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在幽暗的隧洞里蜗行摸索，忽然瞥见洞外光明的天顶，徐老太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她知道自己就要飞向那片耀眼的光明。可是，她还不能飞，她还有一桩心愿未了。

    几日来，芳妮一直守护在徐老太的床边。她知道她就要去了，这个让她既爱且怨的老太太是她的继母。在弟弟出生之前，继母多么疼爱她啊！寒夜入睡，继母把她冰冷的小脚贴在自己滚烫的腹部；天明起床，继母把她的衣裤塞进怀里焐热了才给她穿上。最让芳妮难忘的是继母的吻，左一个，右一个，雨点般地落在她的脸颊上。可是，自从弟弟出生后，甜蜜的啵啵声就此离她而去，虽然继母没有短她吃，短她喝——她穿的用的，一直都和弟弟一样——但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芳妮的学习一向很好，可是高考却意外落榜。当父母问她今后打算时，她平静地说：“还能怎样？只能去打工！”“你考虑清楚了吗？这可是决定你一生的大事，将来不要后悔！”继母语重心长。她咬着牙点点头。然而，当弟弟接到高校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一个人躲进房间。继母敲门，手里端着一盘西瓜，她没有开门。其实，她不恨她，也不后悔当初的决定。学杂费、资料费、补课费、住宿费、伙食费、报考费……复读要一大笔钱，但并不保证她再次高考不出现意外。父亲下岗，继母每晚加班到深夜，天不亮，又匆匆地走了。作为女儿，她不想她那么辛苦。可是，她还是哭了，究竟哭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眼前老是浮现出儿时的一幕：在外面受了委屈，急急地跑回家，继母把她拥在怀里，用一方干净的手帕轻轻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一边亲吻着她的小脸蛋，一边柔声问：“宝贝儿，怎么了？”后来，她鼓起勇气打开房门，可是继母已经上班走了，那盘切成薄片的西瓜还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兀自红艳。

    芳妮在自己做了母亲后，开始理解并原谅她了。自生了孩子后，继母就搬来与她同住，帮她带孩子，做家务，好让小两口安心出外打工。而对于亲生儿子，继母倒很少过问。看着继母忙碌的身影，她不断扪心自问，如果我是她，我会比她做得更好吗？

    虽然芳妮并没有抱怨过，可徐老太还是感觉这辈子最对不住女儿的事就是没有劝女儿复读。儿子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外企，没几年就做到了部门经理；而女儿芳妮，一直是个打工妹，嫁的自然也是打工仔，小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虽然她一直竭力补偿她，也感觉到女儿在做了母亲后对自己的微妙变化，但还是有一个没有解开的心结。她常常回忆起第一次见到芳妮时的情形，那时，芳妮还不到两岁，一看见她，就伸手要她抱，搂着她的脖子，谁要都不放手。当时她的心甜蜜得发颤。可是从啥时起，她们娘俩开始变得如此客气和疏远呢？老太太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一天，她给外孙女儿穿衣服，脑海里突然灵光乍现，蓦地回想起从前的一幕：她一边给儿子穿衣服，一边亲儿子，芳妮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她当时心一颤，想着过一会儿也亲芳妮一下，可是后来竟至完全忘却。这一忘，就忘了二十多年。

    芳妮注意到老太太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右手微微颤动，芳妮轻轻握住了，记忆中那双温暖的大手居然比自己的手还小。手心是温热的。芳妮的心一震，她已经好多年没有握过这双手了，这双手始终在为她付出，甚至在她认为她不再爱她时，仍然默默地为她煮饭洗衣。芳妮轻轻摩挲着上面的褶皱，一滴滚烫的泪来不及闪躲，滴落在母亲的手背上。“妈！”芳妮再也忍不住，俯下身子，把脸轻轻埋进母亲的怀里。

    就在那一刻，徐老太微微抬起头，用尽最后的力气在芳妮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等到芳妮转过脸来，徐老太已溘然长逝，她的灵魂正飞向那光明的天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