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飘着雨。远山如黛，浓得像一抹化不开的烟云。雨中，凉亭寂寞地敞着怀抱，瘦长的石凳犹如退潮后沙滩上突然显现出来的贝壳，满眼都是，因为受到冷落，一个个以泪洗面，拉长了脸寂寞地等待。就连藏在树叶底下的莲花灯都是点点泪痕，憔悴了容颜，黯淡了眼神。除了青禾，江畔空无一人。这样才好。高跟鞋“哒哒哒”敲打着青石板，在静静的雨夜里发出寂寞的回响。青禾踽踽独行，徘徊在雨中，凭吊她那份还未来得及绽放便已消逝了的爱情…… 那是一个火热的夏天，虽然日已西斜，但空气中仍是热浪滚滚。青禾刚刚冲了一个冷水澡，披着湿漉漉的长发，站在路口等车。因单位地处偏僻，等了半个小时，也不见一辆车来。青禾抬腕看表，已到了朋友相约之时，不由得更加心焦。正在此时，忽见远处一辆摩托车疾驰而来，青禾跳着脚拼命招手。摩托车“嘎”地到了面前。青禾二话没说，就跳上了摩托车后座，正想说出目的地，“摩托车佬”突然转过头来，神情怪异地盯着她看。青禾这才发现，“摩托车佬”也是白裤绿衫，和自己的装束别无二致，头上打了摩丝，短短的头发根根直竖，显得倍精神；低头看看车，银色的车身光可鉴人。青禾讪讪地问：“你不是载客的呀？”“摩托车佬”似笑非笑：“哪个载客佬有我这么帅？把我当载客佬，忒伤自尊了！”青禾还要狡辩：“可你为啥要停呀？”“见着一个美女，和我穿得一模一样，还拼命地冲我招手，你说，我能不停吗？说吧，准备去哪儿？”帅哥很潇洒地点燃了一支烟，熟练地吐着烟圈儿，白色的烟雾袅袅飘散。青禾犹豫了一下，但转念一想，既然已经坐上来了，索性就搭一次顺风车。 摩托车在马路上划了一条弧线，来了个漂亮转身，又向来路驶去。看来帅哥是要专程送自己。青禾心里暖暖的。车开得很慢，二人边走边聊。青禾这才得知，这位帅哥名叫阿海，车刚提没几天，正在磨合，所以下班后才开了到处兜风。路上他们经过一家大型摩托车店——金俊车行，阿海故意停下来，告诉青禾，他的车就是在这家店买的，“你懂车吗？我这是铃木，名牌，时速最快的！”一个像炭头一样黑的店伙计看见阿海，跑出来打招呼：“你小子行啊！出去逛一圈，就载得美人归，连情侣装都穿上了！”阿海一扬下颏，得意地说：“路边捡的！”又偏过头，冲青禾狡黠地眨眨眼。店里的一条小黑狗听到响动，跛着一条腿，一颠一颠地跑到阿海面前，欢快地摇着尾巴，又是脑袋拱，又是鼻子嗅，亲热得不得了。阿海一把抱起小黑狗，和小狗头抵着头，说：“黑黑，哥哥今天有事，没空儿陪你玩，改天再来看你！”青禾笑了：“你和狗还称兄道弟的？”“黑炭头”说：“岂止是称兄道弟？他还……”阿海瞪了“黑炭头”一眼，“黑炭头”立刻打住了，憨憨地笑着，露出一口的白牙。 等到摩托车再次上路，青禾问阿海他们刚才在说什么，阿海显得有些尴尬，但还是讲了起来：“那天我在下班的路上看到一条小黑狗，躺在马路边上，一条后腿已经被车轧断了，嘴角淌血，就快要死了。我急忙打电话报120，等到救护车来了，我才想起黑黑是条狗，结果被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狠狠地糗了一顿。知道的人都拿这事儿开玩笑，你觉得好笑吗？” 阿海回过头来，看了青禾一眼。青禾听得入神。那年，她刚参加工作，一个人住着很不习惯，就在宿舍养了一只小花猫做伴。一个礼拜天，她抱着心爱的花花上街。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花花突然挣脱她的怀抱，跳到马路上。原来，马路中间滚动着一个绿绒绒的小毛球。