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让我们沿着记忆的芳香的小径,一起回到青葱少年时。
我们的青春故事要从一所名叫原阳五中的普通高中说起。而今,这所高中早已停办,曾经的校园长满了杂草。时间的河流冲刷走了我们的青春,留下的只有那不灭的记忆,镌刻在每个亲历者的心上。
我们那一届有两个班:53班和54班。新荣、智莉是54班的,你、我、建伟、壮丽、彦武、彩凤、为民等人是53班的。我们在这里度过了高中时代。三年的时光生长了我们三人——你、智莉、我——一生一世的友情。至于我和新荣,在这之前就已经是朋友了。
冰,还记得我们的友谊是从何时开始的吗?我们最初并不熟悉,你坐在教室的北边,我坐在教室的南边,你是赵厂初中毕业的,我和建伟、为民等人都是包厂乡中毕业的,我和你分属于不同的圈子,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但是没想到有一天你居然犯到了我头上。冰,我至今不知道是班主任范老师调座位还是你自己心血来潮,突然有一天你把你的课桌搬到了我的课桌前面。你因为个子高长得壮,人坐进去,又想要一个大的活动空间,自然而然就抢占了我的地盘;瘦小的我刚刚坐得下,想转个身都很困难。我本来并不是省油的灯,但是因为那段时间心情不佳,因此只是悲苦地坐着发呆。我还记得当时是在上晚自习,我的老同学为民非常愤怒地走了过来,“咣当”一声把你的课桌拉开了,你俩为此还差点打了起来。我和为民只是老同学而已,我不知道为民此举是纯粹的打抱不平,还是因为林儿的缘故。为民和林儿是朋友,而我那时已经和林儿朦朦胧胧的有点意思了,这也正是我整日无情无绪的原因。
我们的友谊是从我帮你补习开始的。冰,一天放学后,你跟我聊天。你说,你小学和初中时根本就没好好上过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经常做的事情就是和小伙伴们一起跑到黄河滩上去放羊。你说你家有一头特别高大的山羊,你最爱骑在羊背上赶着山羊“得哦得哦”地跑。
“你猜我中考考多少分?”你狡黠地眨着眼睛,眼睛里面的两颗黑色小蝌蚪欢快地游来游去。
“中考总分500分,你总该有300分的吧?”我虽然知道来五中读书的学生大都分数很低,但看你不憨不傻的样子总应该有个中等分数吧!
“别怕往低处说,我的脸皮比城墙拐弯还厚。”你趴在课桌上,笑得两眼又眯成一线天。
“二百五!”我脱口而出。
“二百五”“半吊十七”在当地都是骂人傻的,我说完就大笑起来,你也跟着“哎呀哎呀”地大笑起来,一边用手狠命地捶着桌子,惹得还留在班上的其他男生、女生都转过头来看我们。
“嘘,小声点,让我小小声告诉你,半个二百五。”你忍住笑,隔着桌子把头凑过来。
我这才发现你这家伙的头是特大号的。按理说头大应该聪明,可你怎么就考那么一丁点分数?
“我语文考了66分,数学18分,我英语最差,连24个英文字母也不认得,你猜我考多少分?”你又眨了眨眼睛,但这次那两只小蝌蚪却是定定的一动不动。
“零分?”我惊诧地反问。
“32分哪!”你夸张地用手指比划着数字,好像那是一个很高的分数,“我真奇怪,选择题我怎么就碰对那么多?这说明我的运气好。知道分数后,我突然对自己很有信心,决定读高中,说不定我将来还有可能考上大学。”
“事在人为。”话虽这么说,但我心里却持怀疑态度。
“我不想一辈子窝在农村,我一定要考上!我大哥复习了3年考上了大专,他能考上,我肯定也能考上。我大哥说,我将来可以报考音乐学院,艺术类考生文化课要求低。”你神色严肃起来,突然变得很诚恳,“我知道你成绩好,你以后能辅导我吗?”
