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曾是广东人的诗与远方。深圳河隔出两个世界,国门打开后,对岸的渗透使眺望成为触手可及。香港的诗意首先出现在耳熟能详的流行歌曲中,而将远方拉近的,却是带着金钱味的各种欲望。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有几个与香港有关的关键词可以列入魔鬼词典。
四大天王,不是佛教中的四位护法天神,而是香港的四名歌星。在“卖猪仔”横行的岭南大中小巴士上,四大天王的歌声安抚着打工者漂泊的心。被诗歌和改革洗礼的一代人,迅速学会了紧锁眉头、紧闭双眼、弄不清是陶醉还是痛苦的港式演唱表情。
香格里拉,不是青藏高原上的世外桃源,而是罗湖关口的五星级酒店。香格里拉有间房,有几个含义:港台外籍经商者,深圳老板,或者长租小姐。香格里拉还带动了外围经济,有个西北姑娘在接待完她的老同学后,很神秘地告诉我,这个又高又帅的小伙在香格里拉对面开了间发廊,专门接待“那边过来的女人”。
老公,不是专指丈夫,而是泛指与自己同居的男人。这个概念的无限外延,是我融入广东面临的一个难题。“香港老公”并不只是我们概念里的情人,他们除了一张结婚证,买房生子样样齐全。这样的家庭集中的小区,是当时著名的二奶村。二奶村的女人们戳心的,并不只是香港的原配,还有已知或未知的三奶四奶。
有意思的是,被翁美玲版《射雕英雄传》洗脑的一代人,在深圳被港式文化冲击时,没几个人想起香港还有金庸。甚至很多人以为,金庸和古龙都在台湾。
金庸,是我的香港关键词。
我去香港,已是新世纪。
初去一座城,总是流连风景与美食。迪士尼乐园属于孩子,维港夜景因为晕船而毫无印象,半山别墅群因为人多而啥也没看到,唯有海洋公园给了我香港的第二个关键词:水母。邂逅,一见钟情,所有这些词都可以用来形容我的感觉。水母馆,在这个梦幻般的宫殿里,我彻底沦陷。
水母,水中的罂粟,物中的妲己。它发光的透明的身体,它在水中缓慢舒展的身姿,都美到极致。让-玛丽•佩尔特在《植物之美》这本书里说:“我们不会为发情的藻类或热恋中的癞蛤蟆动情。但是,花是个哑谜,这就是花令人惊奇的魅力。”水母,也是一个哑谜。它是水中的花。
迷金庸的同时,迷恋一种史前低级生物,这并不矛盾。感受一座城,越丰富越深入。董桥言“情节要淡,情味要浓;记忆要远,念忆要近”,用在此处也挺合适
近些年,去香港对于很多广东人已是寻常。博友袅袅说,这些年陪亲友去海洋公园,“感觉鲨鱼鹦鹉都快认识我了”。我期待水母能认识我,博学的袅袅告诉我:水母没有记忆。
咫尺依然,远方似乎正在消融。在“股照炒,马照跑”的香港,很多东西在悄悄地改变。维港已失去往日的清静,轩尼诗道上人满为患。
深圳河的此岸,港式文化的渗透越来越深。遍地开花的茶餐厅且不说,风水文化的影响最是巨大。内地的朋友来看房,奇怪为什么好好的一块地,不建南北通透的房子,非要东西斜几分,南北拐两下。更不明白有的高楼,为什么好端端地要在中间挖个大洞。风水学上说,不南北通透的房子,是为聚财,不让财神这头进那头出。临海的城市,中间挖个洞,为龙王建通道。另一层意思仍是聚财,孔方兄就长这模样。
毋庸置疑,金钱是香港最紧要的关键词。
楼上书店,香港这个国际大都市的特色之一,也是我的香港关键词之一。
走在铜锣湾,身边是鳞次梓比的金铺和商城。偶一抬头,发现某层楼上有个书店的招牌。有些书店藏在里面,比如希慎广场的诚品书店。而铜锣湾怡和街的商务印书馆,招牌非常醒目,就在临街的二楼。商务印书馆找到了,金庸的书却没买到。旧版已绝,新版不喜。才子越老越任性,前有黄永玉要“改邪归正”,弃画从文;后有金老爷子改写经典,让黄药师恋上梅超风。
香港作家里,金庸之外,董桥略有了解。买过他的《橄榄香》和《旧时月色》,扑面的你侬我侬、没完没了的伊和月光,故事讲得却是好。一片暖风香气中,机锋暗藏,包袱抖得气定神闲、波澜不惊。人生况味,尽在言笑中。后来买过一本译林2012年的《毛姆短片小说精选集》,附录里有董桥与陆谷孙的两篇文,探讨书中一小说题目的译法。董桥从这题目扯出一堆翻译事,细说翻译之难,很有意思。但就这样的文,依然董性不改。说到一漂亮女生翻译课没听懂,向他提问,“一脸迷惘,远看加倍漂亮”。
在商务印书馆,也想买本香港作家的书,到底没了解,有些茫然。所谓触手可及,到底只是一种感觉。这座城在某个意义上,依然是远方。
香港的关键词应该还有“多元,交融,容纳,和谐”,等等。前者随处可见,后者有待时日。
在香港,耳朵会变得敏感。在路上,在店铺,在电梯里,耳边随时传来几句粤语和英语。不知在说啥的,是菲律宾、印尼等东南亚国家语言。而眼睛,作为一名过客,只能浮光掠影,既看不到丰厚的内涵,也看不到翻涌的潜流。
对香港,我们依然不熟悉。至于诗意,需要用心去体会。换而言之,你带着怎样的一颗心,就会看到怎样的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