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梦海 一纸诰命来, 坡公又遭灾。 天涯路漫漫, 茫茫是大海。 命运居然又在捉弄着东坡。 东坡白鹤峰新居旁边茶园里的茶树,得到了充足的阳光、空气和水份,迅猛生长,蓬勃发芽,充满生机,那碧绿色的一片片茶叶十分逗人喜爱。可东坡搬进新居才住了两个月,京都又飞来命令,东坡再贬海南儋州。这又是什么原因要将他一贬再贬呢? 开始东坡十分想不通,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朝廷此举所以然。怎么在新居才舒服了几天,又要再度奔婆劳碌,是朝廷专制统治的残酷,还是奸臣无事生非玩权术耍把戏?东坡确实无法破解其中奥妙。在那悲愤之余,惟有唉声叹气,逆来顺受,随遇而安了。回想起来,他在惠州已与一家人足足别离了三年,眼下才在新居得以团聚一起,享受了片刻的天伦之乐。下来自己要远走海南,一家人又得彼此分别,各散西东。想到此,东坡心里头像是打翻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什么都有。 东坡此次接到朝廷诰命是以琼州别驾儋州安置,无权签书公事。他知道,这样任命意味着以后命运一连串变化的开始,原来希望有朝一日北归中原是不可能的了。回想当年他贬谪黄州解除后回到京都,后来升为知州,直到翰林院、端明殿二学士,成为皇帝身边的重臣,权倾朝野。这恐怕是他官场荣升的顶峰,可也只是坛花一现而已。 接旨后,东坡冷静下来考虑再三,即上表皇室《移儋州谢上表》中说:“使命远临,初闻丧胆。诏词温厚,亟返惊魂。拜望阙庭,喜溢颜面。否极泰遇,虽物理之常然;昔弃今收,岂罪余之敢望。伏膺知幸,挥涕无从。”从这份“上表”书的字里行间,人们可以看出,东坡此刻的心情是何等复杂何等无奈的啊!可以说,这是一份装模作样的上表书,是些客套话的违心表态而已,并不代表东坡当时真实的心境。本来,东坡对这次贬谪充满着怨气,但他在上表书中仍不得不说一番由衷感谢之词,什么“喜溢颜面”、“否极泰遇”、“昔弃今收”,全是一番自我安慰的话语。可以看出,东坡此时的心,似乎从山高皇帝远的蛮荒之地一下飞回到京都朝廷,与皇帝及权臣同呼吸共命运了。这,仅只是一种精神上自我嘲慰而已,真实的情况并非如此轻松。 此次再贬,应该亦有原因,并不是“昔弃今收”这么简单,一年前,东坡曾经写过一首《纵笔》诗: 白发潇散满霜风, 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 道人轻打五更钟。 不知怎的,这首七绝抄本诗居然很快传到宰相章惇手里,宰相看了后十分光火,特别是诗中后两句,他认为东坡在惠州太安逸潇洒,达不到惩罚之目的,于是下令将东坡再贬海南儋州。 章惇曾是东坡的朋友,对东坡的才华也很敬佩,两人曾有过一段颇深的交情,后因政见不同而分道扬镳,而章惇得势之后,更是排斥打击东坡。如今当了宰相后,视东坡为最危险的政敌,心狠手毒地将东坡挤出朝廷,置他于死地而后快。对于这样一个昔日的朋友,东坡能说什么呢? 这个睛天霹雳让东坡一时措手不及,要迅速离开惠州去海南,而东坡如今年迈体弱,疾病缠身,抵达天涯海角路途遥远,他恐怕这付老骨头也得扔在那儿的了。 临行之前,东坡匆匆地把长子苏迈、幼子苏过召集在一起,把即将要去海南的事情告诉他们知道。 东坡对孩子们说:“我这大把年纪要往海南天涯海角,爬山涉水,此去困难重重,看来能回中原的希望实在渺茫,迈儿即将前往韶州仁化赴任,望能继承老父为人之志,心向百姓,关注民生,造福一方,多为老百姓谋利益。过儿则作好吃苦耐劳的思想准备,陪伴我一齐前往海南,万一有什么意外,也好有个照应。” 苏迈、苏过看着一脸无奈的父亲,顿时泪流满面,两个人都抱头痛哭起来。