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花儿是一种面点，因镶嵌着红枣状如花朵而得名。豫北民俗，每年的正月初二，出嫁已生育的闺女回门，收礼后，母亲都要在闺女的礼篮里放上一个大枣花儿作为回礼。

领群知道这个风俗，她纳闷地接过大姐递过来的照片，照片上就是一个硕大无朋的枣花儿。大姐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录音机，按下按钮，放在茶几上，一个老妇人低缓哀痛的声音仿佛旧时代的电影录音缓缓响起：

桂宝儿，妈的小乖乖儿！咱娘俩这辈子是见不上面了……那时候，你还不到三岁，饿得皮包骨，你姐从食堂领来的豆汤，豆糁连碗底都盖不严，汤水清得能照出人影。咱全家人都把稠的省给你也不够你吃，肚子整天瘪着，连哭的力都没有。一个枣花儿，就一个枣花儿，豁嘴一拍手你就扑到豁嘴怀里跟豁嘴走了，喜欢得不得了，连头都没回一下。我想去撵，把你要回来，你姐拉着我的衣襟不让，说，妈，让俺妹逃个活命吧……

满屋子的老老小小都哭了，泪眼中朦胧的对望，张张都是亲人的面庞啊，既亲切又陌生……

妹，你走时我都十三了，啥事儿不记？人家一个枣花儿你就跟人家走了，以后有吃的了，一到年下蒸枣花儿，咱妈的泪就没干过。这么多年到处打听。妈老了，糊涂了，不能出门了，就整天待在家里蒸枣花儿，蒸了一锅又一锅，我一篮子一篮子地挎到菜市场，让卖蒸馍的摊点代销，钱随便他给，只要不霉在家里就行。咱妈糊涂好些年，临走前两天却一下子清亮了，蒸了最后一个枣花儿，可着锅的大小蒸的，让小慧——也就是你外甥女，用相机拍下来，这录音也是那天录的，说是万一找到你，好歹对你有个交代，不是当娘的心狠，实在是……

大姐垂下头嘤嘤地哭，斜进屋里的阳光映照着她满头银丝，一闪一闪地亮。

原来是这样！领群——不，桂宝——愣住了。其实，她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是抱养的。童年刻在她脑海里的有两件事。头一件事，有一次她和一般大的二丫跳房子，正玩着，二丫突然跑回家，桂宝好奇地跟过去，二丫的妈妈正在院子里晾衣服，二丫一头拱进妈妈的怀里，掀开衣襟就吃奶……桂宝看入神了，直到脊背上淌过一股热流，才醒过神来也往家里跑，背上的四弟又尿了，她要赶回去换尿布。另外，二妹三妹这会儿也快睡醒了，醒了没人管是要狠嚎上一阵子的……另一件事，是寒冷的冬天，她提着满满一竹筐的尿片，用石头砸开冰封的河面，把冻僵的小手伸进冰凉刺骨的水里，河岸上远远地走过来几个人，指指点点，有几句话随着晨雾飘到她的耳朵里。豁嘴家的大妞是要的，原名叫桂宝，来这儿才改名领群，还真让她领出一大群弟弟妹妹来……

桂宝的手每到冬天都肿成发面窝窝，手背上布满鲜红的小嘴，一碰冷水钻心的疼。每当这时，桂宝就会想起亲妈。但是，她既然能够狠心把你送人，这样的娘，还想她干啥？思念就这样被狠狠地压回去，一起压回去的还有那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长大后，桂宝偶尔想过要去找自己的亲爹亲娘，却终未成行。老了，心就更淡。直到年前，在市里工作的小女儿放假回来，说起她们单位附近有一个广场，每晚散步闲耍的人可多了，有一个头发花白的阿姨，见一个上岁数的就问，您都是哪里人呀？有没有南沿来的（当地把黄河以南的地区统称南沿）？俺有个小妹妹，两三岁时被南沿的一个豁嘴抱走了，小名叫桂宝……

桂宝再次眯着眼端详手里的照片，亮红的枣，乳白的面，模糊的泪眼却怎么也看不清。但她知道，那个枣花儿刚出锅时一定很香甜很可口……

姐，咱姊妹几个？

三个，我最大，你上面还有一个哥。

那我哥呢？咱爸呢？

大姐刚刚止住的泪水又像珠子似的滚落，坐在旁边的小慧拉住母亲的手。

再伤心今儿也得给你姨说说。大姐推开女儿的手，嘴唇蠕动着，声音苍凉而又平静，她像是在说着别人家的故事，但是泪水还是顺着多皱的脸颊一行行奔流。

咱爸就是在你送人的第二天去的，你哥在你走后不到一个月也没有了，都是饿死的。那年月，大街上谁走路不是扶着墙边儿？再加上咱家成分高，今儿批明儿斗……

屋里静极了，响起一片低低的啜泣声，只有照片上的枣花儿，亮红的枣儿，乳白的面，透出盈盈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