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路有千万条,我只能选择其中一条,那些未选择的路静静地躺在岁月的尘埃中。
1988年的冬天,我正在乡镇中学读初三。对于农家子弟,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的唯一出路是考学,而考学的最快通道是中考考上中专或中师,考上了就能户籍农转非,毕业后就可以捧上铁饭碗。因此,初三挤满了苦苦复读的学子,有些甚至已经复读了八九年。这对应届的学生来说自然是极不公平的。我的成绩在年级原本一直遥遥领先,到了初三,“呼啦”一下子来了十几个复读生,沉重的升学压力压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每天晚自习放学后,那些火着一颗心考学的学子仍会留在教室,点着蜡烛或煤油灯继续苦学——一放学学校就会拉电闸,即便不拉,也是经常停电。有的在钻研数理化;有的在前后黑板上用粉笔写满满一黑板的单词,边写边大声地读背。我在做数学习题,数学是我的弱项,我已经很努力了,但满分一百分的试卷我只能勉强考到九十五六分,最高一次考九十九分,咋就考不到一百呢?我很苦恼。因此,对那些数理化超好的同学我一直怀有由衷的钦佩。在那些成批的复读生中就有我现在的丈夫,他是第一年复读,数理化是轻轻松松考满分的,但文科不如我,我们后来能够走到一起,彼此的钦佩是感情的起点。大家学累了或学困了,就会裹着大衣趴在桌子上眯一会,接着再学,直到午夜才陆续离开,有个别路远的同学甚至就在教室过夜。寒窗苦读,勤苦若此。这就是我的二八年华。后来有一天,我突然厌倦了这种看不到成功希望的拼搏,我想到了逃离。那时去南方打工的浪潮刚刚兴起,我最好的朋友雪儿的大姐决定跟她们的表哥南下打工,苦扒苦做,据说每月能挣三四百甚至六七百,而当时我们的老师每月工资不足百元,还经常拖欠。我动了心,回家跟母亲一说,母亲也赞同。母亲信服父亲,也很信服我,我和父亲无论说什么她都相信是对的。可惜这次,母亲先是赞同后来很为难。因为,父亲坚决反对。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暴脾气的父亲有没有打我,只记得父女大吵一场后我决定离家出走。我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就逃到了朋友的家中,和大姐一起上路了。我们先去大姐的表哥家,表哥的妈妈看我还这么小,很是犹豫,提出要见我的父母,被我巧言骗过。表哥、大姐和我一行三人又背着行囊步行赶往黄河大堤,准备从堤上拦车去省城火车站,再从那里坐南下的火车。初冬的劲风凛冽地刮着,初升的旭日红彤彤地照射着大地,地上结了一层薄冰,反射着霞彩,踩着吱嘎作响的冰雪我大步向前,奔向自己未知的前程。
就在我们快走到黄河大堤的时候,我看到路边等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我的大哥,他手里拿着一截粗麻绳。大哥说,他赞同我的选择——他那年正读高三,对我的升学压力感同身受——但是他不能违抗父亲的“旨意”,如果我不乖乖地跟他回去,他只好把我捆回去。表哥一听说我是背着父母逃出来的,说啥也不同意带我走了,大姐也拼命劝我回家再商量商量。大姐向表哥要了一个地址,让表哥先走,她过一两天再去。我只好乖乖地跟着大哥回了家,心里打定主意一有机会我还会再次逃跑。我原以为,大姐送我回家是出于对我的关心,直到十多年后才知道真相。农村早婚,二十岁上下就结婚了,像大姐这样二十六七岁还没找到婆家的绝对是另类,她第一次看到我大哥就相中了我大哥,所以决定先不走,让雪儿通过我探探我大哥的口气,是否也有意于她。雪儿当时根本没跟我提起,我自然也没跟大哥提起。雪儿一口回绝了大姐,说绝无可能,因为大姐比我大哥大七八岁呢,大姐这才悻悻南下。
