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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女人和女人
作者:林丽华(惠州民协会员)    来源:惠州民协    日期:2013-07-12 10:50:42

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七年夏天的一个早晨,天气十分闷热,太阳躲藏在云层里久久没有露脸,一朵朵白云漂浮而过。陈秀英一大早起来做好早餐,就叫儿子多多起床。自己也草草吃过早餐,又催促着让丈夫送多多去幼儿园,就急匆匆地骑着自行车上班了。路上行人匆匆,汽车喇叭、自行车叮口当  声乱成一团。每个在路上走着的人,都希望自已能躲过这场大雨。陈秀英的家离办公室不远,骑单车十分钟就到了。她一到办公室,外面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她把手提包放在办公台上,心里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陈秀英是某市D局秘书科科长。她刚把办公室的灯开,打字员小刘也来了。小刘说:陈科长,新局长上任了,你知道吗?

陈秀英说:我知道了。

局里新来的女局长,陈秀英早几天就已经知道,她是从市妇联调来的,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来上班了。

陈秀英把手提包放进抽屉,转身就出了门。她在这个单位工作差不多十年,局里原来没有女同志,后来有位局长想到一个单位没有女同志这叫阴阳不平衡。这位局长在下属单位物色了一位当时正当打字员的陈秀英来管办公室的工作,包括发工资、发报纸、打字、收发等。那时候,陈秀英刚中专毕业,还没结婚。她调进办公室以后,一些没结婚的同志整天围着她转,尽管陈秀英拒他们千里,但他们仍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一直到陈秀英结了婚,才完全死心。陈秀英的儿子虽然已经四岁多了,但她仍然保养得很好,身材苗条、脸色红润、不知原里的人还以为她没结婚呢。陈秀英从打字员到办事员,从办事员到科员、又到副科长、科长,每一个进步,都有她努力工作的痕迹。

陈秀英来到新任局长的办公室。新局长姓赖,年近五十,一套合身的灰白西装套裙,显得合体、大方。短短的头发烫着一个个的“大波”,大波忽明忽暗夹着些许的银丝,给人一种干练,能干的感觉。遗憾的是她的两眉中间有一黄豆般大的豆疤衬着油脸,即使是像现在一样昏黑,也能看见那一闪一闪的白光。

“局长,你好!”以前称呼她赖主席,现在改称局长,陈秀英有点不习惯。

“哦!秀英,你好!坐呀,坐。”赖局长面带笑容,很热情地招呼陈秀英。本来自己是来看看局长办公室办公室有什么需要自己去做的工作,现在被赖局长一招呼,竟忘了自己想说的话。

其实陈秀英早就认识赖局长了,而且听说过赖局长早年官道的不少绯闻。她年轻时,在A县的一个乡镇挂职锻炼三年。任副镇长期间,分管人事、办公和计划生育工作。有一件事她做得十分特别又十分的大胆,她的年龄居然在她挂职的第一年就比以前少了一岁,第二年又少一岁,第三年居然少了两岁,她的年龄三年就少了四岁,一时成为镇机关议论纷纷的话题。组织部门一再强调干部年龄要按第一份原始档案填写,可是她……,由于她年轻气盛,刚刚当上副科级领导,一时就忘记了自己几斤几两,动不动就训人,口没遮拦,官瘾极大,弄得人际关系十分不好,结果在全县换届选举时,全县下去乡镇挂职的干部除她一人落选以外,其他全部当选,县人大主任为此大发雷霆。落选的她又在市妇联时任副主席  邓大姐的推荐下进入市妇联工作,任主办干事。人之初,性本善,善良的人不相信一个人会犯同一个的错误,相信赖会在实践中找出落选的原因,在邓大姐的帮助下,她的级别依然是副科级。这时她学聪明了,便夹起尾巴做人,把狂傲的形象隐藏起来,表现得积极,向上善解人意。这法子真灵,几年后,她就从副科级提到正科级。在邓大姐任妇联主席时,就推荐她为妇联副主席。副主席离正主席只差半个级别,但想坐上这把交椅说易也易,说难也难,易到就手可得,难到比登天还难。夹着尾巴做人的赖副主席,对投机钻营是十分熟悉的,她当邓主席的副手,她对她百般依顺,邓主席对她是百分百的信任,便积极地向组织推荐她为后备干部。市妇联主席邓大姐到临退位时,才发现了其“卢山真面目”,后悔自己培养了一个“中山狼”。那天公示期一过,“中山狼”就飘飘然起来,狂傲起来,狐狸尾巴不想掩藏了。班子交接的当天,她就问邓主席说,你什么时候把办公室腾出来?未等邓主席讲话她又说,你明天就去办退休手续。邓主席被她气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本来,即将退休的人是心灵最脆弱的时候,因为她即将退出她干了几十年的政治舞台,况且退休年龄是男女不平等。邓主席平静地说,办公室迟早我会腾出来,退休手续我也会去办的,你让我先在思想上转转弯,让我缓一下气行不行?邓主席生气了,她一时感到自己胸口很痛。这时如果赖主席不讲话,就没事了,但赖主席新官上任三把火,她希望自己尽快主席办公室办公,才有威信,她忍不住就发了 “官威”,了她居然狠狠地说,你都要退休了,难道还想赖在这里不走?那又有什么意思?这么尖酸刻薄的绝情话让在场的所有人咋舌,心灵脆弱的邓主席听了她副手的这番话,又惊奇又难受,一阵心慌,她想到自己一手栽培的人居然这么阴毒,一时难以想通,便一头栽了下去,送医院抢救时已经心肌梗塞死亡。此事很快在市各县区传开,大家议论纷纷,都说赖主席对离退人员这么苛刻,心肠这么狠毒,又这么露骨,是很少见的。

现在赖主席又变成赖局长。赖局长没来上班以前,市组织部让陈秀英去验看赖局长的个人档案,她发现赖局长在出生档案上的填写又比去年小了一岁。陈秀英想,她的胆子真大。但她又转念一想,现在似乎没人管这事。有办法改年龄的人,都是手里有权的人,谁又能耐何得了。管他呢,这些关自己什么事啊!现在陈秀英看见赖局长的时候还在想着赖局长以前的事,她觉得自己有点不自然,心里还在跳不停。她想赖局长今天来这里当她的局长,以后怎样呢?但她又一转念,想到赖局长好斗,她的目标只是她的竞争对手,自己是她的部下,反正一切行动听指挥就是了。她的心情很快平静下来。

陈秀英很快回过神来。她为赖局长倒了一杯水,然后放在沙发上。

“你的裙子真好看,叫什么裙,在哪里买的?”女人凑在一起总爱谈衣着,赖局长也不例外。

“这种叫V字裙,是请师傅做的。你若喜欢,抽空我陪你去做一套。”

