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本站 | 站内搜索

此页面上的内容需要较新版本的 Adobe Flash Player。

获取 Adobe Flash Player

【小说】止不住地泪水汹涌
作者:陈梦(惠州民协会员)    来源:    日期:2017-07-07 11:19:32

 

1

 

事情的发生毫无预兆。

窗外,雪花炫舞,如欢快的精灵。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也可能是这个冬天唯一的一场雪。下午,办公室只我一人,我一边改作文,一边品茶,一边赏雪,惬意得很。这时,新娘子周白水——她的真名叫周泉,我们几个开玩笑,把泉拆开了,就叫她周白水;又因为她刚结婚没多久,所以也喊她“新娘子”——一脸严肃地从外面进来。

“欧老师,见到罗老师了吗?”

白水进门就问。

我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不是当着学生或者家长或者领导的面,白水从来不会规规矩矩地喊我欧老师。她整天都是笑呵呵的,说话、做事慢悠悠的,有板有眼。她见到我的招牌动作是薄嘴唇一翘,眼睛笑得眯起来:“欧妈妈好!”她也从不喊罗素婵“罗老师”,而是罗姐姐;叫马勤“马哥哥”。

“素婵上课去了呀!”

“我刚才进校门时见到章校长,章校长有事找她。”

“什么事?”

“罗老师‘出事’了,来了好几个家长,正在校长室坐着呢。今天上午就来了,下午又来闹了,就是因为罚扫地的事。”

“上午就来了?因为罚扫地?”我的头嗡一声变大了,但还算清醒,我上午四节课,一直都在教室,不知道是理所当然。我又不是领导,谁会专门跑到教室给我打这个“报告”。

“我们昨天不是劝素婵息事宁人,她高兴扫就扫,不高兴扫就不扫嘛?”我弱弱地说,心虚得很。潜意识里我知道我在推卸责任。

“是呀,可是人家家长就是揪住这事不放,说罗老师专门针对她家孩子。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来了,还拿期中考试作文来说事,说罗老师针对她家孩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一头雾水:“这又关期中考试作文什么事啊?”

“这女生是个学霸,在全级排名都是数一数二。那次考试时你改的作文,你只扣了她10分,罗老师在班上当范文读,读完后先表扬了几句,之后又补充了几句:‘作文得高分一半凭实力,一半也要看运气。这次是欧老师改作文,欧老师是作家,注重文采,看重创新,但是如果换成别的老师改作文,扣个15分、18分也不奇怪。为什么呀?因为你写的是童话呀,他会说你是编的,没有真情实感!’”

“说得没错呀,是我对素婵说,讲评时一定要说明这一点。你也是知道的,这篇作文要是落到马勤手上,你信不信,至少扣她20分。我班的科代表写的也是童话,文笔也相当不错,马勤改的,一下子扣了24分。试卷发下去,我的科代表一看分数当时就哭了。”

“但人家家长不这样看。人家家长说了,改卷老师只扣10分,说明是孩子写得好,你罗老师又凭什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我孩子的作文是凭运气得高分?先表扬后批评,好个欲抑先扬,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呀,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如果不是做过语文教师的,谁又能明了个中情由呢?

我知道,是我害了罗素婵。我很喜欢素婵,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对她好,但是在这两件事上,我却实实在在害苦了她。现在素婵“出事”了,我就是那个潜伏起来的“罪魁祸首”。

对于我的“罪行”,我将供认不讳。

 

2

 

先来说“作文事件”。

怪不得,今天上午大课间我带学生到操场做课间操,章校长见到我——现在看来,是“找”到我——似是无心又似有意地问我:

“期中考试初三的作文是你改的?”

