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我怎么会想起那默默无闻的小草——香花草?哦,对了,今日是七夕,在过去民间妇女拜七姐的仪式里,供奉的花草中必不缺香花草。
真是太普通、太不起眼的小草:绿色的梗,绿色的叶,成串的壳状小花只有米粒大。但许多惠州居民家里的花盆,四季都可见它的踪迹。是因为它香啊,摘下几片叶子放在手心里揉一揉,巴掌里都是香味,摘上一枝香花草放在衣兜里,香味久久储存在棉质衣衫的纤维里。
在对香花草的记忆中,我小学的同窗好友香霓就在我的思绪中走了过来。她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略为曲卷的乌黑头发,说话间伴着文静的微笑。我和几位同学课余时间喜欢在她家做作业或做游戏,没有谁的家比她家更干净、更舒适了。当时,她的祖母、父亲和几个哥哥都在香港,每月会寄钱过来,平时家中只有她和母亲两人。她家天井旁的一排花盆中,就种着香花草。
有时,我们做作业累了,就唱唱歌或跳跳舞,那正是天真无邪的年龄。香霓偶尔会跑到花盆摘下几枝香花草,给每人分一枝,闻闻后各自放在衣兜里。我在一个冬天的季节里,做过一个实验,我将香花草放在棉衣口袋里,发现超过一个星期,香花草仍默默散发着它独特的香味。
我回家对母亲说,我家也种几株香花草吧?但母亲说它只是香而已,并没有漂亮的花朵,不好看。我知道母亲喜欢视觉上好看的东西。我说,其实它有花朵啊,只是不显眼。
同学们都称呼香霓的母亲“阿娘”(惠州方言“伯母”之意)。这是个性情极好的女人,手脚勤快,做事利索,待人热情,脸上总是挂着慈祥的笑容。她的家任何时候都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令客人倍觉舒适。那时,她整个的装扮是个普通的“五四”时期新女性:穿着大襟衫,齐耳的短发别着几枚黑色的发夹。可我看她挂在墙上的照片,年轻时的阿娘烫着卷发,身着旗袍,五官端正俊俏,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儿。
阿娘每日都给那几盆香花草浇浇水。她说,香花草很贱生,基本上不用怎么施肥和管理,就会蓬蓬勃勃地长起来。邻居有婆娘来串门聊天,阿娘会摘下一枝香花草给她插在发髻里。
我那时有些纳闷,阿娘和香霓怎么不去香港与家人团聚呀?后来得知,不是她们不去,而是去不了。阿娘每年都将申请递交上公安局,但不知为何都驳下来。慢慢地,她们也不交申请了。当年,有港、澳、台关系或海外关系的人家,几乎都受到歧视。这种家庭的子女,参军、入党、升学等追求上进的事更是做梦都别想。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香霓母女去不成香港,其实只有一个原因,香霓的父亲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尽管他是惠州乡村一个穷苦农民的儿子,尽管他很早就到香港谋生,但天主教徒这个身份当时足以把他划为“特嫌”无异。当年阿娘从香港回来惠州生下香霓,不料与丈夫子女一别后虽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
阿娘就守着那些香花草,守着她的宝贝闺女,过了一年又一年。
上世纪90年代,一次小学同学聚会,我才从香霓口中得知,改革开放几年后,父亲才得以与她母女见面。早已做了母亲的香霓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她百感交集,思绪万千:一道短短的罗湖桥,竟阻隔一家人30多年不能团聚。当年父母分别时还年青力壮,转眼已近古稀。可贵的是,他们都遵守分别时的诺言:“不管发生什么事,夫妻俩任何时候都不离不弃,相守终生。”30多年,男方不娶,女方不嫁,有多少人可以做到呢?香霓为父母这样纯真的爱情而感动。
我终于悟出,阿娘为什么喜欢香花草。那草是七夕必用,七夕又是牛郎织女团聚之日。阿娘的心里是多么渴望团聚啊。那个年代封杀了一切有关祭祀的仪式,阿娘种下香花草是在心里种下了希望。
想起一个春天的日子,我在香霓家中的小花园里突然又见到了香花草,我问:“你还种着它?”“为什么不种呢,它香啊”香霓笑道。
我心里清楚,它何止香,它是久远的记忆。记忆会让沧桑的人生陡然生出一份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