“当然可以。”我笑着答应了你。
冰,我喜欢有志气的男孩,而且,我是真的相信事在人为的道理。虽然后来看来,你求学的路是那样的艰辛,比起我和林儿不知困难了多少倍,但是再难再苦,我都一直坚定地陪在你身边。
冰,你还记得吗?当你向我“表白心迹”的第二天,你就拉着我和你一起去找范老师,把你想考大学的想法告诉范老师,请求范老师安排我和你坐同桌。范老师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明显地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从此,我和你一块儿吃饭,一块儿散步,早读课或放学后搬着凳子坐在校园里,或者跑到校外的苹果园或槐树林里,一起学习。我教你读英文单词,把政治、历史、地理的重点圈出来,教你怎样抓句子的主干,编成怎样的顺口溜才能牢记。你非常感谢我在学习上对你的帮助,排队打饭、洗碗或班上的值日从不让我干,都由你一人代劳。
春末夏初的一个下午,你放学后就匆匆忙忙回家了,告诉我要晚自习时间才能回来,让我呆在教室内等你。天快要黑了,你还没来,我正好有一道地理题不会做,就跑到地理老师赵老师的宿舍去问。上课钟声响了,那晚停电,很多同学都没进教室,三三两两地在校园闲逛。我从赵老师宿舍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我记起你的嘱托,急忙向教室跑去。班上的同学一看到我,就紧张地说:“陈梦,你刚才跑到哪里去了?薛冰回来找不到你,都快急疯了。”我跑到教室,你不在,又不知道到哪里找你,教室的前面就是学校的麦田,麦苗正在扬花,于是我搬了张凳子放翻了坐在麦田前边等你。壮丽也在那里坐着,我就和她说说笑笑,并且把凳子摇得“吱嘎吱嘎”地响。
“你急死我了!”你回来一看到我就冲我的凳子狠狠地踢了一脚,我真不知道是凳子疼还是你的脚疼。
我急忙站起来向你赔不是,这时才发现你的泪珠正大颗大颗地滚落。
我惊慌失措,难道你家里出了什么事?
你用衣袖擦了擦眼泪,拉着我就向校外的田野跑去。你的膝关节不够灵活,好像不会弯曲似的,跑起来迈的步子很大,我简直是被吊在你的胳膊上跑的。那晚的月色很柔和,深蓝的夜空,星星调皮地眨着眼睛。晚风轻轻地吹着,夹着麦苗清新的气息和刚收割的油菜的浓郁的香气。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我不好问你,就这么被你拖着脚不点地地跑。终于你把我拖到了学校东边的打麦场,那里堆着一垛垛已经打完籽的油菜秆。你从垛上拉下一抱油菜秆,铺在地上,让我坐下。紧接着你从书包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圆圆的小孩头一样大小的西瓜,一拳砸开,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勺子,在衣袖上擦了擦,让我舀着吃。我让你也吃一些,你说在家里吃过了。那时早熟的西瓜刚上市,价钱很贵,瓜农们大都舍不得自家吃。你不知道,林儿家就是种瓜的,我其实早就偷偷地跟他去过他家的瓜地,吃过他家的西瓜,但我还是跟你说那是我那个季节吃的第一个西瓜。听我这样说,你开心极了。
冰,你笑着看我吃瓜,突然叫着我的名字,说:“你就是我心目中的白雪公主,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我就把你装在玻璃棺材里,守着你,我的人生一辈子也不会觉得寂寞。”
听你这样说,我都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只好继续大口大口地吃瓜,吃得太猛,差点被瓜汁呛了。我们那时正年轻,把友情看做是生活的全部,甚至超越了亲情和爱情。在那之前,我还从未审视过我对你的情感,当你这样对我说的时候,我才蓦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你已像新荣和林儿一样融入了我的生命,融入了我的血液。不管将来怎样,你们必将在我的生命中刻下重重的一道痕迹,永不消逝。当然,那时,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将来真的会和林儿走到一起,如前所述,当时我和他之间还未掀开那层朦胧的面纱。
“反正没电,我们的煤油灯也没油了。我们就再呆一会,我给你唱歌吧!”你站在打麦场上开始唱歌,唱了一首又一首,有《高天上流云》《明月千里寄相思》《乌苏里船歌》《一剪梅》《弯弯的月亮》……最让我难忘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夜色多么好\心儿多爽朗\在这迷人的晚上
