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12月30日是你去世九周年的祭日,你热爱文学,你的女儿我也热爱文学,但是你去世九年来,我却从未写过一篇纪念你的文章,是不是女儿有些不孝呀。但是写作是不能勉强的,正如情感无法勉强一样。心有所感,文字自然会从心灵抵达笔端。
爸爸,你是一个严厉的父亲,是家庭的暴君。可怜我的两个哥哥,从小到大不知挨了你多少的打骂,有时是扇耳光,有时是用木棍抽,有时是用板凳砸。总之,你在怒气发作的时候,全然不知道控制,抓住什么就用什么打。我到现在还能回想起大哥小时候挨打时那发愣的眼神,那恐惧的哀嚎:“爸呀!爸呀!”大哥双眼皮,大眼睛,但是在他独处或思考问题的时候,眼神有时会有点呆直,我怀疑就是从小被你吓到的。不过,大哥后来学聪明了,你只要一抬手,他立马拔腿就跑。有时你并没有想要打他,只是无意中抬了抬胳膊,但是就是这么一个轻微的举动,我大哥却条件反射一下子窜到一丈开外。大哥因为大骨节,比我和二哥早三年回到关里,先是寄住在我大伯家,后来寄住在我大姑家。大哥原本非常听话,寡言少语,学习很刻苦,成绩优异,不知道这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性情大变。伯父、伯母、姑妈都不喜欢他。我们举家迁回关里时,亲戚们都在控诉他的种种不肖。当初大哥离开你的身边时,爸爸,你是那么地思念他——你的长子,每当大哥有信来,你都会大声念给我们听。有一次,大哥在信中提到他的身高,你便拿出尺子在自己身上量,比划着看他长到你哪儿了。但是等到我们真的一家团聚,你却听信了亲戚们的话,开始讨厌我的大哥。大哥自小腿脚不好,六岁才会走路,六岁才会说话,因而九岁才上学。我比大哥小四岁,比二哥小两岁,我和二哥会走会跑会跳会说会笑了,大哥还在蹒跚学步、呀呀学语。你带他去医院检查,医生也查不出毛病来,只说是发育晚。我们从东北迁回老家,大哥才十四岁,他老是说腿疼,你说他是装的,是想逃避田间劳动,因此你动不动就打骂他。我可怜的大哥!后来,你看大哥疼得根本无法正常行走,这才带他去医院。医生说这孩子的腿都成什么样了,骨节都磨成尖的了,孩子该遭多少罪呀?你这个家长是怎么当的?怎么到现在才来看?大哥三十多岁的时候,腿疼病再次发作,骨头塌陷,无法行走,有一段时间只能拄着双拐。爸爸,你那时和我一起住在茂名,当你得知大哥的状况时,你后悔得不得了,后悔你以前的粗暴,你沉痛地说这是你一辈子最伤心的事,冤枉了你的大儿子。你提起一次,伤心一次。写至此,我都忍不住伤心痛哭,为我大哥曾经遭受的肉体的苦和心灵的苦。今天,我听到我的一个同事说起一个俗语“抬手不打过头儿”,这可能是江苏的一句俗语,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爸爸,你可能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句话,你对你的两个儿子打骂到他们成人成家。大哥娶亲后,有一次你打骂他,我一向好脾气的大嫂当即发作,当面顶撞你,你顿时愣住了。大哥因为得到大嫂的庇护,自此少挨了许多的打骂。二哥小时候挨了你多少打呢?恐怕也是难以计数啊。我和大哥从小学习就好,二哥很聪明,但是特别贪玩,因此成绩一直不太好。我现在还记得,有一次秋天下大雨的时候,你罚他光着膀子在外面淋雨;还有一次是在大冬天,是东北滴水成冰零下二十几度的冬天呀,二哥因为期末成绩没考好,吓得不敢回屋睡觉,钻进麦秸垛里和一窝猪崽子睡在一起。我偷出家里的破棉被去给二哥送,这才发现,外表依然是圆圆的一大堆的麦秸垛,里面却是“别有洞天”,被老母猪掏了好几条“暗室”,而我的二哥,正蜷缩着身体在其中的一间“暗室”里搂着一头小猪崽睡得正香。二哥长大后,你不敢再打他了,因为有一次在你打他的时候,他突然拿起铁扳手就向自己头上砸。他这样的举动把你给吓住了,从此你再也不敢打他。