苏迈当即朝父亲跪下,抱住父亲膝盖头:“不孝之子愿弃官代父去海南接受惩罚。” 东坡拉着苏迈的手,说:“迈儿,你的心愿我能理解,但这不可能,一人有罪一人当,我的过失怎能连累孩儿,你在任上能把本职工作做好,廉洁奉公,取信于民,就是对我父亲最大报答。老父早已习惯了这种漂泊无定的生活,四海为家嘛!今天当着你们兄弟的面,我要预留遗嘱:我在海外,生前死后,一切事儿都交由过儿负责,迈儿不必再去儋州,但你要关照好在宜兴的弟弟,家中大事,可多与叔父子由商量。” 苏迈听完父亲的嘱托,一边抹泪一边点着头:“爸爸放心,孩儿会一一照办。” 这时,苏过也哭着说:“不孝孩儿服从爸爸安排,不管前面的道路有多大困难,孩儿都愿甘当承受,与爸爸同甘共苦,尽心尽责,竭尽一份孝敬之心。” 东坡听后点点头,对两个儿子的表态表示满意。 载着东坡和苏过的木帆船,离开惠州码头后,顺着西去的流水,朝着广州方向一路进发。 这几天苏过为父亲奔赴海南而忙上忙下,手脚不停,每天都从太阳初升一直忙到深夜,没有睡好觉,实在是劳累极了。趁船尚未进入海域,东江风平浪静之机,他忙里偷闲钻进船舱躺下睡觉起来。 而东坡就没有这份闲心去蒙头睡觉了。他端坐在船头甲板上,双手抱膝,看着流水浪花,眺望着沿江两岸渐渐远去的村庄和树木花草,一股难以言表的复杂心潮涌上心头,脑海中浮出来的第一个人物形象,仍是朝云。朝云的身影在他此生中是不会褪去的。 接到贬谪海南诰命的那一刻,东坡是心乱如麻的。在这乱纷纷的思绪中,他除了交带苏过和阿容准备简单的行装外,其他事项一概不理。而独有一件事他是不会忘记的。他悄悄地走进寝室,关闭房门,点上三柱香,合手在朝云画像前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爱妾朝云呀,东坡命苦福薄,新居才刚迁入,转眼又贬海南,前路难走,苦海无边。为此,请你化为天使护我渡海,让我平安无事抵达目的地。现在,我要将你的画像请下来,携带在我身旁,有我在,就有你画像在,因为你是我的贴心人,你会令我鼓舞,给我无穷力量,到达新的地方后,我还要将画像挂在床前,伴我今生今世。” 念叨完毕,东坡站在木椅子上,轻手轻脚地将画像小心翼翼地取下来,卷成一个小卷筒,又用油纸包裹起来,弄好后塞进那宽阔的衣袖里去。 这回东坡要带着朝云画像漂洋过海了。 要坐木帆船走这么远的大海路,这对东坡来说还是平生第一次。他已花甲轮回年纪,还得挂着贬官的牌子去冒这惊涛骇浪的风险,实在不是好滋味。他自幼生长在天府之国眉山,年轻时是没有见过大海,与海无缘。可后来他到杭州赴任,不但经常见到大海,还与当地老百姓一起为治理钱塘潮水而出过力,流过汗水。以后又到山东登州视事,虽是短暂时间,可他也坐过渡海大木船游览过蓬莱仙山。到惠州后,说来也近海,离惠州数十里路的大亚湾就是惠州府管辖的范围。他曾听惠州的朋友说过,大亚湾海边很美,整个港湾呈葫芦状。港口码头风平浪静,风景宜人。爱好游览的东坡在寓惠期间一直想去大亚湾海边走走看看,触发灵感写几首诗歌颂一下,惠州太守也曾答应过陪他一齐前往大亚湾一游。可太守的工作一直在忙,再加上东坡身份特殊,他是一个贬谪之人,不能到处乱走,上头对此也管得紧,所以他寓惠三年,这个心愿一直未能兑现。这令东坡觉得有点遗憾。 可这回不同了。东坡不想去大海也得硬着头皮去,孰吉孰凶,只能听天由命。东坡也不想再多去考虑。 苏过一觉醒来,行船已抵达广州地界。东坡想起要在广州办些事情,便利用船靠码头短暂停留期间,上岸去把它办妥。 此次东坡远走天涯,遭遇到的困难很大。前不久刚刚落成的惠州新居,已花费他多年一点微薄积蓄,还向友人东借西挪。如今身上的钱不多,时间又这么紧迫,往哪儿筹措呢?情急之下,惟有找广州太守王古帮助解决渡海费用问题。 上岸见到王太守后,东坡将实际情况直截了当地诉说一番,要求太守帮忙解决燃眉之急。