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知是在人间的第几个秋天了,我只知道,我从那一个个串在一起的梦中醒了过来,这次也不例外,像上次一样。
醒来的时候,我在车上,阳光似暖非暖,一缕一缕的穿透玻璃,静静地在我身上飘过。我降下车窗,让风吹进来,风是凉凉的风。
窗外风景恍如烟云般流散,熟悉的,陌生的,总是渺渺茫茫。
下了车,循着老去的记忆,走着那段通往步行街的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这一条路,已经忘了走了有多少次,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没有尽头。
我习惯了这座城市,也习惯了得空便回来,更是习惯了回来便去看望我的几位老朋友。
是的,老朋友了。直直地走,转进一个巷口,热闹的气息一下子变得孤寂冷清,连素日的面摊也看不见人影。
不知几时把脚步停驻在熟悉的门口,锈了大半的铁门没拴上锁链,笨重的两扇木门也半开着,一根不粗的钢丝绕过两扇门的门环,然后简单捆了个结。
我轻轻地唤,没人回应,我就低下头往门缝看去,也没人过来开门。
自己推了门进去,没有听到一丁点声音,如入无人之境。我不由得怔住了,一颗原本安放着的心被揪得紧紧的。
也不知道在害怕些什么,慌了神,往里屋跑去。
屋里没有开灯,昏昏暗暗,但我仍一眼看到了躺在床上的李姨,一动不动,我声音几近发颤,“李姨,李姨。”
李姨没有理我,我加大了声音喊她,唤她。
突然,李姨轻轻地应我,“哎。”
我面露喜色,可眼眶里却闪着泪光,那凝结的泪的光。
愣了一下,揉揉眼睛,这才扶李姨起床,顺手把灯开了。
李姨紧握我的手,“我总算是看到你了,彬彬。”
我拍拍她的背,微笑着,“我在呢,彬彬一直都在。”
李姨沉默了一下,摇摇头,“我一个人快活不下去了。”
我试探性地问道:“照顾您的保姆呢?”
“早就辞工了,就剩我一个人在这里。”李姨干涩地回答道。
“我在这里。”我从买来的水果里抓出了个芒果,有些转移话题的嫌疑,“我削一个您吃。”
李姨呆着点头,“好咯。”
去了小厨房,找半天才找到刀,刀刃上是厚厚一层尘垢,我用水洗了好久才敢用。砧板上有一群小小的蚂蚁,围成圈跳着一支醉人的舞蹈。
我心中感慨,这是多长时间不曾用过厨具了呢。
感慨之余,仍是细细将芒果去皮切好,摆好,再用碟子装了端给李姨。
李姨望着我,又紧张地扫了一眼四周,“只有你来看我。”
她的脸色很不好,蜡黄中透着苍白,我有些心疼地问:“现在是谁照顾您?”
