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姥姥叫道。 “嗯。”小男孩答道。 祖孙俩都没有抬头,这样的呼唤与应答每隔三两分钟就会发生一次,只是为了确定彼此还在,便可以继续安心地各干各的事儿。 小男孩安安静静地坐在过街天桥最高一级台阶上,俯视过往的车辆。正是下班时候,车辆和行人都很多。“大人们每天都在忙,他们究竟都在忙些啥?”小男孩托着腮帮,睁着又黑又大的眼睛,痴痴地想。 “唉!无论到哪儿都是一样:楼高,车多,人多。呆在老家多好,打份工干嘛跑那么老远的?人生地不熟的!”姥姥坐在低几级的台阶上,一边揉着腿肚子,一边瞅着车辆行人,发出那句几乎永不变更的感叹。 红日西斜,倦鸟归巢。车辆行人渐渐少了,路边卖菜的、卖水果的、卖各类小物件的,都陆续收摊了。祖孙俩还没有回去的意思,因为回家也只有他们两个人,坐在这儿还有马路看,回家后只能大眼瞪小眼。 天桥附近有一条幽深的小巷,小巷尽头是一座破旧的居民楼。霉黑潮湿的外墙,经过长年的日晒雨淋,灰粉早已斑驳脱落,就像上了年纪的女人脸上长的黄褐斑。小男孩的家就住在这里。爸爸下岗后就不知去向,妈妈在一家小厂做工,他家没钱,只能租住这样的房子。姥姥说,有得住就不错了。街角修鞋的老爷爷就没得住,夜里就睡在银行门前。路边卖菜的那个麻子脸阿姨住得比小男孩家还差,是在巷子口的三棵大榕树下搭了一个雨棚,一家老小就住在那个雨棚里。 “南方就这点好,冻不坏人。这要是在东北……”姥姥说,“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该知足了。” 小男孩还小,还不明白这些,只知道有得吃有得玩就好。可是,他最大的烦心事儿就是没得玩,确切地说,是没有玩伴。小男孩四岁了,这个年龄该上幼儿园了,小男孩也很想去上幼儿园。因为幼儿园里有很多很多的小朋友,还有滑梯、转椅、木马、秋千等很多很多好玩的东西,都是小男孩从来没有玩过的,小男孩很想和小朋友们一道玩。可是学费太贵了,小男孩上不起。 “大人们天天上班,妈妈老是要加班,是为了挣钱吗?别人家咋就有钱,我们家咋就没钱呢?”小男孩稍稍扭动一下身子,继续托着腮帮痴痴地想。 小男孩的愿望很简单,他只想有个伴儿。妈妈上班走了,姥姥是他世界里唯一的伴儿。姥姥老了,走不动了,腿老是疼,老是疼,下雨阴天疼得就更加厉害,走一步,就咧着嘴吸一口气,接着再哎呦一声。在这座滨海小城里,有好几个公园,但姥姥只能带他到过街天桥上看大马路。姥姥也知道小男孩的孤单,便讲故事给他听。姥姥没有读过书,只会讲一条狗、一只公鸡和一只狐狸的故事。公鸡因为贪吃,又不听狗的忠告,最后被狐狸吃掉了。姥姥讲故事喜欢拖着长长的调子,像唱歌一样:“‘狗哥哥,快救我!狐狸一把抓住我,拖过青草地,拉过小山坡,转眼就到了狐狸的窝。’狗哥哥听到公鸡的呼救声,急忙追了上来,举起一条大棒就把狐狸赶跑了……”小男孩听了好多遍了,姥姥只要说出上句,他就能说出下句,甚至是一看姥姥咂吧嘴,他就知道姥姥要讲什么。妈妈很会讲故事,但妈妈老是忙,老是忙,小男孩很少见到妈妈。妈妈深夜回来时,他已睡熟了;妈妈起大早走了,他还没有睡醒。只在半睡半醒的梦里,小男孩才能感受到妈妈粗糙的手温暖的抚摸。 “妈妈!妈妈!” 正在聚精会神地看马路的小男孩突然大叫起来,大老远他就认出了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这是一辆载重车,看上去又大又笨,是爸爸的车子,现在归妈妈了。横梁上有一个儿童座椅,用红布条捆着。小男孩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坐在座椅上,爸爸载着他和妈妈一起去江边放风筝。 姥姥眯起眼睛,顺着小男孩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是。姥姥有些慌乱,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妈妈已经看见了他们。 “琪琪!”妈妈也很兴奋,将自行车停在街角修鞋的老头摊前,三步两步就冲上了天桥。 “琪琪,乖!”妈妈一把搂住小男孩,在他嫩嫩的小脸上重重地亲了几口,转过头来对姥姥说:“妈!说您多少遍了,别带琪琪坐这里,您咋一点也不长记性?一是不安全,护栏都是坏的……二是不卫生,呼吸的都是车辆废气!”姥姥低着头,听着女儿的数落,心里却在抗议:“我不带安安上这儿,还能上哪儿?总不能天天闷在家里,安安都快闷出病来了。要是在老家,左邻右舍的,哪家不能去玩?在这儿,人生地不熟,连话都听不懂!” 姥姥喜欢叫小男孩“安安”,平平安安,多吉利;妈妈却执意要叫“琪琪”。母女俩各叫各的。小男孩可不管这些,反正她们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好了,他只知道他是她们的天使(安琪是英文天使的音译——作者注)。 “琪琪,这个礼拜妈妈歇班,妈妈带你去江边放风筝,好不好?咱们买一大串蝴蝶,四五十只蝴蝶,连在一起的!一只接着一只,放出去,好好看哪!” “放风筝好!