王太守获悉情况以后深表同情,紧紧地拉着东坡的手,说了一番慰勉的话后,从身上掏出一些银子送与东坡。 东坡从王太守手中接过钱,感激由衷,老泪纵横,再也不能说下去。时间已到,船上艄公水手呼叫着尽快上船,准备起锚扬帆,东坡见状,也不想再说什么,从怀中掏出事先写好的一封短信,郑重其事地递给王太守,作为面别之言矣。 船开了,朝着往海南的方向缓缓地驶向珠江出海口。 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载着东坡和苏过的木帆船终于驶出珠江口,朝碧波万顷的茫茫大海中驶去。此时海面上风平浪静,一派丽日阳光照射在大海中,让人感到清新快慰。海水里的各种小鱼小虾似乎也会分享阳光给它们带来的快乐,它们在船头周围的水面上互相追逐着,蹦跳着,一会儿跃出水面,瞬间又插入水中,这样一跳一插地跃个不停。船驶到哪儿,这些小鱼虾也跟随着蹦跳到那儿。海风轻轻地吹拂着,坐在船舱里的东坡看着这种鱼欢水笑的场面,心情得到意想不到的缓解,慢慢地平静下来,几天来的闷闷不乐情绪,也伴着大海中的鱼虾雀跃而渐渐消失。那苍桑的脸上绽放出丝丝的笑容。 看着父亲脸上那欢快神态,苏过也就轻轻地舒了口气。他在行李包中拉出一本唐诗集,斜靠在舱板上细读起来,以此打发着时间。 转入午后,太阳却躲进云层,见不到一点阳光,海面上变得深蓝一片。过了不久,突然又有几朵浓密的乌云自南向北飘过来,海面上的风浪也越来越大,船上艄公凭经验知道,一场大雨即将来临,他赶忙下令水手,先把大帆降下来,改用人力摇动橹桨前进。 老天爷的脸,说变就变。这时大海上风急浪高,巨浪一个接一个地打在船头上,溅起一团又一团的白浪花铺天盖地般地砸在船头的甲板上,海水又从甲板两边的槽沟流回大海中。随着风浪的不断加大,整个大木船就像一个小摇篮似的轻漂在茫茫大海中,时而跃上浪峰顶,时而陷落在浪谷底下,船身剧烈地震荡摇摆,像随时都有灭顶之灾的可能发生,令人生畏。 苏过是人生第一次体验到坐船出大海的恐惧,他把舱门关紧,倦缩在一个角落里,而东坡毕竟见过世面坐过出海船只。他双手抓住船舱里的横木,以避免身子左右摆晃。这时大雨降下来,黄豆般的雨点打在船篷上,发出沙沙沙的响声,像是有人向船里掷石头似的。为抵御这大雨袭击,东坡父子抱成一团,互相依偎着,扶持着,在船的剧烈颠簸中,两人都有晕船的感觉,不约而同地呕吐起来。 这时,一位中年水手靠近东坡,说:“你们两人是第一次坐船出海哇?” “我以前坐过,但没有走这么远,也没有遇过这么大的风和浪。这次坐船出海确实让我都难受。”东坡双手按着额头,说。 “头晕不晕?”中年水手又问。 “都有点晕。还有,我身旁的儿子是第一次出海,他晕船比我还厉害。”东坡说。 “身边有没带着晕船药呢?”水手问。 “没有想到会晕船的。”苏过回答。 中年水手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东坡,说:“你们用这种药油抹在额头周围,过一会头昏会逐渐减轻。” 东坡接过小瓷瓶,拧开盖子,用手倒出几滴药油抹在头额上,也同样让苏过的头额抹上药油。这药油带着一股浓烈的樟脑味四处挥发,让人呼吸到有一股舒适的感觉。苏过那不断想呕吐的感受得以止住了。 东坡把小瓷瓶盖上,交回给中年水手,并问:“这是什么药油?” “这是罗浮山百草油,据说当年葛洪道士在那里炼丹时研制的,对伤风感冒、晕车晕船很顶用,我们这些出海仔常将它带在身边备用。”中年水手说。 “啊,这晕船油原来就是罗浮山百草油,真没想到,我也听说过,这百草油是采用罗浮山百草之精华提炼而制成的药油,是道家葛洪发明创造的,具有祛风解毒,消肿止痛功能,是百姓居家良药。”苏过望着中年水手,附和着。 果然,过了不久,东坡和苏过的晕船感觉渐渐得到缓解。 