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是我国劳苦人民群众对旧社会贪官污吏的血泪控诉。回忆起六十二年前被强抓壮丁敲诈钱财的一段辛酸往事,我对这句民谚感受尤深。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1947年8月,我以优异的学习成绩在省立惠州师范学校(前身为广东省立粤秀中学)高中毕业。由于家境清贫,我没有报考大学。同年9月我受聘于惠阳县鹅岭镇第八保国民小学(即现惠州市第五小学前身)任教师,担任六年级班主任、及该班语文、算术(数学)和五年级两班自然课程。当时的小学教师,政治地位低、经济待遇差,但对我来说,虽然经济收入不多,能找到一份工作,起码可解决个人温饱,自食其力,已经感到万幸了。
在教学过程中,我认真钻研教材,虚心向其他老教师请教,取人之长,补己之短。经过教学相长,终于取得一定成效。1948年4月间,县政府教育科为了测试县城所在地各小学教师的教学水平和学生的学习成绩,决定统一抽考六年级算术课及五年级自然课,由教育科拟试题集中监考。我校这两科的课程,都是我一人负责授课,这对我来说,既是压力,也是动力。好在我平时教学方法对头,学生们学习勤奋,成绩比较好。统考结果:我校六年级学生算术科平均成绩名列全城小学第一,五年级学生自然科平均成绩名列第三,获得县教育科的奖励和通报表扬。喜讯传来,全校师生兴高采烈,笑逐颜开。我本人亦受到很大的鼓舞和鞭策,下定决心,今后要继续努力,进一步做好教学工作,不要辜负学生、家长们及学校领导对自己的期望。记得那次统考后不久,我患了重感冒、发高烧,请了两天病假在家休息。五、六年级的同学们知道此消息后,纷纷自发组织起来,三五成群地分批走到我家来慰问,有的还送来鲜花。师生之间深厚情谊,令我非常感动。
正当我雄心勃勃、专心致志地教学时,一场厄运突然降临到我的头上。那是1948年10月间一个深秋的夜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慌乱的狗吠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连忙爬起身来侧耳细听,发现有人正在敲打我家大门。我打着手电筒抬头一看壁上的时钟,才是凌晨四点多。于是我立即点亮油灯走出大厅发问:“是谁打门呀?”门外传来两三个人的吼声:“快点开门!有要事找你。”从声音判断,我预感到来者不善。本来我可以从后门逃跑,溜之大吉,时间也来得及。但回心一想,自己“平生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怕什么?我很快把大门打开,抬头一看,为首一人是管辖我们这几条街道居民的保长谭××(绰号高佬七),后面跟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军人。他们一伙走进厅堂便来势汹汹地指着我说:“杨维俭,叫你交壮丁安家费,你拖了两三个月尚未交,今天报应的时候到了。抽壮丁抽中了你,现在要抓你去当兵,马上跟我们走!”这简直是如雷轰顶。早知如此,我当时从后门溜走,便可避过这场灾祸,真是老实人吃亏,但已悔之莫及。当我定下神后,我便反问保长:“你们什么时候在那个地点抽签?全城共有多少适龄壮丁参加抽签?有多少壮丁抽中签?抽签结果为什么不张榜公布?”这一连串的发问,他避而不答,只说:“这是内部秘密,不用你管!反正你是抽中签的,自认倒霉吧!”我又问:“按现行《兵役法》规定:‘凡高中毕业生,现职小学教师的适龄青年可以缓役’,本人完全符合这一规定,为什么还要抓我去当兵?你们讲不讲理?!”