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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飘红
作者:陈梦(惠州民协会员)    来源:    日期:2015-03-15 20:40:52

1

三十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那次回乡。多么奇妙的旅行。火车咔哒喀哒,钻隧道,爬山梁,愣是把莽莽苍苍的林海雪原远远地抛下,驶入了一望无际的大平原。第一次回老家,我兴奋得不得了,不住地把脸蛋紧贴在冷冰冰的窗玻璃上,小鼻子压得扁扁的,向外张望,从小看惯了密林子、草甸子、起脊的茅草房、平顶的牛毛毡房、斜斜的篱笆墙的我,对铁路沿线一闪而过的低矮的黄土院墙、破旧的青砖灰瓦房惊叹不已。越往南走,天气越暖,生了冻疮肿得像发面窝窝的手背越痒痒儿。我狠命地叫嚷,让妈妈帮我扒掉了厚厚的棉猴,摘下毛茸茸的红格格围巾——狗皮帽是一上火车就除掉了的,只穿了贴身的花棉袄,带肚兜的花棉裤,在车厢里像小松鼠似的蹦来跳去。

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又换乘了一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终于赶在腊月二十三的下午,我跟着爸妈抵达了县城。一下车,“呼啦”围上一大群人,都是我从未见过面的亲戚本家。那个脑后绾着一个滴溜圆的小疙瘩、脸颊像漏了气的皮球瘪了进去的小老太太,就是我的三奶。因为爱唠叨,人送外号“叨叨管儿”。她拧着小脚走到我跟前,伸出鹰爪似的瘦手,摩挲着我的脸蛋,说:“妞喂,九岁就长这么高了,快瞧瞧,多机灵的一个妞!”我一猫腰,从三奶的胳膊底下钻过去,扭头向停在马路边的骡车跑去。车厢里铺着一个厚厚的粗蓝布的草褥子,堆着两条破棉被,我爬了上去,妈和五婶搀着三奶也上了骡车,五叔斜坐在车辕上赶车。

从县城到沙岗村十五六里,路面冻得硬邦邦的,道旁树光秃秃的,田野里越冬的小麦被薄雪覆盖,只在有些地方露出一抹墨绿。天空阴沉沉的,还在下着大雪。在骡车转入村北杨树趟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姑娘,正蹦蹦跳跳地走着。她头上编了一二十条细细的发辫,身上穿着当时刚刚流行的鸭绒袄,火红色,像燃烧的火焰,风雪里映衬得更加鲜艳。小姑娘不时地伸直双臂打转转,满头的发辫在风中荡起来,荡起来。一个裹着破大衣戴着火车头帽的男人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个媳妇,耷拉着脑袋,胳膊底下夹着一个蓝布碎花包裹。这媳妇走路的姿势怪怪的,两条腿叉得开开的——有一次,我小哥贪玩把裤子尿湿了,就是这样走路的。当骡车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小姑娘忽然偏着脑袋,冲我眨眨眼睛,亮晶晶的眸子流转着好奇与兴奋,我也冲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坐稳了!”五叔招呼了一声,突然甩了一记响亮的鞭子,两匹铁青骡子撩开蹄子飞奔起来。三奶“呸”地吐了一口唾沫,从牙缝儿里挤出两个字:

“破鞋!”

 等到骡车慢下来的时候,我仰着脸问:

“三奶,什么是‘破鞋’?”

“小孩子家,不该问的不要乱问!”妈连忙瞪了我一眼。

 我生气地噘起了嘴巴,但却机灵地竖起了耳朵。因为三奶、五婶开始嘀嘀咕咕地对妈妈讲“破鞋”的故事。

“破鞋”就是刚才垂头丧气叉开腿走路的媳妇,她嫁过好几个男人。头一个男人是俺庄玉生他舅,模样齐整,手脚麻利能干,就是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才用妹妹换亲换来了“破鞋”,“破鞋”却在上轿的那一天跟她相好的偷跑了,害得玉生他舅上吊死了。第二个就是“破鞋”的那个相好,可惜也是个短命头,带着“破鞋”跑了不到一年就见阎王了,刚才那个穿红衣裳的小姑娘是个墓生孩,带肚带到第三家的。第三个老实得就像一块木头疙瘩,三脚踹不出一个响屁,“破鞋”嫌他窝囊,立不起门户,离了。第四个倒是个揪着耳朵吱吱叫的人物,但却是麦秸杆脾气,又好喝酒,喝醉了就打老婆,往死里打。有一次,竟然把“破鞋”捆在床上,用烧红的铁丝在她肥白的大腿内侧穿了两个洞,“破鞋”受不了,只得又离了。现在的这个是第五个了,是个二流子,诨名“耗子”,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就像没窝的兔子,到处乱窜,不知怎么的就勾搭上了拖着女儿在外流浪的“破鞋”。

“前个儿才在公社开了结婚证,因为没钱,也没出‘十道碗’,耗子想叫几个本家嫂子去公社里接一下,就算过礼了,结果一个也没叫动,都嫌丢人败兴。这不,还不是自个儿夹着个小包袱灰溜溜地过门?”三奶撇着两片乌紫的嘴唇,絮絮地说。

“照老婶说的,还不如当初跟着头一个过算了,玉生他舅就不会寻死,两人也能过到一块儿,咋活不是一辈子呢?”妈妈红着眼圈说。

“谁说不是?”五婶拍着大腿,“玉生他姥姥二十多岁就守寡,守大一个小儿两个妞儿。玉生他妈是老大,农活忙的时候,兄妹俩就来给他姐姐家帮忙。玉生他舅,嫂儿,你是没见过,长得要多齐整有多齐整!细高个,白净脸,溜光水滑,见人不笑不说话,手又巧,编筐扎囤勒笤帚,啥活都会干,不是成分赖,哪儿会愁寻媳妇?‘破鞋’换给他一点都不吃亏,两人岁数相当,‘破鞋’他哥比玉生他小姨大一二十岁不说,还是个瘸子。玉生他舅本来是不想叫他妹换的,都是玉生他姥姥硬逼的,生怕断了他家的香火。妹妹不到十七岁就过门了,过门不到一年就添孩儿了,这边还没娶呢。玉生他姥姥急了,就叫媒人一趟趟去催,最后,‘破鞋’可算是吐口了,新房布置好了,派车去接了,娘个兔X,谁承想,她半路上就跟她的相好的跑了?玉生他舅能不生气?一时想不开就上吊死了不是?”五婶撩起衣襟开始擦眼泪,连声音都是颤的,“玉生他舅,多好一个小伙儿,长得又齐整,人又能干,就这样没了。嫂儿,你说这个‘破鞋’她坏不坏良心?”

