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喊他叔,但她知道他是爸。妈因生她,难产死了,没有孩子的伯父伯母抱养了她。 她恨他。无论是当叔还是当爸,他都不够格。 她刚懂事,养母就告诉她,叔其实是爸。于是,当她再从村子西头那间孤单的小院经过时,便感到莫名的亲切。 有一次,她又经过了那个孤单的院落,她看见了他,确切地说,是她知道他是爸后第一次看见他。他当时正站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树下,槐花开了,乳白色,一串串地挂在枝头,在丽日熏风中轻轻摇动。 他静默地站着,面容瘦削,失魂落魄。 看看四下无人,她犹豫着:是叫爸呢,还是喊叔呢?她只是想让他知道,她已经知道他是谁。 他看见她,眼里闪出一抹惊喜,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可是,当他看见她向他走来时,突然间神色陡变。 “都是你,你这个害人精,你为啥要来到这世上?” 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凶神恶煞一般。 她落荒而逃,没有看见他眼里汹涌的泪水。 那一天,是她的八岁生日。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她开始恨他,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养母说,叔一个人在黄河滩上放羊…… 再大一点,她明白了他为啥恨她。据说,她出生时,一对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横眉立目,哭得比所有刚落草的婴儿都凶。等她张开小手时,手心的纹路赫然组成一个“凶”字,掰开另外一只小手,也是一个“凶”字。妈生下她,一直血流不止,身下垫了四床棉絮都洇透了。后来,血从门槛下的缝隙里流到院子里,流到那棵大槐树下。槐花刚刚开放,雨骤风狂,落英缤纷,凋残的白色花瓣漂荡在蜿蜒的红色溪流中…… 妈死了,大家都说是她克死的。 妈和爸很般配。妈高高的个儿,爸中等个儿,两人可以换衣服穿。那年的大年初一,爸穿着妈结婚时的红缎子棉袄,裹着一顶鲜艳的红头巾,擦了白粉,涂了胭脂,妈穿着爸的深蓝色中山装,戴一顶青色帽子,手插到裤兜里,两个人一前一后在村里兜了几个来回。这个问:“那是谁家的新媳妇儿,瞧那脸盘儿长得一红二白,跟花儿似的,可真顺看!”那个说:“新女婿长得更俊,赛过戏台上的薛丁山……”妈死后,爸就变了一个人,整日落落寡欢。劝他再成个家,他理都不理。“黄河滩,十里八里都望不见个人影儿,你叔他一个人也不知道是咋过的?”养母说着说着,就掉下泪来。 她有些怆然,但是想起他骂她害人精的样子,依然不寒而栗。 那一年,她十二岁。 十五岁时,她考上了师范,成了村里飞出来的第一只凤凰。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养父母神采飞扬,又是请客,又是唱大戏,请的是省里有名的剧团,唱一场就要一千多元。唱戏的当晚,亲戚本家都提着礼物前来敬神,她忽然想起他,她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他了,他会不会来呢?按理说,他该来,无论作为爸还是叔。可是,他终究没来。她心里空落落的。 二十岁那年,她嫁了,嫁给一个医生。婚礼办得很隆重,在县里最好的饭店摆的酒席,养父母喜气洋洋,倾其所有为她置办了丰厚的嫁妆,像大彩电,还有洗衣机,她在村里都是头份。这让她在婆家人面前很是风光。拜谢高堂时,她忽然又想起他,可是环顾礼堂,依然不见他的身影。她的心彻底绝望。 二十二岁那年,她生了孩子,小日子过得幸福而甜蜜。 当得知他去世的消息时,她有些震惊,他毕竟还不到五十岁呀!震惊之余,她并不悲伤。 她和丈夫领着孩子回家奔丧,第一次走进她出生时的小院。他的棺材就停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跪在灵前,她哭不出泪来。养父说:“妞呀,哭吧,他可是你亲爹!”她冷冷地说:“我没这个爹。”养父愕然,继而声泪俱下:“妞呀,你从小到大,吃好的穿俏的,是谁供的你?是你叔!他每个月都会捎钱来。”她吃惊地看着养母,养母点点头:“连你上学的学费,还有你出门时的嫁妆,都是你叔给你备的,就连那年唱戏,也是你叔给的钱。单凭我跟你爸,就种这几亩地,哪有那个能力?” 她终于明白,爸和她一样,一直都在爱与恨中挣扎。 她哭出了声,第一次对着他喊出了那个埋藏在心底很久的字眼: “爸!” 一阵风过,枝头上枯萎的花瓣簌簌飘落,像下了一场洁白的花雨,有几片轻盈地拂着她的鬓发,带着香甜的气息。 她止住哭声,静静地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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