他见我老是出难题,使他下不了台,便恼羞成怒,怕起桌子大声咆哮:“没有道理可说,老子今天来就是要抓人,如果你再敢啰嗦,就把你捆绑起来押送到新兵集中营去!”天啊,真是“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我反复思量后,认定他是存心报复而来。该保长过去经常到我家来征收这个费、那个费,名目繁多,而我家经济条件较困难,确实负担不起,曾要求减免。有几次因收费问题发生争吵,无意中得罪了他,于是便怀恨在心,诸多刁难,乘机报复。加上又有两个官兵在场助阵,正是狐假虎威,争论下去,吃亏的还是自己。只要到了新兵集中营,我还有申辩的机会。于是我便不再吭声。刚才的一阵吵骂声已把我家人惊醒,纷纷走出厅堂来了解情况。当时在家居住的有我年近八旬的的老祖母、四十多岁的大嫂和17岁的侄儿(在初中念书)等人,他们看见保长带了两个官兵在场,凶神恶煞的样子,个个惊恐万分,以为我在外面闯了什么大祸,招惹了什么官非。我见状急忙将有关情况告诉家人,安慰老祖母等不用担忧,很快就会平安返回家中,并吩咐我侄儿在天亮后立即到学校向叶秉幹校长汇报有关情况,请他设法尽快保我出来,以免影响学生上课。还叫他上午即发电报给我七哥(他在广州市工作),告知有关情况,请他迅速返惠料理有关事宜。安顿完毕,我便跟着保长等人走出家门,来到惠阳县政府的礼堂集中待命。到天亮时,全城所有抓到的“中签”壮丁已全部到齐,总共才有九人,其中一个壮丁右脚还是一拐一拐的跛子(跛子亦被抓来当兵,真是天大的笑话)。据事后了解,在那晚突击行动抓壮丁中,事前已走漏风声,有很多适龄壮丁几天前就跑到外地或附近农村亲友处躲藏起来;不少官员、保长的关系户及其亲友,平时给了很多“好处”贿赂他们,在抓人之前接到报信已及早逃避。所以在那晚大行动中,虽然是进屋搜查,亦只是装模作样,掩人耳目而已。更有甚者,有的壮丁当场被抓到,但其家属立即送上钱财贿赂,便逢凶化吉,平安无恙。国民党反动政府的黑暗、“乌龙”,由此可见一斑。这样一来,可怜我们这批被抓到的老实人,便成了替罪羔羊。
上午7时40分左右,我一眼望见叶校长神色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我连忙招手高喊:“叶校长,我在这里。”他发觉后迅速走到我面前安慰:“杨老师,你不用担忧,我们会想方设法保释你出来的,我现在就去教育科请示汇报,相信很快便可解决。”说完他立即往大院内办公室走去。见到叶校长后,犹如在黑暗的夜幕中见到一线曙光,忐忑不安的心情暂时平静下来,满以为很快就可以获得自由。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由于涉世未深,根本不知道官场的黑暗腐败,真是太幼稚无知了。
上午9时左右,县府门前驶进一部吉普车,只见一个凶神恶煞、满脸横肉、大腹便便的军官,由两个士兵护送着从车上下来走到我们这批壮丁面前,来势汹汹地训话:“你们都是抽中了签的适龄壮丁,现在是国难当头,征集你们入伍当兵,是每个国民应尽的义务。有的人怕当兵,想用钱赎身。你们不要痴心妄想,任你万两黄金,亦不能买走我一兵一卒。今天你们虽是当兵,以后打仗时,只要你们勇敢不怕死,升官发财的机会有的是。你们集训一段时间,很快就要北上打仗(指攻打解放区),你们不要妄图逃跑,否则一经抓获,军法惩处。就算给你们逃脱了,也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到时你们的家属亲人就会遭殃……”这次训话极尽恐吓利诱之能事。训话完毕,便命令其下属把我们立即押送到新兵集中营去。当他发现抓了个跛脚壮丁时,便火冒三丈地对其下属训斥:“他妈的,怎么把这种残疾人亦抓进来?放了他。”于是这个壮丁便被当场释放,成为我们这批被抓壮丁的幸运者。这时候,我们的家属亲人亦陆续来到,站在一旁打听消息。因为我们来时都是穿着随身衣服,家属们想了解我们驻地后再送被、帐、草蓆及衣服等日常生活必需品给我们。那个当官的走后不久,我们八个人便由十多个手持步枪的士兵押送着,途经县城水东街往目的地走去。我们的家属则在后面远远跟着。