中年水手见他们两人精神状态恢复起来,很有点自鸣得意之感,便又说:“常言道,欺山莫欺水。大海平静时,蓝湛湛的,一望无际地平坦舒展,可一旦它使起恶来,真是大浪滔天,六亲不认,那可吓人咧。你们刚才已体会到这点吧,大浪迎头劈过来,整个船只就会按前、后、左、右不停地来来回回摇摆着,颠簸着。人坐在船里,就像一把米在簸箕里不断滚动摇晃,缺乏坐海船经历的人,大都会晕船呕吐,这并不奇怪。” 苏过说:“这第一次坐船出海,又走这么遥远,可令我终生难忘呀!” 东坡说:“过儿这就好呀,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地去体验着酸甜苦辣,这有好处。” “你们有了这次体验,以后你们再坐海船,就会逐步适应的。”中年水手解释着。 “那多得水手师傅关照。”东坡拱手相谢。 “小意思,别客气。”中年水手说:“看天时,大风大雨很快就会停下来,不用怕的。” 过了没多久,风力变得越来越小,大雨也渐渐停下来,而大海里的波浪也慢慢平静下去,船上的大布帆又重新拉升起来,让轻轻的海风吹拂着,船继续往前航行着。这时,雨后的阳光透过云层钻出来,洒在白茫茫的海面上,远处发出惊人的光辉,在阳光的照耀下,蒸气在流动,波浪在回旋,极目望去,浩翰的大海在不停地运动着,一切都是深蓝色的,似乎又让人们从中看到了希望的前景。 乘着雨后天晴的阳光,木帆船朝着海南琼州方向不断推进。 慢慢地,一天的时间即将过去,夕阳西下,已逐渐失去其万道霞光,那轮圆圆的太阳,挂在茫茫的天际间,掩映在那平静的海面上,将大片海水染上一层桔红色的光彩,波光潋滟,浮光掠影,煞是好看。 东坡和苏过一齐走出船舱,站在船头甲板上,一齐观赏着这大海黄昏的晚霞映照,内心浮动着几许兴奋。对不久前发生的风浪晕船的不适感觉,早已置之脑后了。 很快,夜幕已经拉开,天完全黑了下来。整个大海沉浸在黑茫茫的天地里,船该怎么行驶前进呢?难道是停靠在海上么?可这些都难不住老艄公掌舵人,大海航行靠舵手嘛。艄公凭借着其那丰富的航海经验,凭着其心中积累的知识,凭着海上航标灯的指标,渡海船只夜间照样航行不误,这就叫做行行有本领,行行出状元的道理。故而东坡和苏过乘坐的木帆船,在膝黑的夜色里仍是扬帆前进,乘风破浪。 随着时间的推移,木帆船离要去的目的地海南岛越来越近了。 这一个晚上,东坡和苏过两人都觉得疲劳和困倦,而周围的海景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早早地躺在船舱里蒙头睡觉,苏过睡得特别香。不时发出阵阵的鼾声,过了许久,东坡也慢慢地睡着了,又进入了梦境之中。 东坡步出船舱,坐在船头甲板上,抬起头来窥望着夜空中的一轮明月,轻轻的海风吹拂着衣衫,让他觉得有着几分凉爽。望月思人,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起朝云来,他伸手从怀里掏出那张朝云像,借皎洁的月色,端详着朝云像里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唇,自我陶醉着,口中不断呢喃着:“朝云,我已快到海南了,你在天国里可快活呀!”说着,想着,他又陷入回忆往事的沉思中。 一阵海风吹过,东坡的手松驰了一下,朝云画像一下子让风吹进海里去,东坡见状,急忙弯腰伸手去捞,却没捞住,身子随即侧转一边,一时失去重心,不慎翻出甲板,掉进那茫茫的大海里去。而此刻船上的人大都休息睡觉了,只有老艄公坐在船尾驾驶室里把着舵,一丝不苟地看着前方,全然不知有人坠海。幸亏东坡还懂水性,他在海水中挣扎着,爬摸着,呼喊着。漂浮在水面上的朝云画像终于让东坡捡到手。这时,艄公听到东坡的叫喊声,将船减了速,转了舵,让船调转头来,准备营救东坡上船。 