“不用。我这个样子,穿什么都不好看,不比你们年轻人,身材好,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局长真会开玩笑,我也只比你小几岁而已。”

俩人停了话,都没说什么。陈秀英觉得自己跟赖局长讲话挺不自在,就把手中的钥匙圈套在手指头轻轻地摆弄。

“秀英,我是新来的,对工作不太熟悉,你可得支持我啊!”赖局长眼睛看着窗外嘴里和秀英讲话。

“局长,看你俩说到哪去了。你是领导,我就怕自己的工作不能让你满意呢。”陈秀英见赖局长挺和蔼,并不像人们传说的这么傲慢和狂妄,或许人的年纪大了,性格有所收敛。她想。

赖局长依然笑了笑,没有再讲话。

“赖局长,如没什么事我回办公室了,你以后有什么工作尽管吩咐我。”说着,起身退出局长办公室。

离开时,陈秀英不知为什么,她总感到有一丝的不快和隐隐的隔阂。但她很快恢复心态,面带笑容走出来。陈秀英离开局长时,差点与迎而来的司机亚光撞个满怀。

“哟,心情这么好啊陈科长,捡了金元宝吗?”亚光讲话喜欢摇头晃脑。

“是呀。”陈秀英随口应答。

“哦,明白,明白 ,来了女局长,怪不得这么好笑。如今女人当领导,对你们有利,以后请多多关照!”边说边两手抱拳对着陈秀英晃了两下。

亚光爱讲鬼话,他说自己一天没有讲笑话人就会闷死,常常讲的话令别人笑断了腰,大家已经习惯了。小姑娘小刘高中毕业,来当打字员三年,依然扎着一股“马尾巴”,长长的睫毛下有一对晶亮的黑葡萄眼睛,学生模样未改。亚光司机很会掌握自己手中的“权”,司机被人们看作一种吃香的职业,社会上被称作“三大宅”的是司机、医生、阉猪佬。亚光当司机,可是“威风八面”,除了领导,其他和他同事的人想让他做点什么或载点什么是不可能的。有人背后骂他是个“无利不图”的“野仔”。有一次,一位技术员调往深圳工作,她事先对他没什么“进贡”,亚光就很不乐意,满嘴的唠骚话,他故意向领导请假,强调自己的儿子病了,老婆又要上班,走不开,一直拖了两天才肯去开车。车子到了深圳城外,还有几公里就到她的家了,他却说车子坏了,进不了城,一定要在半路卸货。那位去深圳的同事一点办法也没有,夫妻俩抱着孩子只好又另外请车,重新请卸下的货又一件一件地搬上车,夫妻俩恨死了亚光,直当他狠心。

“科长,”亚光今天无事,脑袋又摇晃起来,“我的车以后可能就你坐得多了。”亚光讲话的口气很大,好像自己当了领导。

“此话怎讲?”陈秀英故意问。局里新买的小轿车也给亚光开。因为编制所限,两部车只好用一个司机,运货、做劳动要用大车,但这种时候很少,平时都用小车。

“不是么?”亚光吸了一口烟,把烟雾从口中喷出一个个的圆圈,“如今局长是女的,秘书科长也是女的,局长出差不带女秘书还带男秘书?”

“男女不都一样为了工作。”

“那可不同,女人啰嗦。”

“你好大胆,连局长的坏话你也敢讲。你知道我们的女局长是啰嗦的人么?”

亚光话没讲完,赖局长踩着高跟鞋咯咯地走了过来,亚光伸了一下舌头。

“亚光,把车开出来,我想下去走走。”

“赖局长,刚上班就要下去检查工作?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陈秀英问。

“不用了,我已通知政教科的吴科长,让他陪我去吧”。

赖局长走出去以后,亚光又把脖子一缩,舌头一伸,向陈秀英扮了个鬼脸。

陈秀英的心里泛起了一片感激,她认为局长是关心她。

 

第二天下午,局里开了一个隆重的送旧迎新会。会毕,聚餐,晚上卡拉OK

陈秀英是个高个子,局里许多同志也够不上她,因她怕男人跟她跳舞有自卑感,就干脆坐在一旁为大家点歌,点她自己唱的,也有点给别人唱的。

“秀英,过来!”赖局长喊着,见陈秀英没有动静,心里有一丝不快,她又喊:秀英,咱俩合唱一首歌。

陈秀英做完了她该做的事,就坐在一旁边嗑瓜子便构思她的小说。她是个文学爱好者,偶尔有灵感时,就要去耍弄笔墨。她今晚突然想写一篇小说,刚好了一半,现在她正在构思想着布局,她笔下主人翁的故事情节,根本没听见赖局长在喊她。直到赖局长拍她的肩膀她才“啊,哦,哦!”地应着,但尚未回过神来,不知赖局长在讲什么,自己只能对她微笑。

“秀英,你是不是聋子?我喊这么大声你都没听见?”赖局长似笑非笑,似怒非怒,脸拉得长长的,她的眼也搭拉下来。

陈秀英一时有些茫然。她忙说:对不起,,有事吗局长?

“现在没有了。”说完,拿起桌上的苹果就咬了起来,把个苹果在嘴里嚼得嗒嗒声。

陈秀英觉得很难堪,有一种受奚落的感觉,一时束手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小刘伏在她肩膀上小声地说:英姐,刚才赖局长叫你和她一起唱歌你没有听到吗?

陈秀英心里一惊,立即站起来,走到赖局长的身边坐下说:局长,我点一首歌我们俩人一起唱吧?

“不想唱了,我的喉咙都哑了。”赖局长边吃苹果边回答陈秀英,眼睛却盯着电视。

陈秀英在心里骂自己。于是她点了一首《分飞燕》想和赖局长一起唱,但赖局长却不唱,无奈她只好请张副局长一起唱。

其实赖局长心里十分想唱这首歌,因为这首歌在当地流行不久,会唱的人不多。她对亚光说,让服务员再点这首《分飞燕》,然后她又和张副局长唱了起来。赖局长是汕头知青,粤语中夹带了潮语,拖音细细长长、太紧太快的颤音让大家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小刘说,哎呀,空调开得这么大,我浑身都在起疙瘩皮。亚光说,你讲话喜欢转弯抹角,你干脆就说听了局长的颤音让你起疙瘩皮好了。不过,我也好像在起疙瘩皮。局长在表演,不好听也是好听的,在鼓掌的掌声中,有褒和贬的含义,陈秀英也感到这种声音令她身上起疙瘩皮。

发工资那天,陈秀英把一张五十元的收款收据和工资一起拿到局长办公室去,并让她在工资上签名。

赖局长看到那张扣款单,就问:扣我什么钱?