爸爸,可能你们那一代人把打骂老婆孩子根本不当一回事,但是你却不知道这样粗暴的做法对子女造成多大的伤害。我至今记得我们在东北的时候有两三年连遭不幸。先是养的一窝猪——一头母猪,十一头猪崽子(本来是十二头的,其中一头刚出生时被母猪翻身压死了)——得了猪瘟全死掉了。不久,因为二哥在家玩,没有关好房门,一只羊偷钻进里屋喝能装三挑水的缸里盛着的豆油后来拉稀死了,当时还有另一只羊也往屋里挤,但没挤进去,还撞翻了门口的缝纫机,被刚刚回来的妈妈及时发现,给打跑了。接着,还是因为二哥贪玩没关房门,又有一只羊钻进外屋吃放在地上大簸箩里剥好的玉米粒,之后又喝了二哥端给它的一盆水,活活涨死了,胀死的这只羊是母羊,羊羔子还正在吃奶呢。后来羊羔子也要死了。那时大哥还没回关里呢,我大概四五岁的样子,我和大哥、二哥怕得要死,我们兄妹三个抱着这只羊羔子绝望地大哭。羊临死前是要蹬腿的,腿一蹬直就死了。我们兄妹三个就死命地按住羊羔的腿,不让它蹬直,但是羊羔还是死了,在腿没有蹬直的情况下大睁着眼睛痛苦地死去了。我不记得你后来回到家里发现羊羔死了有没有责打我们,我只记得我们兄妹三个绝望痛哭的情景,我们那时小小的心里是多么恐惧啊。后来,又发生了更大的不幸,那是农历六月二十的晚上——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第二天就是我姥爷的寿辰,咱家羊圈里的五十九只绵羊,还有帮人家代放的四只山羊,一夜之间,被狼钻进羊圈——羊圈当时还挂着雪亮的汽灯——狼咬伤了十只羊,咬死两只,还有四只不见踪影。传说狼会咬着羊耳朵,用尾巴抽打着羊赶着走。那时,我大哥已经回河南了,第二天,我和二哥去小西山上放羊,还用鞭子在山上草甸子上抽打着找狼窝,妄图找到丢失的羊。现在想想,爸爸,你和妈妈当时也真够胆大了,让那么小的孩子去山上放羊,你们就不怕狼把你的小儿子小女儿也叼走吗?
爸爸,我想,这是你去世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写过纪念你的文章的缘由吧。我的内心对你的粗暴充满了怨恨。要写我就要写出真实的你,无论怎么样,我无法为长者讳,为死者讳,绕过你的粗暴。当然,兄妹三个当中,我是较为幸运的。可能因为我是女孩,是你四个女儿当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女儿,所以我很少挨打。当然,也是因为我的性格。兄妹三个,我的性格和你的最像。我根本不怕你。在我很小的时候,你骂我一句,我会立马以同样的言辞回敬;你抬手想要打我,我立马抬手先打你。但说我完全不怕你,那也不对。在我和你对抗时,我的小小的心脏因为恐惧而发抖,一下一下地抽紧,再抽紧。父女战争的结果往往是你绷不住,笑着摇头走开了,我在恐惧中取得了胜利,一次次的胜利让我一次次获得了勇气。但是如果你真的打我我会怎样呢?我觉得我不会像大哥那样落荒而逃,也不会像二哥那样狠心自残,以我的个性,我可能会离家出走,让你永远失去你的女儿,让你懊悔终生。好在你知道我的个性,你没有打我,让我不至于有一个颠沛流离的命运,让我健健康康地长大。这一点,爸爸,我要感激你。
