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梦归 树高数百尺, 叶落总归根。 人生四海漂, 老暮思归乡。 在海南三年多的时间里,东坡从桄榔庵中“载酒堂”里找到施教的一份精神寄托,一份晚年的工作和生活的乐趣。说不上是桃李满天下,倒是让身在天涯海角的莘莘学子带来了文化科学知识的曙光。东坡每当想到这些,会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满足感。是的,他在海南有事业可做,并没有白活。从不安到心安理得,这是一个多么显著的变化啊! 乡村里的夜晚,周围一片墨黑,除了南风微微吹来,树枝树叶轻轻摆动着外,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偶尔会有几只萤火虫闪着点点的微光,在茫茫的夜色里忽明忽灭地飘飞着,算是给这宁静的乡村夜色增添了一点气息。 每个夜晚,东坡照例都要备课书写教案或批阅学生作文,常常都是挑灯夜战,直至深夜,几乎成了习惯。毕竟年岁大了,苏过出于爱护父亲的身体,总会过来劝他早点休息,别把身体累坏。而东坡对于儿子的劝说,总是点点头,但并未遵嘱执行,依然干着他的事。父亲不听劝教,苏过也觉得无可奈何。有时他会在父亲背后发点小牢骚:“爸爸这个人,谁的话也不入耳,就是婶娘朝云的话,他才会当圣旨的。” 苏过的一些牢骚话,有其道理。而此刻,东坡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边喝茶边看着墙壁上挂着朝云画像。由于教学工作忙,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认真仔细地欣赏朝云画像了。现在他要面对朝云画像,虔诚地来一次灵魂对话。 他边看边思索起来:这段在海南生活的日子,虽说是过得清苦些,但思想却是很充实的,教书育人的生涯让自己有归宿感和成就感,这就够了。身处海角,远离朝廷,远离官场,干扰少了,苦恼解除了,一心一意拿着教鞭管着学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教圣贤书,真是潇洒风流快活…… 在喜悦自足的意境中,东坡又见朝云从画像里脱颖而出,仙女般似的踩着碎步款款而来,在给她留着的大椅上坐下。 东坡盯大眼睛望着朝云,见她容颜饱满,脸色如玉,穿戴华丽讲究。已好多年过去,都依然青春靓丽,没有一点衰老的迹象,反而比在世时更胖了些,显得更加妩媚动人。 看着看着,东坡心里自然乐起来,说:“朝云呀,你变得更加年轻漂亮起来,怎么搞的,与在惠州生活时相比,我差点认不出来。” 朝云照例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显然,她受到东坡赏识,内心觉得很甜蜜,笑了笑,说:“我生时学佛,得道成仙,是仙女呀,当然是长生不老的。如今我在天堂里,心宽体胖,无忧无虑,越活越年轻,这有道理。” 东坡说:“在那个极乐世界里,你活得好,活得有滋有味,我也舒心了。” 朝云听着点点头,望着东坡,说:“先生,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您,可您现在比在惠州时又老了许多,面颊如今已陷下去两个窝,头发都全白,这些日子是不是太辛苦呀!” “不觉得辛苦呀!”东坡回答。 “先生您又讲假话。不辛苦是假的。你同过儿办学馆,每晚备课改作业至深夜,白天又忙着登台施教,天天如此。怎么会不辛苦呢?除非您是铁人一个。您这把年纪,应该注意劳逸结合,不要在讲堂上讲起道理头头是道,面对实际就生死不顾,这不好。我也反对。您想,累坏身体,不能继续上课,这不又是黎民百姓子弟的损失吗?” 