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领导班子将有大的调整，这个消息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成为各间办公室老师们的焦点话题。在多数人不可名状的激动兴奋之时，贾佳却神情落寞，心情复杂。
这事因贾佳而起。贾佳当时带高二，教两个班的语文，兼其中一个班的班主任。问题不是出在她自己的班上，而是另一个她只任科任老师的班上。如果这件事是出在自己班上，那结局又会如何呢？或者，如果不是崔大嘴做那个班的班主任，事件又会呈现出怎样的发展轨迹呢？可是，无论做何种假设都太迟了，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一切都无法挽回。
唉！一切都得从那封情书说起。
那是星期一上午第一节课，贾佳像往常一样在19班上课。19班是平行班，即所谓的慢班，之所以被叫做平行班，是为了不和国家教育部的相关规定有抵触。平行班没有升学压力，相应的也就没有教学压力。很多科任老师在上平行班课的时候都很轻松，有时用多媒体给他们放电影，有时就坐在教室里看自习，听任他们聊天吵闹，只要不出安全事故，便万事大吉。也怪不得老师们这样。有些认真负责的老师在那声嘶力竭地讲课，下面的学生睡觉的睡觉，发呆的发呆，玩手机的玩手机，真正听课的没有几个。尤其是在考试监考的时候，贾佳感慨尤深。学生的考号是按上次测试成绩排名来定的，全年级一千多名学生，第一名考号就是0001，第二名的考号就是0002，依此类推。后面的几个考场比较难于监考，倒不是因为有人想作弊，他们根本不关心分数，也就没有作弊的动机，而是考试时间太长，尤其是语文，学生们熬不下去了，总有个别学生想要提前交卷。就曾经发生过这样的情况，监考老师压不住，让几个学生提前交卷了，结果这几个学生跑到校外上网，和社会小青年发生冲突，打架斗殴，被家长告到了教育局，这位监考老师不但要赔偿被打学生的医药费，还受到了教育局的通报处分。于是乎大家都对监考后面的几个考场心生畏惧。贾佳是一个很有杀气的老师，便被学校多次安排监考后面的考场。贾佳端坐在讲台上，监考时不能看书看报，贾佳就借数数来打发时间。例如：一个考场有36个考生，男女比例多少？有多少学生在睡觉？后一个答案常常在变动，但一般都维持在30个左右。考场安静得如同荒漠，如果是夏天，可以听见风扇呼呼地转动；如果是冬天，可以听到外面的风正拍打着窗棂。贾佳心中充满悲悯地想，风在吹，祖国的花朵在沉睡。这些孩子人生中这么美丽这么宝贵的青春年华就这样虚掷了，值得吗？他们的父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这里是这样一天一天地混日子的吗？当然，有些家长是知道的，但是无可奈何，他们的想法倒和学校政教处对这些平行班学生们的要求不谋而合：只要不出安全事故，其他什么都好说。
那天贾佳上课的班就是这样的一个平行班，几乎集中了全级最差的学生，所以学校安排了一个更有杀气的崔大嘴做班主任，兼数学老师。贾佳不会混日子，她觉得那样日子更难过，从第一节课起便严格整顿课堂纪律，要求学生上课不准说话，不准睡觉，听不懂，跟不上，没问题，咱们抛开教材讲别的。有时，她给学生讲三国演义里的精彩章节，讲到扣人心弦处，便停下来，在黑板上板书几个常用的生字词或者成语，让学生每词写上10遍，写完了才会继续讲下去。有时，挑一些同学们都感兴趣的新闻热点组织讨论。学生并不傻，明白贾老师的良苦用心，也知道学点东西对自己终归是有好处的，语文课就渐渐上了正道。语文课本上必背古诗词，他们也都一首一首地会背会默了，考试时统计默写的得分率甚至比前面那些优班还高。本来嘛，这些孩子并不笨，这样那样的原因导致他们丧失了学习的信心和兴趣。
