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初到惠州,住单位宿舍,桥西的老房子。
早上上班,出门往右,经过一所小学,很有些年头。老城区窄巷子,高峰期,汽车摩托车单车,家长孩子路人,早已挤作了一堆。要很费些力气,才能从车流人流中突围。匆匆忙忙走过水门直街、水门路,前往桥头等车。水门桥宛如两道彩虹,矗立在西枝江之上,连接着这头桥西那头桥东。桥上车来人往,桥下江水浩荡,景致顿然开阔。滨江公园夜来喧腾的露天烧烤摊、溜冰场、冰花档,此时都归于沉寂。晨曦初照,轻风习习,四季树绿花红,早起的人们跑步、舞剑、打太极,还有爷爷奶奶,或者年轻的母亲、保姆推着BB车来遛弯的,显得十分悠闲自在。像我这样脚步匆匆的上班族,揉着惺忪睡眼赶着上学的孩子,只能向他们投以艳羡的目光。
周末起床,换上运动鞋,出门往左。一路小跑,穿过窄小的塘尾街,或者叮咚巷、金带街,眼前忽尔豁亮:那水波潋滟处,即是西湖了。一条马路之隔,步行街是时尚的都市女郎,愈夜愈魅惑。此刻,只伴疲惫与寂寥犹眠。西湖,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大家闺秀,早已梳妆停当,以她的清新雅致示人。两个人,并肩慢跑,或者手牵着手,闲闲逛着,沿着西新桥、苏堤、九曲桥……日头越来越高,阳光与风合力,盈盈地,在水面渲染粼粼的波光。偶尔,一只小船划过,荡开层层涟漪,是水上环卫工在打捞落叶与杂物。从学校到社会、陌生的城市,于我们而言,既新鲜好奇,也有着太多困顿。春去秋来,我们在这里晨练、散步、遐想。西湖,以她的浩渺与恬静,一点点消融着,年轻的不安与迷茫。
三十岁,两个人东拼西凑,在桥东买了一套二手房。小高层,顶楼朝北,临江。站在天台上,虽只是七楼,却也是俯瞰无敌江景。前任业主在楼顶建造了一座小花园,稍事修整,夏天来时,栀子花、金银花也开得芬芳四溢,百香果的藤蔓细细密密地,爬满了秋千上的铁架。夜晚,屋子里闷热难当。我们搬了小桌椅,把吃饭、玩耍都搬到了楼顶。幼小的孩子,正在牙牙学语,一家三口,坐在秋千上慢慢摇晃。不远处,西枝江静静流淌,倒映着两岸万家灯火霓虹闪烁。日子,在锅碗瓢盆的奏鸣曲中,缓缓又匆忙地流逝。
江边逶迤的绿道,是跑步散步、休闲玩耍的最好去处。南国的冬日,暖意融融。绿道两旁,一株株小叶榕首尾相连,绵延数公里。细碎的叶子闪着油亮润泽的光,随风沙沙作响。一条条长长的、褐色的根须垂坠下来,像老人的美髯。这些四季常青的行道树,是天然的屏障,一边,是城市的喧哗与尘土;另一边,是江边宁静的乐土。一只蜗牛,一丛含羞草,一个蚂蚁巢穴,都是孩子探之不尽的神秘领地。有时,农人率领一群水牛,踢踏着,从水边草滩经过。久居都市的孩子,哪见过这阵仗?兴奋得追着牛屁股,跑了一程又一程。年复一年,西枝江畔长长的绿道,洒下了欢声笑语,记录了孩子们的成长历程,也见证着我们初为父母,到渐渐品咂出生活的滋味,走向百感交集的中年。
四十岁,几经辗转,住到了东江之滨。流年似水,二十岁时西湖边携手散步的那个男人,已然相忘于江湖。当年西枝江畔蹒跚学步的稚子,却出脱成了风度翩翩的英俊少年。惯常地,每晚,各自写完作业忙完家务,趁着夜色尚未深黑,我们换上运动鞋,“蹬蹬蹬”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去江边徒步。晚风习习,树影婆娑,东江在不远处无声奔流,绿道上的我们,唧唧喳喳,走一路说一路。学校里的趣闻轶事、最近的热点八卦、读书写作的心得体会……夜色如水流淌,长长的绿道,消融了一天的疲惫与焦躁,也搭起了通往“青春期”少年心扉的桥梁。
走着说着,我也会偶尔地出神。年少时爱恋过也伤害过的那个人,他如今过得好吗?在另一座城市,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江之滨、水之岸,有长长的、望不到头的绿道,有情的人手牵着手,以为永远也不会走到尽头……正胡思乱想着,身边的少年,却用变声期的低沉嗓音,吟诵着刚学的《论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我不禁自失地笑了。想起宋词里的句子:
“少年不惜,流光如箭。
因循不觉韶华换,
到如今始惜
月满,花满,酒满”
流年似水,寓居这座南方小城,不觉已近二十载。她丰沛的河流、“半城山色半城湖”的景致,让临水而居的诗意,不为奢侈,而是日常。无数次,漫步于西湖之畔,奔跑在东江之滨,看木棉谢了,凤凰木又开花了;多少回,骑行在红花湖绿道,陪伴在身边的人,聚了又散了。而山河恒久,从不问爱恨情仇,只静看人来人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