所谓“新兵集中营”,原来是县城(即现在桥东片)黄家塘附近的一间旧祠堂。祠堂分上、下厅,中间有个露天大天井。下厅两边有两个大房,住着一批官兵。上厅两旁用竹木搭成两排长长的大“床”,安排给“新兵”住宿。上厅左右侧外面分别还有两个房间,一个厨房,一个杂物间,一个厕所,一个监禁室。祠堂门口有一个像蓝球场那样大小的空地,四周用铁丝网围着。白天黑夜都有士兵站岗放哨,警备森严。我们一踏进这里,犹如置身牢笼,大家的心情都非常沉重,个个愁眉苦脸,坐立不安。
我们到达营地不久,一个当官的把我们集中起来“训话”,宣布几条纪律和作息时间,然后逐一登记了各人的姓名、年龄、性别、职业、家庭详细地址及家长姓名、职业、通讯地址等等。最后便安置我们在上厅两旁的大“床”按编定的顺序休息。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我们的家属亲人亦先后送来简单被帐行李及日常生活用品。
在那里的作息时间及生活日程是:每天早上六时起床,六时半至八时半集中在大门口空地进行军事操练。每天吃两餐饭(上午十时和下午五时半),晚上九时熄灯睡觉。半夜起床大小便需向值班岗哨报告批准。我们这批壮丁每天要轮流值日:帮助伙房打井水、劈柴头及打扫祠堂内外清洁卫生。洗澡全部冷水浴。其余时间,可以在祠堂上厅范围内自由活动,看书看报,但不准外出。
入“营”前,我已知道叶校长正在外面活动,设法保释我出去。但一天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真令我心急如焚。第二天上午,学校派来四位老师及五、六年级几个学生代表,买了一些水果前来慰问。从谈话中获得叶校长不但亲自找教育科长请示汇报,为了扩大影响,还发动了二十多个五、六年级的学生代表到惠阳县政府去请愿,要求尽快“还我老师”。教育科长表示大力支持,并答应当天下午会找县长汇报,请示解决办法。听到这些信息后,感到万分欣慰。这天下午,我的侄儿来探望,获悉我七哥偕同老母亲已专程从广州乘电船赶回惠州,正在外面想方设法,托人去说理交涉中……,正当我满怀希望,等待保释时,残酷的命运已经降临,我欢喜得太早了。第三天上午军事操练完毕后不久,我七哥匆匆赶来探望。从他面部凝重的表情看来,我就预感到情况不妙,果然不出所料。据他说县教育科长已向县长汇报有关情况,县长一口推说这是国民兵团的事,县政府无能为力,你们另想办法吧。看来按《兵役法》有关规定,要想无条件保释出去已无希望。唯一办法只有用钱赎身、并已打探到一条门路,只要家属交出10担稻谷价值的款项,便可以放人出来。听到此一消息,当场把我惊得满头冷汗,浑身发抖。天啊!这么大笔的款项如同天文数字,叫我们一时从何筹集,以后又怎能还清债务?七哥见我愁容满面,立即安慰说:“这笔钱金额确是很大,我现在手头上亦没有那么多钱,正在设法向亲友筹借,相信很快便可解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保出来,钱财以后慢慢总可以赚回来,救人要紧,耐心等待几天吧!”七哥离开后,我的心情特别沉重。在那个年代里,由于国民党反动政府的腐败黑暗,百业萧条,物价飞涨,民不聊生,特别是粮食价格贵得离谱。一担稻谷需六十多元港币。我当时做个小学教师,每月工资收入加上分配到的学米总计还不到两担稻谷的总值,如果拿十担稻谷来赎身,就意味着要分文不花、打半年白工才能还清此笔债务。本来我们家庭经济条件已经相当困难了,现在又飞来横祸,更是雪上加霜,苦不堪言。但人被抓进去,身不由己,只好听天由命了。