爸爸,当然,我要感激你的远不止这些,在那个物质极端匮乏的年代,你凭借自己的头脑给了我们一个丰饶的家。我小时从未挨过饿,在别人家连玉米糊糊野菜粥都不能管够喝的时候,咱们家有时还能吃上大米白面。我至今记得童年的美食之一羊油烙饼,把雪白的羊板油切成细小的颗粒,撒在擀好的面皮上,再撒上盐和葱花,卷起来揪成剂子,把剂子擀成薄饼摊在油锅里烙熟,羊油化掉了,热气腾腾,油饼又香又软。二哥最爱吃了,他小时候吐字不清,不会发“饼”这个字的读音,老是把“我要吃烙饼”说成“我要吃烙顶”。过年的时候,我们还能吃上冰冻的大柿子、冰冻的黑皮大鸭梨,都是贮存在冰冻的大水缸里的。吃时用温水泡一下,化冻,但我们哪里等得及啊,带着冰碴就开吃,咬一口,凉得浑身一哆嗦,但又是沁人心脾的甜啊!年三十,我们爷四个打扑克,谁赢了就奖给谁香酥的花生豆吃。东北没有花生,在我回到老家之前,我一直以为花生是长在树上的,所以这香酥花生绝对是稀罕物。为了能多多地赢得花生,我们兄妹都绞尽脑汁算牌,二哥最聪明,所以总是他赢得最多。你偏心我,出牌时老是让着我,我也会赢上满满的一小碗。大哥小时候是最笨的,我和二哥老是喊他“大傻瓜”,他的小碗经常是空空的,牌局结束时你也会慈爱地给他抓上一大把。别人家大都是一大家子合盖一条被子,睡在光光的炕席上。咱们家有5条被子,还有4条褥子。妈妈手腕上戴着瑞士表,280元一块,是有些家庭一年多的收入啊。有人下乡来给人照相,妈妈照相时总会特意露出腕上的手表。咱们家有一辆永久牌载重自行车,妈妈回娘家时,你就骑着这辆自行车,前梁上坐着我大哥,背上背着我,妈妈抱着我二哥:一辆自行车载着幸福的一家人。咱们家还有全村唯一的一台缝纫机,还有一个大洗衣盆,这个洗衣盆花了14块钱买来的,也算是贵重的家什了。此外,咱们家里还有摆在炕上的大立柜,东北叫“炕琴”,既能装衣物,还能起着隔断的作用。家里有三对木箱:一对红色的,杨木的,在我记事前就有的,请村里一个姓曲的木匠打制的;两对黄色的,其中一对是椴木的,一对是黄玻璃的,黄玻璃的有好看的木纹,都是我记事以后从家具店买来的。箱子上摆放着一个有四个按钮两个喇叭的大收音机。因为珍爱,收音机上还特意蒙上一块红布遮挡灰尘。我现在还记得,小时候我和二哥最喜欢收听少儿节目“小喇叭”。“嗒滴嗒、嗒嘀嗒、嗒嘀嗒——嗒——滴——;小朋友,小喇叭节目开始广播啦!”节目的开始曲简直就是天籁啊,我和二哥每天都巴巴地等着收听。好像是下午三四点钟开播,我和二哥晴天的时候不是看表来判断时间,而是看阳光,当暖暖的阳光斜斜地照在红木箱的锁具上时,时间刚刚好。当然,不同的季节照的位置是有差别的,我和二哥知道这个差别,知道阳光是有脚的,它会悄悄地挪移。“小喇叭”播完之后是“星星火炬”,我们那时还太小,“星星火炬”听不太懂,所以不太喜欢。爸爸,因为咱们家的“富裕”,和我一起玩耍比我大三岁的白立华就老是赖在咱们家不走,说要给我大哥当媳妇儿。当我大哥回关里的时候,她还从咱家的镜框里用细棍从缝隙里把我大哥的一张黑白照片捅出来拿走了。那张照片不知道还在不在,是大哥因腿病住院出院后不久照的,应该是在冰雪消融遍地泥泞的春天的正午,大哥站在前园子的李子树下,上身穿着一件白背心,下身却穿着一条带护胸的大棉裤。爸爸,你一辈子走南闯北,算是一个有本事有能耐的人。我们家从东北迁回关里时,有一段时间困顿不堪,但是等到大哥高中毕业、二哥高中辍学后,你们父子三人一起做木材生意,咱家的日子又红火起来。因此,大哥二哥到了娶亲的年龄,媒人真是踏破了咱家的门槛。