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一天,我和一帮老乡在西湖晃荡发呆,一朵羊蹄荚飘然点缀了我的发际,我说,樱花啊。花开花落花满天,情来情去情随缘。就这样,留在惠州了。 在水一方 惠州是一个有水且是有好水的城市。这一点,不说炫耀,至少也是可以心安的。这个城市有湖、有泉、有江、有海,居住其间,便有伊人在水一方的意味了。 如果我说惠州的西湖好过杭州的西湖,这当然是夸“自家的孩子”。不过,惠州西湖也是有“出身”的。天下西湖三十六,唯有杭州、惠州、颍州三个西湖有名。宋朝诗人杨万里诗:三处西湖一色秋,钱塘颍水与罗湖。说的就是这三个西湖。当然,惠州西湖比起杭州西湖来就太小了。撇开大小不说,惠州西湖的好,好在给人亲近的殷殷感觉。 因为有了西湖,惠州便成了一座最宜步行的城市,购物休闲,在闹市中走来走去,西湖总是宠物似的紧贴脚边,她凉润的摩挲,让人双眼明媚,心灵轻飞。湖面的风,像谭木匠的木梳,温软而又拙稚,捎带清香,帮你梳头又梳理心羽。湖上的太阳,是水面的波光,你会眯着眼睛去追逐那些快乐的亮珠。湖畔的紫荆树,是最理想的观赏植物,华丽的紫红飘落湖面,纷纷扬扬地,下一阵花雨,又下一阵花雨。洁净的湖水宛如一匹青缎子,花瓣便是那立体的织绣。多么爱煞人的清丽图画,却又怜惜,花儿,还是不要那么快地凋谢了罢。抬头看去,却见枝头依然是丰厚的艳红,灼灼壮观。南方的紫荆花让人见识慷慨,总是不计时日、不知疲倦地开开落落……有西湖在城市中央,有岛屿在湖水中央。水杉择水而生,白鹭择水而居。将游船划到深处,就可以看到鸟岛了。心中好生奇怪,并没有人指点,鸟们怎么就知道那个岛是它们的家呢?鹭鸟越来越多了,它们是感知世事的智者哦,知道西湖清理了淤泥,引活了源头,水变得清甜了。白鹭的羽毛是雪白的,它们的粪便也是雪白的,所以,岛上密密茂茂的林木也一片雪白。当雪白的飞翔掠过心空,拍起清音万丈。 比起湖的静谧来,江是奔流的永不歇息的。惠州有东江、西枝江流经闹市。船只是江中移动的岛。小渔船呢,像孩童的作品,它们在水中漫不经心漂着似的,只有看到渔民撒网时,潇洒的弧形网面溅起波光粼滟,情知它们是江水中多么生动而优美的细节。朋友是长江边长大的,喝的长江水,亲的长江水,习惯了下饺子般往长江里扑腾。来到这个城市,发现问题,怎么没有人在东江、西枝江里游泳?原来都去了清粼粼的水库和天然海滨浴场,况且,还有数处温泉向你敞开温暖的怀抱。 现在,很多城市水告急。有次在电视里看到著名的泉城无泉,处处泉眼裸露,枯竭干裂,让人联想到饥民母亲的乳房。该有乳汁的地方没有乳汁,该有水的地方没有水。 故此,面对朋友的诘问,你怎么会愿意这么多年一直呆在那个小地方?我当然说不出十足的理由,可不可以回答这里有好水?有次我去一个开发正热人气飚升的城市,那里马路宽得有我们这个城市的三四条宽。朋友说,来这里吧,我们这里一个区都大过你们市。我说,我又不是当市长,要那么大的地盘干什么。你们那里举头就看得见水么? 我们这里,朋友来了有好水。可带你在湖中游,可带你去江边垂钓,可带你去温泉汤一汤,最饱人眼福耳福口福的还是带你去海上的街市。