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春秋·序言
“……桥通钓鱼艇,山抱读书堂。竹影皆依水,蕉影亦布墙。……”
这是清代嘉庆年间两广总督阮元的诗作《过丰湖书院》。
可见书院山环水抱,竹影摇曳,绿蕉倚墙,环境清雅。
阮元还在诗作的首联赞誉道:“行过丰湖上,如游处士乡。”
处士者,必是德才卓绝之人。
是的,西湖之上的丰湖书院,时是惠州最高学府。大才子宋湘称其是“人文古邹鲁,山水小蓬瀛”。
这仅是清代丰湖书院的风采。
翻阅书院的历史,她曾数度废建,几经迁址,历经数百年沧桑。当然,起初也不叫书院,亦不在西湖之上。
(一)
知州大人的“私心”
在惠州的文教史上,丰湖书院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曾任书院山长的大才子宋湘为书院撰联:“人文古邹鲁,山水小蓬瀛”,人文底蕴和自然景观,10个字,足矣。
但这10个字,却容纳不下书院近800年的跌宕命运。
宋淳祐四年(公元1244年),惠州知州赵汝驭站在银岗岭上,举目而眺。
湖上堤桥,水田秧马,孤山野寺,一一入目。
近堤的湖面有渔夫在收网,渔歌随着湖水荡漾。
渔网拉起,网中鱼儿跃动,鳞光闪耀。
有人告诉父母官,渔夫在颂唱陈偁的功德。
陈偁陈公,于宋英宗治平三年知惠州,是178年前的旧事了。
赵宋江山金瓯残破,乡野村夫或许不在意谁是江山主宰,但他们记得陈公苏公。
西湖的风漾起知府大人的袍带,连同渔歌一起钻进他的心里。
过了些日子,银岗岭热闹起来。
小山岭曾是灵气汇聚之地,许多朝代的道场均设在此处:东汉伏虎台,东晋龙兴寺,隋朝舍利道场,唐代“开元寺”。
这是一个贡献虔诚,供奉信仰的地方。
赵汝驭决意在银岗岭建造一座“聚贤堂”,用一种仪式来强化惠州百姓对先贤的记忆。
过了些时日,聚贤堂建起来了。
堂内设十二先生祠,供奉十二先生。
十二先生者,或是曾经寓居惠州或是惠州本土的贤哲,如陈尧佐、陈偁、苏轼、留正、张宋卿等。
僻处岭南的惠州因十二先生而逐渐脱离“远恶”。
他们一直活在惠州人的集体记忆里。
十二先生祠后有晞是堂,“晞”有明亮之意,亦通“希”,意为向往、希求,故“晞是”二字,或能彰显建造聚贤堂的深意。
晞是堂上有第一湖山楼。湖山楼后倚山岭,面朝西湖,是登临揽胜的绝佳去处。
聚贤堂自建造之日起,士人官宦纷纷称颂父母官承继斯文、教化百姓的善举、盛举。
聚贤堂告竣之日,赵汝驭登楼。
尽管时节如流,但湖山依旧在。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能与岁月抗衡的,或许就是史册留名。
建造聚贤堂,他不是没有私心。
他希冀,惠州万千黎庶也能像记住陈公苏公一样记住他,用一种独特的方式。
历史,如他所愿。
丰湖书院(1) 张小明摄
(二)
惠州来了刘克刚
聚贤堂建成的第十年,即公元1254年,改称“丰湖书院”。
给聚贤堂改换名姓的人叫刘克刚,福建莆田人。
刘克刚出身传统的士大夫家庭,自幼便接受良好的家庭教育,而大名鼎鼎的刘克庄就是他的哥哥。
刘克庄是南宋末年的文坛宗主、“江湖派”诗人领袖,早在1225年出任建阳知县时便重修南宋理学泰斗朱熹遗留的考亭书院,资助坊刻印刷业,大力发展文治教化。
或许是受到哥哥的影响,或许是出于弘扬理学的需要,又或许是士大夫兼济天下的家国情怀,刘克刚出任惠州地方长官之后,便改聚贤堂为丰湖书院。
