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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血 脉
作者:张燕华(惠州民协会员)    来源:惠州民协    日期:2013-10-26 10:25:54

的士不疾不缓地在路上奔行,司机欧林古吹着口哨,心情显得十分轻松:今天生意不错,几乎没有空载。但后座一直沉默着的乘客说了一句话,却使欧林古吃了一惊:“你家里有不少千金啊!”欧林古从后视镜里下意识朝乘客瞄了又瞄,脱口问道:“你讲什么?”

“你有生儿子的命数,但长的是外公的相貌。”乘客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笑着说。

“你晓得看相?”欧林古听了,不由得心花怒放,马上靠边泊好车,把手伸到后座迫不及待地追问:“师傅,你帮我认真看看,我到底几时才能生个儿子?”

乘客拿着他的手左看右看,眯着眼睛又细细地察看了他五官,风马牛不相及地吐出几个字:“两张桌子。”

“嗯。”欧林古点点头,笑眯眯地望着乘客等他说出下文,没想到乘客把他的手放下后,转头望着窗外不作声了。

欧林古机灵地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十元的钞票伸到乘客面前,乘客摇了摇头。欧林古以为他嫌钱少,从口袋里又掏了两张出来,在九十年代初期,打工一个月工资不过三四百元,这几张钞票已不算少。没想到乘客推开车门竟下车了,欧林古不禁着急起来:“喂!师傅,你不要走!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你慢慢想一想,会想清楚的。”乘客甩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两张桌子?欧林古歪着头自言自语起来,又伸出手指比比划划,还是不得要领。

欧林古是惠州市小金镇大塘村人,已生有七朵金花,1975年出生的念慈如今15岁了,接下来是老二、老三……如今最小的老七也已三岁。女儿接二连三地降生,这让欧林古苦恼透了!自1979年老三出生后,国家开始抓计划生育,没办法,他把老二送给了一个远房的表姐,与老婆唐秀兰开始了“打游击”的生活。从第三个孩子开始,每生一个孩子他就挪一次窝,窝挪过无数遍,折腾得连女儿们都没法安定下来上学,可老婆的肚子似乎还未折腾够,下的“蛋”就是不带把,唉!幸亏秀兰对他一贯言听计从,欧林古指东,秀兰决不会往西。所以欧林古才下定决心把家安在离大塘村足有六十公里外的山坑,继续实行他的造人计划,他一定要折腾出一个带把的“金蛋蛋”为止!欧林古向亲友借了些钱,买了部旧的士在外跑车,唐秀兰就带着女儿们在山里种香菇木耳,生活虽说清贫,也算安定了下来。

已是晚秋时节,魔鬼般的秋风催黄了青翠的植物,了无生气的野草迎着秋风在抖抖索索地摇晃着,满山荒凉,偌大的山野里人迹罕至。太阳快下山了,明亮的天边只剩一片灰白,山里头除了风儿与植物纠缠的声响,再听不见其他声响。

欧林古两手插在裤兜里,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曲,沿着山间蜿蜒的小路去找秀兰。他三十六七的年纪,长得又黑又瘦,那宽大的衣服不像是穿在身上,更像罩在一个支架上,风一吹就晃来荡去的,很容易使人联想起山上弱不禁风的野草。欧林古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咧嘴微笑,脚步显得十分轻快。

拐过一个长长的弯道,他一眼就望见了老婆。“秀兰!”秀兰与大女儿念慈各自背着一个蒌子蹲在山沟里摘木耳,听到喊声,她茫然地朝欧林古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低头继续忙碌。老六念娣从桶里一点点地舀水浇在那些架成人字形的木桩上,木桩上长满了木耳。

“这么早就回来了?”秀兰随口问了一句后,埋头继续手上的工作。欧林古嘴角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也蹲了下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突然听到念娣的哭声,秀兰赶紧跑过去看究竟。原来念娣提着桶去到一侧的浅水潭去汲水,不料被那双早已磨平了底的胶鞋滑了一跤,整个儿掉进小水潭里了,小小的身子在水中挣扎着一浮一沉。秀兰赶紧进水中把念娣拖起来,见受了惊的念娣目光发直,眼望着前方哭得遏斯底里,只好草草收工回家了。

晚上,欧林古斜靠在床上燃起一支烟,他困得眼皮已开始打架,正当他沉沉欲睡时,秀兰拖着疲倦的身子进来了,她刚安顿好吵吵嚷嚷的女儿们。欧林古听得响声精神一振:“来了?”

“真累。”秀兰走到床边重重地坐了下来。

“秀兰,你知道吗?我今天遇到一个高人。”欧林古咧嘴笑着,望着老婆卖起了关子。

“什么高人?”唐秀兰随口问了一句,散架似的一头倒在了床上。

欧林古伸长手轻抚着秀兰的身体:“先不告诉你。” 他鲤鱼打挺般一跃而起,紧紧地贴在了秀兰身上……

良久,欧林古终于变成了一只软子后,才舒服地甩开四肢瘫软在床上,这才接上刚才的话题说:“载客时我遇到一个会看相的人,他对我说两张桌子。”唐秀兰含糊地“嗯”了一声:操劳了一整天,自己累得连说话的劲都没有了,哪来精神听他扯三扯四?欧林古把手伸到脑后勺当枕头,黑暗中双目发亮:“我问他两张桌子是什么意思,他没说。我就专程回了趟家,问妈两张桌子是什么意思?”

秀兰这时已响起了轻轻的鼾声。不料欧林古谈兴正浓,伸手推了推把她从睡梦中摇醒:“哎,你想想看,两张桌子不就是八条腿吗?妈说看相的指的是八个小孩!我命中要有八个小孩!算命的说我有生儿子的福气,依我看这第八个呀,说不定就是带把的儿子啦!”他说着说着,哈哈地笑出声来,一转身捋起老婆的衣服,激动地在她肚皮上“叭”地亲了一口:“所以你得赶紧给我生,生完后我们就过上好日子啦!”

欧林古昨天溜回村里,见村里不少空地已建起了厂房出租,村民们人均每月能领取一二百元的分红,他因为躲避计划生育,分文红利都捞不到,这使他感到十分妒恨。欧父唉声叹气地说:“林古,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唉,真是人穷命苦啊!”欧林古听了,不由得心神恍惚起来:有不少外资企业纷纷到内地办厂,那些以前那些自己根本不放在眼里的伙伴,如今他们大多已盖起了新房,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像自己这般狼狈地东躲西藏、没着没落的还真数不出第二个。这样一想,欧林古心里更坚定了生儿子的决心:如果不早点把儿子生下来,难道要去前不挨村后不靠店的山旮旯去过一辈子穷日子?

第二天一大早欧林古就下山去了。母亲痛风很厉害,关节部位肿得老大,他得给母亲找些药,好趁天黑偷偷地给母亲送过去,免得给村里人看见惹麻烦。他把车子停在村外,可是等他送完药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车边时,突然从车边闪出几个人来。

村长早已带着几个村民守在附近,欧林古刚一出现,他们马上勒住了他的胳膊!