美丽的大亚湾和巽寮湾有着长长的海岸线,一波一波涌上沙滩的白浪,像北方母亲手艺的巨大烙饼,又像是龙王母后为海的女儿镶缀的洁白罗裙。天色暗下来,礁石兀立凸现,原来它们是海公主的保镖呀。 海天暮色时,海上竟是一片灯市,一片街市。荡过飞艇,食过濑尿虾,作渔民秀,撒鱼网,对山歌,听渔曲,饱享渔家乐,触摸渔家风情…… 那个晚上,我们租了一条小渔船,又作秀般戴了渔民的斗笠,往那黑黝黝的海水中撒网。这种场景,过去只在电视上见过,今日做起来,兴致当然极高。倘若真正做了渔民呢,不知海上的日出日落看得厌吗?无垠海浪看得厌吗?赤脚丫子会厌倦洁白的细沙吗?贝壳会懒得捡了吗?蟹和虾会吃得不爱吗?正尽想好事来着,就听得船主说,鱼也好蟹也好,你们捞上来就归你们吃。哈,果然就有些许落网之虾蟹。立马在船上升火。清水煮蟹,蟹肉十二万分白嫩。这下就将海上的街市搞得酒香月明的了。人们高谈阔论,甚至吟诗放歌。当然,这样的得意忘形每年一次都奢侈。然而,海风的清冽和微腥却是日日都闻得到的。居住在这个城市,任白天怎样太阳灼人,晚上依然好睡,就是因为海风在轻轻地吹呀。 一个城市没有水,会显得浮躁而喧嚣吧。况且呢,女人还是居住在有水的城市里好,“水灵灵”这个词,是上天赐予女人的,它是女人纯美清濯的源泉。 树高千尺 惠州是个有树的城市,且是个有好树的城市。如果树是长在树林里,那倒不奇怪,树长在深山老林里,那就更算不得什么了。树长在繁华闹市,便格外的有身份和地位了,便有了“树是城市的历史”这个说法。——惠州,是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城市。 面对几百年的古木,有如在先人和神祗面前,敬畏便伏在你的周身了。榕树美须如瀑,木棉壮硕挺拔,白千层的沧桑,凤凰木的娇红翠绿。坐在这个城市的公共汽车上,满目可见挂着“身份证”的尊尊老者。如果干脆下车步行,一路细细看去,不觉得便做了一回生物系的学生。“细叶榕,300年,桑科榕属……”“牛蹄豆,100年,含羞草科围诞树属……”“水翁,60年,桃金娘科水翁属……”可惜我对植物的认识太浅薄了,那么巨大的一棵树,怎么可以是“含羞草科”呢?好在这也并不影响我欣赏一棵树。 伫立树下,摸摸树皮。只说人有一张脸,树有一身皮。树还真是千树千皮呢。看那白千层脱剥得白骨森森的样子,作家张晓风写白千层“竟有些像白发斑皤的哲人”;而椰王树却是像女人似的会保养,树身光洁细致而圆润。我小时侯住在外婆家,外婆家的菜园子里长着五棵桃树,我们在桃树上砍几个口子,桃树便流泪了,第二天再去看,桃树的泪凝结成一嘟噜一嘟噜珍珠玛瑙样,我们把它叫做“桃油”。我们将漂亮的“桃油”摘在蓝花海碗里佐以蒜辣蒸熟当菜吃,十分香嫩滑爽。苦楝子树冒出的汁液比桃油更漂亮,而世事教会了我们吃桃树油而不吃苦楝子树油。 伫立树下,仰头看树冠。木棉当然是我们一致认为的硬汉形象,它是盛怒的揭竿而起的,它是刚直的锋芒毕露的。当桃红李白们还在絮絮叨叨地商量花事时,木棉劈头盖脑就开了,在半空中燃烧。只说人的大喜大悲影响寿命,而这么壮怀激烈的树木,竟然是高寿的。就在我居住的这条巷口的一株木棉,有300多年了呢。