这节课贾佳正在讲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一句一句带读，有学生甚至感慨，又回到了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但是他们不愿动脑筋，更愿意死记硬背，对贾老师这种方法倒乐意接受。贾老师边带读边在班上巡视，她发现刘国威老是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便觉得有问题。刘国威身高几近1米90。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这两句话哪个是因哪个是果贾佳一直弄不明白。不管怎么说，刘国威就是这样一个傻大个。他是班上唯一一个连最简单的古诗词都背不会的学生，虽然每一次他都背得挺卖力，早读课上还经常举手问贾佳这个字怎么读，那个词是啥意思。都说造物主是公平的，这话委实不假。刘国威的智商的确不高，但却长了一副好皮囊，是学校公认的“校草”，再加上运动场上身手不凡，很是赢得了一些女孩子的青睐。贾佳装作漫不经心地从刘国威身边经过，猛地掀起了他的语文课本，这才发现刘国威正在一个漂亮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贾佳把笔记本合上收走了，下课后回到办公室就随手丢在办公桌上，因为要赶着去另一个班上课，换了教案就急匆匆地走了。另一个班是重点班，每一个科任老师都是分秒必争，唯恐少上一分钟，何况贾佳又是班主任，就把“刘国威”“笔记本”等抛诸脑后。等到贾佳再回到办公室，发现桌上的笔记本不见了，贾佳以为是被刘国威“偷”回去了，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贾佳并不是太担心。第二天早读课的时候，贾佳质问刘国威，刘国威目光躲闪着坚持着说没有去“偷”。贾佳没好气地问，那你说它插上翅膀飞了，刘国威说没飞，在班主任那里。说完，还不安地瞟了前排靠窗的一个座位，贾佳这才发现，李丽娜的座位是空的。
学校是全寄宿制，学生吃住都在学校，平日里表现非常乖巧的李丽娜怎么可能没到呢？李丽娜是高二下学期刚转过来的，看上去文文静静，娇小可爱。她转来的第二天，贾佳就找了份试卷给她做，收上来后大喜过望。李丽娜试卷做得满满的，不但字体娟秀，作文还写得……怎么说呢，很有那么一点李清照的婉约气息。这样的学生放在平行班实在是太屈才了，贾佳拿了答卷去问崔大嘴，崔大嘴便把一份零分的数学试卷和32分的英语试卷拿出来给她看。贾佳无话可说，但还是给予李丽娜特别照顾，当即擢升她做了自己语文课的课代表，有时会安排她在课堂上带读文言文。
学校政教处抓学生考勤非常严格，科任老师发现学生没到，要第一时间通知班主任。贾佳急忙走到走廊上给崔大嘴打电话，崔大嘴答非所问：“这件事我们正在处理。”贾佳又重复了一遍：“李丽娜今天没来上早读。”崔大嘴“唔唔”了两声，压低声音，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她妈妈正在这里哭，我到时再跟你联系。”贾佳一头雾水，担心李丽娜出事，自己要担责任，急忙又打电话给政教处陶主任。陶主任轻描淡写地说：“她没来很正常，昨天下午就已经通知她家长把她领回去了。”
李丽娜被“劝退”了，罪魁祸首就是那个笔记本，原来刘国威课堂上偷偷写的是一封情书，收信人就是李丽娜。这让贾佳心痛不已。贾佳一方面恨自己做事太粗心，另一方面觉得崔大嘴小题大做。贾佳跟崔大嘴搭档不是一年两年了，表面上她和崔大嘴合作得很好，但实际上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崔大嘴。平心而论，崔大嘴很有能力，多差多皮的学生到了他手里都得乖乖地老实听话。这都得益于他那张大嘴。崔大嘴是名副其实的崔大嘴，他讲话中气很足，带操的时候，不用麦克风，声音都能传遍整个操场。对学生讲话那不是讲话，是吼，是咆哮，李丽娜在一次作文上这样描写崔大嘴：“我们的班主任只要一开口，那绝对是声震屋瓦，教室左边和右边墙壁上挂着的名人名言都被震得颤抖起来。学生们慑于他的‘狮子吼’，无不乖顺如羊。可怕的暴君，卑劣的奴性……”正是这篇作文让贾佳认识到这个外表文静的小女孩其实是蛮有思想的，除了李清照的婉约，还隐含着某种倔强和不安分。果然，李丽娜转来没多久，就带头不订教辅资料。说到教辅资料，老师们也都是满腹牢骚。通常情况是，对教学有用的教辅资料不敢订，大家谁都不敢触碰“收费”这个高压线，这是学校大会小会上三令五申的。而学校往往又会硬压下一些教辅资料，让班主任或科任老师鼓动学生征订，嘴上又说不准强迫，实际上又以每班征订的数额来衡量这个班主任或该科科任老师是否有能力。这些资料有些还不错，有些简直就是一堆废纸，堆在办公室的某一个角落一堆一个学期，到了期末就直接卖了废纸。一套教辅资料少说一二百元，卖废纸恐怕连五毛钱都不到，巨大的浪费啊。由于崔大嘴“治班”严厉，他带的班历来都是百分之百完成征订额，但自从来了这个李丽娜，立马就下降了几个百分点。无论好说歹说，李丽娜就是不订。理由是订了我也不会用，那我订它干什么。这让崔大嘴万分恼火，但又无可奈何。