“啥叫报应?这就叫报应!她要是不坏良心,咋会一辈子过不成人呢?唉!那个穿红衣裳的小妮儿,摊上这样的娘,命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等着瞧吧!”三奶两片乌紫的嘴唇一张一合,说话的样子就像巫婆在念咒语。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我不熟悉的方言讲述着一个我不熟悉的人和事,回头望望漫天风雪中那个渐渐模糊的红色人影,心里忽然有些难过。

到家时,四婶已经张罗好了饭菜,该“祭灶”了,厨房迎门的条案上供奉着灶王爷、灶王奶的门神像,摆了几样供品,当然少不了粘牙的芝麻糖。三奶拈香下拜,磕头,口中祝祷:“老灶爷,老灶奶,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轮到我磕头了,我问磕几个,三奶说:“神三鬼四人一。”

 

2

第一次在老家过年下,一切在我看来都是那样的新奇有趣,原以为“小年下”(指正月十五)过后,热闹劲儿也就过去了,谁知道更热闹的还在后头呢。

正月十九的晚上有一个“添灯”(谐音“添丁”)的习俗。“小家”(指男孩)甚至那些已经娶了媳妇生了孩子的大老爷们,玩心未退,也会用萝卜或者红薯刻成灯具,放进棉线捻成的灯芯,倒进一块肥猪油,点燃了,用竹竿挑着,到年前娶了新媳妇还未生养的人家添灯油。那天晚上,吃了晚饭,天色尚早,我从窗台上拿了哥哥们早已刻好的萝卜灯,又从地窖里刨出一个白白胖胖的大萝卜,溜进里屋,比葫芦画瓢,也用小刀刻了一盏灯。嘻嘻,大功告成!天刚黑,哥哥们就迫不及待地提灯出门,我也急忙提着我的小灯嚷着和他们一块去,刚出院门,却被三奶截住了。三奶说:“‘添灯’是‘小家’的事,哪有‘妞家’去添的?到时候人家生了妞咱还落埋怨呢!”我把嘴巴噘得能拴头驴了,三奶才放我出门,但要我保证只在街上玩耍,不准进新媳妇家。我眼巴巴地看着一群群“小家”用竹竿挑着灯,挥舞着疯跑,划出一道道闪亮的弧线。他们嬉闹着走进一户又一户新媳妇家,每家的新媳妇都笑脸相迎,用铲子铲了一大块凝固的油脂倒进灯具里,于是灯更亮了,“小家”们闹得更欢了。而我呢,只能挑着灯远远地跟着,油很少,灯光很黯淡,昏黄的光亮随时都会被寒风吹灭。我无精打采地在街道上瞎转悠,拖着长长的影子。

“小杂种,‘头夫儿’(指骡马牛等牲口)还没喂,也想跟着人家出去乱窜,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一个尖利的女高音刺得我耳膜疼,我在村子西头一户人家门前停了下来。循声望去,一个干净整洁的院落,院子当中的洋槐树上吊着一盏电灯,灯下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媳妇正双手叉腰,横眉立目高声喝骂。媳妇瘦刮刮的,穿着对襟盘扣的蓝底白花棉袄,紧腿黑灯心绒裤,千层底的棉布鞋,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干脆利落。被骂的男孩十二三岁,大冷天的,光着头,瞪着又黑又大的眼珠子,两片大耳朵支棱着,嘴唇紧抿着,手里攥着一根木棍,木棍上挑着一盏灯。大多数“小家”都是把红薯或者萝卜截下一段,中间掏空,而他的却是雕刻成了一只栩栩如生振翅欲飞的天鹅!

“还不放下,我看你是存心气死老娘!”媳妇狂怒不已,抡圆了手臂甩了男孩一个大嘴巴,又劈手夺过“天鹅”,摔到地上,一脚踩了个稀巴烂。男孩摇晃了两下,又挺直了脊背,肩膀剧烈地抽搐着,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腮帮子滚落下来,不知道是因为脸疼,还是心疼那只还未来得及飞翔的“天鹅”。

我惊呆了,手里提的萝卜灯也差点掉到地上。天底下竟有这样狠心的妈妈,比白雪公主的后母还要狠毒,我回转身向家里飞奔,一路上回想着男孩傻愣愣的眼神,直挺挺的脊背,那只破碎的“天鹅”,禁不住放声大哭。                           

 

                           3

过完年下,我插读村办小学三年级。一间低矮破旧的土坯房就是我们的教室,几块冰凉狭长的青石板就是我们的课桌。所有的教师都是民办的,包班上课,既教语文又教数学,还教思想品德、自然、音乐、体育这些杂七杂八的课。虽然一节课接着一节课地对着同一张面孔,但是我并不感到厌倦。因为教我们的周老师是个毛头小伙子,大名周玉生,高高的个儿,白净脸,老爱咧着嘴巴笑,一笑,就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长得可真好看。

开学第一天放学后,老师留下来和班上的同学们一起玩游戏。他们站成一个大圆圈,跺着脚,吼着“一、二、三”,出手心手背。我是新来的,语言还有些不通,比如,我不知道当地的孩子为什么称呼老师时单单叫他周师,我想,如果这位老师不是姓周,而是姓朱、牛、杨、马、吕、季之类,那么是不是也要“猪屎”、“牛屎”、“羊屎”、“马屎”、“驴屎”、“鸡屎”地叫呢?还有,“知道”就是“知道”,干吗说成“招”,“昨天”为啥说成“夜个”,“脚”怎么就念成了“决”的音?所有这些,我都觉得很别扭,在他们热火朝天地拼班的时候,我只是站在一旁默默地观望。老师回头看见了我,很亲切地招手叫我过去,和他一个班。

游戏开始了。我在东北习惯于玩堆雪人、打雪仗、溜冰、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丢沙包却是外行,再加上我是因为得了“大骨节”才回的老家,胳膊腿本来就不灵活,一上场就成为敌方进攻的对象。沙包“飕飕”地飞来,我的心“怦怦”地跳,明明想抬右腿,却惊惶地张了张胳膊,因而刚上场就丢掉了性命,惹来一阵哄笑。我红着脸,退到场外,老师笑道:“雪儿,稍息片刻,我这就救你上来。”老师并非吹牛,沙包无论抛高抛低,甚至是在地上滚动,他都有本事接住。就这样,我刚一上场,就被沙包命中,刚一下场,又被老师救回。渐渐地,我悟出了躲避沙包的要领,马马虎虎也能蹦达几个回合了,很快融入了这欢快的一群。

日头落的时候,老师回家了,小伙伴们仍然未散,我们照旧玩得兴高采烈。当然,少了老师这样的“接包”大师,我方实力大减,很快全军覆没。我无聊地站到一旁,一回头看见矮墙外一个熟悉的红色身影,满头细细的发辫,大红的鸭绒袄,渴望钦羡的眼神。红衣女孩冲我眨眨眼,我也调皮地冲她吐了吐舌头,跑过去,问她怎么不来上学。

“俺大爷是骗俺妈的,他家根本就没有青砖瓦房,也没有大骡子大马,就连我上学的学费都没有。”红衣女孩用手指梳理着细细的发辫,委屈地翘起了嘴巴。

“你叫啥名?”

“灵儿。”

我拉着灵儿的手跑到丢沙包的行列,让她顶替老师。轮到我方再次上场,没想到,灵儿的身手更加了得,缩头藏颈,闪跳腾挪,沙包根本无法近身。我拍着手叫好,灵儿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随着奔跑跳跃的节奏,满头的发辫都飞扬起来,大红的鸭绒袄在暮色里显得更加鲜艳。

“有啥好臭美的,一个‘带犊子’!”

不知道是谁低声说出了这么一句,场上火爆的气氛霎时沉寂下来,紧接着爆发出一阵哄笑。我不知道“带犊子”是什么意思,纳闷地看着灵儿,她的小脸一阵红一阵白。

“‘带犊子’!‘带犊子’!”

