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又至,思念如潮。
跪在父亲坟前,默默注视着深刻他名字的墓碑,想起他生前的点点滴滴,悲伤不已,潸然泪下。清风随祭,一缕青烟直上九重天,是不是父亲在天有灵,领走我的一片孝心、一片思念?!
岁月如梭,似水流年。掰指一算,父亲离开我已经三十五年了。父亲离开我时,我正值青春年华,如今我也是白发苍苍了。光阴流逝,时移世易,挥之不去的是我对父亲如斯的思念和感怀。
时光仿佛又回到1979年,那年我负气入伍,刚到部队一个月,还没有完成新兵训练,我和大哥的部队都接到命令要奔赴前线。我们在前线的一个月里,父亲夜不能寐,寝不能安,日日站在村口广播底下仔细聆听前线作战的消息,在报纸上查找我们部队的行进方位和有关伤亡人员名单,看有没有我和大哥的名字,直到当天没有我们的名字才肯回家。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看到我不到17岁就上了战场,内心十分愧疚。他天天祈祷,希望我们能从战场上平安归来,直到
父亲生于1921年,出身于书香门弟之家,念过私塾,一生最喜欢四书五经。空闲时候喜欢看报、读书,知古今轶事,通天文地理,思维灵敏,口才超群。家道中落后,为了生计,父亲在药房当过学徒,做过脚夫,开过染坊。解放后公私合营,父亲由会计一直升任供销主任,任职至退休。父亲做官不大,却一身正气,高风亮节,他做事果断,为人善良、爽直,深受广大干部职工的敬重和爱戴。
1962年,父亲为响应国务院“关于压缩城市人口,精简职工,支援农业第一线”的决定,他在单位争做表率,要求母亲带着哥哥姐姐回农村安家落户。那时大哥大姐才十五、六岁,小哥才五六岁,母亲一人带着一群调皮倒蛋的孩子回到祖父留下的年久失修、家徒四壁的半间老屋。那时恰逢国家三年自然灾害,民不聊生,饥、疾交加。母亲经常领着正在长身体的哥哥姐姐,上山挖野菜,吃树皮充饥,母亲看着一群饿得饥肠辘辘、无精打采的子女,经常埋怨父亲,他却淡然一笑了之,也许有些自责,但从不后悔。
父亲一生乐善好施,扶贫济弱。1956年,街上一名疯子向过往行人吐痰,被人追打。他一打听是从抗美援朝回来的“特等伤残兵”,因神志不清流落在街头满身污垢,父亲把他安排到供销社属下的一家饭店由专人负责他的起居,指导他做些力所能及的零散工作,定期带他看病疗伤,使他生活有规律,提高了生活质量,病情逐步恢复并能基本自理。父亲退休离开单位时,还去叮嘱有关人员照看好老兵,这位老兵流着感激的泪水拉着父亲的手送了一程又一程。父亲几十年如一日精心照顾一名伤残军人的感人事迹,经县委宣传干事向《湖南日报》撰写了一篇题为《一颗金子般的心》的文章公开报道后,在全县供销系统引起较大反响。
父亲一生与人为善、帮抚济困的故事至今还在当地广为传颂。70年代中期,我家后院有一位无儿女的单身老人,身患重病无钱医治,父亲无偿悄悄给他送钱送粮多年。直到他死后,别人才在他的遗物里发现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我父亲某年某月某日送给他多少钱、多少物,邻居们给父亲简要一算,仅此现金一项就有400多块。现在,这本记录着我父亲一生行善不图回报的小本子,我们作为传家宝教育后人要与人为善。
父亲尊老敬贤,宽厚仁慈。外祖母没有儿子,只生养了我母亲三姊妹,都各自出嫁。外祖母是裹过脚的旧时老太太,走路困难,生活不能自理。她晚年时,父亲在生活上给予她无微不至地关心,给她挑水、送粮、送煤,日常零用开支全包了,还时常用轿子抬到我家小住。在外祖母60多岁时,父亲省吃俭用,给她打造了一副最好的“千年屋”,做到了一个儿子应尽的义务,这在我们当地被当作孝顺儿女的榜样传为美谈。
父亲虽然一生经商,业余却对书画情有独钟。他对中国的历代书法颇有钻研。他的钢笔字是脱旧出新,独树一帜。独创出古拙沉雄、苍劲挺拔的书法字体,彰显他的个性。他为自己设计的个性化签名更显艺术的厚重,我们兄弟至今无人能超越。他用毛笔书写的一些条幅和家书,其笔法清新活跃,自由洒脱,每一个字的大与小,收与敛,都恰到好处,尽展书法的无穷奥妙,给人艺术感受。