东坡这回受到朝云的责怨,也知自己是理亏,只好默不作声,将头低垂下去。 朝云望着东坡,见自己的语气像是说重了些,便缓和语气,又表扬起东坡来:“先生,为黎民百姓办学,也是我曾经向您提出来,您做了,而且做得很好,从这方面看,您是听我讲的。您确实干得不错,黎民欢迎您,学子崇拜您。您和过儿都为此辛勤劳动,很令我敬佩。您的一贯务实作风没有变,令我安慰佩服。如果能在做好工作同时,注意保重身体,劳逸结合,这就两全其美了。” 东坡见朝云表扬了自己,谦逊地说:“办学还是你朝云先提出来的,功劳应该归你才对。” 朝云说:“这个功劳我倒不敢争,您的就是您的。这里我想提醒一下,这把年纪别太拼命,应该放手让过儿去干,迟早您是要交班的。青年人有劲头,应该多做工作。” 东坡说:“你说的话我会听的。” 朝云说:“这段日子您一头扎进教学之中,已较少像现在这样同我闲聊,我倒有些不高兴哩!” 东坡说:“那我作个检讨,我做得不够,下来我会改正。” 朝云说:“知错即改,善莫大焉。另外,借此机会,我向您传递一个喜讯。想知道吗?” “朝云,有什么喜讯,是真的吗?我当然想知道。”东坡摸着胡子,装出惊讶的神态说。 “来海南这些年,有想过要到回中原去吗?”朝云问。 “我不是早就同你说过,到这里来生活,是九死一生,这付老骨头看来就只能丢在这海外的了,哪里敢想到回大陆去的可能,真的有这么一天,恐怕只是在梦中。”东坡回答着。 朝云说:“人生只要活着,就应该有梦,追梦。梦想往往会变成现实,日有思,夜有梦。您想念我的时候,我不就来到您的身边。可见,您应该大胆地去梦想;您想归去,就大胆地去想它,去争取它,去实现它。依我看,会有这么一天:朝廷会召您回去。这就是我传递给您的一个信息。如果您想到回去,那就算是喜讯……” 东坡正想回话,忽儿朝云身影又不见了。东坡抬起头,清醒一下,才知道自己是因为疲劳缘故,伏在大椅扶手上瞌睡了一会儿。 东坡伸手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想着刚才与朝云幽会的情景,心理还是甜丝丝的。 东坡想:真的要离开海南,到回中原去。这事有可能吗?唉,人生如梦啊!吾已花甲好几了,离黄泉路还有多远,说不准。大树不管长得多么高,落下的叶子还是在根上,人生不论走得有多远,老来都会思念故乡。若果自己能在有生之年回到中原,那也算是叶落归根了。如果真的有这一天到来,我能不高兴吗?应该谢天谢地谢皇上哩!朝云呀,你托的梦,八九不离十,都是准的,我相信你,相信会有回归大陆这一天。诚然,热情好客的海南民众会不舍得我离开,会把我长此留下去。我与海南民众建立了鱼水之情。可我老了,还是想着回去好,回到我的大家庭里,与全家人团聚在一起,我盼望有这么一天。别让这副老骨头扔在海外,否则子孙孝敬你都难…… 东坡越想,情绪越加激动,突然大声呼叫起来:“我要回去,回到中原去!” 呼叫声惊醒了在隔壁房间里睡觉的苏过。苏过喃喃自语着:“老爸又在说梦话,唔,别管他的。”说完,一个转身,仍睡他的觉。 一石激起千层浪。回归的念头骤然从东坡脑海中升腾起来。回想这些流逝岁月,他问心无愧,就是马上离开这片土地,也应该是对得起海南人民了。这么想着,东坡就开始有意识地行动起来,作些回归前的准备。几年间一晃而去,比起先前来时人又苍老了许多。记得来时渡海,大风大浪差点将木帆船掀翻,在船上被摇晃得晕船呕吐。要北归么,又得横渡这令人生畏的琼州海峡,上岸之后,又要走从南到北的漫长路程,这需要消耗大量的体力,能顶得住吗?是啊,既然要想回去,就要抓紧时间,练好自己的体力,作好长途跋涉的思想准备。 说做就应该去做,在下来的日子里,东坡除了继续教好学童授好课外,为了试探自己的心境是否适应以后回归的长途跋涉,测试自己的体质及控制能力,开始亲手抄写自己先前所作的八篇赋的代表作,并预先提出要求:能保持宁静心境,无杂念头,只字不能抄错,下笔即成,不须修改,则可返回中原。 