“村长,你……这……这是干什么?我没犯法吧?”欧林古心猛地一沉,脸上却赔着笑脸。村长的脸色就像布满了乌去,黑黑的:“欧林古,你没犯法,那你闪闪缩缩做什么?你给我讲清楚,这些年为什么躲得不见鬼影?”

欧林古知道村长在试探自己,可怜巴巴地为自己申辨说:“村长,这真是肚饱汉不知肚饥人,我出去还不就是为了找碗饭吃啊!”村长望望他,眼神满是狐疑:“你少给我耍手段!欧老头俩公婆身体不好,你这做儿子的不管事?除了生娃,还有多大的事能让你连父母也丢下不管!”

欧林古连声叫屈:“唉,我说村长,你千万别冤枉人,我这不是回来了?我发誓,就生了两个女孩!”

“就俩女孩?你小子是扯大炮!再不给我计划计划,就成咱村的名人啦。”村长说。

欧林古嬉皮笑脸地说:“村长,你说谁家里放着暖被窝不睡,跑到屋顶上让石头顶腰骨?我出去真是为了找饭吃啊。”

“村长,把他‘计划”掉算了。”一村民不耐烦了。“对,就算生两个女孩,也该结扎了。”有人附和说。欧林古一听就急了:“村长,别……千万别这样!我愿意马上带老婆来结扎,我说话保证算数!听说男人结扎了会变弱智,你看我家上有老下有小的……以后难道靠你们来养活吗?”

“哼,说得好听!你以为抓住你容易吗?这些年来你没让我们少费心!”外号叫保长的人说。欧林古可真急了,他骂骂咧咧地把脚朝抓住自己的人乱踢,要不是双手被牢牢抓住,他一定会冲上去把保长揍一餐饱的!他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痰,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保长:“保长,你说说看,有头发哪个愿做癞痢头?我爸就我一个男丁,你总不能叫我欧家断子绝孙吧?我也是没办法的!大家都是乡里邻舍,今天哪个要是来硬的,告诉你,我欧林古没生儿子,到时别怪我让你们也没儿子!”

此话一出,大家面面相觑,村长咄咄逼人的气势突然间缓和了下来。俗话说打铁看火候,做事看势头,大家的目光就像一把利刃,“刷”地朝村长身上刺去,村长感觉到了,他迟疑一下,威严地挥挥手说:“先关起来!”

晚上,唐秀兰左等右等都没把欧林古等回来,念娣自从昨天掉落水坑开始,已发烧一整天了,蔫乎乎的像霜打过的叶子。不过农村的孩子贱惯了,咳咳嗽,流些鼻涕过一阵就能好,所以秀兰并不十分在意,她到山上扯了些草药煲水给念娣喝,就这样熬过了一天。但就是每到夜里山风呼呼作响,就像不速之客断断续续的拍门声,这声音常常吓得她心惊肉跳!眼看一天又过去了,两天也过去了,可念娣的高烧持续不退,人开始犯起了迷糊,好几次秀兰见她闭着眼,瘦削的双手在空中乱抓乱舞,嘴里嘟囔说:“妈妈……大蘑菇……” 如果带念娣看医生,从下山到墟上少说要走十几公里,如果撂下一大窝子女孩子在家,可附近又不时有小偷出入,家当虽然不多,可女儿们的安全就成问题了。秀兰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到了第五天,秀兰见念娣已近于虚脱,她这才感到没来由的害怕。盼盼嚷嚷说肚子饿了,可她拿起箩筐就往外走,到门口才站住,想到大家还没吃早餐呢,她走到厨房,突然折身快步走出家门,朝着东西南北四个角虔诚地拜了几拜,“扑嗵”一声跪倒在地念念有词。屋里的念慈吃惊地发现,妈妈的额头磕在地上时就像磕在一团棉花似的,难道不痛吗?

秀兰站起身快步来到念慈面前,望着此刻正在与盼盼争执着的念和,低声说:“念慈,你们谁肯下山去给舅舅挂个电话?找找爸爸呀,叫舅舅带个医生来救人哪!”念慈低下头,不敢迎视秀兰绝望的眼神,她把头别开,用手绞着衣角迟迟疑疑的始终不敢吭声。秀兰又求助似地望望念柔,念柔犹豫了一下,望着念慈果断地说:“姐,要不,我跟你一起下山去?”没等念慈吭声,念柔这时已朝门口走去了。

望着念慈与念柔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小径的尽头,秀兰的心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难怪念慈不肯出山,这些年来女娃子们见得最多的,就是秀兰与欧林古,这次下山去,万一……念柔性格刚烈,敢想敢做;可老大念慈正相反,胆小怯懦,毫无主见,她俩冒冒失失地出山去,如果被人拐跑了怎么办?秀兰的心悬了起来。天快擦黑的时候,她才终于见到俩女儿精疲力尽的身影,念柔快言快语地告诉秀兰,舅舅明天会找个医生过来。

“明天?念娣,你行不行啊?”秀兰刚刚有了喜色的眉头又拧紧了,她望着念慈,又望着床上的老五念娣呆呆地重复着老三念柔的说话。

“爸给抓计划生育的关起来了,舅舅也是刚刚知道消息。”念柔说。“啊?”秀兰失魂落魄地走出家门,望着山下那条荒无人烟的路,只觉得浑身凉嗖嗖的:念娣现在越来越严重,不停地咳嗽,呼吸粗重并伴有抽蓄,体温也一直没降下来。老天哪,救救念娣吧!她在心里绝望地喊着。

第二天一早,唐秀兰就让老七盼盼到山脚下去等舅舅,盼盼脆声声地“嗯”了一声,掉头就跑。在山脚,她看见草丛里有草蜢在跳,不由得乐了,弓着身子整个儿钻进了草丛中玩得兴趣勃勃的。

太阳已升起老高了,山路的尽头才出现两个脚步匆匆的男人,前者神色焦虑,后者拎着一只药箱。前者看见草丛里只露出的一小截屁股,不禁吓了一跳,试着用鞋尖踢了踢,这时草丛里的盼盼钻出头来。“盼盼!是你?快,带我到家里去!”唐军无心逗她玩,催她快快往家走。盼盼懂事地往家里一溜烟跑去。

在山腰那幢简易的泥砖房里,除了一张饭桌和几只当凳子用的木墩,屋子里的陈设少得可怜。唐秀兰蹲在床边,正拿着湿毛巾给念娣降体温。念娣双目紧闭,嘴唇干裂,看上去十分虚弱。老五念和端着一只比她身体还要大的脸盆端水在旁侍候,眼红红的像刚挨过骂。

“妈,舅舅来了!” 盼盼一边跑,一边挥着小胳膊兴奋地喊道。

“啊,救星来了!”秀兰急忙从床边直起身子,没想到一转身撞翻了念和手里的脸盆,只听得“哐啷”一声,水洒了一地。“念和!你这个蠢货!就不晓得让一下我啊!”秀兰心情十分烦躁,伸手就刮了她一巴掌。“哇”地一声,念和捂着半边脸缩到一旁哭了起来。

