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那些树是有灵魂的。我梦见那棵九里香又活过来了,她的灵魂幻化成一个白衣仙女”——摘自端木瑾日记。 一 夏日近午的阳光顺着花窗的格子照进了厨房,映照着女主人端木瑾忙碌的身影。砧板、菜刀以及鱼肉菜蔬在她手中协调地运作着,此刻只见她在喃喃自语:“不知青青考得怎么样了?这鬼丫头怎么也不来一个电话呢?” 端木瑾的女儿端木青青是农大植物园艺专业今年毕业的硕士生,与几百名应聘者一起,参加清湖市绿化委员会招聘古树研究与保护工作的文秘人员一职,今天是公榜的日子。 端木瑾心知,她多少同学和朋友都在为孩子就业的事而奔忙啊,有的还大把大把地花钱托人找关系,而她根本没费什么心思。女儿多么懂事哟,毕业回来第一天就向自己保证:“妈妈,我会全凭自己的努力去找饭碗,你就放宽心好了。” 其实,更让端木瑾高兴的,是女儿充分理解她的心思。搞植物园艺,与树木打交道,是端木瑾喜爱的事情。如今这年头,有几个孩子肯按母亲的意愿去做事呢?青青真是母亲贴心的小棉袄,端木瑾心想,即使女儿考不上,心中也甚是安慰的。 世人都有各自喜爱和痴迷的东西,没有多少人知道,端木瑾最爱的东西是树,那比人类历史更要久远的树。对于树,她有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痴爱和情结,这让不熟悉她的人就理解为她的性格有些怪癖。 以往,端木瑾大多是走路上班的。她喜欢这座城市清新的空气,喜欢双眸尽情地浸润在绿色葱笼的诗意中。她欣喜地感觉到,绿,让城市涌动着青春的活力,让人们的心变得宁静与平和。而绿,也是她生命中最倾心的色彩。 一次,端木瑾在上班路上看见马路旁一棵花开灿烂的紫荆树,被人砍倒搁在道旁,离开躯干的枝桠倾刻间洒下满地的落英,那些美丽的花朵被人踩在脚底下,她心中顿时疼痛起来。生长在南国的紫荆树,以它四季开花的多情装扮着南国的土地,它,已经成为这座城市的“市树”了。 端木瑾冲着砍树的人叫嚷起来:“树也是生命啊,怎能随便砍伐?”自然是没有人理睬她,砍树的人只顾履行自己的职责。她气坏了,一个电话打到绿委会值班室。值班干部向瑞木瑾解释了,那是供电部门为了架设电线的需要,不得已的行为,也经请示了绿委会同意砍树的。但端木瑾还是不依不饶,不仅向市政府有关部门投诉,还写了文章登在本市晚报市民来信一栏,表达了自己对此事的看法。她的观点是很明确的,凡事都可以多动一点脑筋嘛,多想一点办法,树是可以移植的啊?为什么非要砍掉呢?她的文章一时引起市民的关注和讨论,最后绿委会还专门派人登门向端木瑾致歉。而许多人由此知道了端木瑾对树的痴爱之情。 二 凡事都有渊源的。 端木在清湖市是独特的姓氏,但清湖许多人都知道这个古老的家族,是因为从这个家族走出几代的教书先生。 端木瑾就出身在这个颇有名气的家族里。她的祖上几代为官,但到了她祖父这一代,社会经历了改朝换代的重大变革。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帝制,同时也废除了科举,自民国开始,端木家族的人就不再进入官场。 上世纪50年代中期出生的端木瑾,早就从祖上传下的家谱中获悉了许多信息。原来老祖宗自清代康熙年间从北方迁徙到清湖之后,家道日渐衰落,从祖父起,他开学堂、办教育,他的儿孙甚至包括他的儿媳、孙媳也步其后尘,开始了掌执教鞭的生涯。 耳濡目染,端木瑾从小就爱看书,她有这个条件,家中藏书可由她尽兴挑选阅读。那时,祖父已经不在了,曾经当过师范学校校长的祖父给儿孙们留下的财富就是家中的藏书。 看书是一件高兴的事情。孩提时的端木瑾像别的孩子一样迷恋童话故事,也喜欢寻找书架上聊斋志异里那些狐仙花妖树怪一类出神入化的东西来看,看后总是想入非非,把故事里的情节与自家花园里的情景联想起来。 端木瑾家里的后院有一处气派的花园,花园有一个四季常青的名字——翠园。这是当年曾祖父还为官的时候,连同那具有鲜明的岭南风格的大屋一起购置的产业。据说曾祖父当年与一破败的官吏买下这些产业时,主要就是看中翠园里那些百年古树,曾祖父意识到那些古树绝对是造福子孙的无价之宝。 从小在翠园玩耍,端木瑾常常置身于浓荫绿叶之中。不用说,园里的那些野花野草,源源不断提供给了端木瑾和其他女孩儿一起玩“做家家”时丰富的“菜肴”,但翠园里的主角永远是那些走过沧桑岁月的古树。 也许是那些树在端木瑾心中是那样自然地亲近她的端木家族,是那样无私地为端木家族服务;也许是与树相依,令她的生活增添了许多色彩,这些色彩是一般人家庭所没有的。她已将这些树视为家中密不可分的成员。 长在翠园最旮旯里那几棵古老的青梅树,端木瑾称它们为“老朋友”。它们真的是很老了,它们青铜色的树干总令端木瑾想起小人书里古代兵士闪着寒光的铠甲。老青梅树下有个陈年的蚂蚁洞,平常没有人愿意去招惹那些小东西,只有端木瑾喜欢跑去观赏浩浩荡荡的蚁群在忙忙碌碌地、有秩序地搬运着货物。 不过,端木瑾并不喜欢青梅树在大冷天里绽放出来那些星星点点的花骨朵。她对姐姐端木紫说:“‘老朋友’的花朵细细小小,没有一点好看。”姐姐嗔她:“你小孩子懂什么?梅,最是高贵和有品味的!”姐姐喜欢青梅树,喜欢在它开花的季节里,连枝带桠地剪下一丛来,插在厅堂的大花瓶里。说来也奇,那大厅顿时生出别样的光彩来。端木紫这时就会得意地向众人炫耀:“看看,好靓吧!” 祖母赞扬中学生端木紫说:“嗯,你读了书,懂得欣赏了。梅有儒雅之风,铁骨之气。” 在端木瑾眼中几乎与挚天巨柱般屹立的玉兰树,好高好高,在它绽放满树玉兰花的时候,预示着蔚蓝色的夏天已经来临,端木瑾可以穿上漂亮的连衣裙。此时缀满枝头密密匝匝的玉兰花有几千朵甚至上万朵,端木瑾的小手数呀数呀,根本就数不过来。祖母每逢这时就会喊来家里的老保姆阿三:“阿三,拿着带钩子的长竹竿到翠园来!”“好嘞。”手脚麻利的阿三会将带钩子的长竹竿钩下过多茂密的枝桠,然后与祖母一起摘下一串串如凝脂白玉般的花朵,用小蓝子盛了。祖母给她的媳妇和孙女们分上一份,自然也少不了阿三的一份。很快,从孩子们的身上和女人们的发髻和衣袋里,飘荡出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祖母抚摸着端木瑾的小脑袋,端祥着她头上戴着的玉兰花冠和脖子上挂着玉兰花串项链,朗声笑着说:“玉兰花真是上苍赐给女人的饰物。看,把我的小孙女装扮成满身香气的小公主了。” 至于那些让端木家族所有孩子们期待的石榴树、枇把树、黄皮树、龙眼树和荔枝树以及杨桃树,都是一一顺从节令年复一年地开花和结果。 端木瑾喜欢开花时的翠园,绿树丛中的枝枝桠桠缀满了数不清的花蕾,这是多彩的春天。