选定训练目标后,东坡就开始行动起来。在教学之余,坚持静下心来,全情投入抄写赋文,一丝不苟,持之以恒。经过一段时间实践,测试结果表明,东坡能够做到一气呵成。抄毕之后,朗读数遍,竟无一字差错。他为此而心中大喜:返中原身体力行,准成。 终于天降福音。东坡坚持体力忍耐锻炼没有白费。这天,东坡和苏过照例在“载酒堂”课堂里准备上课的教学用具时,门外突然喧哗热闹着,东坡以为出了什么事,经打听才知道,儋州太守派来传讯:东坡遇赦北归。 来人亲手将特赦令交到东坡手中。当东坡接过这张一字值千金的大赦令时,老泪纵横,热泪盈眶,双眼耿耿地凝望着这张大赦令,久久也没能说出一句话。 这张又一次决定东坡人生命运的特赦令,是在宋哲宗病故,宋徽宗即位,向太后摄政开恩,才使东坡终于圆了北归中原的梦想。此刻东坡双手捧着这张特赦令,兴奋的心情达到了疯狂的地步,终于喊出肺腑的心声:我有希望了。 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苏学士要北归中原”的喜讯在儋州古城传开,人们奔走相告,相互传递。一方面为东坡能得到朝廷皇帝开恩而高兴;一方面又舍不得他这么快又要离开海南。因为东坡来到这孤岛后不丧志气,积极面对人生,为海南人民引泉造福,以诗书礼乐教化人心,深得黎民百姓爱戴。他已经深深扎根在海南人民心中。 北宋元符三年(1100年)五月下旬,东坡又接到量移廉州的诏命。让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喜笑颜开。这天刚好下了一阵雨,雨后不久天又放睛,在阳光的映照下,有一道弯弯的彩虹高挂在天际间,恰似铺上一道彩桥在等候迎接东坡北归似的。 喜气洋洋的东坡仰望着这七彩长虹,想到自己很快就能实现北归的愿望,心头感慨万千,触景生情,口中吟出了两句诗: 垂天雌霓云端下, 快意雄风海上来。 东坡那份抒心快乐之情,毫无掩饰地洋溢在诗意之中,也让人们为他而深深地祝福。 临别海南前,东坡再次携着苏过走出家门,穿街过巷,走朋访友,感慨此生,聚会道谢,一一话别。这当中自然少不了以酒相敬,高兴激动之余,东坡也只能是舍命陪君子,几乎每天都喝得面红耳赤,醉所难免。也惟有如此,才能慰藉海南人民的一片深情厚意。 临别海南儋州这天,当地官宦乡绅以及黎民百姓都纷纷前来欢送东坡父子。有十几个农民兄弟担着酒,扛着地方特产来给东坡父子送行。而东坡所教过的学生更是成群结队,个个热泪盈眶,难分难舍。有的紧紧地拉着东坡的手,哭喊着,不肯让他离开。东坡父子都被这别离场面所感染,显得难分难舍,只好不断地给学生们说些慰勉之言。为了感谢大家的深情厚意,东坡有感而发,当场朗读了一首告别诗,表示对大家的谢意: 我本海南民, 寄生西蜀州。 忽然跨海去, 譬如事远游。 平生生死梦, 三者无劣优。 知君不再见, 欲去且少留。 东坡将诗吟读完毕后,转过头来,又将诗笺送交给前来送行的好友黎子云手中,叮嘱他把学堂管起来,继续办下去,为黎民子弟培养人才。全诗充分表露了东坡与黎子云等儋州文人学士亲密无间的友谊以及东坡乐观向上的情怀,让前来送行的每一个人深深感动着。 诗句之中,东坡自认也是一个海南人,现在要渡海北上,乡亲们就当我外出远游吧。我还会回来的,回到你们身边来,请勿挂念吧! 在东坡真挚友情劝说下,送行人群个个饱含热泪,挥手同东坡父子告别。 伴随着那辗转不停的车轮吱吱声,东坡父子终于坐上那辆雇来的牛车,缓缓地离开了儋州,向着琼州的方向一步步地前进。此行他们要先坐牛车到达琼州,然后在琼州渡海码头上船回归大陆。 如今东坡北归中原,这与三年前因贬谪来海南时的心境,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打从接到移廉州的诏命,他就犹如一个笼中之鸟终于冲破了牢笼飞出天地一样,困扰多年的郁闷心情,也全然放松开来。