小河静静流微微泛波浪\水面映着银色月光\一阵清风一阵歌声\多么幽静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看着我不作声\我想对你讲\但又难为情\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冰,你记得吗?在以后的日子里,在周末同学们都走了,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的时候,你曾多次唱这首歌给我听,一边唱一边微笑着看我。看到这里,有些人可能会怀疑,你当时是不是爱上了我,或者,我当时是不是爱上了你。但是,不管别人怎么想,我们之间迄今为止还真的从未发生过爱情。我们的友情,一直都是水晶般光亮而纯净。我了解你心灵的温度,但是却从不知道你掌心的温度。我们之间最亲密的动作就是那个夏夜你拉着我的胳膊一起奔跑。我后来问过林儿,有没有怀疑过我和你。林儿很惊讶,说,我每次来五中找你,你有几次不是跟他在一起?我早就习惯了,我一直当他是你的一个弟弟。这倒是真的。因为我俩从来都是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我比你大,你有时也会直接叫我姐姐,自称老弟。冰,前不久你打电话给我,依然称呼我姐姐,你说林儿每次见到你,都是一副温情的笑容;你很佩服他的心胸,让你得以拥有我这个姐姐,这个朋友。你还说,林儿可能当时认为你根本不配成为他的竞争对手。
天晚了,风凉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回到校园,操场上聚着很多男生,在那里“拔桩”。你笑呵呵地走过去,和他们一块儿比试。你扎着马步站在那里,班上的几个男生都“拔”不动你,三四个人一起上,你照样是稳如磐石。轮到你“拔”别人了,你让其中两个男生一边一个同时站稳,“嗨——”你大吼一声,就把这两个男生同时“拔”了起来。那时,我就站在你旁边,冰,你知道我心里是多么的骄傲!
冰,让我们沿着记忆的芳香的小径,回到那个难忘的初夏的夜晚吧!让我们在静静的深夜深情回望曾经繁华的往事,虽然我们现在天各一方,已有近十年未曾谋面,但在我们的锦绣华年,我们却一直朝夕相伴。
除了新荣、壮丽等少数几个朋友,老师和同学们都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俩。最先上当的就是班主任范老师,还有学校的李书记。范老师热情厚道,工作责任心强,曾经对班上不学习的学生说:“如果你们能够幡然醒悟开始学习,我宁愿给你们跪下磕上三个响头。”
“农村有句老话,叫‘千顷地一棵谷——单根独苗’。我们五中已经连续多年高考剃光头了,你是这几年来我们学校唯一的一棵苗子。你也不是扭扭捏捏的女孩子,我就竹筒里倒豆子直说了吧,以前薛冰要求和你坐同桌,我其实是很犹豫的,就怕你们谈恋爱。后来我特别留心你们两个上课和上晚自习,虽然有时也聊天,但绝大部分时间还是在认真学习。我的心里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但是最近你的情况可是很不好,一步走错可是步步错。于公来讲,我们全校老师都盼望你能够实现零的突破,为学校争光;于私来讲,我作为你的老师,也是希望你能跳出农门,不要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还不到五十岁就累得腰也弯背也驼。” 范老师把我叫到他的宿舍兼办公室,开始谆谆教导。
我们漂亮的师母挺着大肚子坐在床上,笑着看我,过一会儿就温柔地插上一句:“你看你,跟女生说话,就不会把话说得委婉点?”
我只是点头,一句话也不说。关于我和你,我觉得没有任何澄清的必要。范老师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当时正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而我那位准情郎根本就不在这个学校。冰,我不知道范老师和李书记有没有找过你进行过类似的谈话,如果有,你当时又是如何答对的呢?是不是也像我这么一副油盐不进的混账模样?
冰,你虽然不反对我和林儿的交往,但是随着我和你越来越要好,你开始吃几乎所有人的醋。现在想来是多么好笑啊!你最经常吃的是彩凤的醋。我们学校因为生源不好,有很多空的教室,堆放着稻草。我和彩凤在自习课就会去这些空教室,坐在稻草堆上一起温习功课。这可把你气死了,只要看见我和彩凤在一起,你就醋得不行。有一次,你居然找到彩凤,毫不客气地说:“张彩凤,我不允许你和陈梦在一起,你俩在一起,我受不了。”彩凤是个性格特别温和的女孩子,因为近视,大大的眼睛总是眯着,她是复读的,曾经跟我大嫂小艳是同班同学。当你这样直言不讳时,她居然也不恼,就这么默默地退出了。还有一次,是冬天,班上的一个叫马淑敏的女生感冒了,我把我的军大衣借给了她。那个年代,军大衣在我们那个小县城多流行啊。穿军大衣,配高筒靴,是当时女生最时髦的打扮。我从小生活在东北,不怕冷,所以才把我的军大衣借给马淑敏穿,后来又给你穿。结果借大衣给马淑敏这件事又把你气个半死,力逼着我去要回来。马淑敏的脸蛋烧得红红的,我怎么忍心这个时候问她要呢?你这个醋坛子呀!只有对新荣,你是从不吃醋的,因为你知道,新荣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早在我认识你之前,我和她已是四年的朋友。后来,新荣辍学去东莞打工了。我整日牵挂着她。有一段时间,因为收不到她的来信,我很焦心,寝食不安。你直接给新荣写了一封信,责问她为什么不及时回信。信末署名“朋友的朋友”。你还曾经跟我说,如果你和新荣在一起了,我是不是会很开心。你这样说,并不是因为你喜欢新荣,你只是想让我开心而已。从这一点看,你又是多么傻啊!