书院之名,始于唐代,玄宗皇帝曾建集贤书院,曰“广学开书院,崇儒引席珍”。
作为一种有别于官学的教育系统,书院成了宋代文教发展的沃土,南宋尤甚。
书院在大江南北遍地开花之际,丰湖书院也应运而生了。
从聚贤堂到丰湖书院,刘克刚下了不少功夫,建学舍、招学生,扩大规模,完善制度,还从官学里引进了学官执掌书院。
于是,晞是堂上,理学大家豫章先生罗从彦的塑像被立了起来。
豫章先生是朱熹父亲朱松、老师李桐的老师,是后世得以从祀孔庙的大儒。
豫章先生更是“坚苦刻厉,笃志求道”的典范,在他眼里,家有残书数卷便胜过万千富贵荣华。
先生与惠州的缘分也颇深,他曾出任博罗县主簿,也曾潜入罗浮山研习学问,以“穷天地万物之理,究古今事变之归”。
至此,原有的十二先生祠、晞是堂、第一湖山楼和后来增建的六君子堂、学舍“四斋”、三门、二廊等,构筑起书院的斯文世界。
之后的岁月,书院的琅琅书声融入湖山的晨曦与暮色,遥远岭东的莘莘学子孜孜不倦地追问理学的要义,塑造着属于士人的家国天下。
刘克刚为人清俭,却愿意为文教倾尽财力。他病重之际,还延请惠州掌管文教的官员至榻前,捐钱千缗扩建学舍。
得益于刘克刚的鼎力支持,丰湖书院不仅在境内众多书院中首屈一指,在整个岭南地区也声名显赫,地位卓然。
毋庸置疑,这是惠州文教史上的辉煌时期。
数年后,书院增建如沂亭,追思沂水春风的儒林往事。
可惜好景不长,北方铁骑“得得”,踏碎南宋山河。
公元1276年,元灭宋。
覆巢之下没有完卵。战乱一起,战火延绵,从暖风醺醉游人的临安烧到岭南东隅,书院的册页被改朝换代的车轮碾成了粉末。
十二先生祠倒了,六君子堂塌了,学舍也毁了,荒草长满书院,连燕子也找不到旧日巢穴。
至此,刘克刚的心血与惠州士子的理想与信念化为了灰烬。
(三)
元灭南宋的二三十年后,烽烟渐散,有人于公元1299年重建书院。
但科举制度已不再是朝廷选拔官吏的主要制度,也废停了数十年之久。
在特殊的政治环境下,学而优则仕的传统被破坏,南人的尴尬地位也堵塞了普通士子的进阶渠道。
以儒治国,家国天下,岭东士子等待着,也绝望着。
书院风光,已然回不到旧时了,沂水春风的旧事,终究只能是旧事。
历史在重复改朝换代的血腥。
书院在血腥中风雨飘摇。
蹉跎的岁月,辜负了当年创办书院的初衷。
转眼又一个数十年过去,蒙元覆灭,朱明王朝登上了历史高台。
巍巍皇权睥睨天下,服务于皇权统治的官学大行其道,书院逐渐被边缘化。
公元1384年,大明王朝的洪武年间,丰湖书院被统治阶级废止,终成了一堆瓦砾下的灰烬。
所幸,文化的根脉不是流光,灰烬也会有被拨亮的时候。
拨亮灰烬的人,是诗人王煐,在1689年的春天离开帝京,出任惠州知府。
那年的王煐,38岁,风华正茂。
天津人王煐在惠的日子并不惬意,诗人曾写诗吐露他的苦闷:“秋后困暑湿,腰瘦如钗股。案牍等山积,邮筒多插羽。胥吏尽蛮儿,语言半吞吐。听断劳神形,参苓不能补。”
幸好惠州自有佳山水。
案牍劳形之余,王煐游览山水,结交友人,吟诗作赋。
好山好水丰富了王煐的诗稿,也戳痛了士大夫的心。
“诵读之士,往往散落乡谷村落之间,索居离群,闻见寡眇。”
天下已经大定,而出身社会底层的士人却依然缺乏安身立命之所。
父母官对惠州是有感情的,他曾说:“渊明自是薄乡情,一折何须吝此腰”。
兴许是这个缘故,在诗人来到惠州的第五个年头,决定重建书院,恢复旧名。
与旧书院不一样的是,王煐借原有“义学”的基础,重新选址,将书院筑在西湖之上。
王煐对书院的长远发展有详细规划。