“姐,老六要紧!”唐军提醒说。秀兰这才赶紧把医生让到床前,医生拿出一支体温计给病孩量体温。“四十二度!发烧多久了?”他吃惊地问道。秀兰说有二三天了。

“二三天?真的二三天吗?”医生严厉地盯着她追问道。

秀兰嗫嚅地改口说有四五天了。“怎不早些带她看医生呢?”医生惋惜地摇摇头。秀兰说以为喝些凉茶就好。医生拉起念娣的胳膊把了一下脉,又拿出听诊器听了一会儿,在翻看了她的眼睑后,倒抽了一口冷气:“晚了!”医生呆呆地站了一会,摇了摇头,缓缓地收拾好药箱转身欲走。

“医生!救救我女儿!老六她……”秀兰疯狂地抓住医生的胳膊使劲地摇晃着,哀求着医生。医生环视了一下屋子,说:“无论是儿是女,生下来了就要对她们负责,但你……多可惜啊,一条小生命……你们准备后事吧。”“啊?”姐弟俩同时发出一声惊呼!“念娣……”唐秀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一头扑到床上哭了起来。

医生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样生孩子……观念要改改啦。”他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脑袋对唐秀兰说。唐军赶紧从口袋拿出一些钱塞给医生:“医生,她……还是有希望的,救救她,好吗?”唐军恳求说。医生将钱推开:“瞳孔已经扩散,我没能力了。”说完掉头离去。一旁的唐秀兰早扑到床边,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干嚎。

“念娣啊,你为什么投生在我家呢?要投生在别家,命就不会这样苦啊!” 她一边哭一边数落着,披头散发就像疯了一样,把女儿们全吓哭了。

“妈妈,妹妹她……怎么不理我了?”念和拉着妺妺的手说。唐军赶紧把她拉了出去。

晚上,欧林古一脸颓气地回来了。原来老欧先是想通过关系把儿子弄出来,见这招不行,竟不吃不喝地赖在村长家门口三天三夜,村长生怕老欧在自家门口弄出意外来,只得把欧林古放了出来。欧林古回到家来没看见秀兰的身影,就坐在凳子上闷坐着,老三念柔眼红红的,她正忙着把收到的木耳用柴火焙干,老七盼盼淘气地奔来奔去,好几次差点绊倒了在忙乎着的念柔。

“滚一边去!”念柔双手握成拳头凶巴巴地望着盼盼,那神情可不比名字来得柔和,盼盼吓得哭了起来。望着姐妹们乱成一团,老五念和害怕地站在一旁。欧林古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径自走向厨房,只见大女儿念慈正在灶台旁忙着烧火做饭,两眼肿得像核桃。欧林古把猪肉递给念慈:“弄个肉汤。你妈呢?”

“妈妈在屋外。爸,六……死了!”念慈用拳头堵住嘴,忍着哭声说。

“嗯?你说什么?怎会这样?”欧林古正准备往外走,闻讯瞪起大眼望着念慈,不由得站住了。“你没回来那几天,念娣生病了,等医生来了就说她不行了……”念慈捂着脸终于哭出了声。欧林古冲到念娣住的房间,只见四女儿念美正在打包念娣的几件破旧遗物。欧林古似乎想说什么,嘴角牵了牵却什么也没说,在房门口默默站了一会,又转身回客厅,一屁股坐下抽起了闷烟:这些天来车被扣了,念娣走了,村里还要罚一笔钱,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喷出的白色烟雾在渐渐暗下来的屋子里升腾着,他抱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整个人被浓浓的烟雾裹住了。唐军从屋外走了进来,陪他在烟雾中站了一会,然后默默地走了。

饭桌上,唐秀兰和欧林古对着碗筷无心无绪,一团浓重的乌云充斥着心房,气氛凝重得简直能听见心跳的声音。女儿们围坐在桌旁,除了咀嚼声,听不到其他声响。好久没吃过荤菜了,老七盼盼捧着碗吃得起劲,踩着凳子支起上身去夹碟子里的肉,不小心却把三姐念柔的碗碰翻在地。

念柔呼地站起身,双手抓住妹妹往地上使劲一掼:“找死啊?我叫你淘气!”盼盼扁着嘴,对爸妈今晚异样的表情早令她不自在,现在终于找到突破口,“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我要肉肉、我就要肉肉!”老四念美放下碗离开了饭桌。

“念柔。”念慈轻声唤着念柔,并朝她抛了个眼色。一旁秀兰的眼泪倏地流了出来。

为了生个儿子,一家人颠沛流离过了十多年,念慈和念柔没上过一天学,老四念美看见同龄人吃好穿好,简直羡慕得不行。秀兰走到一旁,目光呆滞地停留在一筐筐收回的蘑菇上想着心事。突然欧林古猛一拍桌子,咬牙切齿地说:“阿兰,我们已经受了这么多苦,现在就是被赶上架的鸭子,我们要坚持下去,万万不能放弃!”秀兰怔怔地望着他,脸上毫无表情。

接下来的几天夜里,秀兰翻来翻去睡不着,仿佛看见念娣摇摇晃晃地拿着一个小篮子跟在自己身后捡木耳。“妈,快看,好大的木耳!”恍惚间甚至传来念娣甜甜的笑声,秀兰在睡梦中似乎能感觉到她走上前来,趴在床前用小手轻推她的头:“妈,快起来,我们捡木耳去啊!”那感觉如此真切,好几次把她吓得从床上弹起来。“念娣!对不起!”秀兰用被子堵住嘴低声啜泣起来,念娣与老七盼盼都很乖巧机灵,可是上天不眷顾她,让她小小年纪就走了!

欧林古从半梦半醒中坐起身,听见秀兰的哭泣声,揉揉惺忪的睡眼问道:“不睡?”“你没心肺,女儿都走了……亏你还睡得着!”秀兰伤心地说。欧林古猛地坐起来,用拳头捶着桌沿吼道:“这不是意外吗?你不睡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了?”欧林古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粗气,一侧身又重重地倒在枕头上,拉过被子蒙起了头。

念娣的离去,除了盼盼不懂事、念和弱智外,念慈、念柔和念美的心里都受到了影响,家里的气氛十分压抑,默默地做着各自的工作,连话也说得少了,有时只用简单的手势和眼神替代彼此的交流。

秀兰的脸上又恢复了那幅惯有的茫然表情,除了偶尔会发发呆,根本看不出她的喜怒哀乐。日子过得飞快,当欧林古把新买的日历换下旧历时,秀兰自言自语地说:“又一年了。”

欧林古为女儿们添置了新衣。看见新衣,女儿们的脸上有了喜色,家里的气氛就像北方初春的冰雪开始解冻。原来秀兰为了让孩子们驱散心头的阴影,特意要欧林古为她们购置了新年的礼物。