“是呀,是我和马勤两个人共同改的。”我接着等待下文,可是没有下文,章校长得到肯定答复后就掉头走了,现在想来,他当时是来核实情况的。

今年是我踏上讲台的第二十个年头,我曾在全国三省四市五所学校任教,虽然不敢妄称“老教头”,但也是见过世面的了。对于作文评分争议之大是深有体会。

各花入各眼。同样一篇作文,不同教师的评分可能相去甚远。就拿我和马勤来说,马勤重审题,一篇作文如果破题精准,选材得当,必得高分。我当然也看重审题,但我认为,我不仅仅是给这一篇作文评分,而是给学生的写作才能做个综合评价。因此,我更看重的是文字功底,文字功底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于是乎,对于那些审题有偏差,但文字功底深厚的作文,我一直狠不下心来,好歹也会给个二类文的分数;而马勤呢,则毫不犹豫大笔一挥就给判了不及格。用他的话说,一篇作文如果题旨没把握住,其他再好也白搭。此外,关于写作的体裁,我和马勤也有分歧。现在中考作文一般都要求文体不限。大多学生都会写成中规中矩的记叙文,只有极少数学生喜欢“创个新”——用马勤的话说是“玩个花样”——写成小说或者童话。历年中考高考满分或者高分作文选本也有选入小说或童话的。我认为,记叙文只是实用文体的一种,而小说或童话已属于文学体裁,比普通记叙文的写作更有难度,更应该得高分;马勤认为,“我手写我心”,必须要用第一人称来写,否则怎么可能有真情实感?——有真情实感往往是中考命题要求之一。小说和童话都离不开虚构,无疑是在胡编乱造。我质问马勤,那你说《红楼梦》《安徒生童话》都没有真情实感了?都是一派胡言?马勤反驳,你说的都是世界级的大文豪,是我们初中生能够比得了的吗?我们上作文课是为了提高学生的文字表达的才能,而不是在培养作家。我说……我最后什么也没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不敢说我的观点就比马勤高明,既然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就姑且求同存异吧。

一个月前,各间学校各个年级都举行了期中考试。改试卷流水作业,一个教师改一道或两道题目,抽签决定。中考或高考作文,大都是两人阅卷评分,取平均分,但校内考,仍然是一人阅卷。我和马勤抽的都是作文签。于是乎,全年级1000多个学生满分150分的试卷,其中60分的评分权就攥在了我和马勤的手上。虽然开改之前,我和马勤共同改了几份,大致统一了评分标准,但真正改起来,仍然是各改各的,各行其是。初三语文期中考试要求写一篇命题作文“谅解”,在千篇一律的选材中,有个学生的作文让我眼前一亮。这个学生写的是一篇童话。大意是,藤攀缠着树,在树身上勒出深痕;但树没有说什么。作为回报,藤开出一“树”的繁花装扮了树,使这棵枝干遒劲的百年老树焕发生机,成为入画的一景。小朋友们在树下玩耍,情侣们在树下留影,画家对着树写生,作家写了一篇题为“藤对树的情意”的美文……对这篇作文,我大为激赏,当即给了全年级最高分50分,因为我们打的是负分,卷面上呈现的是-10分。我怕这个孩子受到我的鼓励,以后继续走童话路线,万一试卷落到马勤们的手里,这个孩子岂不“栽”了?试卷拆封后,我特别留意了一下,原来写“树与藤”的是素婵班上的学生。素婵也很喜欢这篇作文。鉴于前面的考虑,我建议素婵在班上读范文时一定要讲明,写小说或童话是要冒风险的,四平八稳的做法是写中规中矩的记叙文。如果立意深刻,选材新颖,叙述一波三折,无论是哪个老师来改,都是毫无疑问的高分。本是好心的提醒,怎么在家长眼里,就是故意在全班同学面前出她家孩子的丑呢?可能有人会说,你提醒不会私下提醒,干嘛非要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啊?但是不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别的同学看她写成童话得了高分,也会争相效仿的呀。不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难道把学生一个一个叫到办公室去说?

总之,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给“树藤”判高分。

 

3

 

再来说“罚扫事件”。

学校按科组办公,初三语文备课组有两个办公室,一大一小,大办公室12人,小办公室6人。我、罗素婵、新娘子周白水、马勤4人都在小办公室,围坐在一起。我和素婵对面,白水和马勤对面;我和白水相邻,素婵和马勤相邻。四人关系较为亲密,对外号称“欧洲(周)罗马”。至于另外2人,都兼管行政,另有行政办公室,科组办公室只是摆张桌子做做样子而已。除了白水,我、素婵和马勤都是班主任,平日里班上有什么事,也经常在一起交流,共商“班”是。

昨天下午,素婵一脸愁苦之色。她说,她早读前检查卫生,发现包干区没有打扫,非常恼火,就把前天值日的两个男生狠狠训了一顿,接着又问责负责督查的值日班干,罚三人连扫包干区两天。两个男生没有异议,拿起扫把就去扫地了。当天的值日班干就是写“树与藤”的女生。“树藤”很不服气,辩解说她们那天下午刚考完英语,放学后,大家都忙着对选择题的答案,等到她想起来督查时才发现那两个男生已经走了。“包干区这么大,总不能我一个人扫吧?老师你说我督查不力,那您作为班主任,是不是也失于监管呢?”“树藤”咄咄逼人。

