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直挺挺地背贴着铁门站在小区门口，肩膀剧烈地抽搐着，每隔一段时间喉咙里就会不自觉地“嗝”一声，虽然眼里含着晶亮的泪水，但却强忍着，不敢让它掉下来。小男孩右半边的脸肿得老高，他感觉那半边脸都是木的，右半边的嘴唇也一下子增厚了许多，右耳朵一直在嗡嗡作响，鼻子仍然在滴血，一滴一滴地滴在小男孩脏兮兮皱巴巴的毛线衣上。夜深了，月亮都钻进白云的襁褓里睡着了，星星也好想睡，但它们不敢，只好一会儿一眨眼睛一会儿一眨眼睛地硬撑着。小区里居民楼上的灯一间一间地熄灭了，路灯无精打采地，那昏黄的光亮仿佛是它们打的一个又一个长长的呵欠。只有夜行的车辆，瞪着雪亮的眼睛，像射出去的箭头，“嗖”的一声，一辆车开出去，“嗖”的一声，又一辆车开过去。
看门的老大爷又来催了，让小男孩快点回家，或者跟自己睡在门房里。小区虽然破旧，但仍然有小区的规矩。按规矩，一过十二点就必须把大门锁上。但总不能把这么小的孩子给锁在外面吧？老人好说歹说，小男孩终于肯挪窝了，由铁门外面挪到了铁门里面，再让动，说啥也不肯了。他知道，在如何教育子女这个问题上，爸妈从不含糊。今晚的事情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小区里不知是谁家重新搞装修，拉来了一大堆沙子，就堆在小区门口不远的地方。这个沙堆很快成了小区里孩子们的乐园，一到放学后，就有很多孩子在那儿堆城堡，挖地道。小男孩在征得妈妈同意后，像其他孩子一样，幼儿园一放学，就直奔沙池。每次，小男孩都是最后一个离开。因为他不想自己一个人回到那间阴暗潮湿的小屋。小男孩家只有一间房子，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厕所在走廊里，是公共的，没有厨房，大热天也要在屋里点个煤球炉子。还好，现在是初冬。房子在楼梯旁边，人们管它叫楼梯间，原本是一户人家的杂物房，出租给了小男孩的爸妈，每月的租金只要三十元。小男孩不喜欢待在家里，他渴望能够住进像盈盈家那样宽敞明亮的“大”房子。小男孩还小，才五岁。他不知道，其实在他寄居的这个城市里，像盈盈家那样的两房一厅根本不算什么，比这再大几倍的房子都多了去了。但小男孩不贪心，就算真的知道这世上还有百万千万的豪宅，他也不会眼气。他只是巴望有一间自己的小屋，摆一张自己的小床，如果小床上能像盈盈那样摆上一个毛公仔那就再好不过。不过没有也没关系，只要有一间自己的小屋，小男孩就心满意足了。这样，他就不用再和爸妈挤在一张床上，当他们争吵对打的时候，他除了跑到走廊上，还可以躲进自己的小屋里。
爸爸妈妈老是吵架，老是吵架，一吵架就打骂小男孩出气。爸爸打，妈妈也打，好像在比赛着看谁心更狠，看谁更下得了手。这时候的小男孩，在爸爸眼里是妈妈的儿子，在妈妈的眼里是爸爸的儿子。他们在打他的时候，谁都不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正像他们要离婚，谁都不肯要小男孩一样。
小男孩最喜欢玩的游戏是躲猫猫。他想，什么时候他能躲到一个任何人包括他的爸妈都找不到的地方就好了。他知道他不能够，所以一看到爸爸或者妈妈回来，他就急急忙忙跟在后面跑回家，一会儿也不敢耽搁。
今天可真是奇怪，吃饭的时间早过了，可是妈妈一直没回来。一起玩沙子的小朋友一个个都回去了。虎子是听到妈妈的叫声回去的，亮亮是骑着爸爸的脖颈走的，丫丫是姥爷用一根棒棒糖哄走的，最后，连盈盈也走了。盈盈是奶奶接走的，奶奶手里拿着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盈盈很大方地请小男孩和他一递一口吃，但小男孩很自觉地背过脸去。他从小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别的小朋友吃零食的时候看也不要看一眼，免得露出一脸的馋相——这是妈妈通过一个大嘴巴子教给他的。久而久之，简直成了条件反射。有一次，妈妈带小男孩逛公园，顺便捡几个空饮料瓶，小男孩把头左扭右扭，无论哪个方向都能看到正在享受零食的小孩儿，小男孩最后只好盯着自己的脚丫子走路。
小男孩一个人在沙堆上堆城堡，堆了一个又一个，妈妈一直没有回来。刚开始，小男孩还有点庆幸，但后来肚子“咕咕咕”地叫了起来，越叫越大声。小男孩担心自己玩得太投入，没有看到妈妈，妈妈会不会早就回家了，已经做好了饭菜在等他？小男孩丢下正在建的城堡，急急忙忙爬上三楼，但楼梯间的门是锁着的。小男孩用手摸了摸，没错，是锁着的。妈妈没回来。小男孩一口气跑到小区门口张望，但望得脖子都酸了，仍然没有看到妈妈的影子。
