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湄是故乡的水湄,秋天将深的时候,不时有落叶穿过我的手。落叶是从榕树上纷披下来的,那榕树顶上总窝着一只鸟,它在春天结巢、歌唱,却在夏天里突然离失。正是这只偷偷远去的鸟,无情地啄破你苦难的一生。
想一想,人有时候好比一只鸟,脱离母体的时候,就开始做着飞翔的梦,待翅膀硬了,又留恋水草丰美的地方,殊不知这地方对人对鸟都有着极大的杀伤力。我说的是我自己,我少年时曾目睹从暖巢里飞出的两个鸟儿,它们形影相随,一会儿在水边嬉戏,一会儿窜到枝上对语,幸福正在弥漫,它们绝没有想到一颗石子已悄悄替代了柔软的子弹出膛。它们中的一个倒下了,在水丛中接受虫鱼的撕咬,另一个飞到远远的树上……这就是我多年之后的《伤鸟》,我在诗的末节写道:在生命最惨重的时刻/我得不到/神的庇护。那时,或许我还没有历尽人世的沧桑。
小时侯古旧的河埠头如今已变新堤,我童眸深处两棵衰老的榕树却依然生长在这里。我不知道用“生长”这个词是否恰当,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它们从来没有长大过,虽然它们大得可以遮盖小城的半个天空。大约在我八、九岁的时候,我就被这两棵奇树吸引住了,我从未见过如此滑稽的树,两棵树相距十几米,然而它们同时伸出的一条枝干竟然相连在一起。那时,我真不知道世上会有这样神奇的东西,我只会想,如果人如树就好了,手与手交缠在一起,就再也不会像鸟一样分开了……“但它只是两棵将死的树,像我一样,快要老死了”一个老人在我的耳边悄声说。这时我才细细端详这两棵榕树,它们确实是老了,树上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有些树皮已经脱落,最严重的是不知是虫子还是白蚁竟把树心蛀空了!我信了老人的话,心里生出一丝悲凉。
许多年之后,当我再次回到故乡,我欣喜地发现那两棵榕树竟然存活在世间。在水湄之上,我看见它们依然手牵着手,满树翠绿的叶子一片片在阳光下颤动,我甚至听到一曲风笛……榕树下,一群孩子在玩丢手绢的游戏,我的想象再一次被激活。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个上午,因为好奇我钻进树洞里,却发现这两棵榕树的底部就只剩下外壳了。如此,那么多年来它们仅仅依靠坚硬的树壳支撑着整个沉重的身体,它们始终没有老死。我不知道这天地间究竟隐藏了一种什么力量,但我在这一刻却明白了是什么在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