真是人逢乐事,精神爽利,心态悠然。 坐这牛拉车从儋州到琼州,还得要走好几天路程。东坡归心似箭,恨不得赶牛车夫加鞭打牛,加快速度赶往渡海码头乘上北归的渡船。可你急他不急。这老牛拉破车,只能是慢悠悠地一步一步地前进,没办法,心急的东坡以也只能忍耐着,等待着。相对而言,苏过的心态倒是快慢无所谓,反正就是北归,始终会到达的,慢有慢的好处,可多在海南走几天,欣赏这里的美丽河山,饱览沿途花草树木,风土人情,权当一次告别海南的旅游。 东坡坐在牛车上,看着沿途风光,累了,就与苏过闲聊起来。 东坡问:“过儿,在海南呆了几年,让你的印象最为深刻的东西是啥啊?” 苏过沉默了一会,脱口而出:“是椰子树。这是热带风光的独特象征。几乎遍岛处处皆是椰树,构成了海南不同大陆其他地方的热带雨林。没有这么多的椰树林,海南岛怕要逊色许多。真的,我对椰树充满了一种崇敬的心情,如今要离开这片土地,内心还是依依不舍呀!” “那你是怎么认识椰子树的,它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让你喜爱?”东坡又问。 “啊,是这样,我一下想起来了。记得同你最初办学堂的时候,我对海南黎族同胞还不甚了解时,一天下午,我到黎民山寨家访,发动他们子女报名读书。学生家长拿出一个大椰子,用刀砍开外壳,倒出椰汁让我喝。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喝新鲜椰汁,吞进肚里,口感非常好,便赞叹起来:这椰汁太好了,清甜滑口,可与牛奶相比。这位家长见我喜欢椰子汁,就说: “于是,这位黎族同胞便同我讲了一个关于椰树传说故事:话说很古很古的时候,生活在海南的黎族祖先有着百般武艺、英勇善战。一天,英勇杀敌的黎王征战归来,一时疏于戒备防御,被外族奸细暗杀而死。奸细把黎王头颅割下来悬挂在旗杆上,传令黎王的敌人前来取头领赏。当敌人策动大队人马赶过来时,旗杆突然升高,黎王头睁眼怒目而视。敌人愤怒起来,万箭齐发射向王头,旗杆不断升高,而王头亦没有倒下,敌人见状惊慌失措,四处逃窜,败北而去。后来,这条旗杆变成一株高高的椰子树,黎王头变成圆圆的椰子果,箭统统变成羽状的椰叶。而椰壳上两个油黑的眼,则是黎王的眼睛变化成的。从此以后,黎族同胞便崇敬椰子树,因为这是他们祖先用生命换得让后代永世得福的果实。椰树,成了黎族同胞心中的英雄树,是他们崇拜图腾的发财树。啊,原来椰树有这么一段动人的传说。后来,每当我看见椰子树,就会想起这个传说来,也会对它产生一种崇敬的感情。” 东坡听完苏过有关椰树的传说后,颇有兴味,赞许着说:“过儿,想不到你还注意到海南的风土人情。这个传说很好嘛,你应该用笔墨记录下来,传给后人。说句老实话,不但你对椰子产生好感,而且我对椰树的印象也不差。我所接触过的海南人中,他们一谈起椰子来,都会赞不绝口。他们都以海南有椰子为荣耀。说什么椰子是海南佳果之一,已有两千多年的种植历史,现种遍全岛各地,属热带木本油料果树。它的根、干、叶、花、果、皮、壳,对人们衣食住行用都有用途,称得上一身是宝。古人有‘椰一物而十用其宜’之说。这就难怪黎族同胞会把它当成生命树,发财树呀!” 苏过见父亲看法与自己一致,更加来了劲,接口说:“漫山遍野的椰子树给海岛增添了无限风光。你瞧,那路旁的椰树迎风摇曳,椰叶像少女秀发散飘着,风止时,亭亭玉立,婀娜多姿。那笔挺树干,无枝无丫,直指碧空;肥长的羽叶,在树干顶端四面伸展,宛如翠盖。又大又圆的果实,有碧绿有金黄有紫红,一团团拥抱在羽叶之间,色彩明丽,生意盎然。每当旭日东升或是夕阳西去,漫步椰林之中,观赏椰林风光,目睹椰树身影,静听椰叶在微风吹拂中的沙沙细语,别有一番风味在心头。