常见树身有几柱香火,那是巷子里虔诚的老人们对它的恭敬吧。 西湖边的榕树是一团团浓绿,总是头顶上的一把把巨伞。榕树是安详的,所以,那棵最大的榕树下就是老人们的厅堂会所,树下还设置了形态各异的石桌石凳,怕有二三十个老人呢,每天都在那“会所”里喝茶,高谈阔论的。只是奇怪,清一色的男老人,难道女老人都在家里“笑不露齿,话莫高声”吗? 榕树是丰腴的,当它结满籽,沉甸甸的,枝桠会俯下身来,斜向绿岛,探入湖心。好大的树身,怎么斜,都不会垮掉。树是刚强的。小时侯看到母亲教书的学校里有一棵老槐,不知它有多老,树身有个巨大的洞,据说洞是雷公打的,几个小孩子钻进去都装得下。可是,树比雷公还厉害呢,每当羽毛似的嫩绿又一缕缕从枝头飞射而出时,我们就会“咦”一声,树还在活着。 西湖中的岛“点翠洲”,抵得一个植物园,稀有树木“吊瓜”便是长在岛上的,果然“吊”着一些尺余长、碗口粗、状如葫芦的“瓜”;还有一棵树让我有着特别的眷恋,它叫岭南酸枣,竟有150年了,它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酸枣树了,张开双臂都抱不拢。可知道,我是吃着酸枣长大的呢。我外婆家的屋前屋后都有酸枣树,每到打枣时,小孩子上窜下跳,嘴里酸得“哧溜哧溜”的。这棵巨大的岭南酸枣树却怎么也不见结枣,我春秋两季都曾去守望过,它就是没有一丝动静,怕是株“公树”罢……通往“点翠洲”的湖堤长满了台湾相思。朋友说,如果她管园林,便要将这条道命名为“情人路”。俗是俗了点,谁叫这条道两旁台湾相思树的小黄花铺天盖地呢,恋人们相邀而至,便得到细密而缠绵的馈赠了。 “树是城市的历史”,这是往大的方面讲。小小的讲来,树是市民们的快乐和健康。我会经常收集一些树木的叶子,比如枫叶,比如银杏叶,比如檀香叶等,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觉得,树高千尺,一片树叶都是了不起的。我住在这个空气质量良好的城市里,对于树,特别是古树,就有一种感恩的情意在里面了。不时地捡拾几片叶子,我不看她们是普通的落叶,而是我的快乐和健康呢。 老街依旧 都市的老街似漂亮女郎脸上的痣,在光滑白皙之中兀自默然。 惠州就有这么一颗“美人痣”——水东街。美人迟暮,可知她当年集这个城市的辉煌于一身呢。从明代、清代到民国后期一直是最兴旺的商贸中心,是东江流域物资集散地。 老街像电视里看到的南洋街。据说南洋的华侨大都是广东人。老街整齐划一的骑楼,是典型的南方建筑特色。砖木结构或灰砂墙木结构的房屋,屋顶有西式洋味的流线型装饰,气眼似的窗,想必那时的人财不露白,忌人窥伺。楼下是整齐的铺面,楼上大都空着,已老旧得不能作用了。 好几年之前,惠州轰轰烈烈的“创卫”(创建国家卫生城市),也没有波及到这条街,老街依然老,依然旧,依然斑驳陆离着几个世纪以前的陈迹和半个世纪以前的标语。大规模的旧城改造也未伤及老街的一根毫毛。看着柱子上的藓苔和骑楼上的蕨类植物,心想,若是我当市长,就要把这条老街恢复古貌,将路面修成麻石的,不准机动车过往。