这时她会喊上邻家的女孩子:“嗨,到我家翠园来赏花哩。”那些馥郁的香气无疑令女孩们惊喜不已。这时,她们就会稚声稚气唱起大人们教的那首古老的儿歌:“落花花,落花花,花儿飘落谁人家?飘落我家香满屋哩,留在树上的结果果啦。” 端木瑾更喜欢结果时的翠园,那是温情的盛夏,翠园处处充满了诱惑。那些躯干都有脸盆粗的老树,看来都是极优良的品种,走过百年岁月,仍充满旺盛的生机,这生机显现在它们果实累累的枝桠上,也显现在果实完美的肉质上。果子还未熟透仍青涩时,孩子们终于忍不住了,嘴馋的就偷偷摘下一串来品尝。若给大人发现就会招来几声责怪:“馋嘴猫哩,果子还不熟哩,再过几天才好吃啊。” “嗯,一点都不苦,好爽口好香甜哦。”这是真实的回答。每年夏季时光的翠园,空气中飘荡着多种果味与花香。 最让端木家人喜欢的,是园中的一棵九里香。人们平常所见的九里香,最多也不过如人一般高,若有过人高的已属稀罕,而端木家的九里香竟然有3层楼房那么高!凡来翠园见过这棵九里香的人都会啧啧赞叹:“难得,太难得!” 年幼的端木瑾置身于翠园玩耍时常常会突发奇想,她希望在这些花丛树影间,最好有些奇迹发生,她心中甚至祈盼,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能飘飘然然走出个美貌如花的仙女来就好了。 岁月,在匆匆流逝几十年之后,端木瑾回味着,她,一生都与树有缘。 三 厨房里,在全神贯注地炒菜和做饭的端木瑾并不知道什么时候,女儿青青已经开了房门。也不知她正蹑手蹑脚来到她的身后。调皮的青青娇声嗲气地在母亲背后叫了一声“妈妈,我回来了!”“唉呀!鬼丫头,吓了我一大跳,人吓人吓死人哩!”端木瑾嗔怪道。端木青青嘻嘻笑着,双眸闪现着欢悦的光彩。端木瑾心中一阵喜悦,脱口道:“嗯,我猜猜,一定是——”她拖长着声调,“考上了!”接着母亲未完的话语,青青随之开心大笑起来。“哇,太好了!宝贝,你真是妈妈的好孩子!”端木瑾情不自禁紧紧地拥抱和亲吻了女儿。 这个家平日里就只有端木瑾和女儿两人,还在女儿年幼时,端木瑾就与丈夫离了婚。 命运让端木瑾生长在动荡的年月,这也是与端木瑾同龄的人所共同面对过的年月。 她刚入学就遇上国家经济最困难时期,这是共和国建国后有过记载的一段非常艰难的岁月。那时,6岁的端木瑾每天在课堂上根本无心听课,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地叫唤,脑袋里总幻想着此刻有点什么东西来填填肚子才好。 这时期的物资实在是太匮乏了,端木家中的几位长辈已经出现了浮肿病症。体质虚弱的她也得了营养不良和低血糖。一天上课时她跌落椅子下,老师见状急忙上前问她:“端木瑾,你怎么了?”端木瑾说不出话来。只见她四肢颤抖、冷汗淋漓。老师明白了,这是饿的。老师赶紧背着她到校长办公室。“校长,怎么办呢?”老师急切希望校长拿出一个办法来。“能怎么办呢,这年月,大家都饿。我的父母都得水肿病了。”年轻的女校长心情沉重又无奈地做了一个摊开两手的动作。 一阵风吹来,从窗外飘进几片树叶。突然,校长的目光掠过窗外一棵绿叶婆娑的苹婆树,树上一串串如豆荚般的果实鼓鼓囊囊。嗯,苹婆果成熟了。剥开豆荚般的绿皮,里面是一颗颗深红色的坚果,再敲开果实的硬壳,就是富含淀粉的苹婆果肉。这些果实准备过几天摘下来分给老师的。校长立即吩咐工友:“快点摘下几串苹婆果到厨房煮熟了送过来!”只一阵功夫,老师喂端木瑾吃下又粉又香的苹婆果,又喂她喝了一杯开水,端木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有力气坐了起来。这件事让端木瑾记住了苹婆树。哦,苹婆树,宛如神话故事里闪烁着绿宝石光芒的救命树啊,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1966年,刚踏入中学校门的端木瑾遭遇了“文革”。 怀着对许多问题都无法理解又得不到答案的端木瑾悄悄问教历史的父亲:“为什么‘文化大革命’将一切有关文化的东西全部毁灭的一干二净呢?甚至连文化人似乎都成了人民的敌人?”父亲沉思了许久,只告诉她一句话:“这个问题,历史将来会作出回答。” 端木瑾瞎混了3年没有文化课的初中之后,与她的一群同学被赶到农村“修理地球”。这是中国历史上,留下的一段非常特殊的记录——“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这场运动中庞大的知青群,就有2000多万人! 15岁的端木瑾是这知青群中的一粒微尘。她与同伴们下乡到边远的山区,开始着尝试养活自己。端木瑾开始体会小时候念的唐诗中“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滋味。呵,劳动,劳动,每日迎着太阳到田野干活,夜晚又顶着星星摸黑返家。还得抽时间上山割草、砍柴,还得种菜、喂鸡等生存所需的活计。端木瑾累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一个夏日的中午,端木瑾收工后与同伴们上山割草,她发现山崖边几丛茂密的稔子树挂满了成熟的黑红色小浆果。“呀,山稔子!”她雀跃起来。 香甜的山稔子像一个个袖珍的小肥猪吸引住端木瑾的眼球,她迫不及待跑了过去,忘乎所以地采摘起来,全然忘了观察周围的地形。突然,她一脚踩空“啊”的一声未完就跌下了高高的崖坎。在那极短暂的瞬间,她的脑袋只想到两个字“完了!”也就在这一瞬间,一团软乎乎的东西卡住了她,原来崖坎下是一棵高大的鸭脚木树。那鸭脚木软软的枝桠和茂密的叶子稳稳地托住了她。 端木瑾听见崖上的同伴在急切地呼喊她的名字:“端木瑾!”“端木瑾!”“哎,我在这!”仿佛从鬼门关逃命回来的端木瑾立即回应着。知青中的男同学抛下一根绑草的绳子,众人一起将端木瑾拉了上来。 端木瑾回到宿舍,用红药水涂抹身上擦伤的皮肤,想起山崖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仍后怕不已。“好险啊,若不是那棵鸭脚木树救了我,也许,世上已没有了端木瑾。”端木瑾将此次遇险之事写信告诉姐姐端木紫,并叮嘱她不要告诉母亲。她还在信中写道:“我始信自己与树有缘啊,我是在绿树丛中长大的,又是在绿树丛中获得了重生。” 四 当了7年农民回到城里的端木瑾决心要读书。幸庆的是此时“文革”结束了,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况且父母亲及叔伯们都在任教。长辈们的一番指点,她自身也下了一番苦功,终于考上师范学院。