此刻,距离东坡只数丈远的海面上,浮出一个动物的头,有口盅般粗大,露出双眼和嘴巴,很是吓人,东坡以为是条大海蛇,心想,真是倒霉,这下遇上大海蛇,我的命恐怕难以保住。正在他恐惧之际,那个怪物正朝着东坡身边游过来,近了,他才看清不是一条海蛇,而是一只大海龟,背壳有大锅头的盖子般大,估计有三四百斤重。“呵,海龟是有灵性的两栖动物,又是长寿动物,这回我可又遇上吉祥东西,别害怕,别害怕。”东坡这么想着,而那恐惧的心情也慢慢化解掉了。 突然,东坡隐约听到了朝云的叫喊声:“先生,别害怕,我来救您。” 东坡说:“朝云,你显灵,你在哪里?” “我在大海里,就在您身边。”又是朝云的清脆声。 可东坡抬起头来,环视四周,没见朝云的身影。他望着向他靠过来的海龟,说:“你就是朝云?” 大海龟向着东坡,凝视着,友善地点点头,并逐步游过来向他靠近。 东坡此时已觉得力不从心,在海水折腾中已觉疲劳,便说:“朝云,你把我背到那条木船边上去,让我上船。”说完,顺势拉住大海龟的后腿,爬上龟背。大海龟背着东坡向木船靠过去。老艄公终于看见伏在海龟背上的东坡,随即丢下一条缆绳,给东坡系在身上,将他缓缓地拉上船。东坡见靠近甲板,抬起脚来就往甲板上踩下去,突然缆绳断了,东坡随即又掉入大海里…… 东坡大声呼喊着:“救命呀!救命呀!……” 睡在旁边的苏过以为父亲出了什么意外,赶忙坐起身来,伸手摸着父亲。东坡惊醒了,转身坐着,说:“朝云画像掉进海里去咯。”伸手摸摸怀里的衣袋,画像没有丢失,才知又是一场梦。 东坡把刚才的梦境告诉了苏过。 苏过听后,说:“爸爸,别胡思乱想了,安心睡吧,这里还是大海洋,明天醒来我们就到海南琼州啦!” 苏过的一句慰勉话语,又让东坡浮想联翩。 东坡知道,此刻的儿子苏过独在身边,他已经变得老练成熟起来,对事情的看法已有自己的见解,他将要陪伴自己在海南度过怎样的岁月,现亦不得而知。不过,他知道这儿子是懂事的,也一定会把自己关照好的。他宠爱这个小儿子,而苏过也最听他劝教。后生可畏嘛,即使自己有天大本事,终将会老去,凋谢的。新竹必高老竹枝,这是历史的必然。儿子即使无能,而最终家庭的重担仍是要落在其头上的。 而事实上,最小儿子苏过是东坡儿女中他最喜爱的。过儿的血脉传承着东坡基因,无论为人处世,还是诗文字画,都与东坡有着许多共通之处,故而人们称苏过是“小东坡”。东坡也为过儿能像自己作为而自豪,让他看到了苏家文墨后继有人的曙光。在他的心目中,苏过最优秀之处在于自幼谦虚谨慎,听从父亲教诲,善于学习和掌握各种知识。 回忆往事,东坡记得刚到惠州不久,父子两人曾到郊外汤泉去旅游。他们不畏旅途艰辛,先是坐船,后是步行,从早上直到中午才赶到白水山汤泉,见到了久慕的汤泉九龙潭飞爆。同时又游览了佛迹岩。两人不怕疲劳辛苦游玩了一天,直至入夜才回到惠州合江楼住地。虽然身疲力尽,但在大自然的熏陶下,心里却是无比兴奋,而东坡此时更是激情满怀,有感而发,挑灯夜战,挥毫即就写出《记游白水岩》和《咏汤泉》两首诗,还有一篇游记,抒发了自己的情怀。写好后交给苏过,要他参照一下自己的诗文,留下一点笔墨。 苏过趁热打铁地读了父亲的佳作后,思考了一会,觉得诗文都写得生动具体,情景交融,语言精炼,寓意深刻,把神话传说与现实生活巧妙地结合在一块,达到炉火纯青的境地。如果再去效仿父亲诗文的本意再写,那就像嚼别人嚼过的馒头一样,没有味道。为了完成父亲交给的任务,他反复考虑清楚后,决定不但内容不重复父亲的,连文体也与父亲有异。东坡是首五言诗,而苏过则写了一首七言诗《白水岩汤泉》: 世间谵异那可诘, 地中火出连冈脉。 只知骊山天子浴, 未信穷海汤泉出。 方池不须绿石甃, 小沸自与澄沙白。 涓涓微溜架岩谷, 郁郁佳气蒸石室。 满山松柏香自送, 何用椒兰熏四壁。 从来佳景与人远, 野老山僧那解说。 虽云得地古招提, 未遇赏音同汩没。 