这些难道不都是椰树特有的神韵吗?” 东坡点着头,又接口说:“我还了解到,椰树的好处还不止你说的这些。还有,它生长也有其独特之处。它不择土壤,耐贫瘠而粗生,产量高且产期长。树干坚韧经得住台风。旺产期时每年可产数十个至上百个,结果期长达七八十年。故而海南人又称为‘摇钱树’,当之无愧呀!” 苏过说:“椰子肉作为果品,香甜可口,营养丰富,椰汁清香甜润,可作饮料,古人美其名‘琼浆’,椰子皮可制扫帚,椰子壳可制成碗具或雕刻成各种工艺品……哗,真是椰子一身是宝数不完。” 东坡听着,也十分赞同苏过看法。他沉思片刻,道:“是的,椰子树看似平常,而其貌不扬之中,也确实给人类带来许多贡献。综合各方面对椰树的评价,我想了一下,这普普通通的椰子树蕴含着一种精神境界。从它的身上应该总结出一种思想导向来,姑且称之为‘椰树精神’吧,用以引导人们向往这种精神,崇敬这种精神,学习和发扬这种精神,将这种精神普及传播开去。” 苏过说:“对,这种精神就叫‘椰树精神’好。我认为,椰树精神的核心所在,就是‘高风亮节,奉献一切’。这从黎族同胞对椰树的图腾崇拜也好,或是从椰子树自身生长特性和‘全身皆有用’也好,都可以得到诠释。总之,这种椰树精神值得赞颂。”说到这里,他将目光投向父亲,接着说:“爸爸,虽说我们是父子关系,也同你朝夕相处,但从思想上同你相互沟通,这点我是做得不够的。现在看来,对于你的为人处世,工作作风,我觉得你就有这种椰树精神。从你走过的人生历程来看,‘高风亮节,奉献一生’,你是做到了的。不论得意失意,顺境逆境,你的人格和魅力,你的言行和表现,我以为就是这么一种椰树精神。” 东坡见儿子在夸耀自己,觉得不对劲,自我嘲解地说:“过儿,别在老爸面前涂脂抹粉了,让外人听着贻笑大方。儿子捧场老子,很不雅观。而我的处世为人,是非功过,目前还说不清楚,还是留给以后的历史去思考吧。人的确要等到盖棺才能定论。过儿的戏言,就权当是玩笑矣!” 苏过说:“爸爸也别见怪。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而已。至于以后历史如何评判,我就不管那么多了。” 讨论到此止住。东坡父子两人心照不宣,相视而笑。 ……牛车载着东坡父子两人继续朝着琼州方向行走着,已走了好多天,才到达澄迈驿。这里离琼州渡海码头仍有一段路程。 东坡同苏过商议后,决定在此歇宿一晚,休整一下心态也好。他从牛车上走下来,正在徘徊之际,不觉眼前一亮,瞥见驿站江边有座凌空飞架的楼阁,四角飞檐,红墙绿瓦,俯瞰着跨河长桥,显得气势恢宏,壮观肃穆。看来,这是一处值得人们游览的风景点。 待苏过和牛车夫将住宿之地安排妥当后,东坡便迫不及待地踏着石阶,独个儿登上楼阁,倚着栏杆四处张望起来。看了一会,只见一群白鹤悠闲自得地从东坡眼前飞过去。这时夕阳西沉。晚潮稍稍地退下,墨绿色的树林抹上一道金黄色的晚霞。眼前景物,让他萌生一股归心似箭的思潮。他轻轻地吟诵起来:在那渺茫的天际尽头,那连绵起伏朦胧难辩的青山背后,也许就是自己日思夜念的中原故土。飞吧,像鸟儿一样尽快地飞回去。 登高望远思归的心绪,这些天在东坡的脑海中一直是挥之不去的情结,一想到要归家,心情都是会很着急的,这是人之常情。处在这样的境况里,东坡思乡尤甚。此刻他就像一个离别母亲多年的孩子一样,十分迫切地希望能够早日回到母亲的怀抱,接受母亲的慰藉和温暖。 登高后回到驿站,东坡已觉得连日长途跋涉,疲惫得很,可是心情还是无法平静下来。他心中似乎还有许多话要倾诉出来,登上楼阁所见所闻,值得记述下来,思虑了一会之后,终于提起笔来,写了《澄迈驿通潮阁》诗二首: (一) 倦客愁闻归路遥, 眼明飞阁俯长桥。 贪看白鹭横秋浦, 不觉青林没晚潮。 (二) 余生欲老海南村, 帝遣巫阳招我魂。 杳杳天低鹘没处, 青山一发是中原。 