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开的时候，憨六背着包袱回到庄上。他出生时的老屋还在，像一艘沉船，静静地泊在长满荒草的院落。

憨六回来了！消息像风一样，一袋烟功夫就刮遍了沙岗村。乡亲们就又说起憨六，一个个摇头咂嘴：憨六这一辈子活得不值！   

憨六是老徐家最小的儿子，上有仨哥俩姐。憨六还未成年，老爹就已病逝，后来，老娘又中风瘫在床上。一个大小伙子，洗衣做饭，端屎端尿，十六年如一日。哥姐商量过几家轮换，憨六说，娘岁数大了，经不起折腾；再说，你们又都是一大家子人，活多，事忙，哪有闲功夫照管？

憨六是三里五村公认的孝子，可是却没有哪家闺女肯嫁给这样一个孝子。老娘过世后，正值而立之年的憨六却突然成了抢手货，三桩媒情事同时摆在面前。第一个是黄花大闺女，芳龄二十，要招婿上门，女方父母听到憨六孝子的声名，主动提亲。第二个是离婚茬，二十五岁，孩子判给前夫。第三个是南刘庄一个三十岁的结过扎的寡妇，只生养了三个闺女，因公婆年迈无人奉养，不忍弃之，也要招婿上门。庄客们万万没有想到，憨六最后竟然选择了寡妇。敢情，这小子真憨啊！

南刘庄和沙岗相距不到二十里，憨六一去三十年，其间除了给爹娘上坟，很少回来。庄客们闲聊，提起憨六，有人说，他忙着呢，侍弄一个大菜园子，每天起五更，打黄昏，拉着平板车四处游乡卖菜。晴天还好，要是遇到刮风下雨，别的不说，单是走烂泥路……啧啧，那情景你是没瞧见，真是跟老牛拉套有得一比。寡妇先夫看病时拉下一屁股饥荒，又要供应?的仨妞上学，他不这样拼命地干，哪儿来的钱？听话的人撇嘴说，羊肉贴不到狗身上，供也白供；再说，在咱农村，有几家供妞上学的？说话的人点头，是这个理！就连妞的爷奶都说不用让妞上了，大妞懂事，自己把课本抱回家，憨六知道了，又给送了回去……说到最后，大家再一次统一了认识：憨六真憨！

憨六就这样，给别人的父母养老送终，供别人的闺女一个个上学，等到仨妞都大学毕业找了工作，他自己也老了。老伴走后半年，憨六自己背个包袱又回到了沙岗。庄客们都为憨六感觉不值，大半辈子为别人拉犁帮套，到了还是光棍一个。

送走探视的人们，憨六开始收拾屋子，洒扫庭院。原先的灶台早就塌了，憨六就捡几块碎砖头支起一个铝盆，打算晌午时先凑乎着开伙。他平静地做着这一切，仿佛刚出了一趟远门回来。

但是还没等到晌午，就有两辆小轿车厮跟着开进沙岗，到憨六家老宅前停了下来。车门开了，下来了三对夫妇和仨孩子。有认得的人说，这是憨六?的仨妞领着仨女婿来了。

憨六正在锄草，两个大点的孩子跑到跟前叫姥爷时，他还没反应过来。大妞一走进院子就看到了简易灶台，眼圈就红了，紧走几步，夺下憨六手里的锄头，说：“大爷，今个儿是您过生儿，俺们姊妹仨早就商量好一块回来给您做寿，您咋一声不吭就走了呢？”

二妞三妞也急忙走过去，一个找来一张凳子扶着憨六坐下，一个就立在憨六身后帮他捶背，边捶边问：“伯（当地对父亲的称谓），早上吃药了吗？您腰背劳损，一定要记得按时吃药。”

憨六缓缓抬起头，岁月之刀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印痕。憨六把小外孙女放在膝盖上，太阳暖暖地照着，他一时间竟有些精神恍惚。那时，三妞也是这么大，胖嘟嘟的小脸也是这么粉红可爱。每次干活回来，三妞就会仰着小脸张着胳膊要他抱。大妞、二妞都喊他大爷，只有三妞喊他“伯伯”，后来一直没改口……憨六回过神，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说：“你们姊妹仨都长大成人了，小日子过得都不错。人老了，早晚落叶要归根，我寻思着：早一点回来，整治整治，再活个三年五年，大爷这一辈子就算齐了！”

看着偎在老人怀里娇憨的女儿，三妞忽然也产生了一种时空倒换的错觉，她低下头，搂着憨六花白的脑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二妞跺着脚，撅起两片红唇：“大爷，您是不是因为俺妈走了，就多心了？”大妞接过话头：“大爷，俺三家早就商量好了，等您百年后，就睡在咱家菜园子里。俺妈走前也交待，说到时把她也迁过去，她跟您过了大半辈子，还想接着跟您过下去呢！”

憨六失急慌忙地摆手：“那哪行？你妈和你伯伯是结发的夫妻，我不争竞这个，我老了有你妈的几件旧衣裳做伴就行！”

……

太阳还在正头顶上，刚回到家没多久的憨六又被三个闺女接走了。两辆小车绝尘而去，背后留下一串赞叹：

憨六这一辈儿活得真值！瞧人家的闺女！

田野里，油菜花沐着丽日和风，一个个点头簸脑，笑意盈盈，把醉人的金黄直铺向遥远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