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高考已经成了一年一度的重大新闻——千万人向统一高考的桥上狂奔迅跑,眼花缭乱的镜头冲击着人们的眼球:考生的激奋和焦灼,家庭牵挂和煎熬,国人困惑和关注……由高考衍生出许多多彩、感人的故事,而花样百出的违纪舞弊也时有所闻……
我也参加过高考。我是1956年毕业参加高考的,至今60多年了。那时的高考规模小得多,引起社会的振动少得多,故事平淡得多。我们那一届与之前之后的那些届比之,注定又有些不同寻常。
一、动员
1956年1月,像响彻环宇的春雷,党中央吹响了“向科学进军”的号角,召开了知识分子问题大会,制订了科学发展十二年规划,全国上下掀起了向科学进军,大干快上的热潮。为了侭快改变国家工农业生产和经济落后面貌,为了尽快赶上世界科学发展先进水平,组建一批高素质的科技人才队伍至关重要,于是要求高校大力培养后备科技人才,号召学生甚至社会人员,应届毕业的师范生、中专生,在职干部有条件的,都报考高等院校。所以我们这一年高考让人关注,而我们是应届毕业高中生,正逢其时,也就成了天之骄子、时代的宠儿。
广东惠阳高级中学是广东重点高中,惠阳地区的优质考生大多集中在这里。当时我校毕业生有五个班200多人,为了使毕业生一个不缺地报考,并都考上大学,除了学校反复宣传党的政策,动员本届毕业生积极报考,认真备考外,上级机关也不时到校作报告,进行动员。在我们那年代的社会状态,毕业生并不都能继续升学的,即使是小学升初中,初中升高中,遑论高中升大学了。由于个人、家庭特别是经济的原因,上大学对于不少人是可望而不可求的奢侈欲望。尤其是女生,与现在有些阴盛阳衰不同,绝对是紧缺资源。
当时惠阳县最大的领导兼高级中学的校长李公堂就首先亲临学校向全体师生作报告,其中就特别提到本年度毕业生。要求学校要抓好毕业生的思想工作。并要求和鼓励毕业生个个报考大学,争取出好成绩,为科学进军,为祖国建设,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做贡献。甚至不无动情地说改变惠州、惠阳工农业的落后面貌拜托大家了。这年六月,也就是我们填报志愿和备考前夕,上面文教系统的一位领导还特地来校作报告,言语铿锵,情意恳切,谆谆善导进行阵前临战指导和动员。谈理想,谈奋斗,谈人生,谈机遇。要求同学们要抓住这难得的机会……
二、报考
报考,填志愿。这是我们第一次面对自己的选择人生机会的时候,心情是兴奋的,但又感到迷惘,甚至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那时我们既踌躇满志又对外面世界一无所知。我们大部分都是出了家门进校门,就我而论最远也只到过博罗,同学中到过广州的己经很了不起了,按惠州人的一句俗话:“见过大蛇屙屎了。”(见过大世面)
那时我们应该说都已成年,但对人生仍很幼稚。除了少数思想比较成熟,能对自己的人生有所规划,并践行着自己的的未来外,绝大多数只是随着时势被潮流裹挟着,在社会舆论影响下前行。“三年准备十年建设”,“建设社会主义的新中国”,“做共产主义的接班人”“向科学进军”,“优先发展重工业”……等主流声音是强劲的,但我们往往生呑活剥,片面理解。以为“科学”就只有自然科学,“建设”就得靠数理化。于是科学家、工程师就成了我们向往的目标。1955年在广州举办了首次苏联建设成就展览会,学校组织一些同学前往参观,回来作了传达报告,让我们大开了眼界。“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的强音灌满我们的脑海,苏联的现代科学技术成就便成了我们向往的目标,也就激发了我们投身科技领域的热情,既纯真又大义凛然。于是我们大数人都报考理工科。
第二就是专业。在我们毕业的最后一个学期,全国各地院校的资料和宣传单早就在学校满天飞了,让人眼花缭乱。但面对这么多的专业和院校,我们只停留在文字上的理解,并没有感性认识。惠州当时是一个工业十分落后的地方,能提供我们参照物的一件也没有。就我个人而言,更是幼稚得可笑: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革命导师列宁说“共产主义就是苏维埃政权加上全国电气化”。于是电机工程便成了我报考的首选。