发誓要把耽误了的学业补回来的端木瑾,大学毕业后再教了几年书,蓦然发觉,自己已是30岁出头的大姑娘。 端木瑾在择偶问题上已经不占优势、也没有时间再等待,这个岁数,家人担心她嫁不出去了。经人撮合,匆匆与一家工厂里的一位车间主任结了婚,丈夫是生产积极分子,家里是世代的打铁匠。 “文革”期间,他家就是红色的、响当当的“工人阶级”。 上世纪80年代中期,人们的思想观念仍未从“文革”的阴影中彻底走出来。多年来,一直被“资产阶级臭老九”(这是“文革”期间最为流行的口号之一)的家庭包袱压抑着的端木瑾,有心想改变一下压抑的心境。 从小就是听话的乖乖女自然不忘征求父母意见:“爸,妈,我找个工人干部的伴侣合适吗?”父母亲都不反对。母亲想起以往的经历仍心有余悸地说:“这么多年,尤其是‘文革’,我们都被整怕了。对于我们这种知识分子的家庭来说,也许,找个工人干部的女婿是合适的选择。” 此时的端木瑾突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但婚后不久,端木瑾很快清楚,父母和自己都判断错误,因为她找不到一丁点儿与丈夫志趣相投的地方,且对方的粗俗不堪经常令她难受。 端木瑾婚后让外人看起来挺和谐的日子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忍让得来的。 那人总是那样的粗鲁,那样的俗不可耐。 许多事都忍了过去,包括丈夫吃饭时嘴巴发出的嗒嗒声以及喝汤时如水牛般呼呼作响地不雅;包括他总是将喜欢吃的菜放在自己面前,而不喜欢吃的菜就推到妻子面前;包括从来不过问妻子的生日,从来没有给妻子买过一件女人的饰物;包括有客人来访时,有时他竟然穿着内裤给客人开门等令端木瑾脸红和尴尬的事情,甚至更包括他情不自禁地讲粗口。 端木瑾曾经非常恳切地对丈夫说:“你能不能学着斯文点?”殊不知丈夫最反感就是这句话。与端木瑾的结合令他感到走错人生最重要的一步棋。他自知自己就是一个大老粗。他的家庭出身以及几十年来他形成的种种大老粗行为和习惯并不想因端木瑾而改变。而且,他是锻工车间主任,每天面对和管理的都是钢和铁的锤打,他能斯文吗?端木瑾要求他学做一个斯文人是不彻实际的,所以,他回敬妻子的也是他的心里话:“端木瑾,你不能用你的思维和习惯要求我。我就是我,我不会因你而改变我自己。‘斯文’这个字眼是很抽象的,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衣穿。你在我面前最好少提‘斯文’两字!” 端木瑾后悔不迭当初的选择。是的,他们是两个不同思想层次的人,他们彼此走着不同的人生轨道。但她还是想从生活的小事情慢慢改变丈夫的粗鲁和俗气,毕竟,离婚是一件丢面子的事情。书香之家的教育令端木瑾甚是看重面子。 积压了太多不愉快的小事终因一棵小树点燃了分手的导火索。 痴迷树的端木瑾非常希望在有限的空间营造一点绿的色彩,可她住的是丈夫祖上留下的老房子,空间极其有限。唯一可以织绿的地方是进门后一块10多平米的空地,这也是家人洗晾衣服的地方。 端木瑾偏偏就在这狭小的空间边上种上一棵石榴树。老辈人称石榴为镇宅的吉祥树,端木瑾祈望家宅平安吉祥。 端木瑾每日给石榴浇水,定期施肥,小小的石榴树苗在她的呵护下成长起来,它成长的速度超过端木瑾的想像,第二年春天,它竟长至 然而,端木瑾一天下课回来,进门的情景让她惊呆了,那已经结满花苞的石榴树上半截已被人砍去,只剩下半截树身和几丛残枝败叶。端木瑾气得大声叫喊起来:“谁干的?到底是谁干的?”丈夫从屋内走出来,极不耐烦对端木瑾吼道:“喊什么呀,是我砍的又怎样?你那石榴树越长越高,快把阳光都挡住了,我们全家就这么一点空间,这种环境根本就不适宜种树!”丈夫嗓门一点不比端木瑾低。端木瑾对树的呵护与情感,在他看来都是吃饱了撑的——无事找事。 端木瑾气得呜呜哭起来。 丈夫明明知道她最喜爱的东西是树,明明知道她对树的情感,也明明知道她看着那棵石榴树一天天长大而发自内心的快乐。可是就连这么一点快乐都不愿意给予她。她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是在那种大男人自尊心的驱使下,偏偏与她对着干,偏偏不愿意去迁就她,更不想理解她的心。与这样不懂怜香惜玉的男人在一起生活还有什么趣味呢? 看过许多爱情小说的端木瑾,未婚前无数次幻想过夫妻间日常生活中那种两情相悦,那种只可意会勿需言传的情投意合以及默契,而婚后却从来没有感觉过和体验过。她觉得结婚后没有什么快乐。她觉得她生活得窝囊透了。从孩提时到而立之年,她觉得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在翠园玩耍的时光,而这种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端木瑾思考许久后对丈夫说:“离婚吧。孩子归我抚养。我无法适应你,而你也不愿迎合我,离婚对我们俩人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端木瑾快刀斩乱麻与丈夫办理了离婚手续,并让女儿随了自己姓端木。 五 端木青青小时候与端木瑾一样地爱读书。端木瑾对女儿的教育,并不是那种填鸭式地强灌,而是在尊重女儿的前提下,启发女儿的思维。 许多时候好动脑筋、对外面世界充满好奇心的女儿在问:“妈妈,这是为什么呢?”“这又是为什么呢?”之后,每次端木瑾都会倒过来问她:“依你的看法,你说,这是为什么呢?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听完女儿的看法,端木瑾就会因势利导启发女儿。有时,她也会与女儿共同探讨一些问题和看法,这也是她当教师几十年来非常注意的一个方式方法。端木瑾都是在尊重学生的前提下,教育和启发学生独立思维,创造性地思考。在女儿心里,端木瑾不仅是好母亲,也是一位推心置腹的好朋友。 喜欢缠着母亲讲故事的青青也无数次听母亲描述过翠园的情景。在她的心目中,母亲娘家的翠园,是一方充满生机的天地。还是小学低年级学生的她,有一次对母亲说,她虽没有见过翠园,但母亲讲过的那些树都活在她的脑海里,她能准确地描述它们的特征。所以,她幻想那些树都还活着,翠园也在,只是在地球的另一端。她还喜欢母亲带她去植物园游玩,她那时已看了不少关于植物学的读物,她能指着植物园里的树,一一告诉母亲这些树的名字以及用途。 一天,9岁的青青端着一本《植物学》的书走进端木瑾的房间,她老道地对母亲说:“妈妈,你家翠园的那棵九里香,属芸香科,九里香属,它与柑桔是同类哩。