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小情人。那我一定是被父亲上辈子抛弃的情人。记忆中,他不苟言笑,正容亢色,从没给过我好脸色。
打开尘封已久的记忆,搜肠刮肚,发现那个叫父亲的人,也曾给过我父爱,只是太深沉,深沉得让我以为不是他的亲生孩子。在整个童年和少女时期,我有多羡慕别人的爸爸,就有多渴望父爱。直至永别,我都没等来他一句温暖的话,多少年过去,我回忆儿时的事,以及成年后很少的几次谈话,才知道他不是不关心子女,而是爱的方式不同。
从我有记忆起,父亲只抱过我一次,那是一次看完电影,我睡着了,妈妈叫他抱着我,半路我被他一高一低的走路摇晃醒了,我继续装睡,只等到他抱我到家,放在床上。我闭着眼睛,身上还残留着他抱我的余温,那是他留在我身体上的唯一的父爱温度。
父亲也有很明显抱我的时候。
小时候,一到夏天,我身上就会长满痱子,一身红通通的,跟煮熟的虾子一样。母亲交代不要出去晒太阳,小孩子哪里讲得听,一转眼,就跑不见了。那时妈妈常叹气,这姑娘将来长大要怎么办呀,她意思是长在农村,不能晒太阳,怎么干农活呀!
我身上的痱子长得最多的地方是两个手和背部,刚长出的痱子是红红的,像爆熟了的芝麻粒,过几天后,痱子成熟,会变成一个个白色小粒。
中午,母亲在灶前灶后忙着做饭,父亲把我叫过去,抱着在他的双腿间,严格的说是夹住我,他用手指甲帮我刨痱子。父亲喜欢留手指甲,又硬又长。他从我的手开始,一粒一粒地刨,成熟的痱子,都能刨出一粒像脓一样的白色小粒,也刨得很快,一个接一个,有时一指下去,连刨几个。刨完手,再刨脖子、背部,我能听到刨痱子的“吱吱”声,刨重了,很痛,可我不喊痛,只为享受呆在父亲身边的那一刻。等父亲刨完,我全身火辣辣的,又痒又疼,刨完的痱子,会流出水,睡觉时,粘在竹席上,翻身皮肤撕裂般的疼痛,母亲只得帮我涂上厚厚的一层痱子粉,过几天,刨完的痱子,结痂了,又长出新痱子来,挤挤密密,红红的一片。
母亲叫父亲不要帮我刨,天气凉时,会自然好。父亲不听,只要一坐下,瞅见我,就把我叫过去,乐此不疲的刨,跟他读书一样仔细,认真。我一直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他为何会喜欢给我刨痱子,是能带来快感,还是关心我,或者两者都是。
一入秋,天气凉了,什么药也不用擦,不治而愈,痱子慢慢蔫了,脱了一层皮,又长出嫩嫩的新皮肤。父亲也就不再抓着我刨痱子了。
记忆中,父亲从未去过我的学校。但父亲却和学校的老师很熟,我的老师,不是他的同事,就是同学,因为他曾经是学校的老师。
我一直以为父亲是不关心我学习的,他不赞成女孩子多读书,我几次中途退学,都是因为他反对我上学。但我清晰地记得,他指导我读过一次课文。
我读三年级时,有次在房间里背课文,父亲在隔壁堂屋里干活,我背得结结巴巴,磕磕绊绊,父亲可能是实在听不下去了,丢下手里的活,跑过来,大声吼我“书是你这样读的吗?”然后从我手里夺过书,一字一句地读起来,铿锵有力,朗朗上口,读了几段,把书丢给我,厉声说,书要这样读,口齿清楚,流利顺畅,明白吗?我被他吓傻了,呆呆地看着他,等他走了,我却是再也不敢大声读书,怕他再来责骂,但读书从此流畅很多,不敢随心所欲的乱读。
父亲过目不忘,文学素养极高。我后来想,如果我在文学上有那么一丁点儿天赋,可能是遗传自他。
长大后,我远离了家乡,远离了父母。在每一个思念家乡,思念母亲的夜晚,从来跟父亲无关。偶尔想起他也会不寒而栗,他黑着脸吼骂我们的面孔,跟噩梦一般,如影随形跟我很多年。
那时没有电话,靠写信联系,有次我有半年没给父亲写信,父亲写信来批评我。即使写信,也是有事说事,从无温情的话。记得父亲在信中表扬过我一次,说我的字写得比弟弟的好,要弟弟把字练好,后来弟弟的字果然写得比我好。
一九九七年夏天,他在返聘汕头工作两年后,决定带着母亲回老家,叶落归根。临走,他把我叫过去,问我,你存了多少钱,我半开玩笑地反问“啥意思?要搜刮民财呀?”父亲不怒,认真对我说“我要回去了,我想知道你存了多少钱?”我把存折递给父亲,父亲看了一眼,半开玩笑说:“这我放心了,你妈妈嫁给我时,才25元陪嫁。你以后可以自己生活下去了。”
父亲回去的那天,去了姑姑家,特意交代她照顾我。但这件事,是父亲去世以后,姑姑才告诉我的。
一九九八年三月,春运过后,我回了一趟老家,父亲突然对我说了一番话,大意是要对我妈好,他百年之后要葬在哪个位置,等等。我心里特别难过,没等他说完,对他大声吼“你就会死吗?”他站在门槛那边,也对我吼回来,难道你以为我会活很久吗?
对于父亲的归期,是我记事以来常听到的话题,已经不新鲜了。父亲有文化,却特别相信占卜,他去算过很多次命,算命先生都说他活不过49岁,可是,那时他已过了51岁,按道理已经过了那道鬼门关,不会有事了。
第二日,我要回去上班了。从我家到公路坐汽车,大约要走三公里土路,父亲说要到镇上购物,正好跟我同路。后来想想,不知道是真要去购物,还是借口送我。
南方阴雨绵绵的天气,又下了一晚的雨,路上很深的黄泥巴,我穿着高跟鞋,背着行李,没走几步,鞋子上就沾满了泥巴,行李越背越重。父亲穿着拖鞋,更不好走,我们俩一前一后地走着,相隔大约几米远,偶尔说几句话。半路上,碰到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停下来,喊父亲:范师傅,你去镇上吗?我带你。父亲回他,你别带我了,带我女儿到大公路吧,她要去赶车。
我是实在走不动了,满鞋的泥巴,沉重的行李,狼狈不堪。我根本没想父亲走路也很辛苦,毫不犹豫地坐上了摩托车。
到了公路上,汽车还没来,我远远地看见父亲,一瘸一拐地走在路边杂草上,他脚底那该死的鸡眼,好像越来越严重了。等他走到我身边时,我突然发现父亲真的老了,头发全白了,身子很瘦,面色蜡黄,没一点血色。而他已经没有年轻时的威严,我也不像从前那么怕他了。可我却希望他还和年轻时一样威风凛凛,能中气十足地训斥我。
没几分钟,汽车来了,他赶紧又交代了几句,叫我好好照顾哥哥弟弟。我爬上汽车,从后窗看见,他朝我相反的方向走去,没有回头。
我坐在车里,突然想起父亲这一连串的反常,他说的那些话,以及让我坐摩托车,这不是他一贯的做事作风,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一个月后,我接到姑姑的电话,说父亲不行了,要我快点赶回。等我回去时,父亲已经不认识我了,也没有睁开眼睛再看我最后一眼。
对父爱的渴望,终止在那一年。
父亲去世20多年了,爱与怨,我以为都烟消云散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温暖的、珍贵的片段会随时跳进脑海,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