第三就是报考院校。解放后因学习苏联经验,进行了大规模的院校调整,合并“同类项”,这样可供选择的院校其实不多。同时又规定不得报考华东地区的院校(因为华东地区的考生多),这样所剩下的院校就更寥寥可数了。比如我报考电机工程,那时全国就只有三所院校有电机工程专业:哈尔滨工业大学、清华大学、华中工学院(现在华中科技大学)。其中华中工学院是集中了中南六省高校的资源和师资组建的纯工业专科高校。更为主要的是,大概我们仍然残存有广东人祖先宁往“南走不往北移”的基因,视寒冷为畏途——那时我们是没有棉衣的,一件波恤(棉绒衫)一条单裤便过一冬。说起北方的寒冷,简直是谈虎色变。我们那时竟然相信这样的无稽传言:说北方人撒尿要带棍子,尿一出立即冻成冰棍,要用棍子敲掉。出于对寒冷的恐惧当然最好就在广州上学,但是经过院校调整以后,广州只有制糖、粮食加工、纺织、金属切削等,又让心大眼高的我们有点不屑。这样一来,较近的武汉高校成了我们的首选。后来当我们去到在武昌的华中工学院上学后,发现那里百分之六十多都是两广学生,惊讶两广学生竟然有如此相同的思维!但无知又再一次向我们开了一次大玩笑,其实国家的政策规定长江以南是不生火供暖的;即使是一个城市——武汉市,长江以北的汉口和长江以南的武昌都不一样。这实际上比更北的那些我们认为十分寒冷地区的院校还要寒冷得多。这与我们的初衷竟然相距那么遥远!
毕竟心存高远和不畏艰难险阻是青年人的特质,为了追求理想,严寒又算什么!当我们报考的时候,从遥远的大连海运学院,派来唯一一支招生小组。它是一所有军工性质的院校。高级中学校方依据招生小组提出的条件开列了一份名单。在招生小组逐一谈话,反复动员鼓动下,这些同学后来几乎都去了遥远的,北风呼啸,白雪皑皑,滴水成冰的大连,其中就包括大家熟知的原惠阳县黄学永县长。
三、备考
备考当然是高考的重头戏,往往决定高考的成败。学校方,老师们都谆谆嘱咐要做好备考。但又显然缺乏必要方法和手段,比起现在就平淡得多。既无老师划复习重点,也无复习提纲,既没有模拟高考,更没有校外高考辅导班和专科补习班……当然,更不可能有备考光盘和互联网。
当进入最后一个学期,也就进入了备考阶段,老师正常讲课时都把备考考虑其中。毕竟有三年的课程,林林总总,内容繁杂,老师会进行归纳串讲,在认为重要的地方,会讲得详细一点,但不会猜题。老师明白,那简直是云山雾障,深不可测,猜也瞎猜,注定吃力不讨好。在接近高考的日子里,有位语文老师梁平,据说他不久前还在某大学任教,进行了一次大讲座。梁平老师讲座措辞新颖,涉言成趣,着手成春,让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但他不是向我们讲故事,而是讲高考的一个严肃问题——高考的作文。他十分自信地说高考的作文,不会是小说、不会是诗歌,不会是议论文……而肯定是叙事文,考生可从这方面去准备。其他语文老师颇有不同见解,同学们也有些将信将疑,但只在下面流传,并未引起波澜。后来高考作文题,正如梁平老师所云,可谓言之中的了。
全体考生讲座,举行次数不多,都是在教务处前面的空地上举行。有一次中途休息时,同学三五扎堆闲聊,有一半老男人走了过来,啊!那不是前些日子给我们作报告的文教系统领导嘛?我们为之一愣。他主动向我们打招呼并解除我们的疑惑,说他也想圆大学梦,也准备参加高考,这不,特来听老师的课……并说他考文科……我们这些人都是报考理工的,于是有人大声呼唤“高老照”过来。高老照就是蓝天照,是矮小的意思。显然这个绰号并不确切,蓝天照那时并不只是矮小,而更是“嫩”,像个初一学生。蓝天照不同我们,人虽小但内心成熟,对自己的人生早有规划。不跟风,不随溜,耐得住孤独,初中的时候就瞩意文科,在我们班上他的文科成绩一直很好,特别是写文章。这是我们班为数极少的报考文科的同学。那位“领导”看见蓝天照先迟疑了一下便过来和蓝天照握手寒暄。这位半老男人不知是否面对青春感到羞赧还是嫉妒……脸上不好意思地泛起一刹红晕。其实並不奇怪,后来我到武汉上学时与我上下床的一位同学竟是湖南的一位县委书记。也就是说,与我们的校长,也是惠阳县委书记李公堂同是一样的大官。在我们那一年代有大量调干生也许也是一个特点。
