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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八十年前读私塾的故事(二)
作者:叶遂平    来源:    日期:2022-04-11 22:06:20

 

1938年至1941年,我5-8岁,也是国弱家贫,抗战最初的几年。那时我父亲尚在平山镇鱼行当店员工人,还没有被日寇害死之前,我断断续续地在名副其实的三间正统私塾读了一些古书。虽然是入了三间私塾,但因战乱连年,所以真正读书的日子加起来恐怕也就只有两年左右的时间。

1938年冬,是日寇侵华第二年,平山沦陷,那时我们住在镇内大米街,全镇人民都逃难到四乡六里,我姊姊跟着背上我弟弟的舅父,我被母亲用小竹筐挑着,四人逃到距平山十八华里的西支江畔文布村去避难。这里是我外祖父母家,虽然生活贫困,但是家人却十分重视文化教育,又很关心我入学读书的问题,因此安排我这个仅只有五岁的孩童到村中一间算是较好的私塾去读书。入学那一天早上,母亲帮我穿上一套略为新好的衣服,外婆特地炒了一碗猪油葱花饭给我食,并很慈蔼地对我说:“阿琴(我的乳名),你今日返书房读书啦,食碗葱花饭读书会聪明一滴(会聪明一点)嘎,读书爱(要)勤奋,听先生的教导……”接着,外婆送我到私塾读书。进入私塾,拜见了戴着深度老花眼镜的老先生,在他的带领下,我点了几支香,跪拜了孔夫子画像,老先生又对我说了几句关于要守规矩、听教导、勤读书的训话之后,就打开我带去的《三字经》,圈点教我诵读“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等开头一部分课文给我读,又用红色毛笔在我带去的描红习字部(簿)上写上“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二”等几行字,教我执笔写毛笔字。此后,每日都是读《三字经》,写毛笔字。

这次入私塾,我读了二十几天就不返学(上学)了,因为读得很不高兴为什么?首先,在全班学童中没有我认识的小朋友,书房环境又不好,是一个空荡荡的大谷仓,前面是一个晒谷的大地塘,没有任何活动的地方;其次,先生教我读的书,全部都是我母亲教我读过的内容,没有新意;第三,也是更主要的原因,是那些小朋友许多都是调皮粗野,尤其是有几个极不听教的顽童,他们依着人多势众,经常欺负我这个城里来的没有同伴又比较纯善的小孩,特别是将他们破坏竹制的课室围大部暗中向老师告密,诬告是我的所为。本来,进这间私塾既不快乐又没有认识的小朋友,书本全部都是我母亲教过的内容,而老师不分青红皂白,指着我来训斥,强迫我认错,我内心愤愤不平,因此,读了不够一个月就不再返学了。外婆和母亲问我是什么原因,以为我无心向学,还谆谆善诱劝我要返学才好但是我内心很受委屈,是什么原因不返学仍是不说,结果也就不了了之了。这是我首次入私塾读书的故事。

第二次入私塾读书时是1939年,在平山镇入读柴行顶林氏私塾。这间私塾小得可怜,像一间学店,一进门就是课室——光线暗淡,前门是街道,后面是天井,面积大约三四十平方,学童也不多,约有十多年纪仅十岁以下的小孩这样的麻雀学堂。读的书也是启蒙的“三、百、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写字亦是写“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二”。我在这间小私塾读了两个月又因战乱而辍学了。

第三次读私塾是1940年左右,那时是战乱期间,但是平山镇内尚平静,我父亲仍在镇内咸鱼街春记鱼行做工。那时在平山镇内虽然没有公立学校,但私塾却有十多间,遍布镇内各地,大部分都设在有姓氏的祠堂之内。我当时入读私塾是咸鱼街杨氏宗祠的私塾。这间私塾虽然后座房子曾被日机炸崩了,但前面房子尚好,而且有个大厅和两个边房面积也很大,更主要的是离我父亲做工的地方稍近,约有五六十米之遥,距我家大米街也就两三百多米左右。执教的先生学识较渊博,教学较严格,私塾房子较大,距家也比较近,老师水平较高,这些就是我父亲选(这间私塾)的先决条件。因为这间私塾较大,学童较多,台凳全部由学生自己提供。入学那一天早上,我父亲肩上背着我家中的一张两个柜桶(抽屉)的书台和一张单人的坐凳,领我到私塾拜见老先生,交了几句话之后,他就返(回)咸鱼街上班了。以后,父亲每天早上都带我返私塾,在咸鱼街口以两个铜仙买了一碗牛腩粉给我食了之后,他便转入春记鱼行,我就自己行到私塾去读书。

