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铁炉湖,我能用“远哉”两字么?她即如今的桥东市场,离我家也就五六个公交站、再跨一条西枝江的路程而已。
我每每想起市场北门那位诚信的卖豆腐老妹,就忍不住要在当日的饭桌上增加一碟豆腐的菜肴。这最平民化的食品,在这里却经常要排队才能买到,这更加撩起我要从麦地跑去铁炉湖买豆腐的欲望。这家人用最传统的手工、精选的黄豆做出的豆腐,油煎之后有股浓郁的豆香。说来巧得很,豆腐档不远有一农家菜摊,时而会摆出近年已几乎绝迹的“松子荽”,长得似松针般叶子的芫荽,最大的特点是奇香,走过路过,那香味是一股劲地窜入人的鼻子,令我这喜欢做几味居家小菜的人欣喜异常,切碎洒上煎好的豆腐,尝一块,齿颊留香。
我就这样将豆腐、芫荽与铁炉湖联系了起来。一季里总有数次穿行在买菜人与卖菜人之间,乐此不疲。有谁知道我,拎着豆腐袋子的女人,走在湿漉漉的过道上,两耳充斥着市场乱七八糟的喧哗,思绪却可以跳跃千年,想入非非;又有谁知道我,经常浮现一种似祭祀凭吊的心绪,遐思绵绵。谁也听不见我在心灵的旷野里,与时空进行着尖刻的对话:“这里就是铁炉湖,是你改变了她呵,是你令她‘尸骨全无’!那砌着青火砖、铺设得错落有致的湖边道在哪里?那一道石板小桥分隔开大小两个似葫芦的小湖(水塘)又在哪里?那6棵高达十数米的石粟树呢?如临水美人般染得一池水绿,又总是年复一年轮回着青葱的绿荫,给在埗头洗刷的女人和孩子遮挡风雨……曾经的景物已经远哉遥遥,远哉遥遥,成为地方志上黑纸白字的记载。呜呼!铁炉湖,你在这个世界上早已消失,任凭我去哪里寻找,也无法觅得你的‘芳踪’,只能遥想,遥想……”
在水城惠州的版图上,铁炉湖只是众多的湖塘之一。古时,这里有座葫芦山,苍天造化,命此地山水相依相守,永不分离。葫芦山西侧鼓形的山麓及坡地状如一个侧卧的葫芦,古人在山顶修建了“白鹤观”,此山又称为“白鹤峰”(上世纪60年代后此处为惠州卫生学校)。鹤长寿多福,人们心向往之,渐渐地“白鹤峰”一名取代了葫芦山。
世事往往无独有偶,上苍造了立体的葫芦,也造了平面的葫芦——大小两个水塘:水塘东南部大,西北部小,大小之间被一座石板小桥所分隔,这小桥犹如葫芦的颈,构成一个活灵活现的“平面葫芦”。
逐水而居的人们就在“平面葫芦”之东南的董公桥(地名,今惠西新街东段)及塘之西侧(今东江沙14-16号民居一带)建起数间打铁坊,打铁工人淬火用水皆取于此塘。在劳动中激发丰富想像力的人们,将“供打铁用的葫芦”简称为“铁葫芦”,“铁葫芦”就在岁月磨砺中诞生。葫芦,在神话中被喻为辟邪纳福的宝物,就是这样忠实地护卫着这方市井百姓暑往寒来、繁衍生息。
这是一个趋吉避凶的安身立命之地。
我透过历史的望远镜向前看,我看见了什么?哦,一千多年前的大宋,是一个崇拜文化的王朝,名儒精英,讲经论典,以捍卫道统自诩,重整圣德名教,复兴孔孟之道。“拨乱世以返治”,“修己以安人”:修己以成“完人”,立命则造福于民。这样的时代背景,造就了儒家经典从伦理化达到了新的高度。然而,历史总在跌宕起伏中行走,到了南宋,因金兵频频入侵,北方战事不断,当朝的政治纷争和权力争夺,使许多文化人郁郁难畅其志,更有人的命运历经坎坷苦难多舛,这就有了南宋侍讲学士、崇政殿说书陈鹏飞(1078-1153)与铁葫芦的一段生死情缘。
南宋绍兴十九年(1149年)陈鹏飞因忤逆秦桧,被贬谪到了惠州。那时的惠州,虽山幽水美,但地属蛮荒,蒙昧初开。
这个大才子满腹冤屈无处伸张,从受朝廷重用,在崇政殿为宋高宗说经论典,他一直是治学严谨、兢兢业业,理学家朱熹对其注经推崇备至(陈鹏飞与苏东坡、张子韶合称为宋代“注经三杰”,注解诗经,还原诗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是尽职效忠为君主效力,如何就沦落做了贬臣?