但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智莉竟然还能够款款地走进我和你之间,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智莉原本比我们高一届,她曾经和我二哥是同班同学,后来辍学了,再后来又插读54班,和新荣同班。智莉成绩好,学习又特别刻苦。天气好的时候,经常看到智莉搬一个凳子坐在田埂边读书。一来二去,我就和智莉成了朋友。说也奇怪,你也从不吃智莉的醋,并且,也和智莉成了要好的朋友。现在,你们同在郑州,你和智莉的爱人程功也是朋友,作为你和智莉最要好的朋友的我,反而淡出了你们的生活。
有一段时间,你、我,还有林儿,我们三个经常在从县城回家或者从家去县城的路上去智莉家蹭饭,因为智莉家是时庄的,就在五中到县城的路上。智莉的妈妈包的西葫芦馅的包子特别好吃,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有一次,我们三个从县城回来,进到智莉家的小院,前腿刚迈进门槛,电视节目里也演到有几个人进了门,屋主人说:“蹭饭的又来了。”怎么就这么凑巧呢?我们三个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智莉的父母是中年得女,当时都已经六十多岁了。智莉的妈妈说话特别好笑,她不说林儿是我男朋友,总说他是我男人。智莉不断地责怪她妈妈,让她不要这样讲话,但是老人家还是一口一个“陈梦他男人”。那时,我们都是十八九岁,虽然我和林儿在谈恋爱,但是感觉男朋友和男人还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哪里知道林儿后来真的成了“我的”男人。
冰,我们曾是那么的亲密,校园里,槐树林里,苹果园里,油菜花田里,哪里没有留下我们青春的足迹?冬天,我的手生冻疮,你在教室里用来取暖的煤火炕上,用辣椒棵或者茄子棵熬水给我治冻疮。你那时很胆小,害怕走夜路,凌晨四点半钟,我陪你一起去田野练声。你经常用来练声的曲子是《黑龙江岸边洁白的玫瑰花》,我虽然五音不全,但是调子却一直记得。有一次,林儿留宿在五中男生宿舍,和建伟他们住在一起,他也早起和我一起陪你去田野练声。面对着空荡荡的田野,你“啊啊啊”地唱着,我和林儿在附近的田间小路上慢慢地踱着碎步。那天大雾弥漫,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还不肯走,因为我一直听到你的歌声在田野里回荡。林儿说你早回学校了,我不信,跑到你练声的地方去看,你果然回去了。你独自一人回去,是想给我和林儿独处的机会吗?可惜的是,你虽然和林儿一直这么彬彬有礼地相处,但你俩却一直不是朋友,就像林儿和智莉、新荣也一直不是朋友一样。正像歌中唱到“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是过得太慢,你总说毕业遥遥无期,转眼就各奔东西”。转眼我们迎来来了高三。那一年,你妈妈经常让你捎好多鸡蛋补充营养,你一个也舍不得吃,全部都要留给我吃,我如果不吃,你就生气。有一次,我就在你旁边坐着,写了一张字条给你,我称呼你“薛冰同学”,没想到你看后居然泪流满面,你误以为我不要和你做朋友了,你只是“退回”到我的一个同学而已。冰,作为一个男子汉,你的泪窝可真够浅的。当然,我也记得你说过的一句话。你说,作为一个男人,可以感动流泪,伤心流泪,但绝不能因为困难流泪。
