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妹出生的时候，是令人欢喜的，奶奶盯着她的小脸说：这妹仔长得眉清目秀，雅死（潮汕话，漂亮极了的意思）。正值大年初二，家人团聚，我们都在家，纷纷进屋去看这个新鲜人，果然粉嫩娇美，一副天生小美人样。可是，两岁的时候，一场感冒制造了她的灾难，乡下的赤脚医生来给她打了一针后，动不动就欢笑拍掌的她变得不爱理人了，原先人家一说：妹妹，拍掌拍掌，她就咧嘴一笑，使劲地把胖乎乎的小手拍得啪啪响，现在任你怎么喊，她都充耳不闻。原来可怜的她，任何声音也进入不了她的小耳窝了。

人们总是觉得自己是世上种种不幸的看客，因为不太好不太坏是大多数人的命运常态，所有的异常遇上的概率都是有限的。这给了人一个错觉，不幸总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与已无关。以至于当不幸降临于自己身上时，人总是觉得猝不及防，难以接受。看着这样一个美丽的小生命成了一个永远不能享有健全生命的人，我们的心里都像压上了铅块般沉重，以前见到那些指手划脚，咿咿呀呀的聋人心里难免有点视为异类而感觉别扭，却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家也会出现这样的人。

但石子激起的涟漪总会归于平静，无法改变的事实就只能接受。接受了也就心平气和了。生命即使落入尘埃，尘埃里也一样会有花儿破土而出吧。

她成了一个正常孩子群中的异类，但还是跟所有的孩子一样天真烂漫可爱，还因她的缺憾而别有趣味。我回家探亲，她可能刚刚在外面受了欺负，见到我，就激动地比划起来，做出推搡打等各种动作，脸部配合着生动的表情，生气愤怒和不屑不断变换，最后，她高傲地头一扬，手一甩，表示对欺负她的坏人很鄙视，很不屑，再也不跟他们玩了。

过春节，一家人吃完晚饭在喝茶，天冷，奶奶一个人在里间钻被窝，我们一时没想到给奶奶端茶喝，这时却见二岁多的哑妹子，胖乎乎的小手上端着一杯小小的潮汕功夫茶，小心翼翼、颤颤巍巍地向着她太奶奶走去。当时她穿着一件鲜红的棉袄，白白胖胖，样子好可爱。

每次我回去，我坐着的时候，她就把我头上的马尾解开，拿起一把梳子帮我梳头，然后把长发编成辫子，编好了，她就跑到我前面来，细细地打量，把头歪来歪去，看得很认真很仔细，觉得不满意，就解开重新梳啊，编啊，忙得不亦乐乎。我妈在旁边说：她梳的比你自己梳的好看多了。“梅姑那时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大姑娘，我很喜欢她。她梳着两条拖到屁股的长辫子，留着长长的辫梢，柔润的皮肤，丰满的鹅蛋脸，爱说爱笑，笑起来眼睛弯成两条月牙儿。我喜欢一边在她长长的辫梢上编着辫子，一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钩花。”这是我散文《钩花》中的句子，发现了吧，给人梳头编辫子也是我小时候的爱好，跟哑妹子一模一样，只要有哪个女人坐在我面前，我的手就一定在她的头发上忙碌，完后也是一样的对着自己的作品前后左右细细端祥，反复梳啊编啊，不厌其烦，乐此不疲。真奇怪我长大后怎么没成为一个美发师，哑妹子也没有。不过也不奇怪，喜欢做并不等于做得好，看看我自己从来没有过一个像样的发型就知道了。哑妹子像我的还有，喜欢小孩子，只要有人抱着孩子出来玩，就见到哑妹不是伸出手要去抱，就是已经抱在怀里。我小时候也是这样，邻人的小娃，总是我的手中物。姑与侄女，就是同一棵树上的两朵花，生长开花的年代季节不同而已，怎能不相似呢？

我的小学同学英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每次跟她出门，总是听她说：你看你看，人家老是看我。可是英却生活在一个与亮丽鲜妍的她反差很大的破败颓然的家里。因为英的妈妈是个聋哑人，爸爸是盲人，聋人嫁盲人，门当户对，顺理成章，很般配。所以她家很穷。虽然小小的哑妹很可爱，但我们也不免想到她的将来。我妈说：将来能嫁得出的，挑个穷人家就是了。这些话，我听了几乎泪下。

这样花骨朵儿般的小生命，广阔世界正在展开，小心灵将自然而然地萌发种种人生的美丽幻想，可是因为她的缺憾，却被限定了人生种种的好，她只能有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这是多么巨大的悲哀。