我回到了家里,父亲端坐在煤火炕上,起初还居高临下地大声呵斥我,后来音量越来越小,语气越来越缓和,最后几乎是在哀求了。父亲性格刚强,此前我从未见过他对谁说过服软的话,这样哀求的声调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但我仍冷冷地一言不发。我们兄妹三个,只有我和父亲的脾气最像;我们兄妹三个,也只有我不怕父亲。大哥二哥从小到大没少挨父亲的打,但父亲从不敢轻易打我:一方面因为我是老小,又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况且在大哥上面夭折了两个双胞胎的姐姐,在我下面妈妈又流产了一个刚成人形的妹妹;另一方面就是因为我的暴脾气。父亲骂我一句,我会立马用同样的言辞回敬;父亲用手指戳一下我的额头,说他那句骂人的口头禅“你个晕头獾”,我会立马跳起来,也用手指戳父亲的额头,说“你个晕头獾”。每当此时,还正在吹胡子瞪眼的父亲往往就绷不住笑着走开了,在一旁提心吊胆观望的母亲也就松了一口气。等到我后来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当孩子像当年的我一样和我顶嘴时,我才彻底明白了父亲彼时的感受。对自己心爱的孩子,即便是责打,也是带着一种深刻的怜惜甚至喜爱。那次,我是铁了心要去潇洒闯天下,任父亲磨破了嘴皮也只是一言不发。晚上临睡前,我在写日记时再次自己对自己表了南下的决心,我没吃晚饭,也没脱衣服,就那么躺在床上睡着了。我想,这可能是我离家前最后一次睡在自家的床上,这样想着,心里充满了种种悲壮的情绪。因为睡得不踏实,做了一夜奇奇怪怪的梦。清晨醒来时只记得其中一个,就是父亲坐成了一尊石像。我从被窝里探头一望,发现父亲果真就坐在房屋中间的凳子上,可能是担心我夜里会逃跑,他一夜未睡,就那么愁眉苦脸地枯坐了一夜。看见我醒了,父亲急忙走到我的床前,一脸的疲惫,一脸的哀伤。我诧异地说:“爸,你没睡?”父亲听到我开口讲话了,皱着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了,黯淡的眼睛也放射出光彩。我发现坏了,我给父亲一个错误的信号,我其实只是这么一问,根本没想到要妥协。我从被窝里爬起来,不小心把放在床头的钢笔碰到了床底下,我那个从来不肯服软的刚强的父亲急忙钻到了床底下去捡那只钢笔。就在这时,我第一次留意到了父亲额上深刻的皱纹和头上霜雪似的白发。现在算来,父亲那年已经48岁了。是父亲老早就有了皱纹和白发呢,还是像伍子胥过昭关那样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呢?我无从知道,但我真的是第一次注意到父亲的皱纹和白发,第一次看到他在儿女面前无助的样子,我原本铁着的心一下子熔了。当父亲再一次可怜巴巴地问我:“咱不走了,咱该上学还上学,中不中?”我微微地点了点头,哽咽着轻声说:“中!”我在当天的日记上这样写道:“无论是走还是留,无论将来怎样,我都不后悔,永不后悔!我只听从自己的内心!”
我人生第一次逃离既定的生活轨道最终以失败告终,只好留下来继续艰难地读书,半年后我自然没考上中专或中师——我的父母也从未期望我考上中专或中师,我读了普通高中,后来考上了普通大学。让我心仪的那个男同学考上了另一所重点高中,后来考上了重点大学。大学毕业后,我应聘到一个离家四百多里的城市工作,我的初恋则去了南方滨海小城。参加工作两年半后,我坚决地辞去月薪428元的高薪公职——周边的县市普通职工月薪只有一二百元,好一些的也不过三四百元而已——只身南下。这次,父亲虽不赞成,但只是叹了口气并没有拦阻,他坚持要送我到省城火车站——原本想一直送我到广州的,但中途改了主意。
火车“咣当咣当”地行驶在京广线上,载我奔向未知的前程。又是一个初冬,距离上次的逃离整整九年,正午的太阳温暖地照耀着中原荒凉广袤的原野,车窗外的风景一掠而过,渐渐嬗变为江南水乡的旖旎婉约,南中国的葱郁清丽。当我夜里乘车经过多年前准备前去打工的城市,眺望着城市夜空不断变幻的霓虹瑰丽迷离的色彩,我不禁感慨万端。哦,就在那灯红酒绿悲喜歌哭声中隐藏着一条我未选择的路!我知道在这个城市的工厂流水线上每天都有断指事故在发生,我最好的朋友雪儿后来也来到了这座城市,成为汹涌的外来打工妹中的一个。她在给我的信中写道:“钱难挣,屎难吃,我今日方有体会。”虽然她引用的俗语并不新颖,但令我触动的是,雪儿一直是个很温婉的人,说话慢条斯理,何以变得如此粗放?假如我当初真的跟大姐南下了,今天的我又会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粗粝的生活?经历怎样人生的苦辛?是否真的像年少时自诩的那样永不后悔?更重要的是,我会遇到什么样的人?遭遇什么样的爱情和友情?一切全是未知,只能微笑着轻声叹息!