父亲共生养了我们兄弟姐妹七个,加上过继的子女,一共有十一个。他一生最引以为自豪的事是把十几个子女抚养成人,都送进学堂,直到参加工作。他的远见卓识给子女的人生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让我们学会了明辨善恶,做一个有担当,有责任感的人。
我出生时,父亲41岁。在所有兄弟姐妹里,我排行最小,是父母的“满伢子”。但父亲并没有因为我是满仔,就对我十分宠溺。在我入伍之前,我从来没有感觉到父亲对我有一丝温情,只觉得父亲很严肃,对我的要求也很苛刻。
17岁那年,父亲即将退休,而我恰好高中毕业,我理所当然的等着顶父亲的职。在我眼里,甚至家族里都认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因为上面的哥哥姐姐们都已工作或出嫁,安排妥当。然而,父亲却让我一个已经出嫁的姐姐顶了职。原因是姐姐没有工作,没有城市户口,她的儿子也跟着没有户口,让她顶职,一切都迎刃而解。
对父亲的这个决定,当时我非常不能理解。顶父亲的职,那是我多年的梦想,现在却如泡影一样破灭。那一刻,我非常愤恨他。那些日子里,我对父亲爱理不理,甚至故意不叫他,这是我对他的无声抗议。
转年,我应征入伍,且奔赴中越前线。在战场上,当我看见身边一个个战友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已倒下。那时,我不害怕战争,不害怕死亡,只害怕再见不到父亲。疯狂的想念,疯狂的自责,我多想当面告诉父亲:我已经释怀,不再怨恨他。
战争结束,父亲特意来部队探望我和哥哥。那时我刚从战场下来,他看到我一切安好,非常高兴,认真地对我说:“你现在经历了一场生与死的考验,今后的路一定能走得更好、更稳,我对你放心了。”接着他还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县政府给我们家落实了回城的政策,如果在部队不能提干,回家也有工作安排”。父亲说完把戴在自己手腕上的一块“上海”牌手表摘下来戴在我手腕上,再从口袋里掏出身上仅有的几块钱分给我5块,我坚决不要,他硬塞在我手里说:“你打仗辛苦了,自己买点东西补一下身体”。
这是父亲一生对我说过最动情的话,也是我成年后父亲唯一一次跟我最认真、最严肃的谈话。他等于婉转向我表达了当年他不让我顶职的歉意,这时我才知他也有对子女舐犊情深的一面。一生要强的父亲,在我参战的日子里,不知道受了多少内心煎熬,假若我不能活着回来,他将一生活在深深的自我谴责里。想到这里,我泪雨滂沱,泣不成声。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我没有胆怯过,却在父亲面前脆弱得跟孩子一样,渴望父爱,渴望认可。我很想跟父亲表达歉意,为当年的无知说一句“对不起“。但是,不善表达感情的我,直到父亲离开,都没有说出口。对着他的背影,我给父亲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表达我对父亲最崇高的敬意!
想不到这一次父子相见竟成了我和父亲的永别。1981年7月1日上午,在部队师教导大队参加集训的我,突然接到三哥的电话,他告知我父亲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死亡的噩耗。当我赶回家看到父亲遗容的时候,他就跟睡着了一样,我无法想象他已经永远离我而去,更无法相信这就是他生命的终结。那么刚毅,那么顽强的生命怎会如此脆弱?我跪在他的灵柩前久久匍匐不起,心如刀割,泪如雨下。
父亲走了,留给我的除了那块“上海”牌手表,还有他高风亮节的永恒精神,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雨纷纷,情未了,泪洒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