 在叫嚷声中,小伙伴们一哄而散。

 

                           4

出了正月,太阳渐渐有了热力,土地变得松软,麦苗开始返青,树木的枝条上也有了一丝青翠的绿影。终于可以脱掉厚重的棉袄棉裤,换上轻便的绒衣绒裤了。“小家”们又在忙着用玉蜀黍秆和塑料布扎风筝,“妞家”们有的踢毽子,有的跳房子,还有的从河沟里挖来胶泥,团成琉璃蛋大小的圆球,在煤火炕上焙干,劈腿坐在太阳底下“拿子”:将其中的一个泥球抛到半空,在泥球落下的间隙抓起地上其他的泥球,多少不限,但不能触动不被抓的泥球,然后再接住原来抛起的那个泥球,游戏结束后,统计每人抓起的泥球的总数,多者为胜。

我的心情也不错,我教会了小伙伴们玩“闯营”的游戏,俨然成了这派游戏的开山鼻祖。更加让我得意的是,我做了班上的小组长,一个礼拜还能戴着红袖章当一天的值日班长呢。

礼拜三轮到我值日了,我起了个大早,端端正正别好红袖章,脖子上挂着一把钥匙,神气活现地赶往学校。大老远,我就看见一个红色的身影趴在教室外面的窗台上,通过玻璃窗向里张望,满头细细的发辫映着清晨穿透薄雾的霞光,像被镀上了一层金色。是灵儿!我按捺着狂跳的心,蹑手蹑脚地走到灵儿的身后,冷不丁地大叫一声:

“不许动!举起手来!”

灵儿吓得浑身一哆嗦,惊惶地回过头,小脸惨白,发现是我,才慢慢地恢复了红润。我调皮地冲她吐了吐舌头,她也冲我眨眨眼睛,拉了拉身上斜背的带子。我这才发现,灵儿竟然背着一个用碎布头缝的花书包,宽宽的背带上还用金线绣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大字。

“俺妈缝了好些虎头鞋,虎头帽,还用钩针钩了一大堆毛线外套,上个礼拜赶县里会全卖完了,我就有钱上学了。”灵儿歪着脑袋,用手指一根根地梳理满头细细的发辫,神情很是得意。

“那你礼拜一咋不来呢?”

“俺大爷不叫,他说‘麻烫篮儿’(“麻烫”指的是油条。“麻烫篮儿”是当地对女孩子的蔑称。每年收了新麦,出嫁了的女儿都要挎着一篮子麻烫回娘家省亲,故有此称。)上啥学呢,我哭着不依,俺妈也怄气不做饭,这才叫我来了。”

“你能来上学,我可真高兴,我可喜欢周老师了!他这个人顶有趣,一丁点老师的架子也没有。喂,灵儿,你要准备唱一首歌或者讲一个故事,一上课,周老师肯定会让你在班上做自我介绍,并且表演节目的。我刚来的第一天是朗诵了一首诗,周老师还夸我普通话标准,还说他要拜我为师呢……”

我一边说一边开了教室门,拿起放在墙角的扫帚开始扫地,灵儿也跟着进了教室,很认真地用抹布擦窗户,把那仅有的几扇玻璃擦得仿佛空无一物,等到同学们来了的时候都嚷嚷着玻璃咋就不见了呢。搞完卫生,灵儿就在教室最后一排东北角的空位上坐了下来。她神秘地说,那里有一块土坯是活动的,可以掏出来,她前段日子经常趴在那里听周老师讲课。

“你是怎么知道的?”

“兵哥对我说的,那块土坯还是他以前撬动的呢,也是为了趴在那里听老师讲课!”

“兵哥是你亲哥吗?”

“不是,是咱一个庄的,俺家跟他家贴边,我经常跟他一块去地割草,拾柴禾。他会吹口哨,还会木匠,还会唱戏,还教我念儿歌。”灵儿拍着手,跳着脚,“板凳板凳摞摞,里头呆个大哥,大哥出来种菜,里头呆个奶奶,奶奶出来烧香,里头呆个姑娘,姑娘出来扭扭,里头呆个臭虫,臭虫出来爬爬,里头呆个蛤蟆,蛤蟆出来——”

灵儿停了下来,小手拢着嘴巴,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呱呱呱!”

我笑得肚子都疼了,灵儿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活灵活现的木鸟:

“喜欢吗?送给你,改天我让兵哥再给我做一个。兵哥说,等天热了,草长高了,他会带我去黄河滩里逮野兔,裹上黄泥挖个小窑烧着吃;到秋天时候,背个铁锨去柿子园旁边的落生地里挖老鼠洞,一个洞里能刨出一两编织袋落生,都是‘海花’(花生的一个品种)的,又大又鼓。兵哥还说,我要是好好念书,每次考试都得一百分,到年底他就奖我一个新文具盒,他自己做的,管保比商店里买的还好看。其实,他现在都快做好了,下个礼拜我就能用了!”

“那你喜欢听老师讲课吗?”

“喜欢,可喜欢啦!我最喜欢听他讲故事,我还会学他讲呢!”

灵儿就表演给我看,天哪,她竟然把老师昨天下午刚刚讲过的“重耳复国”几乎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连周老师讲话的声音语调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我又问她会唱歌吗,灵儿说会,接着唱了一首《小螺号》给我听,她的声音很甜美,唱得有板有眼。我让她课堂上就唱这首。

同学们陆续来上早读了,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端正正地坐着,渴盼着尽快听到预备钟声。钟声一响,老师就会满面春风地走进教室,叫灵儿起立,把她郑重地介绍给大家,交代同学们不准欺生,还会讲些“一辈同学三辈亲”和“有缘千里来相会”之类的话,接着,就该掌声有请灵儿到讲台上来……我回头望了一眼灵儿,灵儿腰板挺得笔直,眼睛瞪得大大的,脸蛋更红了。

预备钟声终于响了,老师大踏步地走进教室。他习惯性地扫视全班,目光在教室东北角停留了片刻,眉头皱了皱,嘴角的笑容瞬间隐没,神色顿时严肃起来。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但是老师的目光很快地移向了别处,斩钉截铁地说:

“读书!”

早读课过了。上第一节课了,老师依然大踏步地走了进来,同学们齐声说“老师好!”,他点点头,说“同学们好!”之后,翻开课本,把生字词板书在黑板上,然后开始领读。

整整一节课,我都在期待中度过。我多么盼望老师能够停下来,关注一下坐在墙角落里的灵儿,听听灵儿唱的歌。但是,自始至终,老师都没有再望那个角落一眼,似乎教室里根本就不曾多了灵儿这么一个学生。但是,他明明是看到了灵儿的呀!