贾佳先是找崔大嘴，想向他要回那个笔记本，替李丽娜说说情。崔大嘴是团委书记，虽然在级组办公室里也摆了一张办公桌，但多数时间都在团委室。贾佳直接去了团委室，看到一个烫着金黄卷发满面泪痕的女人正坐在沙发上。贾佳一眼就看出这个女人是李丽娜的妈妈，那眉眼实在是太相像了。崔大嘴说：“你反应的情况学校会慎重处理的，这样吧，我还有别的事情，你先回吧，到时我再给你打电话，你照我说的去做，保证你不会遭受任何损失。”李丽娜的妈妈不认识贾佳，看了贾佳一眼就踩着高跟鞋风摆柳一样地走了，临站起身的时候，不忘掏出纸巾拭了一下泪痕。贾佳凭直觉觉得她接下来还会有进一步的举措。果然，透过玻璃窗望去，李丽娜的妈妈站在走廊上，背对着她站着，从小包里掏出一样东西，应该是一面小镜子，她正在对着镜子补哭坏了的花容。贾佳回过头来，发现崔大嘴也注意到了这一细节。崔大嘴鄙夷地牵了牵嘴角：“娘俩一副德行。”
贾佳开门见山，说高二的学生课堂上传个小纸条，写封小情书，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把学生给“劝退”了，是不是有点过了？崔大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袋，“哗啦”一下倒在桌子上，花花绿绿的小包装，裹着的居然是各种型号的避孕套。“这是从李丽娜课桌里搜出来的，一个女孩子带这些到学校干什么？贾老师，李丽娜绝对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贾佳目瞪口呆。“再说，这事我也做不得主，我一个团委书记，哪有什么权利‘劝退’学生，这是陶主任和郑校长的意见。”崔大嘴不亏是崔大嘴，看到贾佳还想说什么，立马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贾佳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告辞。崔大嘴转动了一下有些鼓突的大眼珠子，不无得意地说：“贾老师，接下来还有好戏呢，你就等着瞧吧！”
贾佳第二节有课，只好先回班上课，课堂上看着前排靠窗位置的那个空位，心里很不是滋味。贾佳到底有些不甘，一下课便直接去了郑校长办公室。郑校长是主抓政教的副校长，“劝退”学生这么重大的事应该是他说了算。贾佳没想到在走廊上和崔大嘴撞个顶头。崔大嘴笑眯眯地刚从郑校长办公室出来，对贾佳点点头，贾佳也只好礼貌地笑了笑，彼此都心照不宣。郑校长很热情地给贾佳倒了一杯茶，微笑着听贾佳说完，这才开始发表意见：“贾老师，你很有责任心，这点很难得。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这个女生在学校怀了孕，这将对学校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我们做事要顾全大局，要兼顾学校整体形象，全校师生的名誉，绝不能因小失大。”贾佳本来想申辩两句，李丽娜自备了避孕套，怎么可能怀孕？但觉得这样的辩解太过荒谬，便只好讪讪告退。
到了晚上，贾佳实在忍不住，找到李丽娜的电话号码，给李丽娜打了个电话。贾佳不想绕弯子，就直截了当地向李丽娜道歉，说没想到会牵扯到她。李丽娜语气倒很平静：“贾老师，您是个好老师，这不关您的事。”“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如果能再找到学校，就换个学校读到毕业，实在不行，就只有去打工了。”“那你父母的想法呢？”电话那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就挂断了。贾佳心里一沉，到男生宿舍找刘国威，刘国威虽然暗恋李丽娜，但对李丽娜家的情况却不甚了了。贾佳又去女生宿舍找了一个平日里看上去和李丽娜比较要好的女生，这才了解到，李丽娜的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妈妈改嫁了，李丽娜跟奶奶一起生活。