柑桔同类的花都有较浓郁的香气,这也是九里香之所以香气袭人的原因。”“哦,是吗?你真用心。” 端木瑾称赞了女儿。她心中暗自称奇,女儿这么喜爱树,难道她喜爱的东西遗传给了孩子么? 可能真有遗传,也或许是潜移默化的影响,青青高考时填写的志愿就是农大植物园艺专业。读完了硕士研究生的青青看到清湖市绿委会招收古树调查及保护的工作人员时,就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并顺利地通过考试。其实以她的实力,可以到植物园艺研究所或者到学校教书什么的。端木瑾问过她,这个职业一般女孩子都不喜欢,觉得枯燥乏味,你为什么会喜欢呢?如今像青青这种年龄的孩子,在父母面前说话大多是毫不掩饰的直率,青青亦一样,是那种很自然流露的回答,“我喜欢干这一行呀,妈妈。”哦,喜欢的事情是没有什么考究的,从来都尊重孩子意愿的端木瑾当然不会提什么反对意见。 也许,端木瑾和其他女人不一样,知识分子家庭的熏陶以及从少年时就离开父母到农村锻炼的特殊经历,令她成为一个在思维上能力上都很独立的女人。 她与丈夫离婚时还不到40岁,端庄秀丽的她这时更有着一种成熟女人的韵味。亲朋戚友都建议她再建立一个家吧,让青青不要生长在单亲之家。更有过去的闺中密友悄悄问她:“难道,你不想男人么?我不信!”端木瑾笑着应她:“信不信由你。关键是眼下没有值得我想念的男人哦。” 这是端木瑾的真心话,她当然希望能遇上一个令她心动的男子。然而找着一个好男人的几率就与中奖一样地不容易。婚姻就是赌博,她已经赌输一次了,她不想冒险再赌一次。她一直认为,理智的女性,尤其是知识女性,把爱情看得多么纯洁和神圣,理智地思考往往放在了首位。而男人就不一样了,很多的时候,男人的原始性和动物性就高于理智。这也是女人和男人在性方面截然不同的地方。端木瑾知道自己是个追求精神享受高于物质享受的人,与女儿交流与沟通是她最快乐的精神享受,与女儿两人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就很好。 “也许我的前生是一棵树呢,是一棵顶天立地的树也未可知。” 端木瑾有时头脑中会冒出这么一个怪念头。 在母亲心中,孩子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或者孩子走上工作岗位,都是比天还大的事情。那种愉悦的心情是无以言表的。后者还更兴奋一些,因为孩子就像一棵成长起来的小树一样,已经独立于广阔的天地之间了。 自从青青上班之后,端木瑾天天变着花样给女儿烹饪可口的饭菜。这天,她给女儿换点口味改吃面食,给女儿包了沙葛肉馅饺子。北方人包饺子喜欢用大白菜或韭菜,但端木瑾认为用清甜爽口的沙葛(北方人叫凉薯)剁碎加肉馅包出来的饺子更符合广东人的口味。 对母亲烹饪手艺历来持赞赏态度的青青三下五除二吃完一碗饺子,她咂咂嘴惬意地说:“喔,太好吃了!”她对妈妈说,她的上司、绿委会主任赵和平也喜欢吃广东口味的饺子,前几天还请了她和几个同事去他家吃沙葛肉馅饺子。青青用一种惊讶又赞叹的口气告诉母亲,她有一个新发现,原来赵主任很会做饭和做家务哦,原来他的妻子已经故去,儿子已成家了。他现在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端木瑾不动声色地听着,脸上呈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 只顾埋头吃饺子的青青此时突然想起一件事,她对母亲说:“对了,我们赵主任从我的登记表上家庭成员一栏里看到你的名字,他说认识你呢。他说在这座城市里,姓端木的恐怕只有妈妈一家了。妈妈,你怎么认识他的?”看青青的样子,她有兴趣想知道。端木瑾漫不经心地回答她:“认识我的人多了,我教过那么多的学生,又有那么多学生家长,可我不一定都记得对方。”说的也是,青青不再问了,母亲今日包的沙葛馅饺子真好吃,她打着饱嗝儿,此时她想离开饭桌去泡杯柠檬茶助助消化。 六 端木瑾当然认识赵和平,女儿提起他来,脑海倏地闪过他的身影,另又有一种复杂的心绪浮上心头。本来,她每天吃完午饭休息片刻就要睡中午觉的,但是她今天根本睡不着。她的思绪,飞出很远很远…… 端木家族的翠园里,还有一栋很雅致的小楼房,是端木家族的书房。端木瑾听祖母讲起,当年,曾祖父非常喜欢那棵罕见的九里香,就专门在九里香旁边盖了那间书房。九里香开花时那种渗入人骨髓的香气,常常令人心旷神怡,文思如涌。 年幼时的端木瑾常常跟随给堂兄堂姐送夜宵的老祖母走进书房,但很快就会被兄姐们赶出去,因为他们安心复习的时候不能容忍好奇又手多的端木瑾东摸摸、西摸摸在一旁捣乱。每逢这时,端木瑾就会向祖母撒娇:“嫲嫲,他们要赶我走!”而祖母总会安慰端木瑾说:“好囡囡,好好念书,等长到了上中学就可到书房来自习。” 然而,还未等端木瑾上中学,书房就易主了。 那是1964年夏天,翠园里的果树全进入大年期,翠园里到处弥漫着枇杷、荔枝、龙眼和黄皮的香甜气息。一天,端木家的大厅里来了几位房管局的干部,祖母及几位长辈礼貌地接待了他们。其中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很严肃地对老祖母说:“老人家,市里打算出钱买下翠园,暂且先与你们打个招呼,希望你们家族商量后能答应。” 这个通知无疑在端木家众人头上打了一个响雷,所有人都被震懵了,但他们很快就坚持一致的看法。老祖母代表家族回答他们:“出卖翠园,出卖祖宗的产业,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的。而且那里的古树名花,是端木家族的宝贝啊。国家不是有政策,保护个人的私有财产么?” 不几日,房管局又来人,这次的口气有些缓和,同时也直言相告,端木家可以不卖翠园的古树名花,但希望能出卖翠园的书房。书房修饰后,市里的赵市长一家搬进来住。赵市长叫赵刚,战争年代打仗致残,是一位伤残军人,也是一位战斗英雄。考虑到翠园周围的环境对赵市长的健康有利,组织上才委托房管局上门与端木家沟通,希望端木家能理解。 端木家族的人此时倒没有吭声了,这群善良的知识分子,历来通情达理。老祖母召集全家族人开了家庭会议,众人最后达成一致意见:赵市长打江山身体成了残疾,他如今又是这座城市的父母官,为了他的身体健康,就当作端木家为这座城市做点贡献罢了。 七 端木家的书房终于易主了,这当然是曾祖父生前不曾预见到的事情。当时已是耄耋之年的祖母告诉4年级小学生端木瑾,曾祖父中举后做了朝廷官员。集琴棋书画于一身的他闲暇时最喜欢到园中漫步。