小时候,我的理想不是码字,我理想的那个目标离正常人差八杆子远——做坛子菜!买八个土拉八叽的坛坛罐罐,一溜儿摆阳台上,一一在坛子的大肚皮上贴上标签,如耳朵菜、剁辣椒、扑辣椒、酱油姜、紫苏梅子、紫苏桃皮、腌洋姜、山枣子糕、苦瓜皮、茄子干、酸笋子、萝卜皮、竽头苗、马齿苋……这个做坛子菜的理想,是在我外婆家熏陶的。我仅仅在外婆家住了三年,(从十岁到十三岁),就像足足住了三十年似的,全身上下里里外外在那“酱缸”里浸了个透。 且说住在外婆家,两位导师不离左右,外公是文化导师,外婆是生活导师。外公充其量是名誉导师而已,因为那老头儿并不直接给我授课,而是跟他那帮子老伙计们摆龙门阵,我只是旁听。一帮子老头儿是来请外公推光头兼听讲古的,外公不是理发匠,却是会数十种匠人手艺,除了没见外公打过铁,其他都瞧见过,如木匠篾匠漆匠泥瓦匠钉木屐编蓑衣织鱼网做油布伞等等,外公也不是说书的,却是说得书讲得古。听外公讲古不必刻意,皆在讲讲笑笑中进行,什么前五百年诸葛亮后五百年刘伯温,什么姜子牙火烧琵琶精,什么卖油郎独占花魁等等,开怀处总是哈哈掀天。也听得外公骂粗口,最为激烈的一次是骂“文革”,了得啊,我外婆吓得在厨房掉了一只碗。其时,外公的女儿女婿、我那当教师的父母已被绳之,继而劳动改造,家中所有人等,已是噤若寒蝉,唯有外公不信邪,他坚信这个“文革”是“猫屁不通”(这是我外公的“常骂语”,不知何故他一直都不用“狗屁不通”)。 外公虽然厉害,一肚子才华,人也长的堂堂正正,可我们这些小的们都对他敬而远之,最起码得离他八竿子远,因为得让他八竿子打不着。这么一来,我外婆就有七件小棉袄,一个舅舅三个姨加上我们三兄妹。外公呢,可怜他只有半件小棉袄,那就是我,虽然外公不会骂我也不会打我,可我跟外公的亲近程度远抵不得外婆的十分之一。我的一个重要身份是外公外婆的“交通员”,因为外婆吃饭是不上桌的,晚上呢,外婆带着我们七个小棉袄挤在一间房,外公一个人在隔壁扯呼噜。所以外公外婆这两位主要领导人基本上不在一起,有什么新政和指示就让我传达一下。 外婆,在我心目中当然是最最光辉形象的,最为敬仰不已的。外婆是女红领班。比如捻麻纺纱织布漂布缝蚊帐做布鞋絮被褥补衣服等等,我和三个姨,是外婆的忠实徒弟,我是最小的也是最伶俐的学员,但我常常发拽坐不住,因为我要看书,外婆规定我纺完了三两棉花才能去看书,天,你以为是铁啊,三两棉花好大一堆呢,那老妇人却是擅用奖励机制,惯用手法是口头表扬,比如:“娅伢子你好聪明的,事情做的又快又好!”这个手法俗称“灌米汤”,这么一被灌,我果然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去纺棉花呀纺棉花。 我最喜欢的还是跟在外婆屁股后头做坛子菜。老妇人能将黄瓜、菜瓜、南瓜、苦瓜、茄子、豆角等等晒成很好吃的小菜,可以直接当零食吃的,晒一晒,腌一腌,佐上一些料,就是非常诱人的小吃了。外婆晒的萝卜皮、白菜腌菜等,长年累月都有得吃的。外婆做的麦子酱,那是一个绝啊,味道甜辣醇香,那是再也吃不到的了,因为从来不见市面上有卖的,我相信,一般的地球人,是不曾听说过这世界上有一种酱叫“麦子酱”的!还有,若是到了晒山枣子糕的季节,那简直是一个盛况啊,首先是漫山遍野去打山枣子,然后,外婆领导全体女人上阵,得累上几天几晚,蒸的蒸,剁的剁,晒的晒,整一个浸泡在酸酸甜甜的氛围之中,往往还来不及晒熟呢,伢崽们就猫在晒板前偷吃起来…… 说外公外婆,三天三晚也是说不完的哦。我总是想,这样的外公外婆,以后会越来越少了,比如说像我这样的“娅外婆”,一天到晚就自顾自猫在电脑前敲呀敲,一天到晚就自顾自去旅游呀采花,哪还顾得上别个啊。 清明节到了,这算是对外公外婆的祭拜。但愿老人家在地下不要受惊了啊,您老外孙女不孝,没混的好,时不时儿的,只能堆几个字在您坟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