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点燃我敬畏之心的那几块红砂岩,现仍竖立于罗阳城东山北路闸口墙壁上。它们被不规则的垒砌着,无意中拼成了一幅隐喻的“抽象画”。我不再无动于衷,要知道眼前这几块红色的石头,或许历经过千年已来所有的水灾大患,而今天它们仍可泰然以对,于多变的世事间作“壁上观”。
惠州人俗称红砂岩为“红麻石”,而与之对应的石材为“青麻石”。“红麻石”的身世非但不俗,来头可谓“古仔”多多。
明代博罗某碑刻有载:“吾乡石湾离县百余里。南连东莞。西接增城,为水陆冠盖之冲。”红麻石石材曾经的出处,正是与博罗石湾、园洲两镇隔江相望的东莞石排镇燕窝村古采石遗址。该地丹崖之上,清代“咸钦燕岭”的摩崖石刻至今仍然夺目生辉。推断这一珍贵石材的源头之一,与同为珠三角流域内的番禺莲花山红砂岩采石场所遗址互为仲伯,成为红砂岩这一“红色黄金”的原产地。民国版《博罗县志》“物产”中提及:“鸡血红:大田至澜石道中山边有之。称为土朱。”其中所指是否为红砂岩及产地,已不可考。但与“咸钦燕岭”采石场所相邻的石湾、园洲,在当时极有可能依据东江水运通道的便利,成为红麻石的“加工重镇”和“物流中心”。
沿东江向东溯行,在各处码头如石湾、园洲、龙华、龙溪、潼湖、罗阳、横河、惠州、沥林、泰美、芦洲等数百里东江流域间,乃至追溯西枝江而远至惠东多祝镇长坑村或逆增江而上到达龙门龙华镇水坑村,都能一睹它在昔日繁华醉梦中的丽影,并形成了明显的“东江流域红砂岩分布带”。
分布带呈现出以朝代为轴的规律:明清时期建筑中的红砂岩,使用时间愈早,其数量、种类、精美程度就愈高。从工艺制作的水准衡量,功名越显官职越高者,其宅院所用红砂岩数量越多,精美越甚。偶有出乎意外的趣事,似如博罗罗阳东城墙遗址乃至宁济桥、保宁桥均有红砂岩为饰。甚至园洲马嘶村红砂岩镌刻的“荣恩”牌匾、“石敢当”立柱本不足为奇,但建于民国初年的石湾镇黄西村“天主堂”,其尖拱形窗框也“入乡随俗”而采用红砂岩装饰就不免令人忍俊不禁了。
让我们寻江而上来到东江流域的中枢惠州府见识一下吧。
岭南名郡惠州城内,仍可一探红砂岩真容的名胜古迹就有泗洲塔、文笔塔,建于明嘉靖年的 “表功牌坊”,小东门横水渡遗址等,尤其是府、县二城相连东新桥古码头西岸遗址,中段红砂岩石阶从岸边到水面长13米。而桥西古宅如苗屋、陈屋、黄屋、李屋,桥东古宅如谭屋、裘屋、王屋等均使用了红砂岩制成的垫台、立柱、地砖乃至井围。
古城之古的“红色标签”是否与苏轼寓惠有涉呢?
我曾参访过的园洲泊头古码头遗址,据考证是宋代东坡登岸游览罗浮山的出发地,红砂岩筑成的台阶仍保留完好,似乎正等待昔日贵宾再次光临。惠城区桥东著名的东坡“钓矶石”、“东坡井”的围栏砌石都能够见到这种俗称“荔枝面”的倩影。
自明嘉靖三十六年惠州知府顾言《白鹤峰》诗以:“墨沼朱池分晓雾,岸烟渔火系孤舟”感叹后,明清诗人吟咏白鹤峰东坡故居诗句中,屡有“墨沼朱池”或“朱池墨沼”现身其间。而“朱池”,让人更容易将其联想为“由红砂岩砌成的池子”。清初著名“岭南三大家”之一的诗人屈大均,在康熙年间曾多次客居惠州。其《题白鹤峰苏文忠公祠赠用公》诗曰:“江山故宅一丹丘,手泽萧森古木秋”,可与苏轼寓惠所作《白鹤新居上梁文》中“万丈丹梯谁羽化”互为佐证,成为红砂岩作为这一古郡名胜参与者的证据。
《惠州文物志》“明肖屋岭古窑址”也提及:“惠州市南新路(原肖屋岭)”“清理出三座窑址。三窑均在红砂岩山开凿而成,有窑道和窑室。”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笔者在因旱情而裸露的西枝江东新桥段河床下驻足良久,观其岩体为红砂岩石,周边堆积或散落的出水遗物中,红砂岩构件也不在少数。
行文到此,我似乎收获了二个答案。狭义地看,惠州城曾是由红砂岩铺就的古城;广义来说,惠州府亦是构筑在红砂岩体上的古郡。
似水流年、时光阡陌。历史不仅为我们留下了浩瀚的典籍,还留下了无数曾被岁月的年轮浸泡过的,未来得及搬进历史典籍中的“幸存者”红砂岩。
从现代建筑物所需建材参数的角度而言,红砂岩并非理想的建筑材料。它之所以成为传统广府建筑材质的标志或与岭南民俗中祈福、礼教、喜庆、避邪等多重功能有关。仅以古祠堂而言,它便有“遍地生金”“喜庆不绝”之意,府第也隐喻“金玉满堂”“蓬荜生辉”的祝福。在以红砂岩为墙基、立柱、台阶筑就的祠堂中,瀚墨熏染,教化伦常,并无唐代杜甫“朱门酒肉”的污浊。此外,明清时期红砂岩被视若“金砖”,其以“物阜民丰”的寓意施用于重要的公共建筑之中,与同时期的珍贵红木家具等量齐观。
木棉红、石榴艳、荔枝丹、紫荆鲜,聚集了祥光瑞气的红砂岩,岂止是“红火”可论道?五行之中,即水火不容而又相克相生。在昔日水灾频发的惠州,百姓祈求降魔镇妖以除水患的,也就指望它替代“火神执法”,隐蔽于伏波庙、文笔塔中以降服水妖了。旧时惠州民谚:“水推千斤石,难推四两铁”,其中“四两铁”或许比喻的便是红砂岩吧。
“发大江之南。五岭以西奇材异石。输之惠州。”东江流淌的不仅是江水,也流淌着世世代代东江人的财富梦想。岭南名郡将宋元青釉瓷、明清红砂岩温润的底色,浓缩为古邑惠州人文色彩与文脉肌理的盈余。这一切,可算做东江故城点睛的美妙之处吧。
今天,我们虽然无法横跨历史维度而重构昔日悠悠,但仍然有理由感谢红砂岩,它所赐予我们的,静态地展示动态历史的今日种种。岁月虽老,红砂仍鲜。浅吟轻唱,情怀不绝。
“东江惠吾州,红石立门楼;千载古城池,日月浮两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