他为书院置产,一为修葺书院所用,二为补贴师生。
他打造清幽雅致的读书环境,亭台水榭,可游可息。
他给予贫困生童生活补贴,不让有志之士断了求学之路。
他延请名儒讲学,扩大见闻,深造功业。
贡生出身的王煐甚至亲自为生童讲学,励志尚学……
书院重建,惠州士人振奋。
往后岁月,一湖风月与士人翰墨交相辉映。
湖上的明月,或曾是士人夜读的明光。
从1384年书院废止到1694年书院重建,已经过去了漫长的310年。
不知道当初的王煐遥隔着数百年的光阴向“丰湖书院”致意的时候,他的内心是怎样的五味杂陈。
无论如何,这个著有《忆雪楼诗集》的知府大人,情感世界定然是丰富且细腻的。
隔着历史的烟尘读诗人的《丰湖书院记》,“……诵读之士,往往散处山谷乡落之中,索居离群,闻见寡眇。余思所以聚之,乃买叶氏孤屿废园,并前守所置义学地基堂舍二十四,以为讲学习诵之所。”
地方长官的职责、士人的家国情怀、建立功业的雄心,都尽在其中了。
值得一提的是,文中的“前守”,指的是十年前的惠州知府吕应奎。
故书院的重建,也算是两任知府的努力所致。
诡异的是,在政治漩涡中沉浮似乎就是书院的宿命。
王煐此人,爱诗文,爱友朋。
在岭南的岁月,王煐结交了屈大钧、陈恭尹等岭南文学大家,并引以为挚友。
《忆雪楼诗集》刊印的时候,屈大钧为诗集作序。
屈大钧病重之时,王煐守在病榻前。
陈恭尹还曾是王煐的西席。
师从陈邦彦的屈大钧是反清名士,陈恭尹是反清志士陈邦彦之子,以大明遗民自命。
王煐与反清人士的结交,虽不涉政治,但还是成了王煐仕途的绊脚石。
从1695年至1705年的十年间,王煐宦海沉浮,最终被朝廷所厌弃。1705年,王煐彻底放弃仕途,长年流寓于江南一带。
雍正、乾隆年间,因为屈大钧的缘故,王煐的诗作被毁。
受累于文化专制,政治倾轧,丰湖书院在重建的二三十年后也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
那一束姗姗来迟的曙光,最终还是黯淡了。
丰湖书院(2) 张小明摄
(四)
书院的高光时刻
福建客家人伊秉绶是嘉庆四年(公元1799年)出任惠州知府的。
彼时的知府大人正当盛年,声名显赫。
书法、绘画、诗文,人望、政声,伊墨卿无一或缺,是翰墨世界的雄才。
“墨卿”是伊秉绶的号。一个“墨”字,尽显他对书法的一腔深情。
后人评价他的书法,赞誉他的隶书雄大高深,清人八分无可比肩者。
这么一个深受理学浸润的学者型官员,从帝京来到岭南东隅,他所关注的,除了民生,还有文教。
嘉庆五年(公元1800年)的春日,暖阳驱散野寺岚烟。
伊秉绶在陈鸿猷等人的陪同下来到丰山永福寺。
野寺藏在山里,遥望有明湖,僧人在古树下迎接贵客。
知府谈笑风生,说永福寺禅房清幽 ,是个诵读诗书的好去处。
陈鸿猷是归善人,乾隆末年的举人。
他告诉伊公,阳明先生的弟子薛侃曾在永福寺讲学,前后四年,轰动岭南。
因了这段旧缘,雍正年间,知府吴简民拆永福寺西厢,建惠阳书院,而他曾就读于此。
伊公兴致勃发,让僧人带路,去访书院旧迹。
可书院已倾,废弃达十年之久。
禅房花木深,掩埋了当初的琅琅书声。
知府在废书院盘桓了许久。
陈鸿猷还告诉伊公,惠州府乡绅曾多次请建书院,奈何资费不足。
离开野寺前,伊公手抚颓败的墙垣,淡淡说了一句:“可惜!可叹!十地才俊!”
时惠州府下辖归善、博罗、河源、新丰、连平、和平、龙川、永安、陆丰、海丰等十地。
陈鸿猷恍有所悟。
知府大人出守惠州,哪能不知惠州府旧事?