大哥个高腿长,人长得帅,媳妇自然好找;二哥模样俊俏,但是个子不高,我姥爷在世的时候,老是担心二哥长大后因为个子矮讨不到老婆,谁知道想要做二哥的老丈人、丈母娘多了去了,相中二哥的姑娘也排成了队,甚至姑娘本人主动到我们家里托我来传话。当然,这主要归功于二哥很能干,但是也是因为你给儿子们挣下了好的家业。在农村,姑娘找婆“家”无比的现实,再帅的小伙,如果家里穷,也很难找到老婆,即便找到了,也要降格以求。这一点,我的两个哥哥要感激你,他们都娶到了如意的漂亮的能干的老婆,之后又都生下聪明漂亮的一双儿女。
爸爸,刚夸你两句你可不要嘚瑟呀,因为紧接着我又要控诉你的“罪状”了。你年轻时开创了你的辉煌,我二哥也开创了他的辉煌。早在1996年,我在济源工作的时候,月工资425元,还算是高的了,在咱县,教师工资不过100元到150元之间。我二哥就开着9000多元的本田九零摩托载着我二嫂风驰电掣了。我二嫂穿着金丝绒的上衣,一件就要一两百,周围的大姑娘小媳妇不过穿着二三十块钱的衣服。他俩在路上偶遇我二哥的前“女友”,所谓的前“女友”就是那个跟二哥定了婚后来又退婚的邻村女孩,那女孩也已嫁人,推辆旧自行车正在等着过马路。我二哥故意将新崭崭的摩托车停在她的身旁,慢条斯理地吸着烟。我二哥也算是风光一时了,当然,他现在的日子过得也很不错。但是,他却永远无法攀登事业的巅峰。为什么?其一,是因为他胸无大志,在他跑大货车的时候,我和光照就劝他组建自己的车队,把事业做大做强。他听了,哈哈一笑,说,我现在就过得挺好的,我挣那么多钱干什么?他不知道,人生的追求不仅仅是为了挣钱。其二嘛,是我二哥有一个恶习——打牌。传说他一夜输掉好几万,也不知是真是假,我向他求证他自然不承认。他自称“陈百万”,人送外号“送仙儿”。所谓“送仙儿”,意思是送钱的神仙。我二哥打牌有个特点,若是赢了,当即把赢来的钱分给围观的众人;若是输了,自己一个人兜着。每个人的成长都会打上原生家庭的烙印。我二哥为何胸无大志?爸爸,你自己回想一下你当初是怎样教育你这个小儿子的?你一直认为你的长子和幼女将来必成大器,认为你的小儿子充其量就是一个小跑腿,小跟班的。我记得你经常跟我二哥说,在家好好干活,让你大哥和你妹妹上学,等他俩将来有本事了,你可以去给他俩开车。在东北,你让我二哥放羊;回到河南,家里一有农活,你就让我二哥请假。说穿了,你是以学习成绩的优劣来衡量一个人的发展前途。在你的教育下,我二哥又怎能拥有一飞冲天的鸿鹄之志呢?我二哥嗜好打牌,爸爸,你更是难辞其咎。是谁,在他还是稚龄的时候,就把他带到了“推牌九”的牌场?我记得我也被带进去过。那是在我妈回娘家的情况下,你带我去别人家玩。一屋子的大老爷们一边吸手卷的纸烟,一边赌牌,小屋里烟气腾腾,呛得我直咳嗽。我当时可能只有三四岁吧,你把我抱到另外一个房间,我躺在热炕头上很快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牌场散了,你用大棉猴——东北小孩子穿的带帽子的大棉衣——裹着我,把我抱回清冷的家。妈妈不在家,你连炉子都没生。到家我就醒了,你用螺丝刀开水果罐头给我吃,吃完后,你把刚烧开的热水倒进矮肚的玻璃罐头瓶,想喝下那剩余的一点甜味,但是瓶子突然炸裂了,你就把破碎的玻璃罐头瓶放在屋里的土豆仓上。后来,我妈和我二哥回来了,我那眼睛又尖嘴巴又馋的二哥一眼就发现了我们偷吃的“罪证”,因为自己没吃到而嚎啕大哭。爸爸,我们家在东北日子一直过得很红火,迁回河南老家后,有一段时间捉襟见肘,穷苦不堪。