1992年,我们第一年参加高考,你、我、林儿、智莉,我们四个都没有考上。你去二中复读,智莉去梁寨高中复读,我和林儿一起去了原阳一中设在靳堂的复习班。在油菜花盛开的时节,我一个人骑着车子,骑行三四十里去二中看你。那个季节的田野可真美啊,近处一大片一大片的金黄,远处又一大片一大片的碧绿,和茫茫的云天相接,我似乎穿行在油菜花海里,心情无比的快乐,禁不住也唱起《高天上流云》来。我一唱歌就跑调,你至今笑我。在五中读书时,有一次全校举行歌咏比赛,我们班唱的是《歌唱祖国》。前段日子,我写的《父亲的海洋》挂在了作家平台微信公众号上,你看后给我回复了下面的一段话:“……当我看到‘小喇叭开始广播了’,我笑了,知道为啥?因为我想起了你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时那个认真的样子,声音最响,最亮,但是调调已跑到了九霄云外……”唱歌跑调咋的,那天的路上我一直引吭高歌,管它跑到哪儿呢,反正路上就我一个人。我还记得我那天穿着一身粉红的格子套装,这套衣服还是我二嫂小环送我的,我特意穿上去看你。赶到二中,正好到了午饭时间,你去饭堂打来饭菜。你很忧郁,我来看你并没有消除你的忧郁,这是因为在刚刚举行的模拟考中你的成绩很不理想。吃完饭,我和你在校园找了一个安静的去处一起背了会政治和地理,我又抽查了你一些英文单词,然后就匆匆返回了。
复读一年,我、林儿、智莉都考上了大学,林儿上的还是重点名校,只有你再次落榜。那个暑假,我和林儿按照老家的习俗举行了订婚仪式。当我告诉你这个消息时,你非常的伤感,你难过地让我转告林儿,让他不要笑你。我当时纳闷,他为什么要笑你呢?他怎么可能会笑你呢?他一直都是那么善良大度宽容的一个人。但是,我知道你的心理压力有多大。你的家庭条件并不好,复读的学费和生活费不知道去哪里筹措,整个暑假你都在娄谷堆村口的窑厂里打工。每天凌晨四点开工,上午九点收工,下午四点开工,夜里十点收工,吃得极差,几乎顿顿都是清水煮冬瓜,辛辛苦苦一天下来才挣六块钱。我家给我两个哥哥盖新房时烧过窑,和泥、打坯、装窑、洇水、出窑,哪一个工种不是最苦最累的活?冰,那个暑假你瘦了整整一大圈儿,上身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背心,下身穿着脱了边的牛仔中腿裤,脸上、肩膀上、胳膊上、腿上,凡是露出的肌肤都已经被太阳晒脱了皮。我爸让我跟你说,如果复读学费不够,他可以拿给你。我爸喜欢有志气的人,他一直非常喜欢你。我的两个哥哥得知我要和林儿订婚了,非常惊讶,原来他俩一直认错了“妹夫”。这也难怪,你经常去我家,甚至比林儿还勤。你嘴巴甜,会说话,有眼力见。有一次,你到我家,看到我二哥正在院子里“出猪圈”,立刻穿上胶鞋也跳进猪圈帮忙清理猪粪。我们一大家子去田间干活时,你也跟着去。我和环儿在薅谷地里的杂草,你就站在田埂上唱歌给我们听。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的田间劳作可真够高大上啊。
我读的是师范,学费很低,学校每月发放饭票,女生基本够吃。我几乎每个学年都拿一等奖学金,我领到第一笔奖学金时首先想到了你。林儿在大连,课余做家教,居然每月能挣到四百多元,他爸爸当年在北京帮人家搞木匠装修,月工资不过三百多。当时咱县的教师月工资不过一百元。可以想见,林儿彼时是多么的富有,春节回来时居然还买了“随身听”。同宿舍的好友苌翠萍陪我去邮局寄钱给你,我俩一路上兴奋无比,路上我还踩到一块香蕉皮,滑行了好远,所幸并未摔倒,又引来一阵开怀大笑。能够为朋友尽自己一点绵薄之力,在我是人生中最快乐的事情。现在回想,那样开心的时刻,人生中又能有几回?