往事不堪回首,陈鹏飞忆起痛彻心肺。靖康二年四月,金兵俘获宋微宗、钦宗和宗室、后妃数千人以及教坊乐工、技艺工匠、携法驾、仪仗、冠服、礼器、天文仪器、珍宝玩物、皇家藏书、天下州府地图等北去,这是震惊天下的“靖康之变”。绍兴十四年(1144年),得知宋徽宗椁棺和被俘的皇太后得金国批准回朝,朝廷准备举行隆重典礼迎接。就在以吉服迎接还是以凶服迎接问题上,朝廷里存在两种不同的意见。吉服迎接表示与金国议和,不计前仇;凶服迎接表示不忘靖康之耻,与金国战斗到底。刚正不阿的陈鹏飞委婉地向高宗表达了赞成后者的意见,竟让那大奸臣秦桧抓住了整治他的把柄。卑躬屈膝的秦桧早就暗中与金人来往,主张与金国议和获取自己更大的政治利益。其实,“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恨陈鹏飞由来已久,他儿子秦熺是陈鹏飞学生,同在礼部共事,因学问平庸文书不应令,屡遭陈鹏飞批评,那秦桧早就视其为眼中钉,欲将其除之而后快,几年时间,傲然风骨的陈鹏飞还毫无防备,竟让秦桧一番毒舌游说高宗,阴谋最终得逞。这老奸贼不知残害了多少忠良,期间包括抗金英雄岳飞父子。奸臣当道的朝廷,岂有忠良生存的空间?陈鹏飞只能悲叹命运不济,造化弄人。
我回望历史,陈鹏飞孤立无助的背影是如此让人黯然神伤。可以想像,年逾古稀又携家带口,一路徒行的处境是怎样的凄惨?
他千辛万苦到达惠州初期居住在舍人巷(今都市巷),别无他想,只好在西湖(上鹅湖)边上筑家为园以了此残生。他每日漫步湖畔,只见偌大一个西湖,烟霞飘渺,瑞气祥生,湖洲小屿,古树葱茏,倒也适合此时逃离世事纷争之心境。谁知当地官员狗眼看人低,对这贬臣一再挤压,以“此地要做兵房”为由,逼他迁出舍人巷,无奈只好择地于白鹤峰下的铁葫芦畔聚族而居。
想必他来惠州后已听说前朝文学家苏东坡当年谪贬惠州时居住过白鹤峰,啊,朝代更迭嬗变,做梦也没想到与前辈境遇如此相似!而今“精灵已逐西风去”,想必他此时的心境与那故去的前辈也惺惺相惜。
望眼白鹤峰,山风猎猎,草木葳蕤,散发出盎然生机,此地还可登高远望云卷云舒、东江西去。没有西湖也罢,且把这塘当作湖,当作雍容卧在山边清澈的玉,婀娜而晶莹;也可看作枫桥夜泊、小桥流水的恬静与优雅,可以沉思、可以怀想、可以轻叹呵。只是“葫芦”与“俘虏”同音,不爽,不爽,曾经字斟句酌的他,将“铁葫芦”易为“铁炉湖”。
我不知他有无随了苏东坡谪贬惠州时那种豁达洒脱的心境,以敏感又丰富的想像力,安然自在地讴歌清风月夜、山水黎明,又结交一群挚友,围棋饮酒、吟诗作赋,意境开阔、情感奔放,享受每一个日子带来的快乐,也给天下人留下最精妙的作品。抑或他是遵循文化屈从于权势的传统,忍隐而孤独?不过,他的体力与精力已无法与当年的苏东坡相比,一个七旬老人,又能奈何呢?