陈秀英说:是这样,按咱局里原来的财务制度规定,无论是谁私用公车都要扣回油钱。你上次去了一次广州探望病人,是司机亚光告诉我的,他叫我扣你的工资。对不起,我事先也没问你就把收据开出来了。没开收据,我又怕被你批评。这个财务制度是上任老领导定的,有一次他用公车我忘了扣他的工资还被他批评了一顿呢。

陈秀英一口气说那么多,赖局长早就不耐烦了。她眯着眼,嘴里挂着一丝让人难于捉摸的笑。

“好”!制度订了就要执行,你做对了,以后大家也要遵守。赖局长说着便低头看文件,没有理会陈秀英。陈秀英刚要离开,赖局长又叫住了她,说,下次财政局拨款来,你不要告诉我的副手。陈秀英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出去了。

赖局长的心里想着什么,陈秀英不想去猜,但她那眯着的眼睛告诉她,局长的心里有点不快乐。她上班还不到一个月,就有什么不快乐呢?对她的副手,还是对自己的工作?唉,管它呢,或许人家心里有事,心里不快活也难说的。陈秀英一贯来对人热情,直爽,有时与同事、朋友和周围的人难免会有误会或磨擦,但她很快会忘掉,事情过了也不太爱翻来复去地猜测,她兄弟姐妹都叫她“无脑”。有脑也罢,无脑也罢,她认为做人嘛,凡事都不能看得过重,也不应过于计较,否则,怎能在社会上立足呢。能做到知足常乐就不错了。

这天早上,丈夫送儿子多多去幼儿园了,陈秀英便匆匆忙忙地向菜市场奔去。今天,太阳老早就升起来了,把远近的路树、建筑物都涂上一层金黄的色彩,把晨起的人脸上也涂上一层红光。在菜市场,慢悠悠走着的是退休闲人和家庭主妇,急匆匆走着的,是上班族。这些在机关做事或在企业做工的女人,她们觉得在早上买菜有两个好处,一则早上菜农的菜比较新鲜青嫩,二则免于中午受毒日暴晒的折磨。

在这一条街卖菜的,都跟陈秀英认识,有时她带的钱不够,卖菜的人就说,你拿回去吧,隔日再还也不迟,当然他们深信陈秀英从来没欠过他们的钱,他们说陈秀英是一个随和又大方的机关干部。

陈海英蹲在菜农的地滩上捡豆角,正要过称,后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豆角多少钱一斤”?

陈秀英扭过头一看,是赖局长的小姑子亚玲。亚玲每天也很早来买菜,在赖局长没来上班以前,陈秀英就已经认识亚玲了。他们在市场天天见面,或点头微笑或说上几句笑话。

“亚玲,早啊!”

这次亚玲没有理会陈秀英,她又叫了一遍。亚玲把头转过来,很响地“呸”了一声。

陈秀英觉得莫名其妙,顿时又感到心里颤抖,她呆在那里足足有三分钟,直到菜农叫她称豆角她才回过神来。

陈秀英认为赖局长的小姑子就是怨怪她,但因何怨怪她,自己什么事惹她或得罪她了,自己一点也不知道。唉!人生隔肚皮,人生因何复杂,人与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误会,陈秀英确实感到很费解。

陈秀英心情郁抑地来到办公室,办公室只有她一个人,静静的,她不禁回想起今早上的事。她终于想起来了,亚玲的小姑仔在县城开美容室的。开张那天,亚玲刚好在路上看见陈秀英,就热情地拉着她去看她小姑子的美容室。新开张的美容室非常简单,总共三张床,一个称美容师的,向陈秀英热情地介绍了女人应该怎样美容才好。亚玲热情地叫陈秀英美容,并说开一年的卡可以优惠云云。人情难却,陈秀英只好交了五百元。作为一年的美容费用。可是不到半年,美容室关门了。陈秀英便去讨回款,但亚玲总是不理她。现在亚玲的嫂嫂竟当了她的领导。这世界上,有许多事真是难料啊。但陈秀英认为自己跟亚玲的事跟赖局长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正在出神,恰好传达室老严送来了几本杂志。她翻开一看,是她的小说《变奏》发表了。陈秀英早就把刚才的烦恼丢掉了。她连忙拿起杂志,把自己的小说两目三行一口气读完。还好,没什么大的改动。她在心里说,她呆了一下,便拿起杂志往赖局长的办公室走去。陈秀英此时的兴奋,是忘记了现在执政的是新的女领导,而她此时想的,则有了文章登刊应该拿给领导看,但她此时没有考虑的是新领导喜欢看书吗?重视文化吗?

赖局长正懒懒地靠在沙发上,一边用脚转着凳子,一边抬手叉开五指梳理头发,然后把脱落在手指上的脱发一根一根地放在桌子上,她颇有兴趣地看着脱发越来越多,又把脱发用手指圈成一小卷丢进废纸筒里,见陈秀英进来,她的脸上很快就堆起了笑容,别看她近五十的年纪,但她笑起来还是挺耐看的,要不是她双眉间的豆疤,她会更好看,陈秀英想。

“赖局”。

“秀英,有事吗?”陈秀英看到了赖局不屑一顾的眼神。

“也没什么事。我这里有一本杂志,想送给你看。”

“什么杂志?”我不喜欢看杂志的。赖局长拿过陈秀英恭敬地递过来的杂志,随手翻了一下,便漫不经心地放在一旁。

陈秀英重又把书拿起来,翻到《变奏》那篇,重又递给赖局长,说:这篇是我的拙作,请多指教。

赖局长并不像以往的局长那样,看到自己的部下有文章刊出来就忍不住要赞叹一番,表扬一番。

赖局长大声地说:看不出啊秀英,你还是个文学爱好者呀,难怪老局长夸你是女秀才呢。她接过陈秀英递过来的杂志,又不屑一顾地放在办公台上。我有时间一定拜读。她说。

陈秀英觉得挺无聊,正想离开,赖局长又叫住了她:

“我们局还有多少编制?”