那年,你的专业课考了新乡地区第二名,但是文化课,尤其是英语,严重拖分,你再次落榜。那年高考,艺术类考生的考场设在新乡,你大哥陪着你,为了省钱,你和你大哥就住在我们师范学校男生宿舍里。当时考完英语,你就知道自己这年肯定没戏了。从考场出来,你失魂落魄,嗓音都嘶哑了。
高考完后,你不敢回家,你怕你爸妈问起你的估分会让他们失望。你大哥说,索性就在新乡玩几天吧,就当散心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当天,我就和你大哥一起陪着你在新乡的大道上溜达。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进了人民公园,绿草如茵的湖畔,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一棵歪脖子老树孤单单地站在那里。“干脆吊死在这里算了,一了百了。”你走过去,双手扒着树干,把头伸上去,做了一个上吊的动作,“呵呵”地笑着,笑容是那样的愁苦。我也想笑,但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
第二天清晨,我正在女生宿舍睡觉。“陈梦,小冰不见了!”门外传来你大哥急促的叫声。
“什么?你不是和他睡一个房间的吗?”我一下惊醒。
“我醒来的时候就找不到他了。”
我急忙穿好衣服打开房门,你大哥正湿淋淋地站在宿舍门口,头发上的水还滴滴答答地往下流着。原来外面下雨了。
“你到处找过了吗?”
你大哥焦急地搓着手:“找了,在校园里找了一大圈儿。”
已经放假了,舍友们早就收拾好行李物品离开了,宿舍里连把伞也没有。我和你大哥冒着瓢泼大雨找遍了运动场、饭堂、男生宿舍楼、女生宿舍楼、所有的男生厕所,仍然不见你的踪影。
“小冰会不会想不开?昨天下午在公园里——”
“不,不会。”我肯定地说。你是我的朋友,我了解你的个性,我记得你说过的话。你说,作为一个男人,可以感动流泪,伤心流泪,但绝不能因为困难流泪。可是大清早的,下这么大的雨,你一个人会跑到哪里呢?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就在这时,一种熟悉的感觉萦绕在心头,这种感觉已经两年多没有过了。我屏息静气,努力地捕捉着。
“你听!”我把食指压在嘴唇上,又指了指耳朵。
你大哥支起耳朵专注地听了一会儿,然后摊开两手,困惑地说:“除了雨声,我什么也听不到。”
“凭我的感觉,冰在唱歌!”我说。我虽然也是什么声音都没听到,但是却可以用心感受到空气中颤动的旋律。从高一开始我就每天早上四点半钟起床,陪你去田野里练声。你站在很远的地方“啊啊啊”地练唱,我坐在田埂上打着手电筒背英语单词,这种感觉我再熟悉不过了。
我一个人冒着大雨在校园里又找了一圈儿,仍然一无所获,最后从综合楼旁边经过时,我的心莫名地颤抖起来,耳畔似乎回荡着你那浑厚的歌声,虚无缥缈,若有若无,就像当年我和林儿在田野中听到的一样。我沿着楼梯往上走,走到四楼楼梯拐角的地方我看见了你,你正站在五楼的大厅里,一边流着泪一边唱着歌:
“黄昏的时候\站在熟悉的路口\仿佛一切都已经看透\也许太多温柔\只会让我更难受\不知如何让你接受\希望一生一次一个人走\到底可不可以不要理由\管他爱人还是朋友\管他欢喜还是忧\跟着心里的节奏\摆开一切再从头\让我一生一次一个人走\面对自己的伤口\人生如酒\千般滋味\今夜让我喝个够……”
我站住了,禁不住也泪流满面。
那天晚上我们买了三张电影票,走进一家电影院看电影。电影是不清场次的,我们坐在同一个位置上把同一场电影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曲终人散。
冰,自从高中毕业后,我们天各一方,虽然经常通信,却难得见面。但是每年的正月初三或者初四的晚上,你、新荣、智莉,必定会在我家举行小小的聚会。有时林儿也会参加。说是小小的聚会,其实有时搞的阵仗还是蛮大的。环儿喜欢唱戏,她也的确有唱戏的天分,只可惜生在农村被耽误了。我爸不止一次地说过,如果环儿是他的女儿,他一定要把环儿供到中央戏曲学院。环儿嫁给我二哥后,参加了剧团。我们农村有些人思想还很守旧,认为唱戏低人一等。在我爸我妈从南方回老家时,就有人别有用心地对我爸我妈说:“恁俩知道恁家的小环儿跟着剧团去唱戏了吗?”我爸听出了说话者的意图,立马拉下脸来:“她愿意咋唱就咋唱,唱到北京大剧院我才觉得脸上有光呢!”环儿从娘家拿来功放机,我家东院邻居现民也很喜欢唱戏,吃完晚饭也赶紧过来。我爸我妈都会唱。我爸爱唱戏,我妈爱唱歌,但是我们兄妹三人却没有一个五音全的。我大哥急着拉我大嫂露一“嗓子”,不停地喊:“艳儿,艳儿,赶紧来唱。”我二哥天不怕地不怕,晚会还没开始,他已经扯着嗓子吼起来:“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他这一刮不要紧,当时我和新荣、智莉正站在院子里的榆树下刷牙,实在撑不住,都笑得东倒西歪。环儿打扮好从西屋走出来,笑着说:“连河,你这风刮得可是太猛了呀,咋把人都刮翻了呢!”我二哥这才如梦初醒,赶紧收“风”走人。