听素婵讲到这里,我们几个都笑了,素婵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小丫头口才好着呢,都是平日里我给惯的。在班上我曾经说过,老师不是神,也会有出错的时候。如果老师批评错了,你大可以同老师理论。这不,她同我理论起来了。我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认可你的说法,在班上我也是反复强调,老师喜欢的是讲道理的学生,而不是一味听话的学生。但你那个学生讲的是歪理,照她的逻辑,章校长也要为此事负责,上推到教育局长甚至习近平主席也都负有领导责任。”我说。

“我可不像你们两个这么婆婆妈妈,还跟学生讲什么道理。在我班上我一向说一不二,哪怕我说的是错的,你也不能跟我‘泛泡’!”马勤胳膊一挥,大有指挥千军万马之势。

“马哥哥就是有魄力,当之无愧的男神!”白水乐呵呵地翘起了薄嘴唇,接着慢悠悠地来了个大翻转,“不过呢,培养出来的学生都是奴性思维!”

“现在的学生你越和他讲道理,他就越不和你讲道理。我刚工作那几年,也是像你们两个一样,和学生交朋友,把自己摆在和他们平等的位置,结果学生整日和我嘻嘻哈哈,搞得我一点威严都没有。班上纪律也不好,老被学校点名批评。后来,再接新班,从第一天起,我就把脸板起来了,在学生面前绝对不苟言笑,结果学生个个都很怕我。我去巡班,还没到班上,班上立马就安静下来了。这就叫不怒自威!”

我不能不承认,马勤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作为班主任,我和素婵可能比马勤更受学生欢迎,但在班风班纪上,我俩的班是真的比不过马勤的班。

后来,我们一致商定,也不是啥大事,没必要为此纠缠。那个女生,高兴扫就扫,不高兴扫就不扫。毕竟,她的“歪理”也是理嘛。

接下来,白水和马勤都上课去了,办公室只剩下我和素婵。素婵仍是一脸的烦恼。

“不是找到解决方案了吗?你干嘛还是这副表情?”

“唉——”素婵长叹一声,歪着脑袋,她那个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我喜欢素婵,打心眼里喜欢。素婵是藏不得一点假的人,她的喜怒哀乐全部写在脸上。

“你是不是对大家商定的方案不满意呀?”

素婵用力点了点头:“我觉得对孩子的成长不好。”

“那你真心想要为她好吗?”

素婵更加用力地点头。

“我意思是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要跟自己过意不去。但是你如果真心为这个学生好,为她将来考虑,那就必须要她学会严于律己,自我纠错。这件事无论怎么说,这个女生都是有责任的,哪怕她再委屈,也要学会承担责任。她家长是做什么的?”

素婵竖起一个大拇指:“区某个局里的头头。”

“这就好办了。既然是领导家的孩子,想必父母也都是有文化明事理的,你不妨让这个学生回家跟父母交换一下意见,探讨一下,这件事应该如何处理。也不一定非要罚扫,就是提高认识而已。”

“我也正有此意。”素婵一拍巴掌,脸上立刻多云转晴。

现在想想,我也是太幼稚了!我的所谓“锦囊妙计”其实是“吃剩饭想出来的点子——馊主意”!让孩子回家与父母“探讨”一下不要紧,第二天就几乎全家出动,到校长室找校长“探讨”来了。虽然孩子的爸爸妈妈没有出面,但傻子也能明白,他们肯定是这件事的幕后主谋。

 

4

 

这年头,怎么做教师都成了高危职业,头上时刻悬着一把剑,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落下来。人心如陷阱,我再也无心品茶赏雪改作文,聚精会神地听白水的“爆料”:

“不知道她家家长是怎么想的,孩子到家都说了些啥,反正现在四个老头老太太就坐在校长办公室,口口声声说罗老师针对她家孩子,给她家孩子小鞋穿。”

“我就奇了怪了,如果说她家孩子成绩差,说老师不重视还在情理之中。她家孩子明明是全级第一,老师干嘛要针对她?”

“就是因为人家孩子成绩好,才只能听表扬听不进批评。”

“她家长除了拿这两件事说事外,还另外说了什么?”

白水是章校长的内侄女,她的消息一向很灵通。但是她和校长之间的这层关系在学校只有我和极少数的人知道。当着众人的面,白水和大家一样对章校长只尊称官衔。

“还说了两件事。一件是上次期末考试罗老师发的那条不开家长会的短信……”

“等等!”