当天下午,新兵集中营里一个当官的分别找我们这批壮丁谈话。其谈话内容主要是:“你们这批新兵很快就要送去山东省,经过集训后便要上战场打共军。如果你们不想当兵,赶快筹钱赎身,交足十担稻谷价款便可释放出去,要抓紧时机,时间拖迟了便来不及……”。表面看来,似乎是关心我们。实际上则是进行恐吓,乘机敲诈勒索钱财。通过这次谈话,正好与我七哥在外面打听到的信息相吻合,要想出去只能走“筹钱赎身”这条路子了。
入“营”后的第4天,一天内已先后有3个难友缴足赎金被保释出去。第五天上午九时多,我七哥偕同侄儿笑容满面地来到新兵营。他拿了张批条,找那个当官的谈了一会,便宣布我恢复自由了。坐了五天的“盲监”,一旦获得自由,内心非常激动和兴奋。回到家中时,老祖母、母亲和大嫂等人早已守候在大门口迎接我平安归来,还燃放了几排鞭炮表示祝贺。母亲还特地在大门正中用丝茅、桃卡及“银宝”点燃一个火盆叫我跨过去才进入厅堂,表示离灾脱难,从今行好运,一生平安。接着便是烧香点烛,当天参拜神灵和祖先,三跪九叩,感谢菩萨及祖先保佑。然后又叫我立即出去理发,回来后还准备了一桶青草药水给我沐浴驱邪,换上新衣。做完这些民间风俗例行仪式后,合家老少才欢聚一堂吃了一餐比较丰富的团圆饭。当天下午,我便赶着返回学校上课。刚跨进校门,只见全校老师及部份学生代表已排好整齐队伍夹道欢迎我平安归来,还燃放爆竹以示祝贺。那个场面令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我向两旁的师生深深地行了三鞠躬礼,表示衷心感谢。
我被抓进“新兵集中营”的5天期间,亲眼看见那些官兵横行霸道、为所欲为,光天化日之下强抓“猪仔兵”的滔天罪行。一天中午饭后不久,我们正在上厅休息,突然看见一个士兵领着一个农民青年挑了一担木柴从外面走进来。当他把木柴挑进厨房出来索取柴钱时,那个士兵马上板起面孔说:“你还想要钱?你是适龄壮丁,上次抓壮丁时给你跑掉了,现在就抓你当兵,看你往那里跑。”那青年急了,高声嚷道:“我是来卖柴的,不是来当兵,快点给钱吧!”在吵嚷声中,只见一个当官的走过来对那农民青年说:“你们当农民一年忙到晚,辛辛苦苦,捱饥抵饿,吃不饱、穿不暖,倒不如当兵好,包食、包着(穿)、包住,生活不用愁,留下来当兵吧!”那青年忙说:“我家里还有老母亲需要照顾,我不能当兵,快点放我回家。”那个当官的便气势汹汹地说:“你既然进了这里,就别想出去,除非叫家人拿钱来赎身。”青年说:“我家连饭都没得吃,那有钱来赎身?”那当官的把手一扬:“没有钱就留下当兵!”那青年发现情况不对头,便顾不得索取卖柴的钱,拿起担挑,拔腿往门外飞奔而去。跑到大门口时,便被岗哨截住,互相扭打起来。里面的士兵闻声一拥而上,个个拳打脚踢,很快就把他制服。因怕他逃跑,还特地用绳子绑着双手,锁进监禁室。那个青年被关起来后,不分昼夜放声大哭,并高声漫骂:“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讲不讲理呀!我不当兵!快放我出去……”当时,我们这批被抓进来的壮丁,均现场见证这一暴行。对那个青年(听口音是近郊的农民)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对那些反动官兵的所作所为十分愤慨,但都敢怒不敢言。想起我们自己亦同样是被强抓进来的,彼此只能是“同病”相怜罢了。直至我保释出去那天,那个青年还被关押在监禁室内,他的命运如何?估计亦是凶多吉少了。
光阴流逝,一晃就是60多个春秋。回顾当年被抓壮丁敲诈钱财这段辛酸往事,我这个白发老人仍不免唏嘘不已,愤怒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