一篇今得谪仙诗, 当与绣岭争雄雌。 苏过写好后,又反复修改多次,即面交父亲批阅。东坡认认真真的吟读了全诗,斟酌推敲了好一会,觉得过儿真是后生可畏,将来定会有所作为。在过儿写的这首诗里,惊叹汤泉本来是个很好的地方,风景优美,却不为世人所知晓。而世人只知骊山皇帝浴场,哪里知道南国惠州有个美景汤泉。而今有谪仙东坡写诗歌颂,将来声名远播,四海皆知,定能与那骊山温泉争个高下。年纪轻轻的苏过这些独到之见与东坡自己赞叹汤泉“虽无倾城浴,幸免亡国污”的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从此以后,东坡寓惠三年,苏过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之下,无论是为人处世接物,还是学识文化才能,都得到很大的提升。困顿出良驹。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仅仅三年,东坡觉得过儿长大了,懂事了,羽毛丰满了,也让他更加放心了。这次要到海南来,东坡指定要苏过陪同,并把一切后事交由他处理,这自然有他的眼光。 想到这些事情,东坡还是深感自慰的。他相信有苏过陪在身边,海南此行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刚才梦见海龟打捞救助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兆意。 夜深了。他安然入睡,睡得很香、很香……载着东坡和苏过的木帆船,自离开雷州半岛的徐闻码头后,朝着海南方向一路驶去。在艄公和水手们的共同努力下,战胜了海上的狂风恶浪,度过了一道道急流险滩,绕过了数不清的崖头礁石,日夜兼程,如今已慢慢靠近海南琼州。 安全抵达的希望曙光终于出现,这让东坡和苏过都深深地松了口气。俗语说:行船跑马三分命。木帆船经历了汪洋大海风浪的洗礼,能够安全驶进目的地,毕竟是乘船者的大幸,东坡为此而祈祷起来:上苍保佑我们,观音菩萨保佑我们,平安无事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 东坡此次远行是挂着“琼州别驾”的虚衔抵达昌化军贬所的。这昌化军也即是儋州。东坡所住的贬所,旁边就是明媚秀丽的昌化河,河水清沏见底,两岸的椰子树、槟榔树婀娜多姿,亭亭玉立。南岛热带雨林里生长着的许多乔木,让东坡在大陆上见所未见,映入眼帘的全是一番令人耳目一新的景象。面对这种南岛独特景观,东坡那诗人的激情又勃发起来,唱出了“海南万里真吾乡”的新调。 当地官员听说东坡要贬到这里来,出于对这位大学士的崇拜和敬重,将东坡父子安排在城南的官舍里住下,作为暂时栖身之地。 在官舍里安顿下来后,东坡首先考虑到的是,这海南岛是一个全新的地方,以往在大陆上走南闯北,也到过不少地方和州府,都没有碰到过像这里的生活环境。故而要在这里生活下去,就得先适应这里的生活环境,过好三关:气候关、水土关和疾病关。 在儋耳居住下来的日子里,东坡真的面临着要过“三关”的严峻考验。这整个海南岛地处热带,雨量充足,气候闷热,一年四季几乎没有冬天。潮湿闷热的气候环境对于长期生活在中原的东坡来说,又是一次新的考验。加上东坡已过花甲,年迈体衰,发白齿落,疾病缠身,能否顶得住,活下去,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而在这里生活着的土著居民生活环境卫生差,生产相当落后,几乎是刀耕火种的生产方式,连穿衣吃饭的最低要求都没有保障,日子过得极其艰难困苦。这里比起蛮荒的惠州来,更是荒凉加上荒凉,面对这些困难,东坡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 “立即打马回朝,到回大陆上去。