放风筝好!”姥姥抢在小男孩前面一叠声地赞叹,巴不得女儿快点转换话题,“你都两个月没有正常上下班了,人都瘦了!再说,安安天天闷在家里,快憋屈死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发出昏黄的光。一家三口走在回家的路上,走进那条幽深幽深的小巷,踩着自己的影子。 “妈,做饭了吗?” “中午的蛋炒饭还没吃完。” “妈!我说过多少遍了,别老是偷懒,做一顿吃一天!琪琪正长身体,要多给他吃肉和青菜!” “妈妈,我不吃,咱家没钱。”一直乖乖地坐在座椅上的小男孩突然转过头来,大声说。 妈妈停住脚步,她俯下身,将脸紧紧地贴在儿子的脸上,小男孩感觉到妈妈的脸湿漉漉的。 日子水一样流过去,并没有多大的变化。祖孙俩照常每天坐在天桥上看马路,想心事,但是在心事里,已经加进了新的内容,那个即将到来的礼拜天,是他们盼望的终点。小男孩清清楚楚地记得上次放风筝的情景,那时,爸爸还没下岗,爸爸骑着自行车载着他和妈妈一起去江边。一路上,爸爸将车子蹬得飞快,一边蹬车,一边欢快地吹着口哨,是小男孩熟悉的曲调:“树上停着一只一只什么鸟,呼——呼——呼——让我觉得心在跳……”妈妈一边咯咯地笑,一边叫爸爸骑慢点。爸爸果然放慢了速度,将下巴抵在小男孩的头上,轻轻地,轻轻地……小男孩哈哈地笑出了声。绿茸茸的草地上,爸爸举着风筝,小男孩和妈妈一起扯着线,笑着,叫着,向远处跑去,突然松开手,风筝就飞上了天,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简直飞到云彩里。这时候,小男孩就一直仰着小脸,他感觉自己的心也随着风筝飞了起来,飞到了蓝天上,和白云一起飞,和小鸟一起飞,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盼星星,盼月亮,只盼东山出太阳。”姥姥一边揉着腿肚子,一边喃喃地说。 小男孩明白姥姥的意思,其实她想表达的不过是盼着那一天快快到来,可是她总爱拽词,又常常词不达意。 那一天姗姗来迟,但终究还是来了。可是他们的愿望却落空了。因为妈妈又要加班。小男孩的心在黑暗中重重地下沉,下沉,他忽然想不起爸爸长什么样子了,蓝天,白云,小鸟,还有爸爸最爱唱的那首歌,怎么一下子都变模糊了?他使劲儿地咬着嘴唇,但却没有哭。小男孩一直都很乖。 “老大人咋能骗小孩?你不知道安安梦里都想着放风筝,连说梦话都是‘哦,我飞起来了!好高好高啊!’”这次轮到姥姥数落妈妈。 “妈,你以为我想加班?” “加班,加班,没见过从早到晚天天加班的!连加班费都没有!”姥姥顾不上揉腿,气愤愤地说。 “我也不想这样!我们老板天天说:‘今天你不努力工作,明天你就要努力找工作。’琪琪他爸都走一年多了,连个信儿都没。我要是再丢了这份工,咱们一家吃啥喝啥?”妈妈说着说着,眼圈儿就红了。 小男孩上前拉住妈妈的手,说:“妈妈,我不去放风筝了,明天我和姥姥在家玩。” 妈妈背过脸去。 姥姥也背过脸去。 第二天,祖孙俩又坐在了天桥上。这天的车辆行人都特别多,小朋友更多,因为这天是很特别的一天,这天是孩子们的节日。他们都穿着新衣服、新鞋子,特别是小女孩,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由爸爸妈妈领着,蹦蹦跳跳地从小男孩身边经过,小嘴儿吧嗒吧嗒地讲个不停。小男孩眼巴巴地望着,他多么盼望有一双可爱的小脚能在他身边停下来,跟他说句话也好,哪怕只一句。可是没有。他们都欢天喜地的,有的小手举着棒棒糖,有的小手牵着彩色气球,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唉,都是孩子啊!”姥姥一边揉着腿肚子,一边忙着发感叹。 小城的西部是重工业区,工厂里的烟囱天天都在冒黑烟,天空整日都是灰蒙蒙的。但是这一天却格外的晴朗,阳光格外的灿烂,风也格外的轻柔。真是个放风筝的好天气啊。小男孩仰着脸,看远处天边那一角蔚蓝,看着,看着,他突然又想起了爸爸的样子,耳边回响起爸爸欢快的口哨声:“树上停着一只一只什么鸟,呼——呼——呼——让我觉得心在跳……” 一阵风过,桥面上飘动着花花绿绿的塑料袋,都是过往行人随手丢弃的。 小男孩原本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他突然跳了起来,从地上捡起一个红色的袋子,又找来一根细细的塑料绳拴住,迎着风,拽着绳子跑了起来。风把塑料袋吹得胀鼓鼓的,像一朵盛开的大红花,又像小男孩粉红的笑脸。 小男孩一个人在天桥上放“风筝”,一个人玩得自得其乐。姥姥一边揉着腿肚子,一边扭头看着小男孩,她想说些什么,但却忍住了。孩子难得高兴一次,就让他痛快地玩一回吧! 风越吹越猛,“风筝”越飞越高,小男孩越跑越欢。绳子断了,“风筝”飘走了,小男孩追着“风筝”跑,他忘了自己是在天桥上,他的脚跨出了桥面,那一段,护栏坏掉了…… (本文获惠州市2010年读书征文一等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