为什么会这样?你不会种地,但很会做生意,包火车厢从东北往河南运大豆和木材,从河南往东北运炊帚,怎么说垮就垮了呢?你说是做生意赔了。爸爸,你瞒得了别人,但你瞒不住你的女儿。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是你打牌输光了。我也不知道我当初是怎么知道的,我有些文章也会写到咱家家庭败落的那段日子,我也一直写你做生意赔了,但是,在专门写给你的这篇文章里,我还是要说出实情。“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句话不一定全对,但从我二哥的嗜好打牌来看,这句话又是对的。现在,我二哥的一双儿女俱已到了嫁娶的年龄,我二哥近些年已经金盆洗手——这点也很像你,你在九泉之下也不必再担心了。
爸爸,在我的儿子出生满月后,你就宣布退休和妈妈一起到茂名帮我带孩子。你总是在我面前表你的功劳,说你每个月失去了多少的收入。嘿嘿,爸爸,别怪我又开始扒你。在咱们农村,有些家庭分开养老人。有一次,你跟我大嫂二嫂说:“我和你妈分开过,你们肯定都是抢着要我的。”我大嫂说:“我要我妈。”你又看向我二嫂,我二嫂说:“我也要孩子的奶奶。”你惊讶地问:“我会挣钱,又会做饭,你妈啥都不会干,要她有啥用?”我的两个嫂子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不稀罕钱,只要不给自己争骂。”在你来之前,你和我二嫂吵架了。为什么吵架?因为我二嫂打她的女儿,你护小孙女。吵完架没几天,你就带着我妈灰溜溜地南下,我妈想稍微收拾一下把衣服洗洗都来不及,只好把一大包脏衣服抱到我大嫂家,让我大嫂去洗。爸爸,写到这里,我忍不住要借用你最喜爱的作家鲁迅《故乡》里杨二嫂的一句话:“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爸爸,你帮我带孩子,和我一起生活了八年多,这八年里我们父女冲突不断,开始了新一轮的对抗。但是这种对抗已与我儿时不同,因为强弱对比发生了逆转。你刚到茂名的第一年,我妈负责带孩子,你负责买菜、做饭、搞卫生。我下班回来,有时会问我妈:“小嘎子今天喝了多少毫升奶呀?”我本来就是那么一问,你却生气地说:“没让他喝,饿死他!”我这才发现,你理解成了我对你和我妈的不信任。我怕你和我妈辛苦,周六、周日拿起拖把拖地,你一把抢过:“俺们不会拖,要你个鳖孙妞来动手!”“鳖孙”“孬孙”“晕头獾”都是你骂人的口头禅。我这才发现,你把我的一番好心理解歪了。
爸爸,你做完家务后,还有大把的时间,于是就在茂名的大街小巷或者公园里、菜市场闲逛。你爱吃水果,岭南多佳果,很多是你从来没见过的,你都要买来尝一尝。你随身带着一把小水果刀,啥时想吃啥时买来吃。于是,在我骑车下班的路上,会经常在路旁的长椅上看到一个弯腰驼背满头白发的老头,他有时躺在长椅上睡大觉,有时正坐在长椅上低头削水果吃。爸爸,那个老头就是你,我无数次抓你的“现行”。这样的日子在旁人看来是多么悠闲、多么惬意啊,可是你,爸爸,过了一段时间就受不了了,老是喊着要回老家。为什么要回老家呀?你并不是故土难离,也不是惦记着你的两个儿子、两个孙子,你心里时时刻刻放心不下的是你的两个孙女。爸爸,农村很多老人重男轻女,你恰恰相反,你疼爱你的两个孙女远胜于疼爱你的两个孙儿。你从前打我的两个哥哥,可谓从不手下留情,但是你却从不舍得拍你的两个孙女一巴掌,她俩自己的亲妈打上一巴掌,那就像揪了你的心肝肺一样,你恨不得扑上去拼你的老命。