爸爸好多天没回来了，妈妈老是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提起这个念头，小男孩心里“咯噔”一下。来不及多想，小男孩“咕咚咕咚”一口气跑上八楼的楼顶。这栋楼很旧了，楼道又窄又陡，水泥台阶坑坑洼洼，有几次，小男孩都差点撞到正在上楼或下楼的人，招来一顿训斥：“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没家教？”小男孩跑到楼顶的时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但楼顶除了不知是哪家扔在上面的一堆破家具，一个人影也没有。小男孩不放心，又四下找寻了一遍，甚至连那个破衣柜的柜门都拉开看了看，妈妈果然不在上面。小男孩又踮起脚，扒着护栏向下望，一条丑陋的黑色大狗舒展着四肢躺在洋槐树下，懒洋洋地享受着落日最后一抹余晖，除此之外，地面上什么都没有。小男孩这才放了心。
小男孩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天的情景。爸妈又吵架了。妈妈披头散发、穿着睡衣就冲了出去，嘴里嚷嚷着，这样糟心的日子，她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她要跳楼！小男孩正要追出去，爸爸却一把拉住了他：“儿子，她有本事就让她跳！”接着又掉转头，狞笑着对妈妈说：“去跳呀！你今天摔死了，老子明天就再找一个！他妈的，跟老子玩这一套，老子才不怕呢！”说完，“砰”的一声把门摔上了，只留下妈妈一个人在门外号啕大哭。
“妈妈真可怜！”小男孩这样想着，又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跑了下来。小男孩又一次跑到小区门口，仍然看不到妈妈的影子。他忽然想：妈妈会不会因为日子过不下去而丢下他，一个人走了呢？小男孩越想越怕，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可他刚刚起个头，妈妈就回来了，和她一道回来的还有爸爸，那个一连好多天都没有回来过的爸爸。小男孩刚想扑过去叫爸爸，没想到爸爸左右开弓，狠狠地扇了小男孩几个耳光。他是左撇子，反手用不上力，所以小男孩左半边的脸火辣辣的，而右半边的脸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爸爸怒不可遏：“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哭哭！爱哭猫！长大了也不会有出息！”说完，又踹了小男孩一脚，如果不是背靠着铁门，小男孩肯定会摔倒。小男孩捂着肿胀的脸颊，再也不敢哭一声。这时，妈妈又扑了过来，又是一阵拳打脚踢：“我又不会死在外面，你嚎个啥？你这样惊天动地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爸你妈都死了呢！”看门的老大爷腿脚不好，一瘸一拐地跑过来，一边推开妈妈，一边说：“你们两口子这哪里是在教育孩子啊？分明是在拿孩子撒气！”最后，爸爸妈妈都走了，小男孩还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
看门的老大爷四下巡查了一遍，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老人惦记着门口的孩子，不由得一瘸一拐地加快了脚步。远远的，就看见一个瘦小的孤单的身影站在铁门前面，头低着，背挺着，一动不动。“半夜三更的，起风了，可别把孩子给冻坏了！”老人一边说一边脱下身上披的破大衣。
“乐乐！乐乐！跟爷爷回屋睡会儿吧！你爸你妈那两个混账东西早把你给忘了，别傻站着了！”
一连叫了几声，那个叫乐乐的小男孩连动也不动。老人急了，伸手去拉乐乐，没想到乐乐却像一截木桩似的直直地栽倒了……
老人吓坏了。他不知道，这时候的小男孩幸福着呢！因为在他甜甜的梦里，他看见爸爸妈妈正手牵着手笑盈盈地向他走来，就像盈盈的爸妈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