写完诗后,东坡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连日的旅途奔波,也确实是疲劳,就安枕就寝。这个晚上睡得特别香甜,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离开澄迈驿站,东坡父子继续坐着牛车赶路,又过好多天,终于到达琼州海边码头。他们才弃别牛车而改换乘船,正式与海南告别,横渡琼州海峡。 海船朝着他们北归的方向前进着。刚驶出大海的一段时间里,阳光普照着,海浪较为平静,正巧吹起东南风,让这海船扬帆顺风北上。可到了晚上,照样又是吹起大风下起大雨,大风大浪冲击着船身,船又开始颠簸起伏,摇摆不定。东坡吸取当年来海南的经验教训,这次回归身上携带着晕船油。也许此次回归心情爽利愉快,充满信心,尽管风浪刮得大,船身摇摆也厉害,而东坡和苏过都心态良好,若无其事,没有半点不舒服的感觉。 到了深夜,东坡躺在船上休息起来。这时风小了,大雨也停了。大海茫茫,一片漆黑。东坡在朦胧中昏然入睡。 东坡在睡梦中又见朝云来到眼前。见到朝云,他马上开言道:“朝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终于北归大陆,已经离开海南,现正在回归的船上,很快就会低达湛江徐闻码头了。” 朝云说:“先生您好,我知道会有这一天到来的,如今实现了,我尽情地祝福您人生快乐!” 东坡说:“我人生多坎坷。以前在中原为官,曾多次向朝廷提出若干改革弊政的谏言,对王安石变法,我曾提议过求治不能太急,听言不能太广,进人不能太锐。至今我认为是对的。结果都与春秋时代的孔子进言那样,无法实施鳞爪。如今北归了,我还有重振旗鼓的抱负,想在有生之年做点事情。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啊!” 朝云说:“先生您这个愿望是好的。不过,到时还是要根据具体情况而定,别先作胡思乱想的打算。看来这个抱负会是超前,世间的事情复杂难以预料。您这把年纪,我看还是从实际出发,以保重身体为先。江山代有才人出嘛!不在其位,就别谋其政了。” 东坡听了朝云这话后,似乎有点扫兴。可一转眼,朝云又化烟而散。醒来东坡才知又是朝云托梦。 东坡醒后,抬起头来往船舱外看去,风雨已停,天空又布满星斗,月华明媚,海景清朗。海船仍继续顺风前进。仰望东边海域,天际间已渐渐露出鱼肚白光,慢慢又转微红。拂晓将至,黎明的曙光很快就会冲出海平面,将浩瀚的海洋照得一片明亮。 眼前的美妙海景,让东坡的心情又变得激动起来。心想皇朝更替,朝廷施政方针会有转机,局势会朝好的方向发展,贤 参横斗转欲三更, 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 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 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 兹游奇绝冠平生。 诗中记述了东坡传奇经历的苦乐人生,同时也抒发了他在渡海北归时的悲喜交集的情怀。船上的老艄公为东坡命运转机而祝福,伊呀作响的船橹为东坡奏起欢乐和谐的歌声。世间一切变得更加美好,充满憧憬和希望。 天亮了,太阳从海面上冉冉升起来,万道霞光让大海变得更加清新明丽,碧蓝诱人。从海南琼州开来的渡船慢慢地靠近渡海码头,东坡父子终于安全抵达大陆的徐闻。当他们两人走出海船,双脚踏在徐闻的土地上时,两人都如释负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回归大陆后,东坡父子先在徐闻作短暂逗留。他们借此机会走亲访友,共叙旧情,促膝谈心,闲话家常。