你和我二嫂发生冲突,有哪一次不是因为我二嫂管教她的女儿?后来,我和光照同意你把两个孙女带到茂名来上学,你这才安下心来顺带帮我们带孩子。你把然然和思思带到茂名的第一天的情形我真是永生难忘啊。然然扎两根黄瘦的辫子,瞪着圆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背上背着一根几乎和她等高的擀面杖——这根擀面杖现在还在;思思头发软而密,刘海毛毛的,小脸蛋鼓鼓的,晒得黑红黑红的,嘟着可爱的小嘴,背上背着两条扫面粉的小扫帚。你呢,提着那张课桌大小的厚厚的案板——这张案板前不久刚刚被我大嫂提到然然家去了,背上背着两个小丫头的行李。乍一看,真像三个逃荒的呀。令人好笑的是,你让两个小丫头在你前面排着队,你跟在后面“呀二呀、呀二呀”地喊着号子走。你一直都是那么喜欢搞怪搞笑。看到两个近两年没有见过的小侄女,我又疼又爱,简直语无伦次:“你俩饿不饿,妈妈给你们做饭去。”我习惯了对我儿子说话,一时口误,把姑姑说成了妈妈。你听了,很高兴:“你没有妞,我一下给你带来两个。”
两个小侄女的到来,家里一下热闹无比,我们父女也开始有了新的冲突。光照很少在家吃饭,经常是我们六口人围在一张饭桌上吃饭,这跟我未出嫁时在家的情形相似,只是多了我那刚满一岁的儿子而已。你把好吃的菜统统摆到你的两个孙女面前,当我去夹时,你有时毫不留情地打掉我的筷子,说:“不是给你做的,你个鳖孙妞少吃。”当思思夹菜去喂她的小表弟时,你又跟思思说:“他姓武,咱们姓陈,他跟咱们不是一家人。”我抬头一望,的确,六口人有四口都姓陈。我毫不客气地说:“这是姓武的家,不是你姓陈的家。”然后你就开始骂我是叛徒,又阴阳怪气地说什么“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之类的话。爸爸,我不得不悲哀地承认,你对孙辈的爱远胜于爱你自己的亲生儿女。至于对你的唯一的小外孙,我也知道你一直非常疼爱,但是总要故意那么说好惹我生气。那一次我骑摩托车载你去医院检查,回来的路上买了鸡腿和凉拌菜,你提着。把摩托车放好后,我伸手去提塑料袋,你一巴掌打掉我的手,还“哼”了一声。我正纳闷你为何有此举动,就看见你仰着脸望着二楼大声喊:“小嘎子,姥爷给你买的鸡腿。”一听到“鸡腿”,小嘎子立刻欢快地飞了出来,边跑边亲热地喊着“姥爷!姥爷!”。我这才明白,你原来是想用美味去讨好你的外孙子。
然然和思思小学毕业了,因为外地户籍,无法参加广东的中考,所以只能返回老家读初中。我们这时也搬到了惠州。小嘎子开始读一年级了,就在我所在的学校。最初,我们住在澳头。我带着他平时住在学校,只在周六周日回家。你和我妈一下子闲了下来。澳头临海,我们就住在海边。爸爸,你给自己找了一份新的工作,你成了一个“赶海人”。每天天一亮你就背着长筒雨靴、拿着抓钩出发,我妈提着水果和干粮,你们每天去海边刨淡菜,中午不回来,就躺在礁石上休息。你把刨来的淡菜煮熟剥好晾干,我提着送给我办公室的同事,她们用辣椒、姜、青蒜炒着吃,真是无上的美味。也可以用淡菜煮汤,同样鲜美。有一个周末,我带着嘎子按照我妈说的地点去找你们,走了三四里地,来到了一个藏在山里人未识的美丽的碧蓝碧蓝的海湾,远远望去,晶莹剔透得就像是蓝宝石。我妈正在剥桔子吃,而你,躺在礁石上脸上遮着大草帽正在睡觉,礁石旁边摆放着你的工具和战利品。附近的山峦树木青葱,海在不远处浅吟低唱,爸爸,你睡在海的呼吸里,发出轻轻的鼾声。赶海的那段日子,可曾是你一生中最美的时光?