朋友说,莫不是还得经营当年的那些货品,什么外国的洋火洋油洋布啦,本埠的柴炭土布土纸啦,莫不是还得穿古衣裳啦。这当然不现实,但也不见得市长大人就没有考虑。因为我们看到有个地方扎着脚手架,正修建房子,房主没有敢把它搞成另类,仍然是建成骑楼式的,与左右齐平。如果不是上面有规定,他干嘛不做得时尚新潮豪华气派一些呢? 老街,因了她昔日的辉煌,让人想象它的古旧里有一抹雍容的紫光,铺垫着银钱底子,一派丰足的神色。那个时候,这条街上的女人是什么模样呢?据史料记载,清光绪时,这里有大小店铺几百家,仅卖丝绸布匹的就有30来间。想象女人们遍身罗绮,头上挽着发髻,或端坐店堂照顾生意,或从绸缎店出来,又进了裁缝铺。裁缝多是男子,他们清癯的脸,白皙的长手指,斯文得像读书人。那时不作兴在女人身上量三围吧,好在眼睛就是尺,看一眼就知道如何下剪了…… 老街景致总是与别处不同的。比如你在别的街上看到树,像是幼儿园的孩子经精心调教过似的,乖乖地长得整齐。而老街的树是野孩子,它们长在墙缝里甚至石头上。骑楼的墙上斜出一棵树来,也没有砍伐它,竟长到碗口粗了,是根须发达的细叶榕,树身远不及根须那么长呢。枝叶如太阳伞般,遮住楼台窗户一角,像是极巧的布景。 晚上,老街飘荡着咿咿呀呀的戏文,不是电视里面的声音,是老街的老人唱的,自发组织起来的粤戏班子,唱一唱,乐一乐,把个一条街唱活了。门口有几把椅子,过往的闲人想听就坐吧。《帝女花》啦,《梁山伯与祝英台》啦,《万恶淫为首》啦,即便是你不会唱粤曲,也会听得懂粤曲那特有的清清丽丽,哀哀婉婉。 听罢戏文,沐着江风,晃荡在老街的画面里,虽说是异乡人,也会沾染上老街的习气吧。这不,踅进了粥档。过去在家乡时是不太喜欢粥的。小时候是因为粮食不够才喝粥,“忙时吃干,闲时半干半稀。”后来,不顾忌缺粮了,粥也是“病号餐”,在忌辛辣的情况下使用。可知广东的粥大行其道。无论宾馆酒楼或街边摊档,无论早茶夜市或正经饭局,粥都是保留节目。广东的粥真是好粥,眼下咱们喝的是泥蛙粥,20元钱一窝,将两个夜游神喝得稀里哗啦。老街没有宾馆酒楼,也没有洋派的咖啡甜品酒吧之类,有的只是与老街相吻合的粥档炖品屋煲仔记等等,这家那家检阅式地尝尝,就是老街丰腴安泰的夜生活。 让人稍感意外的是,老街绝大部分生意竟是鲜花店和电器行。尤其是鲜花,千余米的一条老街,寸寸节节有鲜花店呢,扮靓婚车、插花篮,鲜花零售外加女人味香水,还有那鲜花店新潮甚至另类的女老板,这就使得老街的沧桑斑驳里映射着华丽和香艳了。有一年的情人节,鲜花早早脱销,男友是横穿了整个城市才在老街觅得9朵红玫瑰,9朵粉玫瑰,9杂黄玫瑰的。隐隐地,就油然而生对老街的情感了吧。 忽一日,有小道消息,这条老街及附近一大片都要推平建大花园。难道真的要点掉这颗痣了么?曾看过濮存昕演的《洗澡》,说的是拆除老街的故事,那里面有多少酸涩怀旧的情绪呵。但是,革命天天都有。我索性租了房子住到老街的附近了。 子夜时分,老街沉寂下来,街上依然晃荡着一个貌似时尚的女子,只是她骨子里轻飞着一个声音,那是老街的声音,渐渐老去的声音…… 小巷叮咚 惠州有一些小巷,像血管一样枝枝杈杈地隐匿在城市现代的肩腋下,豪华的暗影里,让这座城市疏密有致,错落跌宕。