而接下来的行程是:七月份抵达廉州小住;八月份迁舒州团练副使,永州安置,八月底离开廉州,十月份在广州逗留,十一月份至永州告假。 十月在广州逗留时,东坡叫苏过留守在家,他却独自乘船回了一趟惠州。此行回惠州的主要目的,是要处置白鹤峰故居有关事宜,顺路到西湖孤山拜祭朝云墓和了解 当东坡乘船回到惠州,处理好故居有关事宜和拜祭了朝云墓后,才获知 伤痛之余,东坡决意要借此次回到惠州的机会,去拜祭超超的坟墓。老朋友温都监左劝右劝,东坡还是坚持己见,温都监拗不过他,只得陪伴着东坡一齐前往。两人来到白鹤峰下的东江河边。此刻的东坡白发满头,两鬓如霜,白胡须飘逸着,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他反剪着双手,呆呆地往北望着东江流水,沉默着,一言不发。 “东坡兄,天快黑下来了,河风又大,还是早点回去吧!”温都监走上前去,提醒沉思中的东坡。 “三年多了,唉,我真没想到会害了她一生……”东坡语调低沉地说,十分惋惜着。 “东坡兄言重了,只怪是小女没福气罢了。”温都监说着,也淌下凄怆的泪水。 一阵冷风吹过,这使东坡忍不住地打了一个寒噤。他把思绪收回,迈开沉重的脚步,朝河边沙滩上的那座土坟走去。 他终于来到 夜深了,东坡无法入睡,当年超超那靓丽的音容笑貌,又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在那暗淡的油灯下,东坡怀着沉重的心情,举笔疾书了一首旧作《卜算子·孤鸿》词,以表悼念温超超之情: 短月挂疏相, 漏断人初静。 时见幽人独往来, 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 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 寂寞沙洲冷。 翌日清晨,东坡早早收拾好行李,怀着一股怅惘的心情,告别了惠州的朋友,踏上了回归中原的征途,去沐浴朝廷皇上给他的特赦的阳光。 东坡在沙滩上走过的那行弯弯曲曲的脚印,就好像是他的人生道路一样,永远地留在惠州人民心中…… 东坡北归抵达广州后,在那里逗留了一段时间。一天,他与朋友饮茶聚会。朋友问他:“坡公,有人说你在海南的这些日子,活得很累,也活得孤单,对此你有何感想?” 东坡望着朋友,思虑片刻,说:“刚到海南时,我的心情苦闷过,傍徨过,但很快适应下来。我身边有儿子苏过相随,不觉得孤单,加上两人都热心于办学堂,教书育人,日子过得蛮充实的,也不觉得累。还有,我一路有朝云相依相伴,怎么能说活得孤单呢?” 朋友说:“朝 东坡说:“没错,朝云是走了。但她的灵魂、她的画像却一直伴随在我身边,一路跟着走过来。在我梦里时时出现,给我指点迷津,让我头脑清醒,是我心头上的一盏指路明灯。” 朋友羡慕地说:“坡公你与朝云生死相依,真是幸福,来生再结姻缘好吗?” 东坡说:“对,来生我们应该还会走在一起的。” 朋友说:“果真如此,那我祝福你们姻缘长存。” 东坡说:“谢谢!” 朋友说:“坡公,如今你能从海南顺利归来,北返中原,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是十分值得庆贺和珍惜,我们都为此而感到高兴。” 东坡说:“是的。当初要我去海南,我实在也想不通,到那里必死无疑,那还有生的希望呢?现在活着回来了,当然是我人生一件大幸事啊!” 朋友高兴地说:“朝廷特赦,使你又获得新生,好好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时光,多活几年,祝你健康长寿,颐养天年!” 东坡站起来,激动地握着朋友的双手,连声说:“多谢,多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