不过,欧林古发现了一件让他开心的事:每天早上老婆刷牙时,胸口都会作闷,凭多年来的生活经验,欧林古没发现老婆有别的能耐,倒是肚皮特别容易受孕,估计她八成又有喜了。趁女儿们不在身边,欧林古靠近唐秀兰用手肘顶了她一下:“哎,是不是有喜了?”秀兰没理他。又怀上了,但是……

欧林古早已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看相的人说过的话已在他心里产生了条件反射,欧林古认定自已想要的幸福已姗姗而来。

新年快到了,按客家人风俗,洗洗刷刷,做做年糕小吃是每年年前必做的大事,秀兰今年不像往年那样风风火火,蔫蔫的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而欧林古正好相反,一扫往日的愁眉苦脸,整天乐哈哈的合不拢嘴。他俩的变化引起了念柔的注意,她很快就发现了妈妈的秘密。

晚上,当念慈在焙干采收回来的香菇时,趁爸妈都不在,念柔凑前来对念慈说:“姐,跟你说个事。”念慈嗯了一声后,半天却不见念柔说出下文,念慈追问啥事这么神秘?念柔拨拉着炭火愤愤地说:“看样子我们又得多个弟妹了,妈妈好像又有了。”

“你怎晓得哩?我们家这么穷,还养得起呀?”念慈吃惊地说。“妈妈老是不吃饭,干作闷,她平时就是病了也要把饭咽下去的。每次她这样子,我就知道她要生小孩了。”念柔说得很肯定。说得念慈不由得不信,接着她闷闷不乐地说:“那天下山给舅舅打电话,打不通,店主叫我拨重拔键,我不认得字,哪个是重拨键我怎会知道?她朝我直翻白眼,她是嫌我影响她生意了。可这能怪我吗?”

“妈要是把我们像念芳那样送人就好了,不用整天躲躲藏藏的像个野人。”念柔低着头闷声说:“念美快十岁了,我们还指望等念美读书后,我们也能跟着学几个字,如果妈妈又生了,念美读书的事就别想指望了。”

念柔咬咬牙,稚气的眸子里射出一道冷光:“姐,要不我有个办法!”“你有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念慈疑惑地望着她。念柔把嘴巴附在念慈耳边说了句悄悄话。念慈听了,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怎么行?”“放心吧,不会出事的,只要你给我保密就行。”念柔的脸上闪现出一副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决然表情。

这天傍晚,念柔从屋外收了香菇木耳进来,不再像往日那样被动地忙家务,而是主动地提出去做饭菜,让秀兰歇会儿。秀兰怀孕反应大,浑身软绵绵的不想动弹,就点头答应了。将吃饭时,念柔将一碗肉汤端到唐秀兰肘前,神态极不自然地说:“妈,你不舒服,我给你做了碗汤,趁热先喝了它吧。”

一旁念慈的手微微发抖,碗一滑差点掉在桌子上。念柔发现了她的慌张,用眼睛狠狠地剜了姐姐一眼,念慈赶紧低头扒饭去了。盼盼跑了过来,使劲地扯低秀兰的衣袖吵要吃肉,念柔很凶地喝斥说:“盼盼!你给我坐下,三姐重新给你添一碗,不能吃妈妈的!”盼盼望着她凶巴巴的眼神,嘴巴一瘪就想哭,她一边往唐秀兰身边躲闪,一边坚持着:“不!我就要妈妈碗里的!”

“来,盼盼。”秀兰怜爱地夹起一块肉就往盼盼嘴里送,念慈飞快冲过来一把将妈妈的筷子打掉,尖叫着喊:“不能吃!这碗有毒!”

“啊?有毒?”秀兰疑惑地重复着,转身惊讶地望着一脸通红的念柔,傻眼了。

欧林古走前来追问原因,原来念柔在山上采了一些野生的“大茶叶”——它又叫断肠草,外形酷似茶叶、但有剧毒的植物熬水给秀兰喝,为的是目的想让秀兰坠胎!秀兰听了,吓得脸色惨白,她看看脸涨得通红的念慈,又看看脸罩寒霜的念柔,眼泪刷地流了出来:天啊!这就是自己的亲女儿?连杀老母的事都敢做?

欧林古的火爆性子上来了,操起一根棍子朝姐妹俩劈头盖脑地乱扫过去,直把盼盼、念和、念美全吓哭了,响起了高低不一的哭叫声。念慈被打得尽量缩着身体,从嘴里不断地发出“咝咝”的声响。念柔本能地举手抱头,胳膊上立即出现一道道血红的伤痕,她脸色铁青,咬紧牙关一声不哭。欧林古从女儿高举的双臂下瞥见一道陌生而冰冷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十分意外,但愤怒之下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若不是秀兰死死拉住他,他真会将她俩往死打。

第二天天还没亮,念慈就跑来敲门,颤声说念柔不见了。秀兰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欧林古吓得赶紧拉住她:“祖宗!千万小心点啊,你身上可是怀了我宝贝儿子的!”秀兰没理他,哆哆嗦嗦地把衣服往身上胡乱一套就冲了出去。直到天色大亮,他们在周围山窝都找了个遍,还是没看见念柔,绝望中秀兰催促欧林古下山去找,一样毫无所获。

念柔失踪了!

唐秀兰的泪像决了堤的洪水流了几天几夜,她万万没想到在她和林古看起来很平常的生儿育女一事,竟在念柔心里产生了巨大的刺激。性格向来说一不二的欧林古有些蔫了,以前动不动爱瞪起虎眼教训人,现在态度似乎不那么生硬了,一群女儿们难免有赌气或吵闹的时候,他顶多作势吓唬吓唬,再不敢像以前那样动手打人了。念慈到底年长些,看见妈妈没日没夜地流泪,就劝她不要哭,秀兰泣不成声:“念慈啊,妈对不起你和念柔念美,没办法让你们上一天学堂……”她呜咽着,断断续续地说:“但爷爷就生了你爸一个儿子,女儿大了都要嫁人,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我们不得不生一个儿子!你们都别怪爸妈,要怪就怪老天爷,害苦了欧家人!”女儿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似懂非懂,盼盼则紧紧地拽住妈妈的衣边大气不出。

日子一天天过去,唐秀兰一边托亲友四面打听念柔的下落,一边为迎接新生儿做准备。欧林古带着她到镇里照B超,听说这东西能照出婴儿到底长没长小鸟。但无论欧林古再怎样低声下气好话说遍,医生横坚不透一点口风,这让欧林古感到十分失望。从医院出来,他安慰老婆说:“秀兰,两张桌子八条腿,这是命中注定的,我们要相信命运,心里要有底气!”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欧林古也感到没来由的怕,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突突”地跳个不停。