“已经满编了”。

赖局长深思不语,停了一下,又对陈秀英说:刚才我已经与其它副局长打过招呼了,某县D局总工会有位叫李先其的,挺不错,你找个时间去一下,跟他们的领导说说,就说是我的意思,先让他借调过来,以后有编制再正式调。他来了以后,就在秘书科做你的助手。

“好的,我明天就去办”。陈秀英说这话时,心里极不愿意,又不敢说。局里现在已经有三十几个人了。而且有相当一部分人无事可干,天天一杯开水,一张报纸,坐得辛苦,捱得难受,现在还要借调人来。陈秀英干秘书工作已有十年,领导的心态也算撑握了一些,凡领导决定的事,你最好别再提意见,提了,一是怕领导对提意见的人有误会,二是不会起什么作用,你只能老老实实地按领导吩咐的去办就是。

陈秀英很快便把李先其借调手续办妥了。赖局长还特别吩咐,别忘了购一套新办公桌椅给李先其用。

李先其来上班了。他中等身材,胳腮胡子,粗粗的眉毛下有一双大而亮的黑眼睛,挺直的鼻子,讲话时,那又大又圆的喉结在脖子上滚动,也可以说是美男子吧。

他来上班的第一天,陈秀英让他写一份开会通知,他竟拟着笔尖想了老半天,后来他干脆对陈秀英说:科长,你念我写吧。

陈秀英干脆不让他写东西,让他干一些如开会搞报到、接待来人、采买等工作。

那天早上八时刚过五分,陈秀英、亚光、小刘都到了办公室,电话玲突然响了,响第二下时,小刘正准备去接电话,这时李先其从办公室门外一脚踏进来,抢先接过电话筒。

“喂你好,赖局长,我已在办公室了,是是,好,好”。放下电话有一脸的自豪感,他对陈秀英说,赖局长让我陪她出差。说完他挟着公文包就出去了。以后赖局长每次出差,开会,甚至办公事私事,都把他带上。赖局长有事要找陈秀英的,她都让李先其转告陈秀英。陈秀英从来没有遇过这样的事,但觉得这样也挺好,有人做局长的总管,省她费心,她就可以安下心来处理一些琐事,空闲之时还可以构思一下她的小说。这样久而久之,陈秀英就很少与赖局长打交道了,有时一个礼拜也没有机会同赖局长讲一句话。

一天下午,大家都下班了,办公室只有李先其一人,正在整理近几天来跟赖局长出差的单据。突然他接到市委办公室打来的电话,让他去系统党办拿一份通知。李先其连忙锁好单据,就往系统党办走去。他拿到那份通知一看,说明天上午召开全市一把手会议,李先其把通知放进手提包,准备回到家再给赖局长打电自话。回到家里,见老婆接孩子去了还没回来,便动手做饭。他刚把电饭锅的插座插好,突然有位老同学把电话打到家里来,他说自己刚从北京过来,正在××饭店,现在这里老同学都到齐了,就差李先其了。他和这位老同学从小就十分要好,十分“死党”,今儿来了,不去怎过意得去。他在桌上匆匆写了几个字留给老婆,就往酒店奔去,把通知赖局长开会的事也忘记了。老同学多年不见,喝酒是必不可少的,那晚他真的喝醉了,被同学架着回来就躺在床上,他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多才起床,到了办公室已经九点多了。这时,他才想起通知赖局长开会的事,知道自己闯了祸,他看陈秀英走出去以后,就把那张会议通知偷偷地放在陈秀英的桌子上,又用其他文件盖住。

下午,赖局长气冲冲地来到办公室,她大声地问“昨天是谁接到让我去开会的通知?但没人回答,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咋回答。原来这次一把手会议很重要,哪个单位没来要点名、写检查。赖局长说:陈秀英,你作为科长,你要对此事负责。又对李先其说,你去系统党办了解一下,看谁去拿的通知。李先其连忙点了点头。但他并不去系统党办了解,如去,事情就败露了。

赖局长走了以后,陈秀英就在她的办公台看到了那份开会通知,她连忙拿着会议通知问:是谁拿了会议通知又不告诉我又不告诉局长,偏偏放在我台上,想栽害我?小刘面无表情,亚光摇头晃脑,李先其说不知道。奇怪了,这张会议通知难道有脚,自己跑来的?不行,我一定要去搞清楚。李先其心里很害怕。赖局长似乎明白了什么,后来她没再讲什么,这件事才不了了之。

这件事让陈秀英得到了教训,她似乎看出了是谁这么的不负责任,不负责是对工作不负责,但为什么要害她呢?一阵悲凉向她袭过来,她有点冷。

一次中午,离下班尚差一刻钟,小刘从打字室出来,双手搭在陈秀英的肩膀上,小声说:“秀英姐,省党校第三期大专函授班开始招生了,我想去报名,你帮我去问赖局长好不好?”

听小刘一说,秀英倒怪起自己来了,有关党校招生的事她也看过通知,她本来早就想告诉小刘的,但是工作一忙就忘记了。她站起来说,好,我和你一 起去找赖局。

她们刚跨进赖局长的办公室,李先其也坐在那里,正满脸微笑地跟赖局长在讲着什么,赖局长也笑得脸上开花,显然她心里很高兴。陈秀英看见领导高兴心里想,来得是时候了。见她们俩进来,李先其即站起来对陈秀英说:你们半边天聊吧,我有事先走。

陈秀英把小刘要求读省委党校函授班的事告诉了赖局长。

赖局长很快收敛了笑容,她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微笑着对小刘说,想去读书么,是好事。但是……她转过头对陈秀英说:秀英,你是知道的,我们单位经费紧张。

陈秀英说,读书不用很多钱的,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局长瞪了她一眼,连忙住口

小刘,你还年轻,过两年再说吧。赖局长对低着头的小刘说。

陈秀英不好再说什以,她看到小刘眼睛有点湿润,怕她哭出来难收场,便对赖局长说:赖局,快下班了,我们先过那边办公室。

好。赖局长站起来,微笑着拍了拍小刘的肩膀。

陈秀英和小刘快步离开赖局长的办公室。

小刘拉着陈秀英的手来到打字室,她眼里的泪水已经流了出来。她用卫生纸擦了擦眼泪,说:我真想不通,读函授,又不影响工作,一个学期才两百来块钱。

陈秀英的心里也在替她难过,又一时不知如何劝她。一个学期两百多块算什么?她请人吃饭、卡拉OK,一晚便花去几千块有时上万块。她既同情小刘,又没法向她解释。她为小刘擦了擦眼泪,轻声安慰她:

“傻姑娘,哭什么,两年很快过去的,就再等两年吧。”

“再等两年?”小刘摇了摇头说:再等两年我就毕业了。

果然是好小刘,她没有再等。她叫陈秀英开了介绍信自己去报名,后来考试通过被录取了。她也没有拿单据来报,而是自己掏腰包。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年终,赖局长来上任也有半年时间了。年终总结材料,年年都由陈秀英完成。陈秀英原来认为来了李先其,心想今年的总结就不用我写了吧,但她还是逃不脱。李先其一如既往地做他的后勤服务工作,陈秀英写总结。

