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西门的如意茶庄有两个伙计,一老一少。老的叫黄师傅,有五十多岁,宽脑门,弓字眉,双眼内陷,幽黑闪亮,负责店里的买卖。少的叫阿康,是个杂工,个不高,脸皮白净,有几分俊朗。只是每天皱着眉头的多,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阿康的心事在黄师傅身上。黄师傅每天着灰色长衫,穿青面布鞋,往店里一站,清闲自在就可以拿到很高的工钱。可自己呢,收垃圾、搬煤球,拖地板、烧茶炉,干的活是又脏又重,而工钱还不到黄师傅的二分之一。同为佣人,阿康心里很不平衡。 阿康知道黄师傅有些能耐,以前老东家在世时都很倚重黄师傅。那时的如意茶庄上下两层都对外开放,楼上专门品茶宵夜,楼下大量批发茶叶茶具,光伙计就有二十多人。每到秋季,南来北往的供货商赶车挑担上门供货。这时的黄师傅最精神。黄师傅看茶从不问客商,更不用品,他只需抓起一撮茶叶放在掌心,然后双手合拢,猛地呵上一口气,捂紧。稍顷,放到鼻端,眯着双眼,用力一嗅,跟着报出:武夷头水岩茶(头水,即三月上旬至五月中旬采的茶)、安溪明前铁观音、福州香片六月白、杭州龙井...... 一席话说得供货商大眼瞪小眼,服服贴贴地按黄师傅报的价格结账。 现在老东家下世了,少东家做主了,如意茶庄的生意也一年不如一年,再加上袁世凯称帝,战乱不断,如意茶庄不得不精减人员合二为一,只卖些茶叶茶具维持一大家子人的生活。 少东家自当家后,就有点嫌黄师傅碍眼。黄师傅背驼了,头发也白了,除了眼睛,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站在店里怎么看都有损门面。少东家的这种想法竟被阿康看穿了。 一日,趁黄师傅不在。阿康就向少东家提出:他想跟黄师傅换换位置,而工钱只拿黄师傅的一半就行。少东家有些犹豫,怕阿康不懂行情。阿康说:“做买卖这活,全靠眼睛灵活,俩钱买三钱卖,薄利多销,胜似利高。” 少东家见阿康说得有理,就慷慨应允。黄师傅一回来,看阿康脱了粗布短褂,穿上长衫在店里招呼客人,心里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黄师傅长叹一声,拿起扫帚走向了后房。 这一换,黄师傅还真有点吃不消。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遇到挑水劈柴搬煤球的重活,又没有一个人来帮手,常累得黄师傅汗流夹背,气喘吁吁。少东家竟像没看到似的,有时还一个劲地催黄师傅要快些。黄师傅心里明白,这少东家是变着法儿在撵自己走呢。算算日期,离过年还有近三个月的时间,就想咬牙坚持干到年尾再走。不曾想半个月下来,黄师傅就病倒了。这下可吓坏了少东家,黄师傅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不但贴钱贴物,而且还会沾上一门子的晦气,那才叫偷鸡不成蚀把米。直到请来的郎中说这是急怒攻心,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少东家这才放心。 等黄师傅病愈后一结帐,不但几个月的工钱被扣完,反而欠下少东家20个大洋。少东家显得挺仁义,少东家说:“看在你跟我们家几十年的份上,这些欠的钱就不要了,病好后,你早日返乡吧”。 黄师傅很平静地看着少东家说:“欠钱是要还的,否则我就是入了地狱也不会安宁的。这样,三天后你的店再让我打理一天,我在你零售的基础上,若能多卖出钱来,就算还债和路费如何?” 少东家一听,心里立刻盘算开来:三天后是什么节日,冬至过了,阳历年没到,跟平日没什么两样。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也好让你死心踏地地走。于是就点头同意。 到了第三天,少东家怀着好奇的心情也早早起了床,在羊城西门大街一溜达,就看见许多洋行门口贴了一个戴红帽的老人像,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西方的圣诞节到了。