那时大多老师在学校的教室附近都有一个供老师休息备课的小间,家不在城里的也多在那里住宿。同学有问题也可以前去请教,老师都能热情认真给同学解疑,十分方便。虽然什么时候都有懂世故,夠精明,会钻营的人,但前去拍马屁送红包,让老师给你开小灶,喂偏食,或者与监考老师搞点猫腻的同学,像现在风传的那样是没有的,至少我没有听说过。不但老师坚守为师之道,学生也引以为羞,引以为耻。总之同学没有这样的习惯,环境也没有这样的氛围。
这一学期结束,也就是我们进入备考的冲刺阶段。老师学生都放假了,这时学校非常宁静,考生或独自一人或三三俩俩找一个僻静凉爽的地方,进行复习和讨论。学校仍保持原来的作息时间,晚上照旧十点半息灯,大多数住校的同学也不可能挑灯夜战,但自由度增加了。其实我们也没有太大的心理压力,就同平常准备期考一样。
四、高考
高考的时间就在学期暑假放假后十来天举行。
高考的考场就在学校,就在我们平常上课的教室。
监考老师就是我们平常的授课老师。
这个考场是惠阳地区重点考场,当然不限于本校应届考生。虽然当时党鼓励其他人士报考,但事实上一眼望去几乎都是熟悉面孔,陌生的身影其实并不多见。
虽然是重点考场但不事张扬,学校己经放假,也没有惯常的喧嚣和嘈杂,不用保安,没有好奇看热闹的外面闲杂人员,也没有引颈守望的考生父母、亲属朋友,就是工作人员都少见。虽然考场离闹市不远,还是如此平静。考生对考场的环境是熟悉的,是亲近的,没有感到任何外围的骚扰和无形的胁迫感。
考生凭准考证(附件一)自觉、从容、以平常心态准时进入成为考场的教室。按准考证规定的座位坐下,监考老师准时发考卷,考生第一时间第一要务是把准考证的号码填写在试卷上,然后才做题。整个考场只有一名监考老师,场内鸦雀无声,没有交头接耳,更没有喧哗没有任何形式的作弊,而是静静地做自己的题。监考老师也很轻松,只是在考场上来回行走巡视,或者看看考生做题。
我所在的考场,是理工科考场,监考老师自始至终都是冯撷常老师。冯老师虽然不是我的授课老师,但我们都彼此熟悉。从关心的角度,他也走到我们身边看看做题。语文是第一考科,语文考试完后在考场外冯老师对我说:你的作文写得也太小气了,我明白是说我语文统考文章写得不好。愚钝的我没有多想,儍儍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现在看来,或许是提醒我在以后的几场中要用心考好,仅此而已。
我们理工科考五门课:语文、数学、物理、化学、政治,没有外语(只有与外语关系密不可分的专业才需要考外语)。那时虽然要求学俄语,但缺师资。我校是省重点中学,得有一位俄语教师,但仍然有班级上英语。课本也不统一,很搞笑,我们是用一本叫《俄语津梁》的自学书。可能全国也是如此,水平参差在所难免。五门功课两天就考完了。
1956年高考是党发出向科学进军的伟大号召后的第一个高考,在历史上应有它的位置。是我们人生旅程的重要节点。但高考就和平时期末考试差不多,没有波澜,没有故事,是那么平淡无奇,云淡风轻,轻描谈写,像水流漫波那样缓缓流过。
五、录取
考试结束以后便是漫长的等待,以日计时的等待,等待录取通知。当然这是一份决定着自己人生未来的判决书,难免使人食不甘味,睡难成眠,焦躁不安。
但等待又是生命的一部分,或许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美,就像钓鱼,没有等待,就没有收获的乐趣。
这年的八月上旬终于接到录取通知书,我第一志愿专业第一志愿院校是考入华中工学院电机工程(包括高压电、发配电,工企、电机电器、无线电、自动化,具体专业到校后再选)。我们这一届都按各自的志愿,考上了不同院校。落榜的只是极少数,后来也都有所安排,没有一个遗留在社会上。
附件一:1956年准考证
附件二:1956年录取通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