下课了,班上又有男生开始起哄:“‘带犊子’来了!‘带犊子’来了!”我气愤地站了起来:“王八蛋!谁再这样说,谁就是乌龟王八蛋!”刚刚走出教室的老师,听到吵闹声折回头,瞪了一眼那个起哄的男生,又莫名其妙地瞪了我一眼,却什么话也没说。

 

                            5

周玉生老师对灵儿的冷漠是不言而喻的。课堂提问,从来没有叫过灵儿,即使她把手臂高高地举过头顶;课后玩耍,也没有喊过灵儿,即使她就站在我旁边咬着手指眼巴巴地望着。渐渐地,灵儿觉察出了这份冷漠,上课时蔫蔫的,放学后背起书包就走。不知是因为家人的告诫,还是为了附和周老师的做法,同学们都不愿意正眼看灵儿,更不要说和她打招呼了。灵儿在我们班上好像是透明的,除了我,谁都当她不存在。

日子流水一样地淌过去,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一晃儿就到了五年级的下学期。两年来,一直是周老师教我们。两年来,我们的教室没有变动过,只是青石板换成了木桌椅。我有时坐在第二排,有时坐在第三排,总是正中的位置,而灵儿呢,一直雷打不动地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东北角。由于临近毕业统考,麦熟时我们没有放农忙假,留在学校补课。

一个沉闷的午后,阴暗的苍穹像一口黑锅倒扣下来,狂风刮得树枝乱摆,地上的土块纸屑横飞,给人的感觉《西游记》里的老妖怪就要出来了。我们这些学生坐在教室里做毕业模拟试卷。老师时而在讲台上定定地坐着,时而背着手在过道里踱来踱去。题目并不艰深,我三下五除二就忽拉完了,把手偷偷地伸进课桌,翻开一本《穆桂英挂帅》,一边偷看,一边竖起耳朵倾听。

“啾啾”“啾啾”,突然,从教室东北角的墙根处传来两声清脆的鸟鸣。前一段日子,我似乎也听到过这样的声音,总是叫上一两声就消失了,那时我还以为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这次可是听得真真切切。这样的天气,怎么会有鸟叫?我刚想扭头看个究竟,冷不防,一声惊雷在我身旁炸响:

“拿出来!”

天哪,不知什么时候,周老师已经站在我旁边,我吃了一惊,心口突突地跳个不停。两年来,我从没见过周老师发过这么大的火。正在我犹豫着要不要乖乖地把书交出来,却猛然醒悟到周老师并不是冲着我来的,因为他目不斜视地径直向后面走去。我长吁了一口气,妈呀,差点自投罗网。我转过头,想看看到底是哪位革命同志被抓了个现行,却愕然地看到,灵儿在座位上磨磨蹭蹭,很不情愿地把手里的木偶递给周老师。周老师并没有去接,而是让前排的同学让开,“咣当”一下把灵儿的课桌倒转过来,从里面又搜出一把刻着花纹的木剑,一艘小木船,并且弯下腰把墙根那块松动的半截土坯掏了出来。

“站到前面去!”老师怒吼着。灵儿神色陡变,眼睛睁得圆圆的,惊恐万状地望着老师,拼命地摇头,嘴巴张了张,双手死死地抓着凳子。老师脸色铁青,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全然不顾灵儿乞求的眼神,老鹰抓小鸡一样拽着灵儿的肩膀三下两下就把她扯到了讲台上:“站到煤火炕上去!我要让你记住什么是丢人现眼!”煤火炕就在讲台旁边,教室的西北角,天冷时烧煤取暖用的。灵儿停止了挣扎,噙着满眼的泪,沉默地站了上去。站在煤火炕上的灵儿个子显得特别高。她的脸色是苍白的,黑亮亮的头发在脑后束成一个马尾,前面没有留刘海,窄窄的额头,眉头紧皱,瞪着眼睛直视前方,目光呆滞,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手里拿着那个和她长得很像的木偶。

谁说岁月无痕?就在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岁月流过的痕迹。风雪中那个伸直双臂旋转、满头的发辫飞扬的红色身影已然远去,站在煤火炕上的是一个“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妙龄少女,她上身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衬衫,胸前明显地鼓起了两粒柔软的花苞,下身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布裤子,裤脚吊在脚脖子上。我惊讶地环顾四周,发现我们早已不是两年前的我们了,“小家”的身形拉长了,“妞家”的脸盘长开了,只是原来没有发觉或者发觉了印象并不深刻而已。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至,闪电晃得灵儿手里的木偶毫发毕现。我忽然发现,木偶皱眉、瞪眼、抿嘴的神态,不但像极了灵儿,也像极了我记忆深处的另外一个少年。

“咔嚓”,又是一个惊雷,电光过处,灵儿痛苦地呻吟着,捂着肚子蹲了下去,洗得发白的蓝裤子已经被鲜血浸染,殷红一片。

有人惊讶地叫出了声。

后来,我才知道,风霜雨雪,潮涨潮落,每个女人身上都有一个不变的汛期。那是灵儿的第一次潮汛。

 

                            6

那个雷雨交加的夏天,给我的童年划上了一个永远的休止符,也割断了我对小学老师和小学生活的依恋。暑假之后,我读初中了,灵儿却辍学了。从此,很少见面,直到一年后,在秋天火热的田野里,我们再次不期而遇。

那天下午,歇完晌午觉,我提着一个白色的塑料壶,壶里灌满刚从压井里压出的新凉水,顶着炎炎烈日匆匆赶往柿子园。我要去园里摘熟透了的红柿子,俗称“柿红”。快到柿子园的时候,我看到了灵儿,头上戴着一顶白色宽边遮阳帽,正挥着锄头刨落生,汗水沾湿的花布小褂紧紧贴在身上,胸前鼓胀胀的,每刨一下,胸脯就剧烈地颤动一下。一年不见,灵儿俨然长成大姑娘了,她虽然只比我大一岁,却明显高我半头,身材越来越丰满,就像熟透了的果子快要炸裂开来。灵儿的妈妈,那个被人骂做“破鞋”的媳妇,正跪在地上摔落生棵上粘着的土块,摔完两棵,往前爬两步,接着摔,接着爬,头上裹着的格子毛巾上都是土。耗子舒舒服服地坐在地头的树阴里吸烟,一边磕着旱烟袋,一边乜斜着眼睛看着这娘俩辛苦的劳作,迷离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灵儿的身上,随着灵儿挥锄的节奏,他那两只尖尖的、卷卷的、像老鼠一样难看的耳朵,开始神经质地抽动起来。一个白色空塑料壶平放在地上,壶上压着一块大土坷垃。

“灵儿,歇会儿吧,喝点水,新凉水!”我放下水壶,在地头另一棵小树下站住了。我讨厌那个耗子,觉得他刚才看灵儿的眼神就像饿狼盯着肥美的羔羊,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也许是因为讨厌耗子的缘故,我很少去找灵儿。

“呦,雪儿,咋没见你来俺家找灵儿玩呢!灵儿可是把你当成她的老相好,天天念叨着呢!”耗子黄胖脸上的肌肉抖了抖,嘻嘻地笑着。

在当地,“相好”有朋友的意思,但是在我人生最初的辞典里,它是个有些暧昧的字眼。我大声地叫着灵儿,灵儿撂下锄头,跑了过来,摘下帽子边扇风边说:

“雪儿,你们放秋假了吧?”

我点点头,把水壶递给灵儿,灵儿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我拉着灵儿走向我家的柿子园。

“灵儿,为啥你们娘俩累死累活,他却在地头上歇着?”

“俺大爷说他的身体不好,一干活就喘气。”

“大热天的,谁干活不喘气?再说,只要是人都得喘气,不喘气的早就埋进那黄土垅里了!”