那时刚嫁入端木家的祖母还是个年轻的小媳妇,也喜欢与丈夫在翠园漫步,时常会看见自己的公公在九里香下度步沉思。但凡是有台风和大暴雨来临的时候,亦会叫人搭起架子撑住九里香那些茂密的枝桠。在翠园所有的古树中,他最钟情这棵九里香了,因为它独特的香气清新又醒脑。据说他曾找人估计过它的树龄,来人说它是千年的奇花古树,比园子里所有树木都要古老。九里香本是小灌木,它能像乔木一样长到三层楼高,可见不寻常。故此,曾祖父专门在九里香旁加盖了一栋两层楼的书房,好让他的儿孙们在古雅的九里香旁,在清馨无比的环境中愉悦地读书。祖母还告诉端木瑾,曾祖父也最喜欢在九里香树下摆案习字和作画,他还会吹上几曲悠然自如的洞箫。从祖母的口中端木瑾知道,曾祖父的洞箫吹得好极了,以至园子里那些婉转清啼的鸟儿们都停止了歌唱,那棵九里香就更加神奇,曲子声响时,树上花瓣就会像雨粉似地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园子随即被馥郁的香气所笼罩。“树木也知人意啊,你曾祖父优美的洞箫感动了九里香呢!”祖母感叹道。这让端木瑾更相信,古树有灵魂。 搬入翠园书房的赵市长一家人似乎很满意这里周围的环境。每天,赵市长喜欢搬把藤椅在九里香树下看报纸,他美丽的夫人耳下垂着两根粗长的发辫,在一旁织着毛线活,他的几个孩子也喜欢在树底下做作业。一次,端木瑾看见站在窗前的母亲,指着九里香树下对父亲说:“看看,很和谐的一幅合家宁馨图呵。” 这棵九里香也确实招人喜爱,整个清湖市找不出第二棵如此古老又如此独特的九里香来。它树干修长秀丽,座北朝南的枝桠分布均称,朝南的一面绿叶较为茂密,座北的枝桠比朝南的枝桠要高出一个托,整棵树的形状好似一个手执宫灯的仕女。最难得的是它月月开花,芳香四溢。那些雪白的小花骨朵又一簇簇地聚成一个个大花球,满树璀璨的花球借着天地间的舞台,向着端木家族的男女老少展示着它绝色的美丽。 自从赵市长全家搬入了书房,端木家的男女就不再近距离走近书房,只能远远地观赏九里香的美姿。尽管赵市长发话,他们全家都不会动翠园里的一草一木,那些树木花卉仍是端木家族的私产。但老祖母发话了:“赵市长是清湖市的父母官啊,不能去打扰他。书香之家的人应该懂得尊卑有别。” 可孩子就不一样了,只要人群中有孩子的地方,他们很快就能聚集起来并且成为朋友。 赵市长的大公子就是赵和平,与端木瑾一般大的赵和平,很快就熟悉了端木家的孩子,也与端木瑾做了朋友。 在端木瑾眼里,赵和平没有一点架子,倒是一副少年老成懂事的模样。每天放学后,他会帮家里干些家务活,会哄哄呀呀学语的小妹妹,还会学着他爸爸的习惯,在九里香树下搬上一张藤椅,又摆上一张小桌子看书和做作业。 有时,赵和平会端出一副茶具,泡上一壶菊花茶,扯着他那尚未变音的童声朝着端木家老宅子的窗户喊:“端木瑾,来喝茶呀。”“嗨,来啦!”应声的端木瑾几乎有请必到。她知道,赵和平其实是请她去讲故事。讲故事是端木瑾的强项,她喜欢别人请她讲故事。她看过的书都装在她的脑袋里,在班上,同学们都称她为“故事大王”。她喜欢坐在九里香树下,看着赵和平双手托着下巴,听她绘声绘色讲故事入神时那种傻傻的样子。讲故事令端木瑾的表现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毕竟那时的端木瑾还年少,好玩是她的天性,有时也与赵和平等人在翠园里爬树,在树丛中藏猫猫或做游戏什么的,玩起来就把什么都丢到后脑勺去了。 八 如果不是1966年夏天开始的那场“文革”,端木家的翠园若干年后,也许可以作为有岭南特色的私家植物园的样板,被国家保护起来并开放给游人参观,那些古树名花也许会造册登记以及得到有效的管理。然而,世事难料,“文革”改变了一切,在这场浩劫中,翠园以及那里的古树名花都遭到前所未有的劫难…… 端木瑾永远忘不了那曾经令她心悸的日子,她和赵和平刚考完小学升中试,“文革”就开始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震耳欲聋的口号以及到处猎猎飘舞的红旗并未使人感到振奋和欣喜,倒是大街上天天走过那些用绳子绑住双手的一行行人叫人胆战心惊。 这些人曾经是这座城市的官员,曾经是各单位的领导,也曾经是学校里令学生尊敬的师长。但此刻他们头上戴着纸扎的高帽子以及胸前被强行挂上“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资权派!”“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反动学术权威!”的木牌子。 端木瑾看见她小学的校长邝静也在游街示众的行列中,她曾系着两根长长美丽的发辫到哪里去了?噢,她的脑袋被人剪成一个似狗啃过的西瓜皮,她挂在胸前的牌子写的是“牛鬼蛇神”。端木瑾知道邝静是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兵,她是知识分子参的军,从部队文工团转业来到清湖市就一直投身于教育工作,她的身上,除了军人的英武气质,也还有读书人的斯文和儒雅。最让端木瑾记住的是,学校每个学期期未都会举办一次篝火晚会,而每次晚会,邝校长都会献上一首独唱。邝校长清亮的嗓音好似一只百灵鸟呀,她的歌声令人着迷。端木瑾觉得,邝校长唱“洪湖水,浪打浪”丝毫不比电影里黄玉珍唱得逊色呢,端木瑾太喜欢听她唱歌。可转眼间,她怎么就成了“牛鬼蛇神”呢?端木瑾想不明白。 不过,赵市长的处境就好一些,由于他特殊的革命经历,在“文革”开始时还未受到大的冲击。红卫兵和造反派看在他是伤残军人和战斗英雄的的份上,没有给他戴上“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或“牛鬼蛇神”的大帽子。但是到了“文革”的第三个年头,全国各地的造反派都在实行所谓的“革命大联合”,由“革命委员会”取代原来的政府和机关进行运作。 清湖市热闹起来了。大大小小的造反派头目当上各级“革命委员会”的“领导”。此时的赵市长因为没有参与过“造反”,造反派认为他是在吃过去革命的老本而没有立造反的新功,他被排斥在外了。 端木瑾每天仍然去学校,但实际上也无学可上,每天都去“学工”,而实际是去工厂劳动;有时也去郊外“学农”,实际上是去农村劳动。 端木瑾回家时从翠园后门经过书房,已经看不见赵市长在九里香树下看报纸,当然此时他已不是这座城市的父母官了,如今他就是一个赋闲在家的闲人。而赵和平也很少出来与端木家的孩子玩,看见她也不怎么吭声,在端木瑾的眼中,他一下子变得陌生了。 九 让端木瑾胆战心惊的事接踵而来。