大暑时节,唐秀兰与欧林古即将迎来他们生命中的第八个孩子。那天唐秀兰肚子才隐隐作痛,欧林古就迫不及待地请来了接生婆,然后屁颠颠地张罗着烧水、杀鸡,嘴里还吹着走调的曲子。好几次他按捺不住丢下手头功夫朝里间张望,每当接生婆说“开宫了”、“看见婴儿的头发啦”,一句话就像一次撞钟在他心头猛击一下,他的心“咚咚”跳得很剧烈,几乎悬到了嗓子眼,欧林古只有闭上眼睛不断地念阿弥陀佛,希望老天爷能助他完成心愿!好不容易才听到婴儿“哇”的一声啼哭,这边欧林古一个箭步就冲了前去。

欧林古只觉有一瓢冷水从头上浇了下来!“女孩?又是个女的!”他盯着接生婆手里光溜溜的女儿,突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哈哈!骗人的鬼把戏,两张桌子……哈哈!”他一边笑一边转身往外走。等接生婆忙完后找他煮鸡蛋给产妇补充体力时,欧林古早已不见人影。家里十岁的念美摘木耳去了,八岁的念和由于出生时严重缺氧造成弱智,家里的劳动力实际只剩下念慈一人。欧林古这一走,产床上的秀兰心情十分低落,接生婆走后,她就不得不撑着虚弱的身子操持起家务来。

秀兰发现林古越来越喜欢一个人在独自嘀咕什么,也不爱与人说话。秀兰晓得他不开心,只好事事迁就着他,不敢再增加他的烦恼。后来欧林古几次由山下好心的村民给送回来,说他在人前随便拉撒而不听劝阻,秀兰这才意识到丈夫的行为有些不对劲了。

当医生告诉秀兰,欧林古有了间歇性精神分裂症的前兆时,秀兰如五雷轰顶,几乎没有气力搀扶他走出医院。

弟弟唐军为减轻姐姐的负担,把老七盼盼和老四念美接走了,欧父见儿子一家过得紧巴巴的,催促儿媳带林古回家养病。就这样,唐秀兰带着大女念慈与老五念和、老八念婷回到了村子。村干部并不清楚她到底生了几胎,但见欧林古精神状况不良、念和弱智及听说念娣遭遇不幸外,除了好声相劝秀兰要抓紧落实计划生育措施,倒也未跟她来硬的。“秀兰哪,多仔多女多冤家,抓紧结扎吧。好好把小孩养大,那才是最重要的。”村长最后说。

为了减轻家里负担,唐秀兰让十五岁的念慈到附近的厂做临工去了,她则在家里侍弄几亩菜地,所得收入为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她向村里申请分红,村干部很痛快地回答说可以考虑,但要先结扎再说。欧母的痛风折磨得她苦不堪言,老欧身体也不好,唐秀兰看着整天闷不出声的欧林古,想想这些年吃过的苦,她的心就像给人塞了一把黄连,连呼出的气也全是苦味儿。她现在瘦骨伶仃,颧骨高高耸起,眼角也耷拉了下来,才三十多岁的年纪,却衰老得像四十好几的人。念娣不时出现在她梦中,而离家出走的念柔成了她心底最大的牵挂,该安定下来了,她想。家安定后,念柔该回来了吧?

正当唐秀兰痛下决心去结扎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医生为她检查身体时,竟发现她已怀有四个多月的身孕,唐秀兰傻眼了!一段时间来家事不断,她已无暇顾及自己的身体状况,虽然觉得“大姨妈”好久没来探亲了,她总以为是自己劳累过度造成。一向头脑简单的秀兰这时灵光一闪,她叹了声气,说自己之前生了男孩是色盲(这是她从别处听来的),色盲传男不传女,如是女孩就好咯。医生笑了,说那你得处理掉,这个不是女孩。唐秀兰的心里暗地里高兴得几乎要流出蜜汁来,却装出沮丧的样子说得赶紧打胎,接着她逃跑似的离开了医院。几天后,除了念慈,唐秀兰一家又从村里头消失了。

次年初,欧林古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迎来了他人生的春天——他为之奋斗了十几年的儿子终于出生了!回村那天,欧林古抱着一个已满月的男婴,精神焕发地携同唐秀兰、念美、念和、老七盼盼和老八念婷浩浩荡荡走进村子,欧家门前放的那挂鞭炮足足响了五分钟!他身后一串的女儿引来村民长时间的驻足围观,欧林古若无其事地拿出结扎证往闻讯赶来的村长跟前一摊,洋洋得意地走了。

望着欧家一行的身影,村长呆若木鸡。良久,他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久欧母因病辞世,家里经济更是雪上加霜;当新学年来临念美吵着要上学,秀兰马上应允了。当年在山里头,老三念柔也强烈要求读书,可惜那时无法满足她。每当秀兰脑海里浮现出念柔怨毒的表情和她做的那碗毒汤,就觉得十分内疚:女儿们就像装在笼子里的鸡项,关得太久一旦出笼,自然需要到大自然走走看看,她想读书,并不过份。秀兰书读不多,但这个道理还是明的。她微微地叹了口气,突然瞥见念慈望着心满意足的念美,眼神里全是妒忌,她赶紧把头别开了。

秀兰把家撂给老欧,自己出去打工了。老欧带着傻子念和、老七盼盼、老八念婷,还得整天围着老九团团转,本身就不太好的身体更像遭受了霜雪的摧残,每况愈下。有一天老九吵着要老欧给他当马骑的时候,俗话说人老牙疏脚步浮,老欧觉得浑身瘫软,哪有气力再给他支着走?他喃喃地说:“小祖宗别闹,叫妈妈回来……爷爷……不行了。”老九不依,扬起小拳头没头没脑地朝老欧雨点般砸过去,没办法,老欧只好扶着桌角,一点点地屈低身体……

秀兰下班回来,见盼盼和念婷在门外堆沙子玩得热乎,而老九在屋里却哭得声嘶力竭。她赶紧冲进去,念和坐在地板上朝秀兰嘘了一声,指指躺在地上的老欧说:“爷爷睡着了,别吵他。”秀兰觉得不对劲,上前一看,原来老欧的灵魂已经归西了。

老欧走后,秀兰察觉到念慈变得越来越沉默了。她以为念慈想念爷爷,叶落归根本是寻常事,她也就没放在心上,殊不知念慈的内心此刻正经历着巨大的变迁。

二九芳龄的念慈长得十分漂亮,圆圆的脸上镶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浑身洋溢着逼人的青春,如一枚饱含蜜汁的果子般惹人馋涎欲滴,她在村头的电装厂打工。某天主管把她喊进办公室谈工作时,望着她青春逼人的脸庞色胆丛生,强行搂住她上下其手乱吻一气,念慈吓得六神无主却不敢叫喊,生怕丢了脸。要不是外面吵杂的声响帮她解了围使她得以狼狈逃脱,接下来还不知道要发生些什么?