就这半年时间,赖局长在本局进行大面积的班子调整,也一度与她的副手张副局长和陈副局长“大打出手”,班子不团结,民主生活也没办法开下去,组织上不得不对D局进行班子调整。不久D局调出张副局长去A局任局长,另一位五十五岁的陈副局长也被改任调研员。不久,又从其他单位调来两名副局长,而且年纪都比较轻,均在四十五岁以下,亦都长得魁悟英俊。这些人是赖局推荐,经组织考察的。

陈秀英看到老领导都换了,心中如被云雾罩住,感到很压抑。她与们很熟,又拍挡了很长时间。他们对陈秀英也挺好的,陈秀英内心真舍不得他们。心中闷闷不乐的,有时会感到一阵莫明的惆帐和烦闷。

这一进一出,局里仍没有编制,李先其至今不能调进来。但李先其对调进来的事似乎不急,大家感到他不像是借调来的,而是这里的主人,调不调对李先其来说没有半点的影响。

工作较清闲时,亚光和李先其经常讲趣话,讲到好笑时就大笑,有时也脸红脖子粗的。李先其还特别喜欢讲自己的能巧。那天陈秀英、亚光、小刘等都在,李先其顺着话题有滋有味地“教”人说,假如你在路上遇到不想打招呼的人,小刘插嘴问,什么叫不想打招呼的人?李先其瞪了一眼爱插话的小刘后又说,比如说地位比你低想求你的人,对你有恩的人,你欠他情的人,你欠人钱的人,你的老领导,所有那些你不想见的人,但你又在路上碰上他,该怎么办?小刘忍不住又插话,怎么办?李先其喝了一口水,接着又慢悠悠地说,那你就掏出手机,假装和别人讲电话。亚光听了先鼓掌。陈秀英说,损招。小刘说,呸!没一句正经话,你这叫什么“巧”,你有本事最好去见义勇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样你才会英名久传。我老了,无能力见义勇为了,我就希望日子过得滋润一点,就行了。说完,他去了赖局的办公室。

李先其平时对陈秀英不敢怎样,但对亚光、小刘等都是指手划脚的。大家也不敢在他面前讲什么,因他十分喜好奉承领导,习惯向领导打“报告”。局里许多人都十分恨他,背地里骂他“头性”,“头性”即俗语猪狗的代言。

天天都这样能听见李先其在讲着指挥人的语言。

“小刘,水壶没水了,去提壶开水过来。”李先其站着靠在桌边,他边抽烟边对小刘说。

“你自己不会去么?”陈秀英对李先其很看不惯。小刘斜眼看了看李先其,默默地提着水壶走出去了。

“亚光,把车开出来,要去灌煤气”。

“是谁的煤气?是你的还是局长的?”亚光有几次被他骗了,自家要灌煤气不说,亚光以为赖局长家的”。

“当然是赖局长家的”。

“那!车钥匙在这,你自己去开吧!”亚光仍低着头在看报纸。亚光除了怕局长,谁都不怕。李先其来了以后,亚光非常喜欢和他对着干,并且对李先其也越来越反感。就你的鸟事多。亚光在心里说。上次亚光为李先其办事,车开到目的地,亚光正准备走,可是李先其拦着他不让他走,他说要带亚光去他乡下的家那里摘荔枝。在回来的路上,天色已晚,本来亚光答应和女儿一起吃饭庆祝她生日的,亚光急着回家,在乡间小路以时速80公里的速度在泥泞的路上颠簸着,车的钢板也被弄断了。汽车瘫下来走不了。急得亚光直骂娘。事后,亚光给赖局长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赖局长讲亚光乱来,明明路不好走还开那么快,舍得公家的车。因此,亚光恨死了李先其。

看亚光仍坐着不动,李先其脸上堆起笑容走过来搬着亚光的肩膀说:喂!我的师傅,走吧!在无奈的情况下,李先其就用这样的方法来“买”亚光的心。

“亚光”,去吧!陈秀英也说。

听陈秀英开口,亚光无奈只得放下报纸,对李先其说:我先去加油,你一会儿就要下来。

亚光走后,李先其指着他的背影恶狠狠地说:摆什么臭架子,看哪一天我拿了驾驶证,第一个就把你“炒”掉。

陈秀英看他这样子,心想,你李先其还是借调的呢,怎么就能轮上你“炒”人,她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她想起《西游记》中描写孙悟空的那句话:得意忘形,孙悟空善变,每当他变成其他模样,他都非常高兴自己所变的模样,非常得意,每当他一得意、一狂妄,就会原形毕露。陈秀英不明白,李先其为什么这么狂妄,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是借用的吗?还没正式调进来就这么猖狂,若日后正式调进来就更不得了了。陈秀英想着,不禁坐在办公室发起呆来。她十分清楚地记得,李先其在赖局长的眼中可是个很完美的人,他彬彬有礼,肯干,尤其赖局长在场时他更是积极,如果赖局长去外地出差或开会,他就肯定是迟到半个钟甚至更迟才来上班。每次局里开会,赖局长都喜欢把他表扬一番,说他干工作肯卖力气不讲价钱任劳任怨,说这样的同志真难得。可见李先其在赖局长的眼中是一个多么完美的人。陈秀英想到这里,感到一阵恶心,确实自己对李先其也十分看不惯,但他毕竟是她领导下的科员,纵然他有错,她也不会到处去告诉别人,至于其他人说什么,她只能听而不能插嘴。

李先其走了以后,调皮的小刘问陈秀英:英姐,大家给李先其起了个外号叫“头牲?”你知道吗?

“头牲?”陈秀英感到好笑。

“大家都叫他头牲”。小刘又说。

“头牲就是猪狗。他像猪狗吗?”陈秀英微笑着开玩笑。

“没有十足也有七、八成”。俩人一起会意地笑起来。

“英姐,有些事可能你不知”。

“什么事?”

“英姐,我看你有时候看书看呆了,看傻了,什么事你都不知道。”小刘说。

“有什么事我不知道的?”

“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因为你整天在爬格子,许多事被蒙在鼓里,看哪一天被人家“卖”了你还帮他数钱呢?小刘越说越来劲。

“哇!你说话别那么损好不好!”