清湖市原化工厂一名工人,靠“造反”和打砸抢起家,当上了全市最大的造反派头目的李阿牛混上了“清湖市革命委员会”主任一职,而常务副主任一职,就是与李阿牛对着干的另一造反派头目,清湖市有名的无赖王狗剩。他们都被结合进了革命委员会的领导班子。 端木家遇上倒霉的事了,李阿牛和王狗剩看上了翠园。 这两个清湖群众眼中的“烂仔”,由于“文革”的时势,造就成清湖市最高权力机关的指挥官,这也是那个时代既滑稽又可悲的笑话。又由于“革命的大联合”,他们由对立的两派成为了“亲密战友”,掌管着清湖市的天下。清湖人经常可以听到李阿牛挂在嘴上洋洋得意的一句口头禅:“神仙过来就是我!”意为他就是清湖市说一不二的老大。王狗剩也不甘示弱,竟然在人群中叫嚷:“我想要谁人死,谁人哪得活?!”这两人就是让清湖群众嗤之以鼻的一对屎壳郎。 如果说这两人看上翠园的古树名花,留着自己慢慢享受或是细细地欣赏也就罢了,翠园里的那些古树可以不管江山易主,始终还生长在清湖市的一爿天空下,也还算他们丑恶的灵魂中还留存一丝斯文的气息。但他们根本不懂那些古树名花的价值,他们只是看中端木家的大宅子以及翠园的好风景。 李阿牛私底下对人讲,他请懂行(当时还不能讲风水两字)的人来看过,认为住在这里的人家一定会人丁兴旺,子孙出息。李阿牛的老婆那时已经生了5个女儿,李阿牛的目的就是想在这里建所宅子,好让他老婆接着生出几个男丁以续香火传后。 为达到一已私利,李阿牛在革委会班子会议上公然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扫除一切阻挡革命的害人虫!端木家祖宅和翠园都是好地方呀,这么好的一块地方,应由革命派来占领。怎能让一群资产阶级的臭知识分子长期盘踞着?妈的,我们应该以革命的名义,叫他们通通滚蛋。”但还是有人认为,将端木家族大大小小几十号人赶出祖宅难度较大,且怕激起民愤,最后革委会统一意见并向端木家族宣布:无偿征用翠园,在翠园的地基上建设 “革命委员会领导住宅”的决定。 这一决定无疑是晴天霹雳,打得端木家族的人五脏出血,欲哭无泪。 端木瑾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她寝不安、食无味,悲愤的心情无处发泄。她还是一个大孩子,一个会使点小性儿的大孩子,她在看星空的天井边上对着苍天叫喊:“天哪,救救翠园吧!”“谁能救救翠园?!”母亲厉声阻止住她:“你想惹祸上身吗?被革委会的人听到可不得了,一句话不慎,就可能殃及性命。你要知道,家人的性命比翠园更重要。” 真的没有人可以拯救翠园。此时的公(公安局)、检(检察院)、法(法院)已被砸烂而停止了运作,社会大乱已无法可依。“革命委员会”可以为所欲为甚至草菅人命。端木家族的长辈们很清楚,以他们手无搏鸡之力的能量与革委会对抗无疑是以卵击石。 心急如焚的端木瑾无奈只得去找赵和平,虽然“文革”开始后赵和平慢慢与她疏远了,但她仍把他当作一个可信任的朋友。 端木瑾几乎带着哭腔对赵和平说:“你能不能求求你爸爸,让他设法挽救翠园啊?”然而赵和平的情绪很沮丧,他语调沉重对端木瑾说:“我爸爸如今只是一介草民,革委会的人已经把他当作废物扔出去了。我们全家很快就要迁往别处。家人的命运都无法预知,又怎管得了那些无法表达思维和语言的树呢?端木瑾,实在对不起,我无法帮助你。” 端木瑾彻底绝望了。 那真是端木家族痛苦的日子,板板砍树的斧头打在家族人心上都如剜他们的心,割他们的肉啊。 一棵棵百年古树相继倒下了,最后轮到那棵九里香。也许连砍树的人都觉得它香味沁脾以至最后才下手。 那天端木瑾没有去学校,砍九里香就像砍她的心一样,她抱住九里香号啕大哭。 有谁理解少女端木瑾此刻的心情呢?这号啕哭声积聚了她许多痛苦。从“文革”开始后,老宅子里的长辈们相继被批判,虽没有游街示众,但“臭老九”帽子是戴牢了。端木瑾始终不知这臭老九如何臭法,她只感觉到似乎与地、富、反、坏、右(这是当时很时兴的称谓)一样,成了人民的敌人了,端木瑾在同学们眼中也成为一个受岐视的人。比她年长的兄姐们都像小鸟般飞走了,端木瑾多么孤独;尤其是最疼爱她的老祖母在惊吓中匆匆过世,端木瑾觉得家中突然少了一根擎天大柱,天,好像要塌下来了。 端木瑾发疯似地抱着九里香不让砍树的人下手。家族中没有一个人在现场,他们不想目睹这令人心碎的场面。此时,赵刚从书房里出来了,他对着砍树的人说,你们把这孩子拉走,给我两天时间,我来处理好这件事。端木瑾呆住了,这是她尊敬的赵市长啊。她对拉她的人又踢又咬,这时赵和平也从书房跑出来,他连拖带拉把端木瑾劝走…… 从这天起,端木瑾不再理睬赵和平,她甚至觉得,他们父子俩都是帮凶,那棵九里香,就死在他们父子俩手上。 也不过几天时间,青葱浓郁的翠园成了一片空旷之地。李阿牛和王狗剩天天到这里来,手里还拿着设计图纸东指指、西点点,不出几个月,这座曾经美丽的植物园就成了清湖市革命委员会领导班子成员住宅小区,李阿牛还在门口设了值班员。 不久,赵刚调离了清湖市,赵和平也随家人迁往外地,很快,端木瑾初中毕业了,因为“臭老九”子弟的缘故,她无条件升上高中,她唯一的选择只能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后来,端木瑾从同学口中知道赵和平初中毕业也当知青下了乡,再后来又听说他参了军,自此也再无听到有关他的音讯。 十 端木青青每天下班回来都会与母亲谈谈单位里的事情,也会提及古树调查情况。她知道母亲家的翠园里树的故事,知道母亲对树的情结(可是,奇怪的很,端木瑾就是从来没有与女儿提过赵和平,所以端木青青并不知道一些更详细的故事)。“妈妈,你知道吗,原来我们清湖市过去有好多古树哩。” 端木瑾当然知道,她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几十年,她熟悉这座城市就如同熟悉她手中的掌纹一样。“妈妈,原来清云山过去曾经有过一片苦楝林,棵棵都有百年树龄,可惜‘文革’时被人砍光,现在还剩下两棵还不够百年的,已经被我们列入为重点老树保护起来了。”端木青青知道母亲愿意听她讲有关树的情况。青青的话让端木瑾即时想起令人心痛的一幕。 就在最为混乱的1967年,李阿牛和王狗剩之流的所谓革命造反派搞起派别争斗,最后发展为武装斗殴。对立的两派为抢占市区制高点,在各自的“地盘”上修筑工事,还架起从部队仓库抢掠而来的机枪。他们大肆搞破坏,疯狂砍树就是他们的罪行之一。 清云山的苦楝林很有名,那一片高大的乔木春天时却是开着淡紫色的细碎的小花朵,一簇簇细碎的小花朵似一片片初冬时凝结在草丛中的寒霜,而远看则似一片紫色的烟霞,故成为清云山著名一景——“清云烟霞”。