我只能从陈鹏飞在铁炉湖居住时所作的诗词中,窥见他迫于生存环境开始适应新的生活:“手撷春畦爪甲香,黄荑紫笋快先尝。我今骈邑无三百,只有园蔬一味长。”田园种植,粗茶淡饭的生活看似平静,然而内心波澜不止,又怎能忘记昔日的风光以及被人冤屈后的凄惨呢。他在回赠陈仲辅(南宋惠州人,绍兴年间受观察推官,曾作枕屏篆五箴文赠陈鹏飞)诗句中叹道:
“幕下谁人知杲之,微闻赞画向莲池。
登楼不恨乡关远,拄笏只言山色奇。
直道自能消鬼魅,高人何处不轩羲。
他年座上话铜狄,可是蓬莱清浅时。”
寥寥数语,道出内心的无奈与伤痛。从“高山仰止”到学问身后孤寂,仗义执言到头来却被斥为“妖星”,被“忤秦桧,贬惠州”,上苍还能让他再回复遥远的初始吗?那种从天上落到地下的巨大反差,绝非常人可以理解并接受。陈鹏飞来惠四年后病故,棺木运回浙江金华屋楼银川,与其夫人张氏合葬,铁炉湖支撑他度过人生最后的日子,成为他生命最后的驿站。
说来铁炉湖的水既无柔之魅,也无秀之魅,但陈家的后裔怀念先祖最后的栖身地,竟设法令这两个水塘变为精致的小湖。
明朝,惠州府与归善县一地两城分别先后筑城墙,时陈家后裔一人在县衙做事,恰好也是负责监工及验收城墙工程的事务官。城墙竣工后还余下部分砖石料,经请示上司同意,余下麻石筑了湖唇,青火砖筑了路面,每隔20余米植上石粟树,还修建了一个小小的埗头。当时的县大人崇仰陈氏族人,批文下令:“此湖归陈氏管业。”事实上,陈鹏飞的后人还是将此湖献出公用。湖之小巧,桥之小巧,袖珍实用,造福四周百姓几百年。
我轻轻关上遥想的闸门,走过铁炉湖陈鹏飞800多年老宅的大门,只见年久而剥落的粉墙,墙头蓬松生长着的“落地生根”(这是一种生命力顽强的野生中草药,有土三七、打不死、天灯笼、枪刀草等名称),竟也开出一串串黄色的花儿。那曾经精致的砖雕门楼,色彩斑驳的花窗,那么古老,那么饱经沧桑,那么具有历史的厚重感。
处处皆水的惠州,历史上不知安抚过多少谪官贬臣,先贤名士,留下多少佳话与传说。是那些从北方、从中原来到惠州的有才干的人,不经意间促进这方土地多种文化的交融与汇合,以至风生水起,积淀为宝贵财富,令后人对惠州古城的历史有更深的认识和思索。
我从心底可惜那消失的铁炉湖,不仅因为这里有令人唏嘘的故事,更因为这方山水苍古润泽,承载着人们太多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承载着他们生存中最平凡朴实的理想和希望。已经褪去的历史烟云,怎能抹去惠州人对水深深的依恋和怀想?
逝去的铁炉湖与上世纪50年代后所有被人为填埋的鹅湖、秀水湖、塔仔湖等永远消失的湖塘,还有改革开放后房地产那些“开挖精英”们填塞的无数池塘沼泽和水网(如南坛、下埔、下角等地),无一不是这座古城无可弥补的巨大损失。正是这些蕴含着生命密码的水,构成了惠州这座千年古城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以及城市万景万物的和谐啊。
丽日蓝天下,叩问自己,我有读懂惠州么?哦,那浩瀚的东江,姐妹河的西枝江,秀丽的西湖,那曾经无数的湖塘、沼泽,那淼淼的水是她灵魂的依托。因为这淼淼的水,令这座城与众不同的脱俗与清丽,因为这淼淼的水,令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可以更加随心所欲地追求自由中的平实,安然中的散淡以及世道人心的温暖,也因为这淼淼的水,你尽可以去品读她的过去,但无法展望她的未来。
祈求苍天,感恩大地,让我们安享余下的这方水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