吴简民是在雍正九年(公元1731年)改建的惠阳书院。此事距离王煐身陷政治漩涡、丰湖书院被废弃,时间并不长。
吴简民宁可另辟书院也不启用王煐复建的丰湖书院,避嫌的用意可想而知。
伊公久处帝京,与其父两代人在朝,焉不知规避政治凶险?
且他浸淫书法多年,性格圆融稳重,与“纵情任性”的诗人王煐相比,行事自会留了余地。
伊公此行目的,陈鸿猷已然明了。
事关十地才俊的前途命运,当由十地乡绅出头解决。
之后的数月,陈鸿猷奔走各地,联系十地乡绅,再次联名向惠州府提请重建书院事宜。
知府慨然应允。
他以国朝尊崇正学为号,登高一呼。
十地乡绅应和,捐田捐银,解囊襄助。
书院于嘉庆五年六月动工,嘉庆六年冬落成,耗资白金五千两。
西湖湖山秀美,自苏子以降,文气氤氲,是书院的最佳选址。
沿用“丰湖”二字,旨在延续惠州数百年文脉,以此承前启后。
书院落成之日,知府为书院命名“丰湖”,如是解释。
乡人轰动,一睹为快。
书院蟠踞一山,三面环水,占地可达百亩之广。
书院的中部有讲堂,是夫子授课之处。
堂上有澄观楼,祭祀掌管文运的文昌神和周敦颐、程颐、程颢、朱熹和张载等理学大家。
讲堂的东面建伊公祠,生祀知府大人,但伊公不允。西面亦有祠,供奉捐田赠银的慷慨之士。
讲堂前有大庭院,繁花绿荫,生机盎然。学舍则就近修筑,在大庭院的左右及前列。
书院的北部高于平地五六尺,建造有一座明堂、五间房屋和四间斗室,是掌教议事交际、起居静修的场所。
书院的最高处是夕照亭,在小山之上,成俯瞰之势。
“夕照亭”三字是伊公墨宝,字迹端雅平和,恰是登高揽胜的心境。
环观书院,倚山亲水,清华婉约。
登高处可远望,画桥飞鹭,烟山流瀑。
步风浴阁能亲水,游目骋怀。
书院既已建成,知府礼聘岭南才子宋湘为山长,掌教书院。
宋湘是嘉庆四年(1799年)的进士,其书法与诗文,卓然不群,名重一时。
因服丧的缘故,宋湘进士及第后未授官。
嘉庆六年,书院落成后,伊秉绶便邀他到丰湖书院出任书院重建后的首任山长。
伊秉绶与宋湘,一样的书法卓绝,一样的文采风流,二人在西湖之上的相知相重,成就了惠州文教史最著名的一段佳话。
伊秉绶为书院开拓经费,阐明教育理念,制定学规制度,树立学风。
书院的“敦重”二字,是知府对学子的寄望。“敦重”者,敦厚庄重,不虚浮。做人如此,做学问亦然。
宋湘坐镇书院,悉心传道授业,引四方名流云集。
他为书院大书“丰湖书院”匾额,题写对联“人文古邹鲁,山水小蓬瀛”。
知府与山长,亲为学生授课,常召生员谈经论课,直至深夜。
“琴声自古春调鹤,灯火诸生夜讲经。父老百年才拭目,那堪重读岘山铭。”
这是满怀热忱的山长诲人不倦的抒怀。
山长也欣喜,赞誉书院兴盛的光景,欣慰沂水春风重沐岭东一郡。
知府与山长二人,同心戮力,领着岭东士子,将书院事业推上新的历史台阶。
十州之地的最高学府,终能承继文脉,从此继往开来。
西湖的明月,曾照过千古湖山。
嘉庆六年后,当千秋素光拂过学子夜读的窗前,想必也是欢喜的。
林小蓉,中学历史教师,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惠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惠州市作协会员。已出版《情乱京华》《寂寞,才说爱》《凉茶谣》三部小说和一部美食随笔《寻味广东》,是《环球100特色博物馆》的文字执笔者,并参与了惠州历史文化丛书之《惠州风物撷胜》的编写与编辑工作、《惠州西湖文史资料汇编》之《惠州古城名人》的编撰工作。小说《凉茶谣》被评为“2019年度书香羊城十大好书(文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