念慈羞愤之下变得惶惶不可终日。 她很久以前就听别人说过,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那个”就会怀孕。“那个”是什么意思她不懂,也不敢随便打听,那天主管解开她衣服把她吻了个透,平生第一次与异性接触,她觉得浑身发烫不自在,她认为他们已经“那个”了,也认定自己已经怀孕。现在只要有人朝她多看一眼,她就会神经兮兮地用手护着腹部,生怕给别人发现她腹部里的秘密。

主管为念慈神魂颠倒,当他再次逮住机会欲行不轨时,念慈软弱地哭了:“有了孩子,我没脸见人……”“孩……子?你有了孩子?”一听这话,色令智昏的主管立马醒觉:糟糕!念慈如果拖着个“油瓶仔”,自己不就成了替罪羊?他迅速冷静下来,色胆早飞到了爪哇国,他起身夺门就逃!

念慈有野种的消息不径而走。欧林古听到消息,二话不说马上赶到念慈所在的工厂将女儿喊回家,取下皮带就往念慈身上抽,追问女儿野种他爸是谁?念慈嗫嚅着说出了主管的名字,欧林古转身抽把菜刀,叫上几个同屋的亲戚杀气腾腾地来到电装厂。保安将他们拦住了,躁怒中的欧林古一把将保安掀翻在地,气势汹汹地冲进办公室。面对欧林古乱挥的刀口,主管强作镇定,他一边暗示其他人报警,一边要求与念慈对证,迅速赶来的民警将他们带回去协助调查了。

在警察局,主管与念慈各自作了口供。警察把欧林古叫进去,意味深长地把主管与念慈的口供给他看,然后用笔轻轻地敲着桌子等他的反应。看着录下的口供,欧林古傻眼了:什么?两人的接触仅限于一次亲嘴?欧林古激动起来,他大吵大闹,根本不相信这个问讯结果!有哪个女孩儿会愚蠢到因为被异性亲了一口,就断定自己怀孕?!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可在随后的医院证明中,念慈的确是清白的。

欧林古几乎气疯了,回到家,他在客厅里不停地徘徊着,大口地喘着粗气,好几次他停下脚步用手指着念慈,哆哆嗦嗦却说不出话来。村长不知在哪儿听到风声,来到米家,看见欧林古正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气得脸色都变青了,他坐下后也不说话,在客厅抽起了闷烟。吐出一口烟后,他慢看着秀兰慢慢地说:“秀兰,这事你们不能怪阿慈(念慈),你两个整天躲着生仔,就害了这几个女儿,连简单的生理常识都不懂!超生罚款的钱,我可以帮你们减免一点,可是你们对女儿欠下的良心债,能减掉一分一毫吗?”

看着欧林古气忿忿的样子,村长叹了口气,指着自己的脑壳说:“林古,我看你这里长虫了。小孩跟着你,真是委屈了。”村长一句话,直把念慈听得两眼泪汪汪的。

村长的话欧林古此刻哪里听得进去?他火气上来了,抡起巴掌就想朝女儿劈头盖脑地甩过去,一向软弱的秀兰空然出现,挡在面前对他怒目相向。林古愣住了,老婆一向对自已服服帖帖,即使十多年来在外曲折求生她也从无怨言,望着老婆铁青的脸,欧林古不理解秀兰今天是怎么了?他迟疑着,终于软软地放下了巴掌。

这天中午,念美放学回家把房门猛地一关,躲在里边嚎陶大哭。秀兰吓了一跳,急忙追问原因,念美断断续续地哭诉说,原来班上的调皮鬼拿了个皮球塞进衣服里,一边做着鬼脸一边大摇大摆地来回走动,引起一阵哄堂大笑,连不知何时走进来的老师也忍俊不禁。念美知道他们拿念慈来嘲笑自己,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我不想上学了。”念美躲在被子大声叫嚷着。在一旁看了半天热闹的念和突然拍手笑了:“念慈念慈大傻瓜,一个人来做妈妈。”秀兰神经质似的跳了起来,她知道肯定是村里别有用心的人教念和说的,她气不打一处来,伸出手就使劲去撅念和的嘴角,正傻笑着的念和吓了一大跳,捧着脸大声哭着冲出了房间。念慈脸色煞白,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睡到半夜,念美被一阵阵呻吟声惊醒,她起床捻灯一看,只见邻床的念慈痛苦地望着她,床上一滩鲜血。念美凄厉地尖叫一声,划破了夜的宁静……

念慈连夜被送去了医院。

幸亏念慈腕上的刀口不深,几天后就出院了。不过村里人自念慈出院后,再没见过念慈,据说念慈跟同厂的一个叫邬冬青的云南青年离开了惠州。当时秀兰夫妇虽然十分无奈,但也只能由着念慈去了。没想到念慈这一去,竟从此杳无了音讯。

随着女儿们渐渐长大,家里慢慢平静了下来。欧家女儿们个个如花似玉,前来求亲的媒婆络绎不绝,先是老五念美,老七盼盼,最后是老八念婷,欧林古与秀兰在众多求亲者中,一一为女儿们筛选合心意的男青年,努力地补偿对女儿的歉疚之情。夫妻俩在渐老的岁月中,送女儿走向了各自幸福的生活。

秀兰又开始侍弄小孩了,念美头胎就生了龙凤胎,子荣母贵,被夫家宠得像块宝。秀兰夫妻心满意足地逗弄外孙,守着傻子念和、还有欧家唯一的男丁——老九欧小柱一起过日子。“秀兰,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算命的对我说两张桌子,你想,一张桌子四条腿,两张桌子八条腿,我们是命中注定要生八个女儿才能得到老九啊。”欧林古那天在饭后,用牙签剔着牙齿说。秀兰正在给外孙喂饭,附和说:“希望老九结婚以后顺头顺尾,不要像我们吃这么多苦头。”

在这样平静而安乐的日子里,老九慢慢长大了。欧林古在众女婿的建议与资助下,计划在门前的空地上修建一所新房子,好给老九来日成家立业打下好基础。

挑个吉日,欧林古放一挂大鞭炮就动工了。望着建筑工程队在门前热火朝天的情景,欧林古心头乐滋滋的:过几年老九结婚后帮欧家生下一麟半子,就完全圆欧林古心头愿了。而且让欧林古倍感幸福的是,他欧家唯一的儿子还算争气——老九从中专技校毕业后,在一家塑料厂当学徒,每月有好几千元稳定的收入,他不像时下社会上某些青年好烟酒迷赌博,他节俭懂事,也体贴父母。欧林古与秀兰虽然年纪渐大了,但是幸福的感觉在与日俱增呢。

初冬的夜晚,忙碌了一天的欧林古夫妇早早就睡下了。睡得正香时,一阵“嘭嘭”的敲门声把他们惊醒,秀兰披衣起床,来到客厅打开大门,门外站着的两人让她吃了一惊!

只见一男一女静静地站在门外,原来离家十多年杳无音讯的大女儿念慈回来了!