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了。只能面对现实,一步一步走下去,克服各种困难。”苏过见父亲心事重重,劝解着说,随手将一碗粥端到东坡的面前。 “这是什么粥呀?”东坡问。 “是养生健胃粥嘛!”苏过回答。 “呵呵,养生健胃粥,那我喜欢。”东坡说着,拿起汤匙,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原来,到海南后,东坡的脾胃一直不大好,可能是水土不服而引起的。苏过为配合父亲养好脾胃,增进食欲,根据当地医生提供的食疗处方,特地选取了暖胃的雍菜、生姜和蜂蜜,加上当地种植的野山稻米混合起来,煲成稀饭,让东坡作为早餐食用。 果然,东坡连食了一段时间后,脾胃得到及时调理,胃口也较来时好多了。由此看来,要闯过水土不服关,饮食问题是至关重要的。 这时,东坡想起了在黄州生活时,闲来无事,常常捧着《道经》细读起来,一读就是大半天,既是学习道教知识,也是打发时光,觉得这是一种过日子的好办法。道经中方士关于养生健身的许多话语,让东坡拿来自用。来到海南,他又是研读起《道经》来,用道经知识来进行身体修炼与保养。他自我感觉效果不错。 当年东坡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对人的养生理论就有非常精辟的见解。东坡说:“是以善养生者,慎起居,节饮食,导引关节,吐故纳新。不得已而用药,则择其品之上,性之良,可以久服而无害者,则五脏和平而寿命长。不善养生者,薄节慎之功,迟吐纳之效,厌上药而用下品,伐真气而助强阳,根本已空,僵仆无日。” 东坡关于养生的这番话,说的是人们在养生过程中应持的正确态度和方法,善于养生的人,一定是非常慎重起居饮食,防寒保暖,注意锻炼身体,活动关节筋骨,注意吐故纳新,排出废物,吸收新鲜东西进入人体。通过自身增强体质去减少吃药用药。不得已用药的,要选取上好的药,药性好的且久服没有副作用的,这样对保护五脏六腑有作用,就可以延长人的寿命。而不善养生的人,不注意经常锻炼身体不注重吐故纳新,专门使用伪劣的药品,这样对人体自身危害极大,元气大受损伤,变成阴虚火旺,阴阳失调,生命受到了严重威胁,这就很危险了。 来到海南后,东坡在生活上基本上是遵循着这个养生思路去身体力行的。 对于气候关,东坡还算比较顺利地闯过,因为来海南之前,他在惠州也呆了近三年,这南国的炎热气候已让东坡作了前期的体验,而且也渐渐适应下来。为了防止染上流行性的瘴疫病,他在惠州就开始常饮桂酒,这桂酒用药材泡浸而成,当年朝云就是因为少饮桂酒而染上瘴疫而病亡的。故而抵海南后,东坡仍是坚持饮桂酒而预防瘴疫病。 至于炎热的海南气候,东坡吸取了在惠州那段时间的生活经验,也采取相应的对策,主要是采取降温减热:一是改睡草席为竹席。竹席凉爽透风散热快,大热天睡竹席令人清爽舒服。二是坚持冲冷水凉,大热天每日三四次,或到河里游泳降体温。三是十分闷热的夜晚,上半夜在户外竹床上乘凉睡觉,下半夜天气转凉搬进屋里继续睡觉至天亮。采取这些措施后,海南的气候关很快就让东坡闯过关适应下来。 最后的疾病关。东坡身上比较明显的病症是痔疮困扰。 东坡的弟弟子由送他渡海时,曾反复叮嘱他一定要把酒戒掉,这对治疗痔疮有好处。当时东坡为了安慰弟弟,满口答应下来,而且还付诸行动上,为了实现戒酒诺言,也为了解救生活上的困窘,把自家用的酒器都变卖掉,只留下一只荷叶杯,这只杯子制作精美,是一件十分难得的手工艺品,东坡留着自己作古玩欣赏。 可是,东坡到了海南并没有真正戒酒。他不但照样饮桂酒,还帮助黎民造天门冬洒,真一酒、万户春酒等等。