灵儿咯咯地笑了:“你说的也是,俺妈就说他是吃谗了,歇懒了,干不干都不指望他了。俺妈说,今年冬天要在城里租个门面房,卖小孩衣裳。再攒上一年,明年春天就能够攒够拾掇新房子的钱。”

耗子家我只去过一次,两间用半截砖头砌成的平房,耗子和灵儿的妈妈住里间,灵儿住外间。下雨的时候,房子上下到处漏水,比普通人家的牲口棚都不如。拾掇新房一直是灵儿的妈妈最大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她每天起早贪黑地刺绣、编织,每逢农历初六、十六、二十六,就叉着腿走上十几里的路到县城赶集。

“那你呢,也去城里吗?”

“我不去,搁家给俺大爷做饭。俺大爷这两年对俺可比以前好多了。”灵儿扬了扬腕上的电子表,“俺大爷给俺买的。”

电子表的带子是粉红色的,银白色的表盘上跳动着黑色的数字,真的很小巧,很漂亮。但是我并不喜欢,总觉得这个白底黑字的东西是个不祥之物,但是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对灵儿说。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中的灵儿身上穿的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件火红色的鸭绒袄,只是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她披散着头发在风中舞蹈,且歌且舞,声音凄厉……

 

                          7

     开春的时候,灵儿家真的开始拾掇新房了。上梁的那一天,正好是礼拜天,我便去帮工。灵儿家的新房建在村子最南头,东边是宽阔的打麦场,打麦场紧挨着河沿。由于耗子两口子的名声都不好,除了花钱请来的泥瓦匠、木匠之外,自愿帮工的并不多。但是,在这有限的几个帮工当中,我看到了强兵——“添灯”那夜挨打的少年,灵儿时时提起的兵哥。他如今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膀宽背阔,粗胳膊壮腿,牛犊一样的壮实,正在房顶上和其他木匠一起上大梁。

论长相,强兵可算是人尖儿。但可能是小时候受了惊吓的缘故,他的两只大眼睛经常瞪得直直的,发呆发愣,显得有些死相。这点和灵儿特别像。不同的是,灵儿只有在生气的时候,眼睛才会发直发愣,而强兵,即使笑着时,眼睛也是瞪着的,带着一股无辜的傻气。强兵是小时候被人贩子拐来的。听说他来时还不到三岁,长得虎头虎脑,戴着皮帽子皮手套,穿得规规矩矩,说话就像炒崩豆一样又响又脆,还会用普通话背诵唐诗呢。强兵被三百块钱卖给了冯家,那时冯家很有钱,但是只生养了六个“麻烫篮儿”,最初把强兵宝贝得不得了。无奈好景不长,冯家媳妇一年后也生了男孩,强兵在家中的地位便一落千丈,学校的门都没进过。

上完了房梁,开始钉椽子了。我站在地面上,把椽子递给站在脚手架上的灵儿,灵儿再递给蹲在房梁上的强兵。强兵接过椽子,摆放好,从身旁的铁盒里取出几枚铁钉,含在嘴里,用唾沫润湿了,再用铁锤“叮叮”地一根一根钉结实。

灵儿和强兵平日里干惯了农活,这点活计对他们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是对于我这个学生派来说就大大的不同。弯腰,抬头,再弯腰,再抬头,没过多久,我就感到腰痛脖子酸,自然跟不上溜儿,赶不上趟儿。强兵悠闲地吹起了口哨,“唧唧”,“啾啾”……各色鸟叫犹如百鸟朝凤般热闹。灵儿“咯咯”地笑了,强兵更加卖弄。

终于上完了一间房的椽子,我身上的夹袄被汗浸得水湿,喘着气坐在一块砖头上歇息,连喝水的气力都没有了。灵儿从脚手架上跳下来,也搬了一块砖头坐在我对面:

“雪儿,你说怪不怪,自打过年我就老是犯恶心,不过这一段时间又好多了。”

“看过医生吗?”我看了灵儿一眼,这才发现她的神色很疲惫,小脸蜡黄蜡黄的。

“俺妈带俺到县医院看过,那个老头儿品了品脉,又翻了翻我的眼皮,对俺妈说:‘妞儿多大了?寻婆家了吗?要是没寻,就赶紧寻;要是寻了,就赶紧打发。’你说好笑不好笑?”灵儿蜡黄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

寻婆家?那在我们看来还是很遥远的事。肚子疼和寻婆家有什么关系?我和灵儿都大笑起来,刚从房梁上下来的强兵还以为我们是在笑他,抓挠着头皮咧咧嘴,显得很不自在。我和灵儿笑得更响了。

“开饭了!开饭了!”灵儿妈妈笑着从临时搭建的厨房里出来招呼大伙洗手吃饭。她昂着头,扬着下颏,满面春风。在我的印象中,她的头似乎总是低着的,也几乎从来没有听到过她高声大嗓地讲话。

饭菜很简单:一大篮子白面蒸馍,一大锅熬菜。蒸馍雪白雪白的,又暄又软;熬的白菜、粉条、豆腐、大肉片扑鼻的香。我和灵儿、强兵没有去“坐桌”(指围着桌子很正式地吃饭),围成一圈儿蹲在地上吃。强兵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赞不绝口,说打小没吃过这么香的饭菜。灵儿说:“干脆,你给俺妈做干儿吧?这样,你就可以天天来俺家吃饭了。”强兵瞪着两个大眼珠子,目光灼灼地盯着灵儿:“要吃你妈做的饭,就非得做你妈的干儿吗?做别的就不中?”灵儿一下子羞红了脸,灵儿妈妈在一旁听到这话,乐了,笑眯眯地看看强兵,又看看灵儿。等强兵站起来去盛第二碗菜回来,我发现他碗里的肉片比头一碗的还要多。

 

                            8

暑假里的一天晚上,我躺在里间的床上睡着了,半夜里却被门外窃窃的私语声吵醒。月光明晃晃的,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室内,风吹树叶“哗啦啦”地响。

“妞儿那么大了丢在家里,你这个当娘的也放心?看病的时候,医生都说到那个份儿上了,你咋还听不出呢?”

“哎呀,她婶,我压根儿就没往那方面想过,一心一意光想挣钱拾掇新房,现在出了这事,你说可咋弄呢?”

“咋弄?好弄!你要是不想搁这过了,就到法院告他个孬种,把他个赖孙装监里,叫我我就这么弄!”

“她婶,你说,我不搁这过,我还能去哪儿过?出了这个门,我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到哪儿哪儿不待见。娘家虽说有一个哥,但是你也招我和俺嫂子不对劲儿。再说,我巴明起早,好不容易攒够钱拾掇起新房,连半年都没住够。”

“那就赶紧带妞儿到医院,把小孩打掉,妞儿在家是一天也住不了了,快点给她寻个婆家,越远越好。”

“小孩都成人形了,打掉是不是太坏良心了?寻婆家我倒是想过,妞儿岁数还小,但也说不得了,她婶,你看咱庄的强兵咋样?”