虫子有趋光性,人还不是一样?总是被吸引到那些豪华热闹的所在去了。静默的小巷便吻合了怀旧人,有了那种用旧了的木梳的温软体贴。 小巷似乎更适合软底便鞋,悄没声息地就融入了巷子里的安逸平和。但我喜欢穿一双木质高跟鞋,撇开张狂意味,略带响声的闲情让小巷视为陌生和唐突,甚至会帮助你想象,倘若自己在哪个小巷人家拥有一隅也不错呵,何必要去贪图电梯的快速,享受高楼的风景,追求那咄咄逼人的现代感觉呢?木质鞋跟的响声键盘似的,轻快敲下流动的心绪,顺随小巷曲里拐弯,进入有如“叮咚巷”一般动人的传说。呵呵,金带街的叮咚巷,巷道只有约 如果你以为只有婆婆姥姥守望着小巷那就错了。我也没想到那盛艳的三角梅凉棚下闪出个大辫子姑娘来。她的大辫子是我回眸追踪时发现的。三角梅原本是没有香味的,这下芬芳起来,大辫子这种发型,亦可说是“无技巧的技巧”吧,传统的土玩艺,却是百看不厌,经年美丽。巷子里与大辫子媲美的是那卖粽婆婆。阿婆头上的髻,罩着发网,还插着一支鲜绿的米兰。无一丝乱发,可见阿婆是抹了现代摩丝呢。据说阿婆经营的粽子弛名巷内外,闲着也是闲着就尝一个,果然粽味香浓,米豆糯软,蛋黄在里面卧成满月,更难得的是没吃出沙。不由羡慕起阿婆来,一是她头上的髻,二是她做得出这么好的粽子。若生活需要我做个“粽嫂”,不一定能当得好这个“老板”呢。 巷子里每一个门楣都贴着福禄寿喜的对联,虽是艳俗,艳也艳得养眼,俗也俗得实在,百姓人家表个心意嘛。一个妇人膝头坐着个四五岁的男孩,在贴有“迎春求富贵,纳福保平安”的门旁教子,只听得一句“劳动要用手和脑”。看那家的园艺真不错呢,“鸳鸯比翼,鸾凤和声”的喜联掩在肥肥厚厚的绿萝中,“发财”长势喜人,院子里还开着桂花。广东的桂花盆栽,四季桂子飘香。透过花架,庭院深深,里面传出麻将声,而这家的少妇却在院门前织毛线,鹅黄毛线在她指间轻俏地穿行。这大热天的,真得有十足的安闲与耐性。 小巷一侧出现一段废墟,是谁家拆迁了吧。虽是破坏了小巷格局,却也芳草菁菁。蜻蜓们看中这个所在,清一色金红的蜻蜓,团团飞舞着,是将自己的美丽展示给这妙曼的生活画景吧。附近的人家,正好利用这片废墟放牧鸡群,清一色黄鸡婆。比起蜻蜓来,鸡婆是物质的,它们不停地觅食,哪个有空抬头看一眼蓝天白云呢?哪个有闲去欣赏那空灵的舞者呢?人的功利之心更甚,在这闹市一隅,竟然就有人搞畜牧业呢。直到老头老太太赶鸡进屋,在那一唱一和的吆喝声中,才省悟到不单单是为了鸡肉鸡蛋呢。 小巷闹腾的是黄昏,窄窄的巷子,并不影响孩子们溜冰、玩车、踩滑板。一只足球飞撞我的脚尖,蓦然惊觉,小巷只剩一个朴拙的形式了,只剩给怀旧人追忆和想象了…… 庵堂印象 我们这个城市的后所街很有名呢。是因为后所街有个明月庵吧?明月庵不大,如果不是有个庵门和门两侧的香炉,人们会以为这是一户百姓人家呢。庵不在大,而在于她的氛围和意象。 明月庵印象首先是庵门的对联:明镜存佛性,月影照禅心。后所街不是什么古旧的街,也不是什么避静之所。但瞥一眼这副对联,便会在人往如织的喧嚣之中淡定入静那么三五几秒。加上这幅对联是石刻的隶书。在我看来,隶书有一种母性的气质,圆润而周详,给人以抚慰的感觉。