“我这是帮你敲警钟,为你好”。小刘说着去了打字室,办公室只剩陈秀英一个人,她呆呆地望着墙壁出神。她多少也感觉出来了,只是嘴里不便说是了。自从李先其借用来这以后,陈秀英感到自己已经慢慢地被架空起来,很多事情已经用不着她了。她手里掌握的经费差不多就要用完,而新到的经费赖局长已经让李先其另立账户,这说明李先其已经取代了她的许多工作。

下班回到家里,丈夫已经做好了饭菜,看妻子没回家正拿着盛满饭菜碗想叫儿子先吃。陈秀英一回到家便瘫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一言不发。丈夫跑过来,关心地问:你怎么了?生病了?没有!陈秀英闭着眼睛回答。那没有就吃饭吧,要不饭菜一会儿就冷了。丈夫轻轻地说。好!吃饭吧。

吃过饭,本来该由她收拾的碗筷她也不去收拾,却拿起当天的《南方日报》漫不经心地看起来。儿子跑过来,幼声幼气地问:妈妈,人为什么有两只手?生出来就有的呗。那鸭子生出来为什么没有两只手呢?儿子仍在缠着妈妈不放。

对儿子没完没了的问,她很不耐烦。丈夫见她吃了饭还不换衣服又坐在沙发上,知她心里有事,连忙哄儿子进房间写字。自己转身进了厨房。

望着丈夫勤快的身影,陈秀英对自己说,你有什么好烦闷呢?你有一个幸福的家,丈夫爱你,儿子聪明漂亮,自己有一份舒适的工作,闲时写写作,偶尔也会欣赏铅字带来的喜悦,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俗话说:知足身常乐,能忍心自安。陈秀英开始嘲笑自己。她呼了一口气,心开始平静下来。她打开音响,放了一首徐小凤的歌曲《人生满希望》………看夕阳,满盼望,人生满风浪、母用泪满腔信心坚强悲哀力量……。

第二天上午,陈秀英正在做文件档案,丈夫把电话打到单位来找她,他说妈妈(家婆)今上午中风了,要陈秀英请假几天回去侍候母亲。陈秀英就急急来到赖局长的办公室,说想请五天假。

“五天假,这么久?”赖局长说着放下手中的书,接着说,“你家里兄弟妯娌这么多,侍候母亲轮得到你去吗?”“那是我们应尽的责任。”。

陈秀英真想骂她“冷血动物”,但她没有骂,她只在心里想。

你先回去两天,看情况怎样,到时再说吧。赖局长又冷冷地说。

陈秀英回到家里,见婆婆已经昏迷不醒,她并非中风,而是脑血管破裂。陈秀英跟婆婆感情很深,见婆婆这样,心疼不已,忙上前扶她,唤她,那几天她都和妯娌们都形影不离地伴随在婆婆身边,仅过了三天,婆婆就过身了。陈秀英连忙打电话回去,说明原由。待办完婆婆的丧事,已经是第七天了。

陈秀英回到办公室,忙去赖局长的办公室向她说明原因。赖局长表情冷漠,似谁欠了她的钱似的,更没有半句问候、安慰的话。陈秀英感到自己的心真是凉到透顶。

有一次,陈秀英写了一篇散文,想让小刘帮忙打字。小刘接过一看,忙将稿件急急地装在口袋里。陈秀英看她动作有点古怪,就问她为什么这么偷偷摸摸的?小刘说,我怕被李先其看见又去赖局长那里告状,赖局吩咐我说,凡不是公家的东西不能打,否则,要收钱。但我们是老朋友,老同事,我就偷偷地帮你打字吧。陈秀英的心又一次受到刺激。

李先其有一次拿了一叠文件让赖局签字,赖局边签边心不在焉地问李先其,听说陈秀英是个作家?李先其说,可能是省作协会员吧。赖局长说,她算哪门子作家?写几篇文章就能当作家,那全中国的人个个不都是作家了吗?说着抬起头来对李先其笑笑,李先其看她的神态有讽刺之意,连忙也对着赖局长眯起眼睛笑起来。

这天下午,陈秀英正在起草一份文件,李先其从赖局长的办公室出来,对陈秀英说:帮我取五千元回来。他讲话那种居高临下的样子,真让人难于接受,陈秀英并不和他计较,她连忙开了支票,她手中的支票也就仅剩下这五千元了。陈秀英边写支票边问他。

“要这么多钱干啥?”

“陪赖局长出差!”

“去哪里?”

李先其没有回答。

见他不愿讲,陈秀英不再问。她写完了支票,又麻利地盖好各种印章,然后把支票递给李先其。

“陈科,我现有事,你帮我去把钱取回来吧!”

陈秀英只得锁好抽屉走出去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而陈秀英的工作也一件又一件地被李先其代替了,如单位的开支,上头来人的接待等锁事,唯独写材料这工作,仍由陈秀英完成。陈有时遇上赖局长跟她打招呼,赖局长也是爱理不理的,只是表面笑笑,有时不笑。陈秀英感到赖局长对自己极不信任,但又想不起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当然,陈秀英更多的是反省自己,责怪自己多余的猜疑。

陈秀英第四次获得优秀信息员的称号,是省里评下来的。这份荣誉的确来之不易,这里面包含她多少的辛苦,付出了多少心血。三十几岁的她,曾经走过了晚婚晚育关,写作关,费了多少脑汁,如今头上也熬出了许多白发,她从未后悔过。她认为自己没有太多追求,她只满足于现状。丈夫是理解她的,支持她的,可是有些朋友和同事却不理解她,经常邀她去“锄大D”(一种卜克游戏),摸“四方城”。这天晚上她正在辅导儿子做作业。儿子说,妈,我要背诵课文。她立即关了电视,就帮着儿子,儿子正念了一半课文,电话响了,陈秀英拿起电话一听,是老友阿群的声音。

“阿英,过来,现在我们是三缺一,等你来救驾呢。”

“亚群,我今晚确实有事,你们别等我了。”

“我就知道你没一次约得成,下了班还有什么屁事!别整天埋在故纸堆里,时光短暂,得乐且乐哟。”

“今天有个小材料,明天要交的”。陈秀英实在不想去,就向亚群撤了谎。

“我就知道你是个书呆女,整天在写,也未见你能当官呀”。

“你以为官是这么好当的,你以为凡会写作的人都可以去当官?阿群,你未满太幼稚了吧。”陈秀英说着放下了电话,继续辅导儿子做作业。待儿子做完作业,她又帮儿子整理书包,催促他刷牙、漱口,然后让他快去睡觉。

丈夫还没回来,儿子很快进入梦乡,四周很静,她又把刚才亚群讲的话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她觉得自己的心在隐隐作痛,眼泪不觉流了下来。自己究竟伤心什么?她确实道不清,她有太多的委屈了。她除了想尽心尽力搞好工作,也巴望有点时间好来给自己写写作,此外,她从来就没想过自己要当官,也认为自己不是当官的料。可却是个“喝墨水”的命。一天也离不开写作。陈秀英打开抽屉,把“优秀信息员”的获奖证书放进去,拿出稿纸又沙沙沙地写起来,写作多好,写作能让她快乐,让她把心里话写出来,文学路难走,但她心甘情愿地走,机关饭难吃,迫于无奈也要吃下去。

一天下午,陈秀英正在整理文件,准备做档案,赖局长走进来,说:秀英,你来一下我的办公室。赖局长的话却是十分和蔼。

赖局长来了差不多一年,极少叫陈秀英去她的办公室,平时有事也是叫亚光或李先其过来叫她的。

“秀英,坐。”赖局长讲话的声音仍是和蔼,像她刚进来时叫陈秀英那样。

“秀英,我听一些同志说你很会写,也发表了不少文章?”