我在杨氏祠堂私塾读书的时日最长,约有一年左右,读书也较多,同窗小朋友彼此友好,都是街坊邻里的孩子。虽然读书将近有两年,其实总计起来最多也只有十多个月而已。因为私塾没有统一的学制,而是按学童读书的多少、学历水平、接受能力、个人需要来选择课本,确定读什么,读多少,读多久,即使年头读到年尾,总共也只有几个月时间而已——元宵节过后二月才开学,农历十月前就闭馆了。当时有句俗语——“读书读到九月九,先生唔走学生走(即放假了)”。因为我在家中母亲教我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增广贤文》几本启蒙古书。可能因为读书进度较快,所以即使只在私塾读了将近两年书,但读书也算比较快,比较多了;有较长较深的古文,也读了好几本。写毛笔字也从描红,写“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二”、“王子去求仙,丹成入九天,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写到临帖,学写柳公权的《玄秘塔碑》了。

在杨氏私塾读书期间,有四件往事让我特别难忘:

1.老先生学识渊博,许多古诗文他都非常熟悉,教书也十分严格,我们即敬重他,又惧怕他。他教我们读古诗文最多,让我印象也是特别深刻,记得在后期读的课文有《滕王阁序》《阿房宫赋》《岳阳楼记》《捕蛇者说》等。至今仍有印象的是:他绘声绘色地讲述王勃在滕王阁重修落成宴会上如何豪爽地一气写成《滕王阁序》和以后每晚在阁下江边听到不停地朗读“落霞与孤鹭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两句话,以及后人如何指正这两句话的语病的传说等有趣的故事。有此内容如《岳阳楼记》最后几句话不但记忆难忘,而且对我后来为人处世受益匪浅。

2.这此日子,虽然没有任何活动,不像现代小孩在较园那么多姿多彩,但也是有不少乐趣的,情景有如鲁迅先生写《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那样:老先生圈点课文给我们背诵和指导我们写毛笔字之后,并在课室巡查之时,我们每人都端正坐好认认真真写字,大声朗读课文,一旦他回到工作室之后,我们就“热闹”起来了,或者争先恐怖后地走到课室后面被日机炸毁的烂土堆和小草地上追逐起来,直到老师将近(快要)出来课室了,我们才又返(回)到课室,摆起架势地读书写字。

3.夏天时,因天气炎热,我们有些小孩会在中午到鱼塘或者西江河去游泳。老先生对此管得很严,他有一个自认为很灵验来确定你是否有游泳的方法——用他手指上长得很长的指甲朝你手臂或者下腿勾勒几下,如果皮扶划出了白色的痕迹了,就被认为你中午有游泳了,也不问明真相拿起藤条或者戒尺,朝着学生手脚上打几下,因此有几个小孩被打过,记得我的好同学杨观梅有一次也是这样被打了,但他并不服气,而是采用特别的反抗办法:当老先生举手打他时,他很灵活地立即钻到书桌下,先生朝左边打,他立即钻到右边,先生打右边,他马上钻到左边,弄得老先生毫无办法。我们围着看热闹,非常精彩,至于杨观梅此举是抗议或蒙冤,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但大家都是为杨观梅的表现暗中喝彩。

4.私塾里没有时钟,老先生也没有手表,但他老人家却很有办法按时放学:每当将近放学的时间,老先生就走到大天井去踱步,看看太阳光将自己的身影照在哪里,由此来判定时辰决定是否放学了。我们每当看到老先生这个举动,大家内心就非常高兴了——咳,差不多放学啦!