……

是妈妈和灵儿的妈妈。灵儿的妈妈经常来我家用缝纫机,因为爸爸从不说什么,妈妈也就不再把三奶的唠叨当回事。我不知道她们神神秘秘地在商谈什么,但是隐隐觉得这事和灵儿有关,并且决不是一件好事。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过几天,关于灵儿“有喜”了“显怀”了的传闻散播得沸沸扬扬。接着,又传出强兵被养父母吊在房梁上,打断了一只胳膊。作为“妞家”,我不能打探这事,心里面将信将疑。

一天傍晚,灵儿拿着一个手电筒,提着一个罐头瓶子和一把小铁铲子突然来我家,约我去村北杨树趟捉“马挤尿”(指知了)。杨树趟其实是一条通往县城的大马路,当年我和灵儿就是在同一天沿着这条大马路进村的,道路两旁种着高大的白杨树,夏天枝繁叶茂,干枝上爬满了马挤尿。那晚的月亮只有半个,地面上的暑气虽然还未散尽,但是田野里的风儿溜溜地吹到身上,感觉很清爽。灵儿穿了一件特别宽大的粉色短袖,胸脯挺得更高,腹部高高隆起。我脸颊发烫,只能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在树干上找刚刚钻出地面的马挤尿,或者用铲子把树根旁边蒙着一层浮土的小洞挖开,马挤尿的幼虫就藏在里面。

捉了满满一罐头瓶子,我和灵儿满载而归。快到村头石桥的时候,迎面碰见了强兵。强兵穿着背心短裤,左胳膊上打着石膏,缠着绷带,攀在脖子上,脸上,脖子上,腿上,一道道青紫的淤痕,在月光下隐约可见。

灵儿愣住了,手里提的罐头瓶子“咣当”落到地上,那些险些成为餐桌上佳肴的小生灵,惊惶得四处逃窜。

强兵逼视着灵儿,灵儿瞪着眼睛,紧抿着嘴唇。

风吹过杨树趟,树叶“哗啦啦”地响。半个月亮底下,两个人的影子瘦瘦的,长长的,紧贴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杨树趟深处,传来“咩咩”的叫声,有人牵着山羊正从这里经过。强兵梗着脖子突然掉头顺着河沿向西走去。灵儿默默地跟在后面。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是撇下灵儿独自回家,还是呆在原地等着?等他们走出四五步远的时候,我突然拿定主意跟过去。灵儿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不管怎样,我都不能丢下她不管。

走了大约一里地,有一小片桑树林,灵儿家的新房拾掇好后,强兵曾经带着我和灵儿来这里采摘桑葚。强兵摘,我和灵儿吃,紫红的桑葚把我俩的嘴巴和舌头都染黑了。强兵憨憨地笑着,说我和灵儿就像《聊斋》里的女鬼,我和灵儿便不客气地吐出舌头,冲着他张牙舞爪……春天的往事并不遥远,甜甜的笑声仿佛依然在桑林间回荡。强兵站住了,灵儿站住了,我也站住了。

强兵回过头,声音发颤:

“那个人是谁?”

灵儿只是摇头。

强兵:“你说出来,我剁了他!”

灵儿还是摇头。

强兵的声音突然喑哑:“灵儿,你我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你是带来的妞儿,我是买来的小儿,咱俩是一条藤上结的两个苦瓜。你既然不愿意说,我也不逼你,可你为啥要往我身上赖呢?我是想和你好,但是我多咱碰过你?”

“兵哥,不是我不说,是俺妈不叫我说。俺妈说,要是说出来,俺娘俩就都没脸在庄上呆了。俺妈还说,只要你认了,就啥都好办了,小孩脸上又没写字,谁招不是你的?我会跟你好好过日子,给你做饭,给你洗衣裳,只要你愿意认。兵哥,你就认了吧!我求你了!要不我只能跳河死了!”灵儿边说边哭,说到最后,突然哭喊着跪了下来。

强兵直愣愣地站着。

河水呜咽着向前流去,喧闹的蛙声犹如长舌妇们喋喋不休的话语,此起彼伏,此伏彼起。

 

                          9

灵儿和强兵结婚了。说是结婚,其实既没有领结婚证,也没有出“十道碗”,而是在一个没有阳光阴云密布的上午,强兵穿着绛色马褂在前面领着,灵儿裹着火红色的呢子大衣在后面跟着,胳膊上挎了一个洋布包袱,由灵儿家的新房子走进冯家小院,就算是完成了婚礼的全过程。婚礼虽然简单,但是看热闹的人可不少。三奶说,这下可给冯家媳妇省了老鼻子钱。去别哪儿寻,“小见面”,“大见面”,“走小起”,“走大起”,“出十道碗”(以上分别是指相亲、订亲、买结婚礼服、过彩礼、摆喜筵),少说也得三四千,现在一个鏰儿也不用拿。三奶还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啥样儿的娘就有啥样儿的妞儿,“破鞋”是咋嫁到咱庄的,还不是自个儿夹着个小包袱灰溜溜地过门?这才几年可就轮到妞儿了,我当初的话没说错吧?不过,强兵倒是个好小儿,比起耗子可是强得没影儿,只要这妞儿跟他好好过,还是能过成人的。

婚后两个月,灵儿生了一个妞儿。妞儿满月的那天,我瞒着家人偷偷溜进墙头上插着红布条的院落。这几年,冯家承包了大队的苹果园,成了村里数一数二的富户,最先扒掉老式土坯房,拾掇起高大轩敞的五间出厦。灵儿和强兵就住在西头的厦里。

我闪身进屋,灵儿正敞着怀给妞子喂奶。灵儿瘦了一大圈,眼睛瞪得更大,下巴变得更尖。妞子用小被子包着,头戴一顶粉红的绒线帽,圆圆的眼睛,粉嘟嘟的脸蛋。强兵坐在床前的“独坐”(指凳子)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妞子吃奶。妞子吃饱了,灵儿把妞子放在床上,把歪了的帽子正了正,又向下拉了拉,打开被子,重新包好。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小的婴儿,胖胳膊胖腿,就像一节一节雪白的嫩藕,粉红的小脚丫直弹腾。

“妞子,乖,姨姨看你来了,让姨姨抱抱。”我小心翼翼地抱起妞子,我还是头一回抱这么小的孩子,两只手臂掬着,生怕她从臂弯里漏下去。强兵咧嘴笑了,接过妞子,很娴熟地让妞子的后脑勺枕在他的左臂弯里,右手轻轻地拍着。

我“哦”了一声,又伸手去抱,不小心把妞子的帽子碰掉了,强兵脸上得意的神色马上消失了,灵儿的眼神显得很慌乱。我弯腰拾起帽子,这才发现妞子的耳朵长得很难看,尖尖的,卷起来,就像老鼠的耳朵似的。我目瞪口呆,一下子全明白了。

 

                          10

初三的学习生活更加紧张,宏川中学坐落在镇中心一个高岗上,离沙岗村不过三四里。但是为了节约时间,我平时都吃住在当地的同学家里。放假前的一个晚上,下了第一节自习课,西南的天空忽然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同学们都跑到操场上看,有人说:

“雪儿,是你们村失火了。”

“可能是谁家的麦秸垛着了吧?”我说。

冬天天气干燥,麦秸垛失火的事时有发生。麦秸一般是卖给造纸厂做原料,按垛的大小估价。陈年的麦秸垛经过长期的日晒雨淋,密度增大,体积缩小,农民们为了多卖钱,往往在买主来估价的前几天,用桑杈挑开,重新垛成暄软的一垛。不过,只要一根没熄灭的烟头扔上去,“呼”地一下就会起火。照目前的火势来看,应该是新翻的麦秸垛。