但是,你依然放心不下你的两个孙女,她们就要参加高考了。于是,你带着我妈返回老家,在县城租了房子,专门给你两个孙女做饭。听然然说,你总是在放学的时候提着小板凳坐在校门口,看到你的一个孙女出来了,就喊住,然后等另一个孙女。然然和思思都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你却像是接两个幼儿园的小朋友。但是你终于没有看到你的两个孙女考上大学,因为就在你和我妈回老家半年多的时候,2009年12月底,你突然发病,我接到大哥二哥打来的电话,带着你的外孙子飞回你的身边,你这时已经住进了重症监护室。在此之前,在茂名时你住过三次院,一次是做阑尾炎切除手术,一次是治疗肺感染,一次是治疗眼底出血。在惠州时你一直在看肺病,你怀疑自己得了肺结核——我奶奶和一个姑姑就是因肺结核去世的,很自觉地自己单独吃饭。看了一年多,医生才告诉你,你不是肺结核,是医院的设备老化了,片子上拍出来的肺部的大片阴影根本不存在。你并没有因为医生的误诊而生气,因为看肺结核病是在专门的防疫中心,检查和药品全是免费的。我想,你这次生病是因为你在南方呆久了,南方气候温暖湿润,北方寒冷干燥,你年纪大了,身体一下子无法适应。如果你一直留在南方,是不是会多活几年呢?你的肺老化,已经不工作了,只能戴上呼吸机,因此无法进食,也无法开口说话。你在纸上不停地写你饿了渴了,从语气看,好像是在向我那从未见过面的奶奶祈求诉说。我穿上绿色防护服进到监护室看你,你躺在病床上,手脚都被捆在床上,戴着一顶蓝色的塑料薄膜的小帽,显得是那么地无助。我抚摸着你的额头,想要抚平你额上岁月的痕迹。我用棉棒蘸着清水擦拭你的干裂的嘴唇,你像婴儿一样贪婪地吮吸着,护士大声呵斥,说只能湿湿嘴唇,不能吸,否则水会顺着管子进入肺里面的。你停了下来,可怜巴巴地转动着眼睛,露出无比委屈的神情。爸爸,你在重症监护室住了八天,当你清醒的时候,你时常狂暴地挣扎,妄图拔去插在身上的各种管子,因此医生只能给你打镇静剂让你镇静。我们兄妹三个找医生谈话,医生总不给我们明确的答复,一会说肺老化是不是癌症的癌症,一会说也有出现奇迹的可能。总之,是一些模棱两可的话。爸爸,我知道你想活,但是,生老病死是我们无法改变的自然规律。2009年12月30日,农历十一月十五,爸爸,你走完了你68年的人生旅程,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你并不知道你会离开的,因为在之前的一天,你还在纸上交代我妈把电费交了,让我大哥把你正在看的人物传记《胡雪岩》带来,还有你的老花镜。你那天的精神也特别好,我去监护室看你,你本来一只眼睛因为眼底出血已经失明,但是那一天我却看不出你哪只眼睛失明,因为你的两只眼睛都炯炯有神。
爸爸,人的一生何其短促啊,只需要几行字就可以概括了:你叫陈新善,1941年农历八月初二生于河南原阳娄凤鸣庄,十七岁逃离故土,辗转于新疆内蒙等地,后来落户黑龙江铁力红旗公社红卫大队第三小队机油房,1964年农历十一月初十娶妻王素芳,育有两子一女,后又有两个孙女两个孙子一个外孙子。爸爸,你现在已经有重外孙了,是然然的儿子,已经八个月大了,小名叫小土豆。
人们经常把父亲比作山,母亲比作河,爸爸,我想把你比作海洋。海面上时而惊涛骇浪,凶险无比;时而闪耀着浮光跃金、静影沉璧的瑰丽美景。我怨过你,恨过你,但同时也敬着你爱着你。你是长辈,我本应该称呼你为您,但是我觉得我们爷俩就不必要这么客套了吧。在我小的时候,我就经常直呼你的大名,你不以为忤,反而响亮地答应。在小嘎子小的时候,他看到你,扑过去亲热地喊你“姥爷姥爷”时,你总是这样纠正他:“叫我‘老陈头’”,又指着我妈对小嘎子说:“喊她‘老陈婆’”。小嘎子于是就又喊你“老陈头”,你立刻眉开眼笑,从板凳上跳起来,两手下垂,中指摸着两侧的裤线,双脚并拢,响亮地答应:“到!”爸爸,明年是你十周年的祭日,按老家的风俗,要举行比较隆重的祭奠。如果有可能,我想把你的两个孙女、两个孙子、一个外孙子、一个重外孙都带到你的坟前,让他们排成队,一起亲热地喊“老陈头”,你的魂魄会从棺材里跳出来响亮地回答一声“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