据说这一天洋人买东西都很大方的。回到了店里,就见黄师傅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衫,精神抖擞地和阿康站到了一起。你还别说,这天来的外国客人确实比以往要多,但一个个都被阿康抢在前头拦住了生意。有时忙不过来,少东家亲自出马,也不让黄师傅接待客人。黄师傅只有一脸的苦笑。 到了下午,来了一个鹰勾鼻子蓝眼睛的洋买办。少东家认识,这个洋人叫吉姆逊,是个有名的中国通。吉姆逊先闻茶叶,再看茶具,看完一圈,嘴里直叫NO。跟在他屁股后面的阿康忙把吉姆逊领到了精品小柜前,那里面摆放着几件清代年间的朱泥小壶。吉姆逊挨个拿起,敲了敲,闻了闻,又用手背在壶底来回摩擦几遍,然后大大咧咧地说:“这些都是赝品,声杂、味腥、有毛刺,我需要真正的宜兴陶器。”几句话,全说到点子上了。阿康焉了,少东家也无语。吉姆逊轻蔑地一笑,就要跨出门去。就在这时,黄师傅说了一声:请留步。吉姆逊转过头来,很纳闷地看着黄师傅。黄师傅笑着问:“ 黄师傅转身进屋拿出一把壶来。看到这把壶,差点没把少东家和阿康笑掉大牙。这壶原是几年前宜兴一供货商送给老东家六十大寿的贺礼,壶送来后,老东家已经过世了。这壶表面很好看,只是壶底有一条裂纹,虽不漏水,但没人会买的。少东家就准备扔掉,黄师傅却收起来当了自己晚上备用的痰盂缸。没想到经过几年唾液的浸润,这裂纹竟自动愈合了。现在这把洗得挺干净的小壶就放在吉姆逊的面前。 吉姆逊一看,眼里就放出两道蓝光。这是一把紫砂小壶,形同鼓肚,耳把浑圆,肩起腹收,犹如玉女叉腰。壶身轻而平滑,上面细细刻有二十四行行草。壶底篆刻五个小字:“平生一片心。”吉姆逊用中指的戒指轻叩壶身,随即发出清脆之音。他又用手背轻拂壶口,除了有平滑如玉的感觉外,而且还带有一丝凉气侵人肌肤。再看看那些诗文,如鬼斧神工,笔笔流畅有力。吉姆逊看完,良久才说:“这是一把曼生壶。” 听吉姆逊这么一说,连少东家都吃了一惊。曼生是乾隆年间宰相陈鸿寿的名号,他一身爱茶爱壶,家里常年供奉茶圣陆羽之像,曾亲手绘制十八壶式,得到乾隆的交口称赞,但流传下来的壶式却极少。难道这真是一把价值不菲的“宝壶”?难怪黄师傅一有空闲就对着壶又翻古书又查资料的,原来是在琢磨这壶的来历。 黄师傅却说:“ 一席话,听得几个人都如同天书,不知是真是假。吉姆逊更是张大了嘴巴,要求用茶一试。这是检验好壶最有效地办法。 黄师傅随便舀出一勺茶叶,放在壶内,加水烹煮。黄师傅亲自掌握火候,不时调大调小,不一会儿,热气升腾,蟹眼过后鱼眼,茶味从壶嘴喷出,刹那间满室飘香。黄师傅倒了一盅递给吉姆逊,吉姆逊慢慢品尝了一下,只觉一道热浪过后,腹腔甘甜,口舌生津,不禁连声赞道:“好茶,好壶”。 吉姆逊问黄师傅要卖钱?黄师傅不说话,却伸出一个指头。少东家一看,心里连叫乖乖,一把壶竟想收人家100个大洋,真是异想天开。不想吉姆逊一下子就掏出一千块袁大头来放到了柜台上。这下把少东家和阿康都喜得头脑发晕了。 黄师傅倒不见得怎么高兴,反而问吉姆逊:“你出这么多钱,不怕被我骗了?” 吉姆逊直视了黄师傅一会,说:“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是一个坦诚的人,这把壶若是真正的‘三绝壶’,那就是国宝了,像你这样的人也不会卖给我的。这把壶肯定就是赝品,但它仿造的工艺绝对值这个价钱。更主要的是,我不但爱壶,更爱你们中国的文化,这把壶可以说是让我找到了了解你们中国茶文化的钥匙,这才是无价之宝”。 吉姆逊说完,驾着洋车走了。黄师傅也提起早已准备好的包裹,只拿了10个大洋就大踏步出门而去。好半天,少东家才醒悟过来,他忙叫阿康赶紧去追。阿康说:“洋人的汽车跑得那么快,怎么追得上?”。少东家说:“你真是个笨蛋,我让你去追黄师傅,他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啊”。 可门外早已不见了黄师傅的踪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