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的女人,她们出嫁时或许和自己的丈夫只有一面之缘,或许从未谋面。仅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孤注一掷地把自己交给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从此离开父母兄弟,离开熟悉的生活环境。临上花轿时,她们都会无限恐慌地抱着母亲不撒手,泪湿衣襟,那吹吹打打的喜乐和大红衣袍也难敌离家的伤感和悲壮。嫁人后,就意味着是夫家的人了,要回家探望家人必须得到夫家的同意,故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说。之后,很多年都见不着自己的亲人,骨肉亲情从此被活生生剥离开来。
《红楼梦》里写到回娘家的有两人,一是元春,二是迎春。元春回到贾府行完君臣之礼,更衣后和贾母、王夫人等相见时,大家相对无言,只是抽泣。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觉又哽咽起来。“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竟是元春天伦相聚后说的第一句话,何其心痛!可是,这趟回娘家又为她再次回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提供了无尽的念想。之后,贾妃再无出宫的机会,后暴病而亡。一面之后终成生离死别,令人唏嘘。
迎春归省时又是另外一番情景,她因从父之命误嫁中山狼孙绍祖,难得有机会归省。回到大观园时便是一顿声泪俱下的控诉,王夫人等听了她的悲切之言,无不哽咽抽泣。一年后,迎春被孙绍祖淫虐而死,可悲可叹!元春和迎春,她们养尊处优,看上去是那么风光无限,但那富丽堂皇的皇宫在元春嘴里竟是终无意趣之地,那有权有势的孙家在迎春嘴里竟有如人间炼狱。旧时女人的地位和处境,从元春迎春身上略窥一二。
经过漫长的社会演变,女人的地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她们可以随时“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兴高采烈地回娘家,在娘家欢天喜地地住些时日,重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她们的心情是极为愉悦的,颇有几分乐不思蜀的味道。
然而,她们和丈夫生了气闹了别扭,也会回娘家,不过是带着满肚子牢骚和委屈,外加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男人对女人一生气就回娘家的行为是又恼又气,可又无可奈何。回去的头两天还恨得牙关直痒痒,在心里无数次给自己说这回肯定不那么快去接那娘们,看她能在娘家熬多久。可三五天过去后,身边没有女人叨叨,心里空落落的,觉得日子没滋没味,再也按捺不住去了岳母娘家。
这时女人在娘家哭了诉了吃了喝了,那点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早心慌慌地等着那死鬼来接了。男人到了岳母娘家,自然受到热情款待,可饭桌上岳母娘看似无意的叮嘱犹如响鼓重锤般敲在男人的心头上,男人只得毕恭毕敬地应允着。看着男人的窘样,女人已是喜笑颜开,剩下那点气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巴不得丈夫赶紧牵着自己的手回家,回到那有猫有狗有孩子的温暖的窝,回到那安放她身体和灵魂的地方。
每个女人的娘家情结,随着岁月流逝,愈加浓厚,就像陈年的美酒,愈陈愈香。一位八十岁的老太太,隔一段时间就会茶饭不思,心神不宁。她的家人只要带着她去娘家看看,就算娘家没什么人在了,她看看老房子,或者摸摸房前的那些树,便能安静下来,屡试不爽。
我的一位姨妈,是妈妈的堂妹,她不到二十岁便嫁到了远方的一个小山村,多年未联系。偶然从姨妈的儿子那得知她得了晚期乳腺癌活不了多久的消息时,我和妈妈坐火车转汽车问了好多路来到她家。躺在床上的姨妈已被病魔折磨得形容枯槁,可一见到我们,眼里顿时有了神采,强撑着起了床,动手去搬凳子倒茶水,还招呼姨夫去杀鸡做饭给我们吃。
邻居们见姨妈家来了客人,都跑过来凑热闹,姨妈拉着妈妈和我的手忙不迭地介绍:这是我娘家的堂姐姐,这是我娘家的外甥女,她把“娘家”二字说得重重的,生怕邻居听不到似的。然后人家说她们这么老远还来看你啊,她听了好像比谁都高兴,脸上笑靥如花,很幸福很自豪的样子,似乎忘记了自己的病痛。
娘家是女人的根,是心灵的避风港。父母不在了,兄弟姐妹也是娘家。兄弟姐妹都不在了,娘家的侄子也是娘家。这份娘家情结从出嫁的那天起便种植在心田,根深蒂固。正因为有了娘家这个幸福的念想,一代代的女人们在夫家无怨无悔地勤劳操持,奉献着自己全部的心力,和男人同甘苦,共患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