陈秀英见局长突然表扬她,她有点不自然,红着脸胡乱回答说:我是个文学爱好者,写是不会,喜欢玩玩,打发无聊而已。

“你这个爱好是个高雅的爱好,可惜我是学不来啊!”

“你天生是个当官的料,写这些东西干什么呢!”

“秀英!”赖局长叫她一声又停了一下。

陈秀英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看见赖局长口里跟她讲话,眼睛却在看着远方,脸部表情不太自然。

见陈秀英没有吭声,赖局长拿起保温杯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下去:

“刚才我们几个局长商量了一下,准备调你去我们的下属公司任副经理,不知你有什么意见?”

“什么?”陈秀英没有思想准备,她顿时楞住了,好像自己的头顶被倒下了一盆冷水,冷得她发抖。下属公司是什么公司,是个名存实亡的单位。上级早规定行政部门不准经商,这个公司早就脱离了本局,而且听说被私人包了。现在赖局长却要自己去空抱这个“副经理”,实质让自己去做“闲人”。

“是啊!”赖局长的表情有点尴尬,她不敢正视陈秀英。

“本来是想让你去当一把手的,但考虑到你是个女同志,企业不好搞,没有一定的经商能力是干不来的。

女同志没有经商能力干不来?你不也就是女同志吗?你干得来别人就干不来?既然我没有经商能力你又为何要迫我“下海?”

“我不去!”陈秀英的血涌上了头顶。

“不去也得去!我们班子已经讨论过了,你下去任职以后,让李先其接你的秘书科长的职位。”赖局长终于露出凶恶的一面。

陈秀英看着赖局长的脸,那双眉间的豆疤放射出来的光,如一把针向她的心刺过来。

我怎么就这么老实,看不出你这张美丽的画皮,你这个狠毒的女人,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就非得想尽办法把我挤出去,今天我真的就领教了你的狠毒。陈秀英越想越恨,真想把手伸向她的脸,在她的豆疤脸上抓出几条痕,直到把那张画皮撕下来放火烧掉。陈秀英的耳朵里似乎又响起了小刘的声音:

“英姐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被蒙在鼓里,整天只知道在爬格子,看哪一天把你也给炒了出去呢!”

雷鸣闪电,乌云滚滚,要下大雨了。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直泻而下,把政府大院周围的花圃的那些姹紫嫣红的说不上名字的鲜花淋得东倒西歪,有不少花瓣还掉落下来,滚到乌泥浊水中。

陈秀英不知自己是怎么迈出局长办公室的。她控制不住自己,觉得自己的身子很轻,但脚步却很沉。她直接走出政府大院的门,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任由豆大的雨点向她的头上砸下来,她万万没有料到事情的结会是这样的,不知要怎样才能接受这一事实。为什么人生处处都在捉弄她?她在人生这个舞台上总是扮演着东郭先生的角色。陈秀英边走边想,全然不顾大雨淋在头上。她的心很酸很苦,此时若有尖笔千千支,也难以描写出她心中的不平和怨恨。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她究竟有什么错?不甘平庸,追求进步,在局里工作了十几年,爬了十年“格子”,工作成绩优秀,文学作品也获过奖,究竟要怎样做才能使领导满意,唉!真是处处小心处处“撞板”,事事注意事事糟糕。

如此刻的闪电,陈秀英的头脑里“闪”过许多令她心碎的往事。

去年秋,就是在陈秀英的家婆过身后不到三个月,她的母亲又突然病重住院。但她接到消息后心急如焚,即刻打电话到赖局长办公室向她请假,她办公室没人,她想这下又麻烦了,赖局长可能去出差了,后来陈秀英只得打电话到余副局长的办公室,向他请了假,并说赖局长回来时麻烦转告她。

事情真是凑巧,第二天赖局长来上班时到处在找陈秀英,因为她想让陈秀英写一份调查报告,没找到陈秀英就发火,说陈秀英怎么这么没纪律,没来上班也不请假。余副局长那天恰巧没来办公室,所以也就没没组织没把陈秀英请假的事告诉局长。后来小刘告诉赖局长,说陈秀英的母亲病重,赖局长不阴不阳地说,怎么这么巧,她家婆刚过身,现在母亲又病重?后来陈秀英的母亲又病故了,她处理完后事以后,便忍着巨大的悲痛来上班。她上班第一个打照面的便是赖局长,见到陈秀英,赖局长也还是没说什么,她只“唉”的一声便把头扭过去了。陈秀英的心如被锤子刺过一般。陈秀英想,那次赖局长的丈夫得肝硬化后来病逝,正是陈秀英帮忙处理的后事,见陈秀英如此落力,当时赖局长还讲了许多好话。如今,我们虽然是下级,但也是人啊!不奢望你探望,却连问候一声都没有……陈秀英的心塞满了许多酸酸苦苦的东西,眼中含着许多泪珠。

一阵风吹过,陈秀英打了个寒战,往事越来越清晰,怪不得,连平时对自己亲如姐妹的小刘、亚光,现在的态度都有了变化,原来赖局长不喜欢自己,周围的人也日渐与自己疏远了。

风吹过来,雨很快也停住了。天尚未黑,月亮就出来了。陈秀英觉得天很高,月亮很白,她觉得自己的心找不到可以“系”的地方,这颗心现在悬在半空,它很累、很干沽,找不到一丝滋润。陈秀英满腹悲凉,向谁诉说?她多么希望有一个人可以来听她诉说心中的苦闷。说给谁听呢?丈夫?不行!为何要把痛苦分担给他。找上级主管部门诉诉苦吧,也不行!毕竟官官相护,你一个卒仔,谁会有这种闲心来听你的话,现在社会上不是有句流行语吗?有权的人说你行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那么,这杯苦酒只有自己默默地吞下去了。

天渐渐黑下来,陈秀英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不想把自己这种情绪带给丈夫和儿子,她想找个地方静静地坐下来,好好地想想。她在一间“孤独酒吧”找了个单间坐下来。都说人生难得几回醉,她已经三十多岁了,还真没醉过一回呢,这下可以领教一下醉的滋味吧。她脱下湿外套,又拍了拍湿漉漉的头发。

这间“孤独酒吧”很独特,它装修高雅,每个房只用高级墙板隔开,把一间房子分成两个世界,但是声音却隔不开。陈秀英要了一小瓶酒,一碟小菜,便自斟自饮起来。酒很苦,还没进喉咙便不由自主地吐出来了,她像喝药一样强迫自己喝下去。喝了三杯,她觉得手脚无力,眼睛也朦胧起来。看着酒杯的酒,陈秀英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好像这杯中酒,苦涩要多于甜蜜。

陈秀英想,这可能就叫“醉”了,但她的头脑怎么会这么清晰呢?她正在迷糊中,突然从隔壁单间传来一男一女两个熟悉的声音的对话,陈秀英以为自己醉了,却又不是醉:

“老板,想吃什么菜?”