青禾刚想叫喊，一辆大货车疾驰而过，紧接着又是第二辆，第三辆……等青禾再睁开眼时，一只活泼泼的小生命早被碾平了，紧贴在马路上，不经意地望过去，还会以为是谁丢弃的一件毛皮小外套。当时青禾感觉自己都快要发疯了，本能的第一反应是打电话报警。可是掏出手机之后，她却不知道该打给谁。失去心爱的花花，很长一段时间青禾都郁郁寡欢，夜里躺到床上，一闭上眼，就看见那件血淋淋的毛皮小外套…… “你怎么了？”阿海用胳膊肘碰了碰青禾。青禾这才回过神来，眼里还噙着亮晶晶的泪水，把阿海吓了一跳。落日的余晖照在阿海的脸上，像是敷了一层金粉，青禾突然觉得这张面孔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亲切。 “怦——”，她听到自己的心开始幸福地跳动。 “其实，很多情况下，狗比人还仁义。就拿黑黑来说吧，伤养好后我就把它寄养在‘金俊车行’，因为工作的关系，我经常要出差，没人照顾它。我定期买来狗粮，店里的伙计帮我喂养。但是黑黑好像知道这一切似的，每次看到我来，它都要跑出来和我亲热一番……” 到了约会的酒店，青禾跳下车，纳罕：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噔噔噔”地跑上台阶，忽然想起还没说声“谢谢！”，蓦然回首，阿海正叼着烟卷儿，偏着脑袋，饶有兴趣地望着她，看到青禾回头，便冲她一摆手：“小心点！别跑断了高跟鞋！”青禾心底一热，这时玻璃门已自动开启，青禾只好走了进去。 2 朋友约青禾见面，是要为她牵线搭桥的。朋友是个热心人，常常为她的婚姻大事着急：“二十好几了，该找了！光阴迅速啊，眨眨眼就奔三十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又是外地的，社交圈子又窄，有机会可要好好把握哟！” 朋友说的“机会”早到了，是个矮胖矮胖的中年男人。“机会”见青禾进来，便招呼服务生赶紧上菜。青禾看看表，迟到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各色精致的菜肴一碟一碟地端了上来，“机会”每次都要把新上来的菜转到青禾面前。每逢此时，朋友都会瞟上青禾一眼，笑意盈盈，那神色好像在说：“怎么样？够体贴吧！你可要好好把握哦！” 但是青禾却一直心不在焉。她一直在想阿海，满脑子都是阿海谈笑风生的样子，以致于散席后，她连“机会”是长脸还是圆脸都没看清楚。 青禾相信缘分，两个有缘的人即使散落在茫茫的人海里，一旦相逢也会彼此立刻感应到对方就是自己苦苦寻觅的另一半。青禾开始梦到阿海。有时梦见两人一起去登山，穿着白裤绿衫，只是头上多了一顶白色宽边遮阳帽。青禾“噔噔噔”在前面跑，阿海一步两个台阶地在后面追，边追边喊：“别跑那么快，当心折断你的高跟鞋！”正说着，一阵风过，吹走了阿海的帽子。青禾拍着手大笑，却感觉脚下有点不对劲，低头一看，鞋跟断了。这次轮到阿海拍手大笑。下山时，阿海背着青禾，青禾扭着阿海的耳朵，仰头看天上白白的云朵。黑黑欢快地摇着尾巴，一颠一颠地跟在后面。有时梦见两人一起去看海。阿海开着那辆崭新的铃木来单位接她，黑黑蜷在前面的车篓里，车篓里垫着厚厚的一沓报纸。看见青禾出来了，阿海招了招手，黑黑摇了摇尾巴，在女伴们艳羡的眼神中，青禾跳上车后座，从后面紧紧地搂住阿海的腰。阿海悠然地吹着口哨，一踩油门，“嘟”的一声，车子飞一样地向前驶去。青禾的长发火焰一样地飞舞，耳畔风声呼啸…… 这种状态下的青禾自然无法爱上别人，“机会”一连约了她几次，都被她找借口回绝了。朋友非常恼火，点着她的额头骂她：“你是不是着了魔了？