    我入读的三间私塾读书的情况与其他私塾基本相同,老师只有一人,都是饱读诗书的男老学究;学生十多二十个,全部都是男生。学校环境不像现代学校那样宽敞优雅,没有礼堂、操场,室内也没有电灯、黑板、讲台。老师有个专用的工作台,学生台凳是家长搬去的。上课是学生一个跟一个拿着自己选的书本到老师台前请老师教读,老师一句一段教我颂读,读后我即回坐位视读背颂,如有不识即再请先生教读,读完一本书再读师生共同选择的下一本书,也是从《三字经》《千家诗》《诗经》《论语》《诸子百家》等更深的古典文学。每次教读的内容,在当天下午或次日回校要在老师台前背颂出来,背熟了老师才教下一部分课文。写毛笔字也是如此排队教写、自己再写、写后交老师评阅,写得较好的字,老师用红珠笔在该字打上一个圆圈,写错的则打上X,没有评分。从描红、蒙写到临贴。每天就是这样读书写字,直至停学离校。我们学生每日上学必须带五件学习用品:课本、习字部(簿)、毛笔、墨砚、墨条。我们应交的学费和学习书本以及写字内容都是家长与老师协商约定。学费以稻谷按月交付(交费时可以将稻谷按时价交现金)。我们入学读书,基本上是没有家长接送,私塾内也没有活动场地和内容,也没有考试和升学留级规定。同学之间相处友好亲密,彼此有些交谈玩耍小游戏玩玩具行儿童棋交流读书得和写字的技巧,也是觉得乐趣无穷的。

    在几间私塾先后读了两年多书,读书不算太多,但收益不少。我觉得比较爱好和受教育至深的书主要有《三字经》《增广贤文》《古文观止》等。其中特别难忘的内容有《三字经》中的“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蚕吐丝,蜂酿蜜,人不学,不如物;幼而学,壮而行,上致君,下泽民……”。《增广贤文》中的“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功夫”、“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全无得运时”、“求人须求大丈夫,济人须济急时无”、“入山不怕伤人虎,只怕人情两面刀”、“根深不怕风摇动,树正何愁月影斜”……以及《古文观止》中的几篇很具有哲理和极具教育意义的文章,如《曹刿论战》《陋室铭》《阿房宫赋》《岳阳楼记》《滕王阁序》等。

以上就是我在1936年至1941年(我3-8岁)在我家中和三间私塾里先后读书的故事,虽然年代久远,却十分有趣难忘,而且极具深远意义。为我以后几十年的求学、工作、为人处世,特别是后来读大学、当教师、研究和执教中文、哲学、道德、书法等,以及(我)勤奋求实、堂堂正正地做人,委实是打下了一定的基础。我要十分感谢我的母亲和教我养我的亲人,感谢私塾里教我读书的老先生,更要感谢几本国学课本对我的熏陶和多灾多难艰苦年代让我健康成长的无比珍贵的“精神营养”,让我做个有意义的人。

光阴如流水,转瞬无踪迹,好境易逝,灾难难忘因此,往事并不如烟!走笔至此,我必须交代一些关于我12岁之前本是长身体全知识大好年华的年纪,却为何在几间简陋的私塾入学而且只有断断续续的两年,读书也不多,只有十数本左右的原因——八十年前,中国正是日寇侵华的八年,那时孩童读书不但校园、老师、课本、各方面的条件无法与现代相比,而当时的国情、社情、人民生活、家境条件与现在的情况也是大不相同。在日寇侵华的八年中,平山镇内受到敌人多次的烧、炸、抢、掠、奸的蹂躏,全城已经满目疮痍,大部分房子被烧炸,人民被杀害,饥寒交迫,死伤无数,仅是大米街我叶屋就失去了七位亲人;父亲、伯婆惨死在公厅上,还有伯娘及其两个女孩和叔、兄共五人因战乱至今下落不明,我虽庆幸未被敌机炸死,也曾遭到日军的绑架,因此,在为此悲惨的岁月里,我虽则过了几年逃难,做童工,干力不能及的苦活,未因战乱而死去,还有幸读了两年古书,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过去苦难的日子,国仇家恨的经历,没齿难忘呀!看今天,我能活到九十的年纪,看到子孙可以快乐、健康、无忧无虑地在现代化的学校,从童年到青壮年饱读诗书,为国为民做个更有知识,更有意义的现代人,三生有幸呀!今昔对比,感慨万千!因此,我要衷心祝愿我们的国家更加强大繁荣,人民大众更加幸福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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