“妈。”念慈轻轻喊了她一句。她和邬冬青风尘仆仆地站在面前。念慈成熟了,已是一个中年妇女的模样。秀兰又惊又喜:“念慈?你们终于回来了!林古,快过来看下,老大念慈回来啦!”秀兰心一热,回过头对着里间大声喊着,伸出手就想去拉念慈。

念慈表情淡淡的,和邬冬青不约而同地向两侧各自迈开一步,这时,后面一个长发飘飘、干瘦得几乎与骷髅没两样的人突然出现眼前,把秀兰吓了一大跳!她将对方认真打量一翻后,浑身竟冒起一阵鸡皮疙瘩:这人……怎会这样面熟呢?过了好一阵子,秀兰才醒悟过来,感觉有一股热血直往头顶冲,一阵眩晕的感觉袭了上来,她只好扶着额角将身子靠在门框上:这个外貌像僵尸、虚弱得几乎一戳就倒地的人,是不是失踪了二十多年的三女儿念柔呢?

秀兰犹犹豫豫地叫了声:“念……柔?”

没想到那具“骷髅”竟真的晃动起来,应声说:“妈,是我。”

“真是你?”秀兰惊呼一声,跨前两步想拉住女儿的手,已悄悄在身后站立了好长时间的欧林古抢先一步,上前拉住了大女儿念慈和三女儿念柔的手,嘴里发出一阵“唔唔”的哭声,他拉着两个女儿的手走进家门,不由分说地跪下给女儿们磕了个响头。

欧念柔当年被欧林古暴打一顿后,赌气离开家,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外面的生活让她吃尽了苦头,她被倒卖过,被蹂躏过;餐风宿露流落街头,不得已的情况下她破瓶子破摔,走向了堕落,以出卖灵魂与肉体为生。她在痛苦中无法自拔,只得信天由命,接受了生活给她的一切,包括毒品。

念慈是在当地的电视中得到妺妺的消息,虽然她目不识丁,但丈夫待她很好,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家。云南是有名的“白色”通道——毒品走私泛滥的地方,几年前警方就一直跟踪一个组织严密的贩毒团伙,并先后抓获二十多人。在电视上最近公布的落网人员名单中,念慈第一次听到了欧念柔这个名字,她一激灵:这个欧念柔到底是不是自己失踪二十多年的妺妺?邬冬青知道妻子常常做恶梦,她童年的生活里有太多挥不去的阴影,他想方设法到当地警方探询念柔的消息,直到念柔被判刑并查出患艾滋病晚期,他这才有机会将念柔假释出来,然后带着妻子与小姨子回到惠州,回到这个不堪回首的陌生家园。

老九欧小柱闻讯,第二天从厂里请个假,专程回家探望两个失去联系的姐姐。当他看见念柔时,念柔的模样吓得他不敢正视,用低得几乎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问:“你……是我三姐?”听说三姐性格一向泼辣,可这个人……老九觉得面前这个人与想像中的三姐有着天与地的差别!

从父母嘴里偶尔提起的三姐,在老九印象中应该是一个脸色红润、说话象机关枪一样短平快且中气十足的人,可眼前中的这个形容枯槁、濒临死亡边缘的人,怎样也与自己心目中三姐的形象相去太远!当年三姐为什么要出走?失去联络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老九心里一直有许多解不开的谜。父母从来忌讳提及姐姐们的事,他曾经暗地里找舅舅打听,亲戚们都三缄其口,可从他们及村中老人片言只语中,过往家事中的零星片段还是被慢慢地拼接了出来。

久别重逢的姐姐以这样的精神状态回来,真让老九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他不断地质问秀兰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害得姐姐们相继离家出走?他要妈妈把过去发生的一切说出来,他一定要知道真相!

盼盼等人阻止弟弟揭开父母心头已结了痂的伤疤,老九指着念柔激动地说:“她,我的姐姐……变成了骷髅一样的人!她和大姐当年离开家庭,一定有原因,爸、妈,你们告诉我真相!”面对儿子质疑的目光,秀兰把脸埋进双掌里啜泣着——这块伤疤,自老六念娣病死后就存在了,成了永远无法消除的心病一直在折磨着自己!秀兰的梦中,常常幻想着家人能拥有顺利地团圆的一天,如今这天真的来了,但却是这样的局面啊……秀兰和欧林古当着儿女的面,断断续续地把旧事回忆了一遍。

“妈!如果不是因为你们当初糊涂,五姐也可以像其他新生儿一样在医院里顺顺利利地生下来,不用在山沟沟里错过救治机会,其实五姐跟六姐一样可怜!”老九看着念和,满脸痛惜的表情。

“啊?”欧林古瞪大眼睛,虚弱地呻吟了一声。他从来没有想过念和的出生与老六的死、跟自己奔波超生有任何联系,他一直认为那是她们的命运造成,怎会与自己有关?可现在老九的话就像晴天里响起的一声霹雳,真正击痛了欧林古的心!

除了傻子念和,一旁的姐姐们泣不成声。但从念柔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伤悲,她的心,早已在风雨飘摇的人生旅途中结下了千万层厚厚的茧,已没有了痛感,早麻木不堪了。

一脉相承是国人古老的传统,可正是这根深蒂固的守旧思想让血浓于水的亲情变得不堪一击啊!可怜的三姐、可怜的大姐,不幸的六姐念娣和五姐念和,她们都是父母一味求子的牺牲品!老九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父母一直不谈家事的原因,面对姐姐们,老九产生了一股强烈的负罪感。

念柔之所以答应念慈回来,原本是怀着一股恨意,她想让父母看年今天的自己,让他们在内疚中挣扎直至老去!她恨欧林古暴躁的性格,恨唐秀兰无休止地生养,是他们的愚昧害了自己一生。但见到不过六十岁的欧林古和秀兰憔悴得如同像两根摇摇欲坠的残烛,明白了他们过得并不如意,她仇恨的心态就开始一点点瓦解,甚至慢慢消失:自己早已饱尝过生活的苦辣滋味,还有什么仇恨不能放下?她已万念俱灰。在家里住了几天后,念柔又在一个深夜里跟念慈夫妻走了,她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回来之前她就联系了一所寺院,她想在寺院里安静地走完自己最后的历程。

念柔这一走,秀兰终于崩溃了,躺在床上混混沌沌的,远去的往事一幕幕跃上心头……先是老六念娣小小的影子在后面追逐着自己,然后梦见一片狼藉的废墟中,念和对着一具骷髅吓得死去活来。那具骷髅,正是念柔啊!秀兰梦见自己离女儿们很远,她想朝女儿们奔过去,但无论如何总是赶不上女儿们。

欧林古二十年前的间歇性精神分裂症复发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一会儿对着空中自言自语,一会儿比手划脚的好像跟人争论着什么。村长听说了欧家发生的事,他带着村委等人来探望欧林古,忍不住唠叨说:“我说林古,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就你食古不化!村里只生一胎的家庭一数就一大把,你忙生仔时,他们开始创业;你忙着把屎把尿时,他们就开始发家了;你还忙着奔波三餐,别人的生活早已奔向小康,白天享福打纸牌,晚上到广场扭屁股。要是你早点开窍做结扎,就不会委屈了孩子,你说对不对?”

无论谁说什么,欧林古一概咧开嘴傻笑着,再不会像以往那样一定跟人争个赢输,他哪里还认得面前的村长是谁?