晚自习放学后,火势才渐渐地弱下去,西天的几点寒星重新开始闪闪烁烁。算来这火烧了差不多一个钟头,烧得我们沙岗村的几个学生心里一直扑扑腾腾。但是,当晚我并没有回家,和我同村的俊峰骑上我的洋车回去了。夜里,气温骤然下降,第二天早上起来,推开门,空中白茫茫的。我急忙赶往学校,俊峰已经到了,他带给我一个惊人的噩耗:强兵自焚。他并不知道内情,只是听说强兵昨晚在耗子家,把妞子用背带紧紧地捆在背上,跑到东边打麦场,把事先藏在那里的满满一桶汽油从头到脚浇在身上,剩下的浇在麦秸垛上,爬到垛顶点着了火。当时虽然有人想去救火,一是河里没水,二是天冷,土都冻住了,铲不起来。最重要的是,强兵手里握着一把菜刀,吼着,谁要救他,他就砍死谁。就这样,一间房子大小的麦秸垛全部化为灰烬,连同那个才三四个月大的妞子。据说,烧得连一块骨头都没剩下。而强兵呢,那个膀宽背阔、粗胳膊壮腿、像牛犊子一样壮实的大小伙子,死后的焦骸缩成一团儿,已经不辨人形。耗子自打妞子出生后就没回过家,案发时根本不在现场。灵儿和她妈昨天夜里就被派出所民警带到公社了。

俊峰还说,强兵在火光之中一直在哭喊着爸妈,诉说他短暂的一生有多么艰难:从小挨打受气,长大后娶妻生女又遭人白眼,两旁世人的唾沫星儿都能将人淹死。他想活,但不想一辈子都活得窝窝囊囊……

我的眼泪哗哗地流着,一整天,我都昏昏沉沉,魂不守舍。记挂着灵儿,想着妞子,咬牙根恨着耗子,怨着强兵,你就是想死,也要先一刀砍了耗子,何苦带上妞子!终于挨到了下午放学,我急急忙忙蹬上洋车赶往公社。灵儿和她的妈妈被分别关押在两间空房子里。已经是做晚饭的时候,公社里看热闹的人群还没有散尽,仍有一些好事的媳妇挤在屋外扒着窗户向里瞅。我分开众人,拼命挤到窗前,双手抓住钢筋棍,把脸侧着贴到窗玻璃上。屋里光线昏暗,看了好久才看清,灵儿披头散发、面无表情地倚着墙壁坐着,偶尔抬头向外望一眼,眼睛直愣愣的,房间门口放着一个大海碗,盛着满满的面条,一双筷子插在上面。

“听说烧死那小儿过罢这个年下才十九,烧得跟焦碳似的,浑身都抽抽着,那东西缩得比小孩娃们的还短。啧啧!”

“这妞儿长得还挺齐整的。喂——不要脸,小骚X,你为啥要烧死你男人?”

我晃晃被压得酸疼的膀子,回转头,一个媳妇呲着黄板牙正在口沫横飞。

“滚开!”我豹子似的怒吼,勾着手指就去“黄板牙”的黑脸上抓了五条血道道。

“黄板牙”“嗷”了一声,嚷嚷起来:

“咋啦?咋啦?你是抓我咋的?又不是我挤你,后头这么多人!”

我怒目相向。

“黄板牙”骂骂咧咧地走了,其他几个媳妇也指指戳戳地散了。

我重新双手扒着钢筋棍,把脸侧着贴到窗玻璃上,大声喊:

“灵儿!灵儿!”

我一连叫了几声,灵儿都无动于衷。我继续扯着喉咙叫,灵儿这才木木地坐直身子,继而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等到看清是我,她快步走到窗前,比比划划,急切地诉说着。我听见嗡嗡的声响,看见灵儿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全然听不清她究竟在说些什么,一个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灵儿,她是不是疯了?但是我很快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那嗡嗡的声响其实是室内的回音。

我跑到了所长办公室,找到办案民警。民警开了锁,灵儿哆嗦着出来,绞着两腿向厕所跑去,刚到厕所门口,她就迫不及待地蹲了下去。

 

                          11

从厕所里出来,灵儿缩着脖子仍在不断地哆嗦,上下牙齿碰得“格嘣嘣”响,嘴唇脸蛋都冻得乌紫黑青。这么冷的天,她上身只裹了一件空荡荡的大红色的呢子衣,还是结婚那天穿的礼服,胸前湿了一大片,下身一条秋裤,光脚穿着棉鞋。我是秋衣、毛衣、小棉袄、大棉袄穿得层层叠叠,急忙脱下小棉袄给灵儿穿上。

“你的棉衣呢?”

“我当时已经脱了衣服抱着妞子坐在被窝里了,强兵进来,说他想抱妞子出去玩会儿。我怕妞子冷,就把我的棉袄给妞子裹上了。”

我忽然想起了妞子,圆圆的眼睛闪着纯净的光,粉嘟嘟的小脸蛋上溢着甜甜的笑涡,小胖胳膊小胖腿,就像一节一节雪白的嫩藕,粉红的小脚丫一个劲地弹腾……我的眼泪一下子来了,我强忍着,抓住灵儿冰冷的手,只说了“妞子”两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灵儿也抓住了我的手,紧紧地握着:

“雪儿,别跟我提妞子,我不敢听。昨个夜里,我想了一夜,到后来,我都想不起妞子长啥样儿了。我一直怀疑我是不是真的生过一个孩子,一个洋娃娃似的孩子。因为,我自己也还没长大。可是,我这里……”灵儿揉着鼓胀的胸部,奶水激射,又是一大片新的湿痕,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浓郁的奶腥味,“胀得生疼生疼,里面都结硬块了,越想妞子就越胀,越胀就越想。我恨她,要不是她,我就不用这么早寻婆家,强兵也不会寻死。可是,我又想她,她才那么一丁点儿大,我有时心里不中受就骂她,一骂,她就哭,哭一会儿,就又咧着没牙的小嘴对着我笑。”

“要是当初把她送人就好了。”我说。

“她一落草,俺妈就说把她送人,不是我不肯,是强兵不愿意。他说,他是要的,从小就没人疼。妞子是无罪的,让这么小的孩子遭罪,他不忍心。他说,他一定要把她养大,就跟养自己的亲妞一样,可谁招……”灵儿的声音哽住了。

“你咋不回你……婆家住呢?”我费力地咽了口唾沫,很不习惯地对家做了进一步准确的定位。

我们边走边说。民警不在,但我和灵儿还是乖乖地回到原先的小屋,外面实在是太冷了!