英的妈衣衫灰暗，不是在放牛，就是在干农活，她很热情，见到人就咿咿呀呀、指手划脚“说”个没完，努力地要融入正常人的世界里。可是再怎么努力，灰暗的她也仿佛是村里女人群这样一大幅花布中的一片补丁罢了，虽然仔细看，你会发现她面目姣好，要不然怎么会生出英这样活泼秀丽的女儿呢？我们的哑妹，作为一个跟你一样的哑女，她就是你未来的写照吗？

但在1987年呱呱坠地的哑妹，注定了与大她半个世纪的英妈的命运是不一样的，正值改革开放的年代，时代给予了人们改变命运的机会，二哥尝试做生意，选择正确，方向对头，生意越来越好，让家人过上了富裕幸福的生活，哑妹与英妈的人生，也就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了。

除了生活在无声世界里，哑妹与正常孩子的人生没有太大的差距，到了读书的年龄，哑妹就上学了，在特殊教育学校一路读到大学。进学校读书了，就是有文化有见识的人了，她看到邻居一个比她小的孩子在吃饼干，打开包装袋，饼干里混着一个小小的袋子，她就比划着告诉小朋友，那是不能吃的，吃了会死翘翘的。因为她读书了，小朋友也就相信她，听她的话把保鲜包扔了。她刚进小学的时候，我去看她，在宿舍，聋人小朋友很热情，纷纷指着写有名字的床告诉我，这是谁谁谁的床，这是谁谁谁的名字。在教室，我在窗外看到他们在考试，就要到交卷时间了，跟哑妹同桌的同学显得很紧张，哑妹指指前后左右的同学给他看，安慰他不用紧张，还有那么多同学陪着呢。哑妹就是这样笃定有大将风度。

哑妹是聋人中普通的一个，条件所限，她没能成长成一个像邰丽华那样在万人瞩目的舞台上翩翩起舞，艺惊世人的杰出聋人舞蹈家，像周婷婷那样学业优秀、留学美国的听障博士生，但她能享有花样年华的女孩子所应有的一切：读书、旅游、交友、打扮、谈恋爱，并且心灵健康，善良娴静、坚韧乐观，我想这已经很好。

读书让她拥有了谋生技能，大学毕业后，哑妹在酒店、在学校工作过，现在开着网店。我怜悯她作为残疾人的不易，跟她说：我会跟你爸爸说，让他好好照顾你的生活。她回答我：我要靠自己，不要成为爸爸的负担。我常常在她的QQ签名上、微信上看到她的励志宣言，并伴随着一幅幅有她身影的图片，她在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甚至在做义工，她真是一个努力生活的好孩子。

哑妹进大学不久的时候，给他上海的大伯写信说她想转学去上海读书，她没有明说为什么起这个念头，但我几乎本能地知道，肯定是跟少女心事有关。因为姑与侄女，血液与细胞，有许多成份是相似的吧，所以有许多感觉是相通的。后来听说哑妹谈恋爱了，后来就见到她的男朋友了，一个长得很不好看的男孩子，我又本能地觉得，她是被动接受的，因为她做不到拒绝，她善良而心软。不过男孩子对她很好。大家就说长得不好看，但对她好也就好了。但我心里却为哑妹感到委屈。后来他们分手了，我松了一口气，唉，我这个浅薄的外貌协会会员！

漂亮的女孩不愁没人追，与男朋友分手不久，有一天哑妹在广州街头遇到她的中学同学，男同学展开追求攻势，这一次，是她真正的牵手。谈婚论嫁的时候，我们对于哑妹略有下嫁的情状总有几分遗憾，谁不希望自家的女儿幸福，更何况她身有缺陷，生存能力先天不足。我每每试探她：你喜欢你男朋友吗？她总是坚定地答道：喜欢。我又问：他家似乎不太富有？她答：这个没关系，男朋友对我好最重要。我也就觉得再说什么都是多余了。唯有深深地祝福她了。婆家为她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婚礼，表示对新娘子的欢喜接受。婚礼上的哑妹子很美丽，优美的手语动作，使她别具韵味。新郎的爷爷翘起大拇指，对我们这些娘家人说：新娘真漂亮，我很满意！

止语是一种很高境界的修行，那么生为聋人，止语一生，既是不幸，也是大幸了。聋人的一生，是清静的一生，一层厚厚的耳膜，屏闭掉多少烦恼之源，所以聋人如哑妹，她的面容总是恬美清纯的。一生的止语，减免了多少罪业，而积下了深厚福德。这样，聋人又比能说会道的人更幸运了是不是？所以，哑妹，你的人生，是好的，而来生，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