这样的晚会那几年年年举办,散会以后我们四个在我家临街的房子里说上一夜的话。临街的这间房子是放杂物的,我们从厨房搬来一个煤球炉,围着火炉坐着,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谈。有时,我们还会在火炉上烧花生或者烤红薯来吃。智莉说起了大学同学程功,那时对你我来说,程功只是一个名字,我直到2010年的夏天才第一次见到他,据当初听到他的名字已经是16年了。你什么时候认识程功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后来成为了你的朋友,你们同在一个城市,你经常会穿越大半个城市去看智莉,找程功,你和程功一起喝酒聊天,谈到深夜。新荣是一个最好的听众,她基本上是只听不说,偶尔应答一声:“哦——”那个“哦——”拖着长长的尾音。我本来很健谈,但在这样的场合,好像并不怎么方便提起林儿,但是如果不提到他,我的生活岂不乏善可陈?于是,我也往往沉默。冰,说话最多的是你。复读以来,你变得越来越能侃了。你经常给我们讲你在新的学习环境里的“艳遇”,大多都是哪个女孩子多么多么的喜欢你,我们三个都笑眯眯地听着。其实,你当年在五中也有一段“艳遇”,你起初不跟我们说,但我们三个都知道。你还曾经送这个暗恋你的女生回家。这个女生和咱们一个班,平时和我讲话都客气得不得了,好像真的把我当成大姑姐了。山南海北地扯上一通,最后话题总要归结到你当下的处境。
“你知道我们庄的人都叫我什么吗?”你笑着问。
“‘老油条’?”我试探地回答。“老油条”是家乡对复习多年的学子的习惯称呼。
“‘学生爷’。我也不生气,‘成者王侯败者寇’嘛,自古皆然。”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智莉问。
“我还是不服气,我就不信凭我自己的本事考不上。”你的脸上仍是一副不服输的表情。
“那你的学费和生活费呢?”这是我一直很关心的一个问题。
你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告诉你们,我参加了响器班。”
“响器班?”我们三个都吃了一惊。
所谓的响器班就是唢呐队。咱们家乡的风俗,人死了之后要搭灵棚,埋葬之前要热闹上几天。或者演电影,或者搭台唱戏,或者请个说书的,实在家穷,也可以省去这些,而响器班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省的。有钱的人家还会请上两三班,摆起了擂台吸引听众。原来吹响器的都是男的,后来添了女响器。表演的节目也不再局限于吹拉弹唱,还加进了流行歌曲,跳起了迪斯科。高中时学校附近有埋人的,你和我是从不去看的,嫌它太吵闹。吹响器这一行很被人瞧不起,家乡骂人的话中最歹毒的就是四个字“响器娃儿”。旧社会吹响器的死了之后是不能埋进祖坟的。
“你家人知道吗?”我担心地问。
“我爸我妈知道,我们村上的人不知道,近地面死了人我都不去。”
“世界这么小,你知道谁和谁沾亲带故?当我们要找一个人的时候,我们会觉得世界好大好大,要找的那个人不知道深藏在哪里;但是当我们想要躲开某一个人的时候,我们就会觉得这个世界很小很小,随时随地都会有被发现的危险。如果你正在唱歌的时候发现人群当中有一个人正在对你指指戳戳,而这个人又碰巧是一个你不想见到的熟人,那该是多么尴尬的事!” 我说出了我的担忧。
“这个我也想到过,知道了就知道了,总不能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你叹了一口气说。你独自奋斗的那两年,老是动不动就叹气,几乎养成习惯了。
“那么闹哄哄的场合,你学美声的怎么能适应?”新荣本来在打瞌睡,突然插进来一句。
“那种场合肯定是唱流行歌曲的,什么《大花轿》《纤夫的爱》啦。刚开始我也不适应,没几天嗓子就破了。后来我就学会用假声唱,根本没人听你唱得好听不好听,只要大声吼就行了,咱农村不就是图个热闹?”