人 青禾微笑不语。下班后，她经常在单位附近的马路上徘徊。但是，日落月升，月升日落，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在单位的路口，青禾再也没有看到过阿海的身影。 3 直到烟头快烫到嘴唇，阿海才回过神来。他仰头望望酒店二十层楼楼顶的巨大招牌——明珠国际，夜色下流光溢彩。明珠国际是这座滨海小城最豪华的酒店，能够来此消费的人个个身价不菲。阿海将铃木开到酒店对面的广场，又点燃了一支烟，一边回想刚才的情景，一边耐心等待。修长苗条的身材，清纯可人的脸蛋，倒在其次，难得的是那份心动的感觉，长这么大，他的心还从未跳得这么热烈，这么欢快！可是她为什么会流泪？阿海挠挠头，百思不得其解。管它呢？巫婆肯定没有眼泪，只有善良的仙女才会富有同情心，而她，就是我的仙女！马路边捡到梦中情人，做梦都能把自己笑醒。嘿嘿！阿海咧着嘴。一个小女孩蹦跳着从他身旁走过，拉着妈妈的手，让妈妈快看，那个大哥哥他怎么自己一个人在笑啊？妈妈回头看了一眼，轻声说：“王子和公主恋爱时就是这副表情。”小女孩点点头，继续听妈妈讲童话里的爱情。 直到第三支烟快烫到嘴唇，酒店的自动玻璃门又一次缓缓开启，阿海的心跳骤然加速，青禾款款地走出来，只是身旁多了一个矮胖的男人和一个瘦高的女人。从胖子的殷勤和青禾的矜持，阿海一下子看出端倪，恨不得立刻开车冲到青禾面前，在胖子惊慌的目光中，载着青禾趁着夜色去兜风。胖子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摁了两下，酒店停车坪上的一辆小轿车的前后车身灯随即闪了闪，那是一辆豪华的凯迪拉克SLS赛威！胖子很绅士地拉开车门，阿海眼睁睁地看着青禾坐进凯迪拉克，凯迪拉克一阵风似的开走了，心顿时凉了半截。 这天夜里，在朋友眼里永远是没心没肺的阿海，第一次失眠了。脑海里一直晃动着青禾的倩影和凯迪拉克炫酷的车身。他清楚地知道，仅凭自己一个工薪层，在目前房价飙得比车速还快的形势下，将来能够买得起一套像样的住房就已经功德圆满。凯迪拉克，做梦都不敢想啊！ 阿海犹豫了。 一连几天，下班后，阿海没心情再开着铃木到处兜风，而是和朋友们一起去酒吧喝酒打牌，有时也会去看看黑黑，他需要冷静一段时间看清自己的内心。一周后，阿海下定决心去找青禾，从此后告别酒吧和牌友，开始一份全新的生活。是啊，他还年轻，只要努力，一切皆有可能。再说，就算他不能给青禾豪华的生活，但最起码他能给她一份最真的感情。就在他拿定主意的那天，阿海突然接到公司指派，要去一趟海拉尔，半个月后才能回来。阿海一边打点行装，一边在心里默默地说： “青禾，等着我！” 4 他会不会是已经有了女朋友或者对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要不要去找他，当面问问清楚？青禾虽然不知道阿海的工作单位，也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但是可以去金俊车行呀，那个“黑炭头”一定知道他。可是女孩子，这么主动好吗？青禾心下踌躇着。促使青禾最后下定决心的是一个梦境，老实说，青禾一直都在怀疑那个梦是不是真的。 那天晚上，青禾参加单位的聚餐。不知怎么的，精神有些恍惚，平日里言谈爽利的她，老是讲错话，被同事罚了好几杯酒。不胜酒力的她被朋友送回单位宿舍。青禾住的是一套带阳台的三居室，对一个单身女孩来说，够宽敞的了。朋友告辞出门后，青禾洗漱了，熄了灯，躺在床上。忽然惊觉床上有人，正想喊，那人却坐了起来，笑着说：“怎么样？吓到你了吧？”