明月庵的香火也是很宜人的,庵堂内外,轻烟袅袅,远远地,就闻到那种肃穆而又悠深的况味了。我曾见识过一些香火特旺的大寺庙,香客如队伍般挺进,捐香也是大捆烧柴似的,香炉灼人,浓烟滚滚。烧香,比不得木鱼敲出来的笃实,比不得经文吟出来的从容,但也不必搞得俗界那般急切的殷勤和露骨的贿赂似的吧。 明月庵的院墙虽不是古旧的青砖,泥黄的瓷片贴到檐角起翘处,倒也简洁,在那高低错落的巷子里自成风格。过年前夕,见三五尼姑们搭着高高的竹梯,自上而下抹擦着墙面。而近处正在拆建房子,民工们也是高高地站在断垣残壁上光着膀子甩铁锤,隆起的肌肉在天幕的大背景下显得很气魄,很性感,很特写,汗珠子于尘土飞扬中散发出雄性的嚣张气息。我想,较之深山古刹里的尼姑,闹市的尼姑更难做尼姑吧?或许这也是我这尘俗的小人之心。很难想象,金钱和性,能乍起出家人心中的一湖春水。(抑或说“春水”都是亵渎?) 女作家陈染在北京通教寺遇到尼姑,心头一下子涌出很多问题,尼姑的内心世界里都装着什么?她每天单调的日子是怎样度过?她是否拥有过爱情?一个斩断或隔绝了爱情的女人是什么力量使她生活下去?她的欲望呢?一个在事业上或者在情感上成功的女人还会选择这里的生活吗?……睿智、慎独的陈染尚且如此疑问,便不怪一般人揣测和好奇了。尼姑,这种特殊的职业(抑或说“职业”也是亵渎?),因了她的特别与神秘,总是让人远伺近窥。 我有幸与明月庵的尼姑毗邻而居,每每看到尼姑们安安静静清清淡淡的影子,还是止不住会在心里问一句:做尼姑苦吗? 人们认为,女人必定是因大劫大难,大孽大怨化不开才削发为尼。旧时红颜薄命的,深闺女子被人糟蹋了的,或会隐匿庵堂,苦守残生;那些被视为“祸水”了的,春心荡漾不可收拾了的,或会被打发青灯作伴,了断孽缘。难道尼庵是女子自虐或受虐的所在?人们的揣测未免偏颇与绝对。前些年,娱乐圈走红的李娜可谓青春貌美,人气升腾,可她悄没声儿做尼姑去了,令被一曲《青藏高原》撩拔得痴情万丈的歌迷扼腕甚至愤怒;前不久,美轮美奂的有着倾城之色的“林妹妹”陈晓旭又决然落发,遁入空门,变身为女尼“妙真”,一时间,人声鼎沸,掀起了惊叹狂飙。陈晓旭说:“红楼梦给我打开了一扇窗,又给我关闭了一扇窗,我试图走上另一条路,结果意外地发现了美丽的远方……”这种心声表白,虽不乏“玄”味,却是纯粹真性情。往往,恰是平常人没有平常心。尼庵,虽有她的宿命、神秘和不可知,但毕竟也是芸芸众生的屋檐之下啊。 地处闹市的明月庵,不就在我们中间?庵堂的后窗正对着一片空旷地,野麻和蒿草疯长,还有大片大片的小黄花不分时日地灿烂着,窗下蜿蜒一曲小径,常见尼姑们散步纳凉。尼姑们缁衣布屣,她们的笑和言语都是偶尔地轻轻地。当灰色布衣拂动花叶端坐于三三两两的石头上时,黄昏便格外静穆而宁和了,扯嘴畅笑的路人也会戛然打住的吧。 明月庵的院墙的瓷砖每一块都光洁明亮了,那是经尼姑的纤纤素手打磨过的。那双手该是细致柔软的吧,虽然不再经历脂粉的浸染,也永远不会去雕琢花俏指甲,而苍白是雅,素洁是美。 不必问尼姑苦不苦。如果你认为那是苦,那你不正好可以暗自庆幸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