当然,他喝桂酒是为了防瘴疫病,这是对的,但酒对痔疮又不好,加剧了痔疮病痛,不久东坡的痔疮病又发作了。周围又缺乏好药,可怜的东坡疼得在床上翻滚着,呻吟着,让苏过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不知所措。 这么折腾下来,东坡只好暂时戒了饮酒,同时为了对付内火过甚,易发痔疮,他不吃鱼肉,更不敢吃咸鱼。经过一段时间的药疗,痔疮病有了明显的缓解。 经历了前后将近一年的时间,才让东坡闯过了气候关、水土饮食关和疾病关,渐渐进入了海南生活的适应期。当然,这仅仅只是东坡在海南生活时迈出的人生第一步,摆在他面前的路,仍是很长,很长…… 生活,是一本永远也解读不尽的教科书。面对生活,就是要面对生活中时时刻刻所出现的各种矛盾和问题。 东坡和苏过搬进宿舍住了一段时间后,遭遇了一场尴尬。那天晚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眼看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有鉴于住所瓦面的破旧,事前东坡叫苏过借来一架梯子,对几处破漏见光的瓦面作了一番简单的检查修补。当滂沱大雨倾泻而下时,屋顶上那薄薄的旧瓦仍是遮挡不住雨水的冲刷,雨水渗漏到下面,顺着桁桷不断往下滴。东坡父子只好忙着拿东西先将床上的被席盖住,以免弄湿,但无济无事,雨越下越大,而屋内漏水的地方也越来越多,造成满屋积水,水深盖过脚面。苏过只得拿着木杓将积水倒出门外。瓦面多处漏水,东坡便用木盆、水桶、瓦缸以及碗瓢分别接收漏水。雨还在滴滴沥沥地下着,床铺被席全都弄湿了。父子两人穿着防雨的蓑衣,在屋里转来转去,东躲西闪,避着漏水,不敢合眼,坐着等到天亮。 “这样的房子,简单像水瓜棚一样,通身漏水,怎么能够住人啊!”面对此情此景,东坡不禁慨然叹息起来。 “这个房子太破烂了,我们没有钱,也修不好,等雨停后,我到府衙去反映一下,叫他们派人来维修,不然, 我们只能搬出去。”苏过安慰着父亲。 事情很快传到新到任的军使张中耳中。他获知东坡的住房条件很差,又破烂又漏水后,就亲自来到东坡住所进行慰问,并向东坡表示歉意。第二天就迅速派人将房子全部瓦面及桁桷换上新的,墙壁重新粉刷。这使东坡父子两人总算能把家安顿下来。 修葺一新的住房不再漏水了。于是,东坡又把珍藏的朝云画像拿出来,端端正正地挂在床前的墙壁上,就像在惠州白鹤峰新居时的布置一模一样,好让朝云的形象继续在他眼前展现着,像盏不灭的明灯,在他心头永远点亮着。 张中军使也是久仰东坡大名,十分崇敬东坡诗词文章,经常抽时间登门拜访东坡,虚心地向东坡请教为民之道;还在生活上关心爱护东坡,不时给他送来一些自己酿造的米酒以及其他食品。东坡患病,他也会把当地的有名医生请到东坡家里来,携带上当地采摘的中草药,为东坡治好各种病。 张中军使兴趣广泛,也是一个棋迷,一来二往,他不但同东坡熟络起来,又与苏过因下棋而结缘,成了一对旗鼓相当的棋友。闲来无事,张军使就会主动走来与苏过奕棋,一旦对奕起来两人都会全情投入,铢锚必较,斩个不亦乐乎。而东坡则在一旁观摩督战,有时支持着儿子这边,时而又支持着张军使,总之,哪个势弱帮助那方,东坡常常笑着:“我是扶弱锄强的。” 的确,下棋让他们三人都找到了精神寄托,找到了生活的乐趣。慢慢地,东坡为当地的黎族同胞所熟悉,并与黎族同胞交上了朋友。这样,东坡渐渐习惯了海南的生活习俗,初到海南的水土不适症得到克服,身上的疾病也让黎族同胞采摘来的中草药治好了。为此,东坡也更加感激处处帮助他的人。他已下定决心,既来之则安之,在有生之年,要为海南人民做点好事,只有这样,才对得起他们的满腔热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