借着窗帘缝隙里洒进来的月光，青禾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他不是别人，正是自己魂牵梦绕的阿海。 “你怎么勾走了别人的魂，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青禾嗔怪地问。阿海笑答：“我这不是来了吗？”一边说，一边用手抚摸着青禾的长发，把贴在她脸上的发丝轻轻地拂到耳后，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黑暗中，他们四目相对，相拥着躺了下来。 青禾是个比较保守的女孩子，虽然以前也谈过几次恋爱，但每次都是浅尝辄止。和一个才见了一面的男子躺在一张床上，这对青禾来说，还是第一次。但是，奇怪的是，她既不感到害羞，也不感到惊慌。这一刻，她仿佛已经期待很久很久了。不知是酒精的热力，还是青春的活力，青禾感觉自己浑身滚烫，心底升腾起燃烧的渴望，她伸出纤细的手臂，环着阿海的脖子，阿海却一把推开他…… 青禾心悸着醒来，怀抱讶然一空。风卷起窗帘，一抹淡淡的月光洒在梳妆台上。青禾扭亮床头灯，正照见镜中的自己：两腮绯红，眼睛像钻石一样闪闪发亮。摸摸脸颊，依然滚烫；碰碰嘴唇，热力犹存。青禾恍然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不应该是梦，她清楚地记得阿海突然推开她时的那副神情，眼里含着笑，注满了款款的柔情与深深的不舍。他说：“对不起，我该走了！”还没等青禾问他要走去哪里，阿海已经不见了。 刚才明明在这里，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青禾穿着宽大的睡衣一间屋一间屋地开灯寻找，她要找到那个偷了她的心的男人。最后，青禾抱膝坐在窗台上，望着窗外的明月，阵阵清风拂面。她更加困惑了：难道是他的魂魄脱离了躯壳，踏月乘风而来吗？ 青禾一夜无眠。她拿定主意，明天无论如何都要找到阿海。 5 金俊车行。 车行里那个黑得像炭头的伙计一脸同情地看着青禾： “你不是阿海的女朋友吗？我不记得你人，但是记得你穿的这身衣裳。一个月前，你俩就穿着同样的衣服，他载着你，你们去兜风。” “在哪儿可以找到阿海？”青禾开门见山。 “你现在还不知道吗？阿海出事了！他昨晚从我们店前经过，我还跟他开玩笑：‘看女朋友，这么心急啊！’他抱着黑黑说：‘前段时间出差，刚回来，没有女朋友的电话号码，她怕等得比我还心急！’说完放下黑黑就走了。阿海走了没一个小时，我就看到一辆救护车‘呼呼’地开过去，我当时还在想，会不会是阿海这小子又打错电话了？后来听一个目击者讲，当时有一只白色的大鸟落在马路上，正扑扇着翅膀，阿海可能是想要避开，突然变道，结果被后面一辆加速行驶的大货车撞飞了，送到医院，一直没苏醒过来，今天凌晨就去了。黑黑好像也知道阿海出事了，从昨天晚上就开始不吃不喝，看样子，也活不了多久了……” …… 雨越下越密，细细的雨线犹如一张繁密的大网，将天与地织在一起。 阿海，你走了已经整整三年了。三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虽然我们只有一面之缘，但一面之缘也是缘分哪！要不，为什么偏偏在那一时刻让我遇见你？明年我就二十八了，也该找个人嫁了。你和黑黑在天堂，会祝福我吗？ 雨飘着。雨点落到江面上，荡起层层涟漪。 青禾久久地伫立在雨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