灵儿说,他们是被赶出家门的。冯家媳妇老早就想让强兵净身出户。家产不家产的,强兵倒不在乎,他只想要那一套心爱的木匠家什。冯家媳妇说,木匠家什是祖传的,就是烧劈柴也不会给他。昨天刚好是妞子百天,强兵和灵儿想要抱着妞子去县城照张相,冯家媳妇拦着不让去,还说,你们今天要是敢出这个门,就不要再跨进这个门槛了!强兵的犟劲儿也来了,只管领着灵儿、抱着妞子去了县城。等到傍晚回来时,才发现冯家媳妇这次是动了真格,大门上了锁,把他们一家三口的衣服被子都扔到了当街,把强兵这些年来做的那些精巧的小玩意儿——“八仙过海”的根雕,雕龙辟邪桃木剑,连体木偶,柳条编的皇冠,黍秸秆扎的宫殿……大大小小几十件,全都填进灶坑当了劈柴。此外,还有强兵当年被拐时随身穿的衣裳——强兵说,以后找亲生爸妈全靠这几件衣裳做证见了——也都丢进了火里。强兵本来就有些愣怔的大眼睛这时完全不会转动了,嘴里一个劲儿地说:“烧了好!烧了好!瞧!什么都不剩,多干净!”灵儿拉着强兵回娘家的路上,强兵对灵儿说:“灵儿,我不嫌弃你,也不嫌弃妞子,你们娘俩我都待见。我长这么大了,今天还是第一次照相,相条你放好,过一个星期就可以取了,咱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留给你做个纪念吧!”又亲了亲妞子的脸蛋儿,对妞子说:“乖妞儿,你妈岁数还小,还不会当妈,你就不要再连累她了,还是跟爸走吧,省得在这世上遭罪。”最后,又长叹一口气说:“本来我是可以拉几个垫背的,可我的心咋就硬不起来呢?”强兵平日里就有些傻气,灵儿只当他说傻话,回到娘家,跟谁都没说。

我呆呆地听着,眼前浮现出不久前发生的一幕。那天,我意外地搜罗到了一套东周列国连环画,虽然里面的故事我早就耳熟能详,但是我知道,“烽火戏诸侯”、“重耳复国”、“掘墓鞭尸”、“卧薪尝胆”等故事一直是灵儿心中的最爱。于是,我就抱着满满一书包的小画书,兴冲冲地去找灵儿。刚走到村西头,就听见冯家媳妇尖利的女高音:

“不招是谁家的野杂种,还抱出去显摆,冯家先人的脸都叫你给丢尽了。”

我急忙加快脚步,看到强兵抱着妞子,涨红了脸申辩:

“你可以骂我,但是你不能骂俺妞儿!”

庄上人的习惯,吃饭的时候,喜欢端着碗拿着馍,天热的时候就随便在谁家门前大树下一蹲,天冷的话就有可能直接串进人家的屋里,边吃边云山雾罩地海吹神聊。现在正是吃晚饭时候,不一会儿,冯家院前就聚集了一大帮端碗拿馍的人。

“嗬!‘俺妞’,说这话也不怕牙碜!强兵,当着大伙的面,你敢把这个小骚妮儿的帽子给摘了?”

强兵立刻哑了。

正在这时,三奶挎着一个篮子打这里经过。三奶不但爱唠叨,也爱打抱不平。当即放下菜篮,拧着小脚走进冯家小院,指着冯家媳妇的鼻子:

“高美兰,强兵虽说是要的小儿,但也是娘生爹养,谁敢说他是杂种!你承包的苹果园,我问你,是谁天天背着药葫芦顶着大毒日头去打药?你拾掇的五间出厦哪一块砖哪一片瓦不是强兵一手一脚烧出来的?拍拍胸口摸摸心,这小儿给你家出多少力,干多少活?他自己偷寻媳妇,是他不对,但是你敢说你没有躲在被窝里捂着嘴巴偷乐过?大媒正娶得花多少钱,你这么精明不会没算过吧?别拣了便宜卖了乖!”

冯家媳妇马上换了一副笑脸:

“叨叨婶,我可没说强兵是杂种,我骂的是那个小骚妮儿!”

“‘小骚妮儿’就更不该你骂,娘是娘,妞是妞,她娘她姥姥不正经,她还没生出来,能管得了吗?看妞儿这两只大眼睛,水灵灵的,长得多像强兵小时候。强兵才来时,也是两只大眼睛,忽灵灵的,都是你这个当后娘的,今个骂,明个打,硬是把小儿的眼睛吓怔了,吓愣了。”

三奶边说边从强兵怀里接过妞子,爱怜地又是拍又是亲,妞子可能受不了她的热情,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冯家媳妇笑嘻嘻的:

“叨叨婶,您老儿的眼花了。您咋就看不出那小骚妮长得根本就不像强兵,您把她的帽子拽下来,看清楚再夸。”

“这有啥好看的?头上还会写字?不像强兵还会像你?”

强兵惶恐地去阻挡,但是已经迟了,三奶摘下妞子头上戴的粉红的绒线帽,露出了妞子尖尖的卷耳朵,跟老鼠的耳朵一样难看。

围观的人们先是鸦雀无声,接着嗡地炸开了锅,我隐约听到有人说起耗子,谈起这个绰号的来历。

三奶揉了揉眼睛,又凑近妞子的耳朵看了看,把妞子递回给强兵,用手指点着强兵的眉头,说:

“强兵,你咋这么‘没成色’(‘没出息’的意思)?寻不上媳妇,咱就打光棍儿,咋也不能去拾别人穿过的鞋!这件事,我不管了!”

三奶拧着小脚气哼哼地挎起地上的篮子走了。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下,强兵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灵儿没有血色的面孔在厦门口一闪又不见了。

……

办案民警推门进来,灵儿的妈妈也神情呆滞地站在门口。她头发蓬乱,脸上、脖子上、手上就像被猫抓过的一样,布满了横七竖八的血痕,衣服碎成一条一条的,棉袄上的扣子全掉光了,掩着怀。我后来才知道,这些都是“冯门女将”的赫赫战功。

天完全黑了,雪越下越大,民警说:

“这事儿你们娘俩不负法律责任,你俩可以走了。”

灵儿和她的妈妈走了,我想说服她俩先到我家住一夜,她们坚决不肯。问她们准备到哪里去,她们自己也不知道。我送她们到沙岗村村北的杨树趟,解下围巾给灵儿围上,把口袋里仅有的五块钱塞到灵儿兜里。等灵儿单薄的背影在茫茫的暗夜、漫天的风雪中完全消失后,我一口气跑回了家。

那一天是腊月二十三,我回到家的时候,厨房迎门的条案上已经供奉好灶王爷、灶王奶的门神像,摆好了几样供品,当然少不了粘牙的芝麻糖,三奶正在拈香下拜,“祭灶”刚刚开始。

……

二十多年过去了,直到今天,我一直没有再见到灵儿,不知道她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关于她的影像,脑海里只留下一个唯美的画面:白色的风雪之中,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姑娘,摇着满满一头细细的发辫,伸直了双臂旋转,细细的辫子在风中荡起来,荡起来……

强兵的爸妈倒是有了着落,他们是南方某城的干部,曾经开着小车前来认亲,但认到的只能是乱坟岗上一个荒冢罢了。

耗子呢,依然在村里住着,住在灵儿妈妈含辛茹苦建起来的“新屋”里,因为无儿无女,现在反倒成了村里的五保户。

农闲时节,村里的闲人们聚在桥头的大树底下聊天,有时会指着东边的打麦场,说起那夜的火光,说起强兵、灵儿和妞子的故事,只是当作一个传说罢了。

不听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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