说到那条短信,是我、素婵和马勤三个人共同拟定的,每个字都斟酌过的呀。我立马打开校讯通发件箱,翻出那条短信,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给白水听,也读给自己听:

“尊敬的家长,您好!期中考试成绩已经揭晓,试卷已发到孩子手上。由于近期迎接文明城市大检查,学校决定,本学期家长会延期召开。家长如果想要进一步了解孩子的学习情况及在校表现,欢迎到校或来电沟通。谢谢!”

读毕,我疑惑地转过头来望着周白水,白水伸出纤纤玉指,指着屏幕上的“沟通”二字:“坏就坏在这两个字上了,人家家长说这里面有潜台词!”

啊?我彻底无语了。

“那另一件事呢?”

“第一次月考语文试卷不是很难嘛,这个女生考了119分,没有上优秀。当时她妈妈打电话给罗老师,想把女儿送到罗老师家补习。罗老师说,你女儿成绩已经这么好了,哪里还需要补习?如果连你家女儿都要到老师家里补习,那老师家里早就坐不下了。”

“这话有问题吗?这明明是夸她家孩子优秀啊?”

“但人家家长不这么想啊。现在在校长室说罗老师在家里偷偷给学生补课,学生多得家里都坐不下。”

我哑然失笑。这都哪儿跟哪儿呀,纯粹是捕风捉影!

“那他们想要怎么着?”

“两个方案。要么换老师,要么让罗老师当着全班学生的面给她家孩子道歉。”

我感觉浑身的血都涌上来了,就像挨了一记耳光似的,脸热辣辣地发烫。我隐忍着:

“学校什么意见?”

“学校领导谁敢得罪那个家长啊!你也知道,罗老师婆家娘家都没有一点背景,像她这样的,除了被人家随意揉捏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这事如果换到你我身上,我们两个肯定都不怕,大不了,不吃教师这碗饭了,反正还有老公养着呢!但罗老师硬得起来吗?”

不用白水说,我也知道素婵硬不起来。这绝不是因为性格。素婵的个性绝不软弱。

 

5

 

素婵和我同一年进入这所全市闻名的重点中学。不同的是,我是异地调入,她是从下面的乡村中学交流过来的,今年是她交流的第二年。

素婵是个有故事的人。关于她的故事,在她交流到我校没几天就在全校流传开来。说起素婵,绝对是个多情有义命蹇性刚的女子。她读高中时喜欢上了本班的一个男生冯某,后来,素婵考上了省城师范大学,冯某名落孙山。按说,两人应该分道扬镳。可是四年后素婵却不听亲友劝阻,“奋不顾身”地嫁给了冯某。冯某因是父母老年得子,从小娇生惯养,出外打工受不得苦,在家种田吃不得累,只是每天悠游闲荡。六年前的除夕之夜,冯某和一群狐朋狗友在镇上的一个小酒馆聚会,与邻桌酒后斗殴,失手打死1人。当时参与斗殴的人全部被抓,视情节轻重分别量刑。冯某因是主犯,被判入狱15年。那一年,他们的双胞胎女儿还在母腹之中。冯某的老爸听说宝贝儿子犯了人命案,惊得中风偏瘫在床。老妈身体本来不好,大病一场后更是每况愈下。素婵家和冯某家都在农村,两家老人除了种田收入,再没有别的经济来源。冯某的父母丧失了劳动力后,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全部压在了素婵一个人的肩上。

素婵所在的乡村中学濒于“倒闭”,一个年级一个班,每班学生只有十来个人。这在全国恐怕都不罕见。教育资源配置的不平衡,让农村的生源流失得越来越厉害。自200691日起,国家开始实施九年义务教育全面免费,但我不知道真正受惠的农村学子能有多少。什么样的孩子会留在农村学校?要么家太穷,要么根本不是读书那块料。但凡家境过得去的,都会勒紧裤腰带,把孩子送进城区,或缴纳高昂的借读费读公办学校,或高价送进私立学校。

农村学校教师严重过剩,而市直属学校教师又往往不足,因此,当素婵主动提出到城区学校交流的时候,她原来所在的学校毫不犹豫地“放行”。交流是当地的一项教育政策,每个青年教师都要参与交流,作为评职称的硬性指标。

多数的农村教师不愿到城区学校交流,嫌累。素婵说,在她之前,有两位老师到城区学校交流,未满一年就哭着闹着要回去。也有极少数的老师喜欢到城区学校交流,因为教学成绩突出而长期交流下去。素婵就是奔着能长期交流而来的。

素婵的双胞胎女儿眼看着就要读小学了,为了能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素婵四处求借在市区按揭了一套小户型的学区房。如果她能够长期交流下去,接送孩子上学放学就会方便很多。但若想长期交流,派出学校一般都不成问题,关键在于接收学校。因此,素婵是卯足了劲地“表现”——素婵本身事业心责任心就强,再加上她特殊的家庭背景,情感也需要找个寄托和宣泄的地方。经过一年多的努力,素婵目前所带的班由原来初一时综合测评全级倒数第三稳步上升到年级前五名的行列。如果这个成绩能够继续保持下去,就可争取明年继续交流。谁承想,中途却出了这样的事情!