“随便什么菜都可以吧!”沙哑的女音。

“喝杯酒吧?”

“啊!对了,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老板!”

“我昨晚在散步,远远看见你在打手机,我喊你,又向你招手,你好像没反应啊?”

“是吗?我可没看见你啊,假如看到你,我还不快快地上前去和你打招呼。

陈秀英听清了,这就是李先其的声音,不用说,她和赖局长就在隔壁。

陈秀英仰起头来又灌了一杯。这肯定是李先其和赖局长的声音,莫非他们经常来这里?陈秀英不敢想。这时赖局长那喜欢骂娘的熟悉声音又从隔壁飘过来。

“这卵屎天气老下雨。”

陈秀英以往早有所闻,赖局长与李先其关系密切,她觉得很理解,赖局长中年丧夫,工作又多,孩子出外读大学去了,剩下她一人有时难免孤单寂莫,要找一些安慰也是可以想理解的,由于工作关系,她与李先其接触最多,但这只是工作,怎好对人随便猜疑。所以陈秀英经常向亚光他们这样解释。

“赖局长,今天下午你找陈秀英谈过了?”

“嗯!“

“不知道她会怎么想,是否能够接受得了?”

“怎么会接受不了,工作需要嘛。”

“赖局长,你这样看得起我,我今生今世做牛做马也不会忘记,也要报答你。”停了一下,李先其又说:不过陈秀英不知会不会恨我?

“那有什么?现在就是这样,她不走,你能坐得了这个位子吗?”

“其实我倒是担心她对你会有什么看法,她的笔头很尖啊!”

“书呆子她能怎样,假如她调皮,我随时都可以将她晒冷!”

陈秀英的心里吃了一惊,酒就醒了一半,她开始领教赖局长的厉害了。她想,我有什么可以让她看不惯的,我又没和她争官当,我不就多发表了几篇文章而已,这就惹她了。

陈秀英再也听不下去了,她买了单,便拿起湿外套走了出去。她边走边想,回去向丈夫解释。向他编造一个谎言,今晚陪客人吃饭。明天要像无事人一样地照常上班。她决定不下去当“副手”,决心做一名年轻的“调研员”。

陈秀英回到家已经十点了。打开房门,见丈夫还没睡,表情闪出几分歉意,今晚自己没回来吃饭,也没有打电话回家,丈夫不知会不会怪罪自己。自从和丈夫结婚以来,陈秀英一直都在办公室做后勤工作。后勤工作十分锁碎繁杂,要早上班迟下班。这丈夫早已习惯了。也从没过怨言。平时的家务如辅导儿子多多的学习都是丈夫的,每天她下班回来,丈夫已把屋里屋外拾妥得干干净净,她从心里感激丈夫。这次,陈秀英告诉自己,千万不要暴露自己的情绪,不要让丈夫和儿子为自己操心,待日后,大家心情平静下来,再向他们解释也不迟。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丈夫关切地问。

“你怎么还不睡,都十点了。”陈秀英故意问非所答。

“等你,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你连雨伞都不带。”丈夫说着,帮她把湿外套拿到卫生间去,又为她放好水。

“快去冲凉吧,要不你会感冒的。”

陈秀英冲完凉洗完衣服,晃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卫生间,本想在厅堂上静一静,理一下自己的情绪,却看见丈夫还在看电视。她只得往卧室走去。

“阿英!”丈夫叫住了她,双眼怪怪地盯着她看。

“你怎么啦!想去睡了吗?”

“是啊!很困”。

“你的头发还不干,坐一会吧。”

“不!我有点不舒服。“陈秀英尽量控制自己。

“阿英,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陈秀英本不想让丈夫知道,不知怎么的这事这么快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听丈夫一说,她就觉得这事没必要再隐瞒,便靠在丈夫的肩膀上,把一切委屈都化成了泪水。

“你何必伤心?你们赖局长的秉性你难道还没听说过?这次是你的运气不好遇上这样的女人,她现在盛气凌人,你能和她对着干,我们先忍下这口气吧。你有什么打算?”说一说你的打算。”丈夫边说边用卫生纸为她抹去泪珠。

陈秀英抽泣着把她的想法告诉丈夫。

“那有什么意思呢?人家不喜欢你,有意把你掠起来晒冷,你留下又有什么用?”

“我干我的事,又碍她什么啦?”陈秀英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委屈了,她实在舍不得自己这个岗位。自从赖局长来了以后,自己从来没有得罪过她,以往也从没有过怨气,她怎么就这样和自己过不去呢?

“唉!我说老婆啊!,你的脑子怎么这么的不开化,你的脑子还不如小刘的复杂,你的脑袋虽然装满了文字,但你脑子的文字怎么越装越糊涂了呢?我早就告诉过你,女人有种本能的妒忌,偏你不信,用自己的心来度别人。你想,你比她年轻,比她漂亮。她若果不给你设置障碍,万一日后你起来她怎么办?”

“胡说八道!我从来没有这个野心!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超过她。再说,难道她永远年轻,永远不会退休?”

“唉!你这个无脑的人,怎么这么呆板,你与这个女人同在一个单位,她便觉得你对她是一种威胁,你没有这种想法,人家有呢?傻瓜,你知道人家是怎么议论你们的局长吗?”

“议论什么?我一点都没有听说。”

“唉!不说了不说了,说那些别人的劳什事干什么?睡吧,要休息好,若你伤了身子,我就惨了,”丈夫故意卖关子。

“你不说我就在这里会坐天亮!”

丈夫知道她虽然是一个舞文弄墨的人,却也是个性格倔强的人。便说:

好!我告诉你,你们局长是全市一个不可多得的专爱打击女人的女强人!得了吧!丈夫说完,就回房休息了。

陈秀英觉得丈夫讲的话真令人好笑,赖局长早已出了名,还需再重复?她呆呆地坐着,她在考虑,是留在局里上班呢还是到下面的公司去上班。各位看官,依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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