随着苦楝林的消失,那片“烟霞”也消失了。“好好的一片林子,就毁在这帮恶棍手里!”端木瑾只要说起任何毁树的人和事,气就不打一处来。她心里的气已不仅仅可惜端木家的翠园,她非常清楚,那些年,包括改革开放初期,清湖市都不知人为地毁灭了多少无价的古树。 端木瑾告诉女儿,树以另一种生命形式存在于世,并成为人类最亲密的朋友,一直忠诚地在为人类服务,为人类创造和谐美好的生活。尤其古树,不仅作为生命存在的意义,它还是这座城市人文历史中有色彩的一页。古树越多的城市,人文历史的故事就越精彩,文化内涵就越厚重。 从小到大,青青喜欢与母亲交谈的原因之一,是睿智的母亲对许多问题和看法都会给她有益的启示或启迪,母亲对树的爱惜和情感,其实一直深深地影响着她,她知道,这就是潜移默化的结果。 所以,在她当时的笔试考卷里,有一栏目需填写对古树调查与保护的看法时,她除了从科学的角度阐述了树能防风固沙,涵养水源,调节气候,保护环境之外,还写了这么一段话:“与人短暂而脆弱的生命相比,树更久远而坚强、生命空间也更广阔。虽然它不会声张,但它是大智者。在它存在于地球上亿年的历史中,一直呈现一种雍容大度的谦虚和奉献的姿态。树,以它忠实的年轮记载下岁月的沧桑、历史的脚步;以它顶天立地的气势,记载下人类生产力的发展以及精神文明萌立的过程。在树的呵护和相伴下,我们的先民打制石斧、烧荒辟地、生火做饭、伐木为船、治铜锻铁,一代又一代地繁衍下来,正是树,催生和造就了中华文明。因此,树是生命之气,也是生命之根。事实上,树并不因我们的存在而存在,我们却会因它的灭亡而灭亡。爱树护树,就是维护我们的生命之根啊。” 她不知道,正是这段话,让主考官赵和平首先就倾向录取她。 “那李阿牛和王狗剩后来怎么样了?”青青还是改不了从小就喜欢刨根问底的习惯,她不知为什么会想起了解这两个坏蛋的下落。端木瑾告诉女儿,李阿牛自从搬进在翠园上建造的新宅之后,一直在生病。他的老婆对人说,他总是头痛,而且经常在下半夜梦见一群穿白衣的、黄衣的、绿衣的女子纠缠着他,有的在掐他的脖子,有的在打他的脑袋。“文革”结束后,他和王狗剩之流的打、砸、抢“三种人”受到了清算。他忍受不了一落千丈的境地,加之病痛的折磨就上吊死了。至于那个王狗剩,劳改回来后,死性不改,在一次嫖娼时因心梗死在妓女床上,一时成为街头巷尾的“丑闻”。 “哦,都不得好死呢,”青青解气地说。不仅青青,说起这事,端木瑾都觉得十分解气。 十一 端木青青上班几个月了,每天都很忙。端木瑾听青青说了绿委会近年搞了一个大型的古树植物园,将一些抢救出来的古树通过科学的方法移植到植物园来,并要作为清湖市文明建设的其中一项内容向公众开放,绿委会上下都在为此做准备。 女儿今天匆匆回家来,交给母亲一份请柬,是绿委会邀请她参加植物园开园仪式,烫金的请柬上写着主办方绿委会以及邀请人赵和平的大名。 端木瑾马上明白了,这是赵和平的意思。因为她在这座城市里,已经融入一群被人遗忘的退休老人之中,有谁会想起她呢。她也不是这座城市什么阶层的代表,她只能作为绿委会工作人员的亲友身份去参加开园仪式。 端木瑾想来想去,觉得去参加开园仪式亦未尝不可,毕竟几十年过去了,她和赵和平曾经是少年时代的好朋友,且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也许,端木瑾潜意识里还是想见赵和平的,为此她专门去发廓里修饰了头发,又专程到女人街买了一套时尚的套装衣裙。 开园仪式的当天上午,端木瑾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形象尚可。她想起那句古语——“女为悦已者容。”“这模样是为自己呢,还是为赵和平呢?我喜欢过他么?”自从得知赵和平丧偶之后,端木瑾不仅一次问过自己。好像没有哦。嗯,好感是有过的,绝对有,那是少年时纯真的友情。难道异性之间只能有爱么?端木瑾其实还未往深处想。独居多年也平静了多年,赵和平好像一颗小石子,在她心灵的池塘里溅起一层轻轻的涟漪,不过很快就平复了。她想想自己的举动,不禁哑然失笑。 占地几百亩的古树植物园颇具规模,花边砌成的围墙以及苏州园林式的门楼使这座建筑物格外的古朴和典雅。端木瑾远远看见大门口彩旗猎猎,成串成串的五彩汽球结成了彩门的花边。 “妈妈!”端木青青从门口跑了过来,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也随之走了过来。 “哦,赵和平!”不等女儿介绍,端木瑾情不自禁喊出声来。随之,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紧握住了她纤弱的手。“妈妈,你原来真是认识我们赵主任!”女儿语气中闪出一丝惊喜,端木瑾冲女儿淡淡地笑笑。 虽然事隔几十年再见赵和平,端木瑾还是敏感觉察到赵和平握住她的手而传递出来的信息。在那短短的几秒钟,端木瑾的手感到了疼痛。这有力度的握手,分明包含着无比的诚恳和亲切,还包含着令人感动的信任和思念。 还是留在端木瑾印象中的那个赵和平,棱角分明的嘴唇,端庄的五官,一个很英俊男人的模样,只是额头上多增添了几道深深的皱纹以及脸上呈现出那种历经沧桑的老道和稳重。 赵和平朝端木瑾和善地笑着,用一种久经沙场的老练和诙谐对端木瑾说:“看看,时间老人真是最高明的魔术师啊,将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端木瑾藏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怎样才能找着她?”几十年未见的赵和平,居然以这么直率的开场白让端木瑾语塞。 虽然端木瑾思维敏捷,但一时竟想不出幽默的话来对应他,只是不自然地笑道:“你真诙谐”。端木瑾记起来,赵和平当过兵,女儿说他是从部队副师长的职位上转业回来到绿委会工作的,他自然是见多识广,爽朗大方。 只能苍促地招呼。开园剪彩仪式的一切都按官方开会剪彩的那一套程序来进行。 站在前排边角的端木瑾觉得有些拘束。秋天的阳光照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退休以后,她在室外的活动明显地减少了。站在主席台上准备剪彩的赵和平清楚地看见那个少年时代的小女伴如今是50多岁的老太太了,心中不禁思绪万千。 这么多年过去,他其实没有忘记端木瑾,其实一直喜欢端木瑾,只是端木瑾自己并不察觉。少年时他不懂得爱,他只是喜欢和这个同龄的小女伴玩,翠园经常回荡着他们的笑声。他喜欢听端木瑾讲故事,端木瑾的小脑袋里装着好多故事,特别是讲那些聊斋里花妖树精之类的故事,让赵和平回味无穷。