“在哪里吃饭呢?”我问。
“跟着那些抬棺材的一块吃。夏天的时候,饭桌上的苍蝇飞来飞去,起初我恶心得吃不下,时间一长就习惯了,把苍蝇赶跑了照样吃。人总会变的嘛,说不定响器班就是我的大学了。”你依然笑呵呵地说,“参加响器班虽然名声不好听,但钱却不少挣。唱一个晚上就有三四十块,一个月轻轻松松的就能捞上好几百。我寒假暑假跟上一两个月,攒够学费生活费再去复习,我就不信我考不上!”
1995年7月,我在济源市参加了工作。冰,那年的9月,你也终于圆了你的大学梦。回首望望来时路,多少艰辛,多少血泪! 冰,你凭借你不屈的毅力艰难前行,终于成为了高天上的云朵,摆脱了身处低洼之地的命运。1995年的暑假是一个轻松快乐的暑假。假期我要去济源报到,林儿陪我一起去。你送我一盒录音带,是你自己录的歌,有《高天上流云》《晚秋》《让我欢喜让我忧》等,都是你爱唱的歌。说到《晚秋》,就想起另外一件趣事。当年《晚秋》流行的时候,你还没听到,智莉最先听到的。我们三个骑着两辆车在从县城回校的路上,智莉载着你,教你唱这首歌。智莉唱歌比我强,但自己却不够满意。“尾音再往里拐,再往上扬一点!”她一边示范,一边做着指导。在济源的时候,我经常在洗衣服的时候听你的歌,眼前又浮现出吃瓜的夏夜以及我身着粉红衣衫骑着自行车穿行在油菜花的花海引吭高歌的情形……
冰,你曾经对我说过,你永远记得我高中时的样子。你说,我上身穿一件粉红色的上衣,脖子上绕着一条粉红色的纱巾。每当我走进教室的时候,我有一个习惯性的动作,总喜欢撩一下刘海,同时微笑着看向你。你说,我的脸颊红扑扑的,连微笑都是粉红色的。你说这话时我们都已30多岁了。谢谢你为我的青春在记忆中留影。你说的粉红色的上衣是一件夹克衫,并不是我前面提到的环儿送我的那套。我那时经常把这件夹克衫跟一条两侧镶着白杠杠的天蓝色的有弹性的运动裤搭配。穿着这身衣服我曾经照过两张照片,一张是短发,是在县城照的,当时我站在盛开的月季花前。另外一张是在田野里照的,我站在碧绿的麦田里,手里举着一束绿色的麦穗,有风,我的头发全飞扬起来,飘到颈后。不了解的人,一定认为我当时留着一头飘逸的长发,其实,我那时的头发刚刚搭到肩头。第二张照片我当年题赠给了林儿。冰,我也记得你高中时的样子。有两个形象留给我的印象最为深刻。一个形象是你上身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背心,下身穿一条当年很流行的非常非常宽大的军绿色的裤子。你肤色白,骨架子大,蓝背心完美地展现了你的身材优势。第二个形象是你穿一套西装,脚上是一双皮鞋,那是你大哥的衣服,你借来穿的。你穿得这么正式是去开封参加声乐培训。说实话,这套衣服显得你很稳重成熟,但让我感到疏离。当你刚刚培训归来,西装革履站在我面前,我总觉得那不是你。
旧时光是个美人,总惹人频频回顾。冰,我的朋友,我的好弟弟,你就隐没在旧时光的深处。我们如今将近十年未见,中间有八九年从未通过任何音信,都怪我,换了手机号码,却没有通知你。但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只要我们都能在各自的生活中彼此安好,偶尔惦念,足矣。
冰,让我们沿着记忆的芳香的小径,一起回到青葱少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