每到晚上秀兰根本不敢一个人陪欧林古,欧林古有时说糊话,有时却一本正经,不像个精神病人。他会跟死去的父母叨家常,说说以前的事,又说说现在的事,直把她听得心惊肉跳的。有次她甚至听见欧林古叫她快去买些糖果回来,说老六念娣来看他了,“喏,就站在你身旁。”他指指秀兰身侧,虽说林古不是清醒人,但也足够把秀兰吓得浑身寒毛倒竖,背上一阵阵凉嗖嗖的!

旧事像鬼一样缠绕着秀兰,她患上了神经衰弱症。对于女儿们,秀兰已负疚了半生:她承认老九说得对,若当年不是为了执意要生个儿子,念娣哪会不治?念柔哪至于离家出走、变得不人不鬼?有天晚上,她然间竟看见念娣从屋外走进来,拿个杯子讨水喝,秀兰不寒而,她觉得女儿是来向她讨债啊。

秀兰心想,一直以来欧林古为了生个儿子,没过上多少好日子,现在除了念和,女儿们都成家了,生活也开始安定下来,可是欧林古却倒下了。他不是一直希望欧家能传宗接代吗?老九好歹满二十岁了,给老九说门亲事,或许欧林古的病会好也不一定呢。

媒婆六婶没过多久就回话了,说物色了邻村的一个女孩子。秀兰喜上眉梢,可是当老九一听说这事,头摇得就像拨浪鼓,坚决不同意见面。秀兰指着躺在床上的欧林古,说要为你爸的病着想。老九不高兴地说:“又不是给爸娶亲,冲什么喜?”怏怏地转身就走。秀兰冲着他的背影说:“这事不是你说了算!”

没想到老九回过头来,甩出的一句话让秀兰呛了个半死:“如果我能说了算,我就选择不出生!”

秀兰觉得就像被人在心窝里狠狠地捅了一刀!她身子软软的差点瘫倒,赶紧抓住一边的念和才站稳身体。

到了约定时间,六婶带着女孩子来串了门,那女孩子比老九大二岁,模样儿长得十分一般。女孩子叫采铃,当她看见欧简陋的客厅里竟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连电视也是那种老掉牙的显像管,态度就显得有些冷淡起来。秀兰看出采铃的心思,赶紧把话题扯到老九身上,说他正在学习模具制作,等以后做师傅了,工资收入还得翻一翻呢,“生活上是不用你操心的,采铃。”秀兰有点讨好地对她说,生怕她不同意这门亲事。

对于老九娶媳妇的事,秀兰原本是淡定的,儿子一表人才,又有一门手艺,其实有不少女孩对他表示好感呢,若不是欧林古情况危急,她心里也一百个不愿意选择采铃。果然,她发现采铃盯着老九看的眼神远比看家具时要柔和许多。

采铃很快托六婶捎话来,说要成亲可以,但必须满足她的两个条件,一是要在新盖的房子写上她的名,二是不能让念和跟着住。听六婶转达完采铃的要求后,秀兰儿傻眼了,她嘴角扯动着无声地笑了,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的直让旁边的六婶一头雾水。

老九则抱着手肘无所谓地说:“听说镇长的儿子还没娶亲,采铃没托人去说媒?找镇长少爷嫁去不就得了?”说完,耸耸肩大笑起来,说得六婶十分尴尬。见话不投机,六婶敷衍几句后甩身走了,出门时把门重重地一带。看着六婶的背影,念和咯咯地笑了起来,说六婶饭吃多了,力气可大了。

秀兰把身体埋进沙发里,干瘦得就像一块布料搭在沙发上。她心酸酸的又想哭,却没哭出眼泪,只从嘴里发出一阵压抑的哭泣声。念和看见秀兰在哭,在一旁咧嘴又笑了起来:“嘻嘻,妈妈的眼睛进沙子了。”背对着人的时候,念和常常看见妈妈的眼睛“进沙子”。秀兰可以背对着所有的人流泪,却不用背对着念和,念和除了用一双好奇的眼睛望着她,绝对不会陪她一起伤心一起流泪,也不会过问一句为什么。别的小孩都会成长,念和却是一个永远的小孩,无烦无忧。秀兰发呆地望着念和,不禁有些羡慕起她来。

欧林古慢慢地滴水不进,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清醒时他会拿一双无神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老九。有好几次秀兰走进来,她望着欧林古就扯老九的胳膊:“九儿,你爸也捱不了多久了,快告诉你爸说那亲事应下了,不然你爸走得心不安啊!”老九望着自己的鞋尖,倔强地保持着沉默。他看见欧林古的嘴一开一合,就已猜到了父亲的心事,父亲是希望他能为欧家传宗接代呢。欧家三代单传,父亲为了得到他这个男丁,失去了太多的东西,可老九认为自己的出生是一种罪孽,是以牺牲了太多人的幸福换来的,这是老九永远无法接受的事实。

欧林古就这样干瞪着眼睛,直到疲累睡过去。

这天夜里,陪了父亲一整天的老九,夜半时才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准备打个盹,不料却被秀兰的尖叫声惊醒了。欧林古不怎知的竟然扶着床沿撑起了半个身子,看他的表情,显然已从混沌中清醒过来了,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眼里闪着热切的光芒死死地盯住房门,探出双手巍巍颤颤地往前伸着,仿佛想抓住什么……秀兰知道他想找老九,一边赶紧从床上爬起来一边呼唤着老九,躺了几个月的欧林古全身几乎僵硬了,现在的状态却出奇地好,这让秀兰预感到了不妙。

老九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了过来。秀兰看见欧林古的眼神变得焦虑起来,她伸手拉起老九就往欧林古身边送,慌慌张张地说:“老九,你爸……他快不行了,你告诉他说你要结婚了,他会走得心安些……我求求你,你就快说一句吧,不然来不及了呀!”秀兰带着哭腔喊了起来。

老九望着欧林古焦虑的眼神,他张了张嘴想给父亲一句安慰性的谎言,但念柔骷髅一般的样子蓦地闪现眼前,老九冷不丁打了一个寒噤,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并低下了头。

秀兰就像五爪抓心一样又恨又气,她举起拳头就朝儿子身上捶,一边捶一边哭着说:“打死你!打死你这没良心的家伙,就你狠心!这些年欧家为了你,没少吃苦头……”她哽咽着停了手:“你就这么狠心让你爸走得不安宁吗?”

老九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他缓缓地说:“妈,就是因为我,你们和姐姐们都吃了许多不该吃的苦,是我对不起你们!今生今世我不会结婚,我要用自己的一生来替你们赎罪。爸,真的对不起!请原谅我……”他耸起肩膀痛声哭了起来。

“啊!”秀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悲嚎,伤心地扯住儿子的胳膊狠狠地搡推着,老九猝不及防,被身体单薄得像一张纸的秀兰推得差点摔个四脚朝天。当母子俩闹成一团时,只听得“咚”的一声,欧林古从床上直挺挺地栽了下来。

欧林古走了,把他在这世界上所有的遗憾,也一并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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