“她妈不是改嫁了，好像是干那个的。”这个女生最后又补充到。“那个，那个……”贾佳很想问问避孕套的事，但是又不知如何开口，况且她也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此事，正准备把话咽回去，没想到这个女生很机灵，马上明白了贾佳的意思：“丽娜和她妈妈几乎不讲话，每次她妈妈送东西来都是找我，让我代转。那天丽娜的妈妈送零食过来，这包避孕套就夹带在里面，可能是不小心吧，这事把丽娜气个半死，零食直接丢进了垃圾桶，避孕套藏在课桌里面，不知怎么就让崔老师给搜出来了。”
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完全出乎贾佳的意料，听说李丽娜的妈妈去教育局把教务处的邱主任给告了。李丽娜是政教处“劝退”的，关邱主任什么事呢？星期三下午是学校例会时间，这一天开会的时候，老师们都感受到了某种不寻常的气息。校长梁明全和教务主任邱毅都没有到场，郑校长主讲，围绕着廉洁建校大讲特讲了一通，听得老师们云里雾里的。郑校长和梁校长不和，这事众所周知，二把手和一把手有几个能尿到一个壶里？每次开会时，梁校长坐在正中，郑校长坐在他旁边，梁校长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没了，别的行政领导虽然不耐烦，但是仍然时不时地装模作样地点点头，表示附和，只有郑校长老是板着一张脸。郑校长很少在例会上发言，这次无疑是破例。邻座的一个老师拉了拉贾佳，让她看郑校长拿话筒的姿势像不像是拿着一个鸡腿，也别说，还真像。一般人拿话筒都是竖着拿，而郑校长却是横着拿，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拿着一个大鸡腿准备去啃。陶主任、崔大嘴也都在主席台上坐着，坐得端端正正的，郑校长说一句，这两个人就微笑着点点头，活像一对哈巴狗。
没有空穴来风，传言很快得到了证实，梁校长和邱主任很快就离开了学校，听说是去支援农村教育了，郑校长成了名副其实的“正”校长，陶主任提了副校长，主抓政教，崔大嘴提到政教处做了政教副主任，原来的团委副书记转成了正书记，虽然教育局的正式任命要到秋季开学才发布，但这些人已经提前上岗。学校即将从年轻老师那里物色一个人选拟提团委副书记。会提谁呢？大家又在猜测。
为什么会有这一场人事大变动，很多事情老师们想不明白，贾佳也想不明白。更让贾佳稀里糊涂的是，郑校长找贾佳谈话了，意思是学校准备提她做团委副书记，让她回去考虑一下。贾佳对做“官”不感兴趣，但还是表示了感谢。从郑校长办公室出来，贾佳就碰到了崔大嘴，他正在清理物品，准备搬办公室。他说有样东西要给贾佳，贾佳接过来，原来是一个笔记本。贾佳翻开一看，刘国威写了一半的情书还在。“他妈的，都亏了这么一封情书！”崔大嘴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看贾佳听不懂，这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给贾佳听。
原来，李丽娜在转学来的时候，邱主任收了她妈妈8000元钱的“赞助费”。李丽娜被“劝退”，她妈妈对崔大嘴说，让我女儿退学可以，但是必须要退钱，总不能读了半学期就收了我8000块吧？学校除了正常的收费外，从无赞助费之说，崔大嘴敏感地意识到这里面有猫腻。教务主任邱毅胆小怯懦，凡事唯梁校长马首是瞻，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私下收费，崔大嘴马上把这件事向郑校长汇报……
贾佳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郑校长找她谈话。她心中厌恶地想，我和你们是一样的人吗？恨不得立马就去郑校长办公室，当面对他说：“我不稀罕。”但是贾佳还是按捺下自己的满腔怒火，脸上堆出笑，恭喜崔大嘴高升。
贾佳匆匆忙忙地离开学校，因为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去做，那就是尽快帮李丽娜联系到一间新学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