“保姆走了几个月了,附近医院的护士看我可怜,就轮流着早晚给我送饭。”李姨一面说着,一面用牙签挑了块芒果吃,吃得急,豁的一声,咽了下去,如同饿了许久似的。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慢慢吃,别噎着。”这样的一句话,小时候是大人对我讲,现在倒成了我对大人讲,一种奇怪的感觉,很不是滋味,不由得想起了数年前初识李姨的模样,那时候的李姨虽然也病着,却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可怜,让人看了心疼。
想着想着,泪水差点就掉了下来,我借口出去洗手,可其实是忍不住哭了。
好似昨日才过去的时光,院中树已黄,花已凋零,我站在窗外,再往前几步,就能隔着窗户看到李姨。
我用手抹干了泪,抓着窗棂对里面的李姨说道:“李姨,我在这里呢。”然后浅浅一笑,扮了个鬼脸。
李姨终于还是笑了,她看到我比看到谁都欢喜,这是我觉得最欣慰的,可也是最心酸的。
时间到了,我要走了。临走前,李姨紧紧握住我的手,没有说话,一向话多的她,如今却一再沉默。
“好,那你有空要记得过来。”李姨笑了笑,静静地说。
我点点头,握握她的手,起身离开了,不敢回头,却仍笑着说:“我走啦,下次才过来了,你要乖哦。”我在,她至少有一个盼望。
我是真的走了,脸上有未干的泪,风一吹,凉飕飕的。
拎着一袋重重的水果,朝前走,去看另外两位老朋友。
路过西湖的时候,仍是停下来看了看,景致如昔,没有太多的变化,沿着湖边走,去丰湖书院。
因为一个人,记住一个地方,因为李姨,我记住了步行街,因为刘爷爷和郭奶奶,我记住了丰湖书院,这些我三年前从未踏足的地方。
我来到了刘爷爷门前,伸出手轻轻地叩门,没人回应,我又喊了几声。
“来了来了。”声音有些发抖,我透过门缝看见了刘爷爷弯着腰走过来。
开了门,刘爷爷看到我,开心地笑了出来,我亦望着他笑。
刘爷爷一面拉着我进屋,一面说道:“要是你早点过来的话,可能就见不到我和奶奶。”
我放下水果,轻声问:“为什么?”
刘爷爷叹了口气,“奶奶又住院了,这不刚从医院回来。”
“奶奶怎么了,干嘛去医院,人没事吧?”我有些急切地问着。
刘爷爷摇一摇头,“有些肺炎,医院病房紧张,住不了院,我们就只能每天去。”说完拉了把椅子让我坐,又跑去拿了冰镇的柚子给我解渴,好一阵忙活。
我慢慢地站起来,绕过桌椅,站在房间外,郭奶奶正躺在床上休息,人消瘦得不成样子,我蓦地心疼起来。
刘爷爷踱着碎步,倒了杯水递给我,另一只手拍拍我的肩膀,“奶奶没事的。”
我回之一笑, “嗯,奶奶没事的。”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总是有变故,也真是变故。眼前的这对老去的蝴蝶所受的苦已经够多了,为什么苦难还不愿放过他们呢?
刘爷爷望着我,笑着说:“彬彬又长大了,越来越好看了。”
我亦含笑,“刘爷爷也好看。”
刘爷爷摇一摇头,摸摸索索地在口袋里掏了好一会儿,拿出来一个利市袋,然后塞到我手里,“给你的,今年的生日快乐,祝彬彬越来越好。”
我接过刘爷爷这一份祝福,然后放在桌子上了。
刘爷爷微微一笑,“你自己坐一会,我也要去忙了。”
我起身,“我帮您。”
“不用你帮忙的,你坐着就好,你来了我就很开心了。”刘爷爷坚持道。
我沉默了,看着刘爷爷忙里忙外。
他仍是老样子,仍是倔犟,仍是执着,仍是喜欢自己的事自己做。也是,除了他,人间再无第二个人能够照顾好郭奶奶。
我趁刘爷爷不注意,把利市塞到了装水果的袋子里去。
过了一会,刘爷爷忙完了,这才坐着和我说话。
“要不要留下来吃晚饭?”刘爷爷问我:“煮你爱喝的汤。”
我摇头,“不吃呢,我晚点还有事。”
刘爷爷好似有心事,良久说了句,“要是我不在了,估计没人照顾得好奶奶,真怕这重担有一天就压跨了我。”
我看到刘爷爷的眼眶渐渐地红了,我轻轻地抚拍他的肩膀,“您又乱想了,二十余年您不也坚持过来了吗,何况还有我们呢。”
刘爷爷激动地握住我的手,没有说话,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我又一次走了,我又一次泪流成河,又一次心疼……我们不过是平凡人,我们不过是在平凡的人世间,却为何要经受非平凡人的苦难呢?
没有人告诉我答案,四顾茫茫,随风飘落而下的枯叶却也充满了诗意的叹息,我愈行愈远,渐渐地听不见在人间的一丝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