端木瑾也讲翠园里那些树和九里香的故事。他也喜欢与端木瑾做游戏逗端木瑾开心。一次,他说他会变魔术,变出红玛瑙项链,端木瑾不信,他竟然变戏法似地从袖子口里抖出一条红珠子项链给端木瑾戴上。端木瑾咯咯地笑着,那是九里香结的籽,鲜红欲滴的九里香籽,比红玛瑙还漂亮。 赵和平从心底里喜欢端木瑾身上那股读书人家女孩儿端庄的韵味儿,这是他在别的干部子弟女孩儿身上没有感觉过的东西。他从未发现端木瑾与人吵架或打架。确切地说,端木瑾从来就不会吵架和打架,在他的眼里,端木瑾总是一副文静可爱的样子。等到他青春萌动,从喜欢端木瑾到上升为一丝朦朦胧胧的爱意时,他父亲“文革”中被排斥了,靠边站了,以后又调离了清湖市。由于前程莫测,当时全家人都很傍徨。当兵后,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他很想与端木瑾联系,但端木瑾已不知在那个角落里“修地球”了。 赵和平当副营长时,一位首长看上了精明能干又肯吃苦耐劳的他,随之很快介绍他与自己的女儿结婚,赵和平当上了乘龙快婿。但他的妻子,从来都是高高在上、自我感觉特别好的人,对赵和平也从来都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地颐指气使,赵和平只能感叹命运对他不公和捉弄。前几年妻子病故,赵和平正值年富力强,许多好事者都想帮他续弦又都被他婉拒。 不知是否潜意识里想着有一天会见到端木瑾,总之他不知不觉在心中给端木瑾留了位置。尽管他并不知端木瑾婚姻生活过得如何,幸福与否。他是以一种盲目的侥幸心理想着与当年的小女伴重逢,并以实际行动在默默地做着一件谁也不知的事情。当从端木青青的登记表上发现了端木瑾的名字,之后又了解端木瑾已离异多年的情况后,他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恰好,他要在古树植物园的开园剪彩仪式上,送给端木瑾一份很好的见面礼。 十二 幸亏开园剪彩仪式很快就结束了,不然秋天的太阳可真够人受的,端木瑾的额头上已沁出了细细的汗珠,但不知何故,她的心情居然和秋日下蔚蓝色的天空一样地清爽。此刻的端木青青在认真履行她的工作职责,忙于招呼别的贵宾去了。俳徊在古树植物园里的端木瑾颇有兴趣地阅看古树上挂着的一块块牌子,并读出这些树的名字:银杏树,银杏科,银杏属;苹婆树,梧桐科,苹婆属;岭南酸枣树,漆树科,槟榔青属;朴树,榆科,朴树属;榕树,桑科,榕属……”阵阵秋风吹过,那些苍翠的巨大的树冠像一朵朵祥云飘动起来,像是在讲述着一个个久远的历史故事。端木瑾的心在绿影波光中流连。 端木瑾用手抚摸着一棵古老的苹婆树,它树干粗壮,沟壑一般的纹理密密麻麻。这是当年她饿晕时救过自己命的苹婆树啊,端木瑾对它心存深深的感激。而眼下清湖的年轻一代,已不知“苹婆”为何物。还有那岭南酸枣树,清湖人叫它“金斗子”,它成熟时的果实真如一串串小金斗,好好看哦。几十年前,市场上的小摊贩还有“金斗子”卖,端木瑾还能回味它酸甜酸甜的滋味。如今,这些树在清湖市已经很罕见了。 她走着走着,不觉赵和平已经来到她的身边。多年未见的少年时期朋友又是在一片青翠中重逢,端木瑾自然又提起翠园当年的往事,提起那棵罕见的九里香,端木瑾深深地叹了口气。 “来,我来带你看一棵树,你会惊喜的。”赵和平引着端木瑾来到植物园的一处角落。 “什么呀,那么神秘?” 端木瑾疑惑地问。 “你仔细看看。”赵和平指着一棵比人还高的树对她说。 哦,原来这里也有棵九里香哩,茂密苍翠的枝桠上缀满了数不清的小白花,小白花又聚集为一个个白色的大花球,也是扑鼻的花香沁人心脾。端木瑾立即想起翠园那棵九里香。咦,怎么曾似相识呀,树状亦是座北朝南,南密北高,南宽半边,北高一托,婀娜的树姿仿佛如手执宫灯的仕女。它当然比不上翠园那棵九里香高,但比翠园那棵要丰腴和繁盛。 “这是你家翠园的那棵九里香呀!”赵和平说道。 “怎么可能?”端木瑾几乎吓了一跳,那棵九里香不是在“文革”期间被腰斩了么? 赵和平笑了,他细细道出了原委。原来当时他父亲是有目的要留下那棵九里香的,他太喜欢这棵罕见的古树了。他当时之所以向砍树的人提出给他两天时间来处理,就是有目的地请人商量如何抢救这棵古树。父亲请人从树头半米高的地方砍下那棵九里香后,又将那半截树连头带根挖起,送到他的一位搞园林的老朋友的园子里移植起来。赵市长曾多次向赵和平提起这件事。赵和平转业时自愿提出想回到清湖市绿委会工作,很大程度上既有对端木瑾的一种情愫,一种当时无力帮助她的内疚,也还有当年对树的那一种情结。他当上绿委会主任后,就想着如何绿化美化好清湖市,尤其是加强对古树的保护。他在调查研究之后,提出许多建议和意见,大多得到市里的支持,包括前几年就动工的古树植物园。也包括他亲自指挥,动用科学的方法,让工程技术人员将本市那些因建设需要受到影响本来要砍伐的古树木,当然也包括那棵他父亲寄存在某角落的九里香一一移植过来。 端木瑾曾在梦境中不止一次梦见那棵九里香活了过来,也梦见过它幻化为一位白衣的仙女在翠园起舞。但太不可思议啊,她没有想到这棵九里香竟然如凤凰湼槃般地重生,并再次绽放异彩。端木瑾深深地感动了。 “嗬,真好啊,全国也没有几个这样的古树植物园呢,赵和平,你做了一件好事。”端木瑾由衷地称赞。因为,她前两天听女儿说,下来,绿委会要将全市现存的古树全部照相登记在册,清湖市的古树就有了自己的档案了。还要请有关科研人员继续研究古树的保护和抢救方法,就像那棵九里香一样,快死了,甚至已经死了还能救活过来。 “你不是说过古树有灵魂会成仙么。”赵和平揶揄地笑着,他还记得少年时端木瑾给他讲过的那些故事呢。“唔,你看那些树沉默不语,其实确是有灵有肉有感应的生命体。你看它们总是以形态各异的枝桠,以缤纷的色彩,装扮人类的生活并服务于人类生活的空间。”赵和平又指着一棵白果树对端木瑾说。这棵白果树的叶子如一把把美丽的小扇,并随着秋天季节的变换呈现出深黄的颜色。端木瑾知道,到了冬天,它们就变成红色的了。“且把那些树当作装扮我们城市的一个个穿着绿衣的,白衣的、红衣的、黄衣的树仙女好了。想想看吧,在有仙女轻歌曼舞的地方,就是世上最美的地方。愿意多来这最美的地方走走吗?我会陪着你走。”赵和平表达了他心中的愿望。 不知端木瑾有无听懂赵和平的意思,但那确是她心里的一句话:“当然愿意,我一生都喜爱树,只有你知道我对树的情感。” 端木瑾看见赵和平眼里闪现出一丝希望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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