唉!事与愿违!当然,如果当初我不积极“献计献策”,这件事可能就不会发生。但或许,就像白水分析的那样,该来的迟早会来的,碰到这样的学生,遇到这样的家长,素婵早晚都是在劫难逃。

 

6

 

我陷于深深的自责当中,实在不忍直视素婵那张憔悴疲惫的面孔。可她就坐在我的对面,我想不直视都不行。可能素婵也意识到了我的精神压力,一再说不关我的事,可是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我明明是一番好意,怎么就换来这样的结果?我真是想不通,我心爱的学生怎么会在我背后捅刀子?现在我对班上所有的学生都感到失望,我再也不能掏心窝子对他们了。”

我理解素婵的感受,因为我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凭良心说,我爱我的每一个学生,尤其刚参加工作那会,简直爱到不知道该怎么爱了。后来,爱就渐渐淡化成了责任。不是不想爱,而是受了伤,再也爱不起来了。那是七年前,我正带初三。我同办公室的一位老师的孩子也在读初三。一天,该老师诉苦说,她家女儿每晚做作业都做到十二点。该老师的女儿成绩还是很不错的,由此可以推想,别的孩子的作业要做到几点。于是,从那天起,我就尽可能不布置或者少布置语文作业。没想到没过多久就“出事”了。一天,我正在开教研会,校长把我从教研室叫出来,原来有家长直接投诉到了校长室,说语文老师不负责任,不愿意改作业就不布置作业。好在我在全市还算小有名气,校长对我很客气,只是让我注意一下,适当布置一些作业。(但是年度考核时候,我虽然票数位居榜首,但最终考评结果只是“称职”。那年我正申报中教高级职称。——此是后话。)校长不肯透露投诉家长的姓名,我也不好追问,心里真是郁闷得不行。这位家长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跟我沟通,为什么偏偏要告到校长那里去?再进到教室,我看每个学生都感觉有些异样。中考报名前开家长会,因是初三重点班,家长全部到齐,每个家长都面带笑容地跟我打招呼,但我知道,其中有一张面孔笑容背后就藏着刀。从那以后,我对教育突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厌倦。后来,虽然勉强战胜了“情感危机”,但对学生的爱却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温度。

我安慰素婵:“错不在学生,而在家长。你没必要和学生过不去。”

素婵低垂着脑袋:“我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现在我什么都不在乎了,不能继续‘交流’就还回去好了。”

“我怎么感觉现在的学生越来越不懂得感恩了呢?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巡班时有学生的三角板掉在地上了,我弯腰帮他捡起来,这个学生就会感动得不得了,周围的学生也都跟着感动。并且,我还感觉现在的学生跟老师也越来越不亲近了,尤其是这里的学生。”

回想起从前的情景我不禁感慨万端。刚参加工作时,我离家数百里,吃住都在学校,学生帮我提水,帮我在校园开垦一小片荒地种菜,星期六、星期天就到学校找我玩,我教他们背一两首古诗词,完成任务后就挎着篮子骑车到郊外的田野里挖野菜。到了南方后,我住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学生假日三五成群地来看我,没地儿坐就铺张席子坐在地上,我抱着儿子和他们一起下棋吃雪糕,学生过来玩一次,冰箱里的雪糕就清空一回。后来,换了城市也换了学校,是全寄宿学校,下晚修后,我和一大帮学生在操场上挽着胳膊边绕圈边唱歌,绕了一圈又一圈,唱了一首又一首,直到睡觉铃响,我才赶鸭子似的赶他们回去。这样美好的情景自我来到这里就不曾再有过。

我正伤感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马勤进来了,进门就是一通宏论:

“现在就不提倡老师和学生过于亲近,做老师的也不敢跟学生亲近,家长会认为你有什么不良企图呢。你们两个都太傻,新娘子不在这,不是我背后说她坏话,她也傻。你就是一个做老师的,人家说你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那是给你戴高帽呢,你还真信了?做老师,我的底线是不坏良心,不误人子弟,更要注意时时刻刻保护好自己。《葫芦僧判断葫芦案》里不是说做官要有护官符吗,我们做老师的也要有‘护师符’。 啥是你的‘护师符’?就是那些有权有势的家长!一接手一个新班,学生填报家长信息表,你就要留意了。班上哪些学生家长是有权的,哪些是有钱的,这些都是大爷,一个也不敢得罪,他们的孩子都得捧着。别看我在学生面前整天板着一张黑脸,那只是做做样子吓唬人的,我其实很少批评过他们,要批评也是班会上批整体,很少批个人。官少爷、富小姐犯错,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管的就管,不能管的绝不能硬管。”

马勤这个人就是这样,要么坐那里半天不吱一声,要么就滔滔不绝。

 “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这些?”素婵抬起泪眼。

“你们两个都比我大,我以为你们都懂呢。”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我问。

“现在怎么办?一个字拖!最后肯定是不了了之。家长提的那两点要求,都不现实。换老师,怎么换?谁还敢再接这个班?你说换就换,那还有家长要求不换的呢!道歉也不可能,我们老师又没错,干嘛要道歉!老头老太太闲着没事,就让他们天天来好了,我就不信过完这一周他们还会天天来!退一步讲,如果他们还不肯罢手,我还有一个损招。他们既然让咱们日子不好过,咱们礼尚往来,让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写封信给纪委举报那小孩的爸爸贪污受贿,我就不信了,他能做到真正的清如水明如镜?只要有人去查,肯定能查出问题来;就是查不出问题,也得吓他个屁滚尿流。不过,不到万不得已咱都不走这一步棋!”马勤胳膊一挥,结束了他的演说。

我和素婵对看了一眼,谁都没有再说话。

 

7

 

事情果然如马勤所料,最后不了了之。四个老头老太太最后留下的一句话是:“以后再敢让我家小孩子受委屈……”但是已经没人有耐心听他们把话说完了,因为学校又“出事”了,相比而言,他们家小孩子的那点破事根本就算不得事。所有的领导都忙得团团转,谁还有功夫再听他们的。

马勤班上有一个学生死了。家长扯着白色的横幅到学校来闹了,市教育局、公安局都惊动了,学校走廊和门口的监控录像也都被取走调看了,医院里也出具了意见。最后有关部门下达了责任认定书,认定学校没有责任,班主任也没有责任。为了维持正常的教学秩序,特警都出动了,排成两行,一步远一个,背对着背,雄赳赳的,分站到校道两旁。

初三上加时课,放学后路灯都亮了。我步行回家。特警还在值勤,初一、初二的学生早走光了,只有初三的家长们还等在校门两侧。听白水讲,因为已经认定了责任,家长不敢再来校闹事,只有小孩的爷爷奶奶一到放学时间就抱着孩子的遗照来校门口哭,特警除了劝阻也别无他法。只能让时间慢慢冲淡这种伤痛了。

那个学生我见过,因为他是班上的体育委员,做操时就站在排头,很阳光很帅气的一个大男孩。我快步走出校园,还好,孩子的爷爷奶奶像是走了。我右转上了人行道,快要到十字路口的时候,看见一个老太太正抱着相框一边跌跌撞撞地走一边哀哀地哭,另有两个中年妇女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她。老太太嘶哑着喉咙向周围的人诉说着。我听不太懂当地方言,但我知道她在控诉学校。我的泪汹涌而来。我怕人看见,急忙以手遮面,快速经过。对这位老人,我心里充满了同情,但是你家孙儿死了怪得了学校吗?他是国庆期间外出游玩被野狗咬伤,狂犬症发作死的,又不是老师咬死的。当孩子在校出现不适,班主任第一时间打了120,通知了家长,除此以外,还能怎样?

我泪水汹涌,真想放声嚎啕。

我为什么要哭?是为这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是为已逝去的风华正茂的孩子?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泪水止不住地哗哗流淌。



 

分享到:
友情链接:中国文艺网 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和旅游部 中国民间艺术网 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 惠州文艺网 广东文艺网
版权所有: 惠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   邮箱:hzmx2021@163.com
电话:李老师:13692898458 庄老师:13802872242  地址:惠州市下埔大道20号808室
TCP/IP备案号:粤ICP备2024213192号 |  工商备案号:粤网商备24543532号  |  广东省通信管理局 https://gdca.miit.gov.cn/    技术支持:sunkinglsx
你是第0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