在南方滨海小城,有一段时间,我找不到工作,愁城坐困,心焦不已时接到父亲写来的一封长信。我现在还记得其中的一句民谚,是用老家方言写的,音译是“棍大撅不折,儿大不由爷”,意思是棍子粗了就很难折断了,孩子长大了就不会再听爹娘的话了。对着这句话,我玩味了很久。后来,我的人生自然经历了种种波折,像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绕过巉岩,穿过险滩,不停地奔赴命运的终点,直到成了目前的这个样子——与心爱的人成婚,生子,教课,读书,写作——我颇为满意的样子。2009年元旦,在老友和我旧日的学生的邀请下,我回到了我最初工作的城市。距离第二次逃离既定的生活轨道整整11年了,我当年的同事有的做了初中校长,有的做了教育局科室主任,当然绝大多数仍是普通的老师,和我一样。老友问及我的近况,很为我不值:你这是何苦呢,折腾了这么多年,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是啊,我这是何苦呢?我原本是公办学校拿国家工资的正式教师,愣是把自己折腾成私立学校的老师,把自己由正统“国军”折腾成一个“游击队员”,受尽多少白眼和腌臜气啊!为了生存,我咬牙忍受,一个学期暴瘦20斤。在我自以为找到“马”之后,我就慷慨激昂地把那些所有让我愤恨的人和事当着大老板的面历数一遍,然后挥一挥衣袖,留给目瞪口呆的大老板一个决绝的背影。谁知命运给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一个挨了我骂的领导去我还未履职的新单位告了我一纸黑状——这事我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的——我还未去新单位报到就被礼貌地告知已被炒。那个文质彬彬、温文尔雅、颇有学者风度、谈吐极为不俗、在当地教育界极有声望、既是名校长又是名师、听我试讲不到一刻钟就对我保证已经正式录用我并让我跟原单位打一声招呼以免原来的学校被动的新单位校长在辞退我时,说了一些很过意不去的话,还殷勤地问我,需要不需要帮我推荐新学校,我傲慢地说:“不必!”迫于生存压力,我悻悻地又回到前单位看这匹丢掉的“驴”有无找回的可能,当我发现找回无望时,忍不住把他们又尽情嘲讽了一顿才又离开。后来种种不堪,至今不愿回想,好在终于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啊,2006年9月,我命运的一个转折点,我重新成为公办学校的公办老师,“游击队员”终于被收编为“正统国军”。那年那月,父母与我同住。有时,我和父母一起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我的工作,我就嘿嘿笑着说:“啊,我又成有编制的正式老师了!”父亲笑,母亲也笑。母亲说:“再也不用担心你被单位炒鱿鱼了,也不担心你炒单位鱿鱼了!”父亲说:“再也不用离开学还剩四天还在到处找工作了!”于是,我们又一起笑。这样的情景差不多每隔几天就会上演一次。那种快乐,谁人能够体会?从来不曾挨过饿的人,怎么可能体会到终于能够吃饱了饭,抚着肚子说“吃饱了的感觉真好!”那种滋味是多么的美妙!我知道老友无法体会,所以我笑笑什么也没说。从老友身上,我看到了我曾经选择、后来又放弃的人生之路,那也是一条我未选择的路。那条路笔直平坦,道路两旁虽不是繁花满枝,但也不是荆棘密布。放弃了这样的路,即便在最艰难最困苦的时候,我真的从不曾有过半点悔意——年轻时总要大胆闯一闯啊。因为心中有爱,信念就在;因为年轻,无惧失败!
我的两条未选择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