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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作者:张燕华(惠州民协会员)    来源:惠州民协    日期:2014-12-08 15:12:45

一九九零年春,在梅林县一个小村庄里。曙光初现,福娣就扛起锄头出门了,眼下正是春分时节,农活一茬接一茬的可真不少。

来到田头,她惊讶地看见自家田里干巴巴的,原来从邻田里通往自家田地的缺口又给堵上了。水源是几家人出资引的河水,邻田霸着水源不放,其他人的田地怎么办?“真是没天理!”她忿愤地说了句,抡起锄头把田埂挖开一个口子,水顿时从口子里奔了出来,流向一块块农田。福娣欣喜地笑了,蹲下来搙去田里的杂草。

“哎呀,哪个斩千刀的,把我的水放走了?”随着一声尖利的叫骂声突然响起,一条人影从高处“呼”地跳下田埂,拿起锄头不由分说地便想堵上缺口。

福娣被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二嫂,不由得火了:“昨天你就堵了一次水,如果你今天敢再堵,我把你家的田埂全部铲平!”二嫂人到中年却没半点福态,衣服就像罩在一个支架上,三角眼,下巴尖瘦,目光阴沉;说话尖酸刻薄,为人霸道刁蛮,村里谁都怕她三分。自从跟福娣二哥结婚后,她就不断寻衅滋事闹分家,与婆家人形同水火。眼下见福娣竟敢顶撞自己,脸一黑,嘴上像机关枪似地甩出一串骂词,一边卷着袖筒一边斜着身子指手划脚地逼过来,双手在腰上一叉,拉长音调挑衅说:“你呀?试-试-看-吧!”福娣退后两步,生硬地说:“试就试!”弟媳梅花昨天才跟她吵了一架,今天她仍然,福娣真恨不得往那张聒不知耻的脸刮上几记耳光!

看着福娣愤怒的表情,二嫂也知道小姑一向不好对付,连珠炮似的甩下一串脏话后,跳上田埂走了。看她离去,福娣暗暗松了一口气:自家人争水,传出去不是闹笑话吗?她索性等水灌好再走。约半小时后,福娣正想离开,远远看见哥嫂等人折了回来。

“福强,这个贱货把我们的水放掉了,我们的田地缺水,这秧苗就长不成!下造我们就去这贱货家里搬吃的!”二嫂一开口就燃起战火,福娣冷冷地盯着他们:到底想唱哪一台戏?福强避开妹妹怒视的眼神,装模作样地顺着水流的方向左看右看,扭头对其他人说:“今年春旱,这一造的收成……唉!”其中二人是同村的,不吱声,另一人则点头附和。二嫂有心让福强给点颜色小姑看,见福强扯三扯四,用手肘顶了顶丈夫,示意他给福娣一个下马威。

“嗬,”一个留着小平头的男人笑了:“这是河水吧?只要河水不枯,你怕没水灌田?”二嫂听了,嘴角很不自然地抽了一下,埋怨地瞥了那人一眼,福强尴尬地笑了。见此情景,福娣默默地提起锄头就走。

“贱货,没人要的货,一把年纪了还赖娘家里,找老公没本事,管闲事倒卖力,呸!”二嫂这时一个箭步冲上前,叉起腰,指着福娣的背影一边骂,一边乱挥着胳膊,那架势活像只捕食的螳螂,她的举动惹得旁边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福娣站定了,扭过头冷冷地看着她,突然她把锄头往地上狠狠一掼,甩开大步冲过来、举起巴掌就要劈过来!

“哎呀!福强你看……”二嫂吓得就地一蹲,哆哆嗦嗦地闪到福强身后颤声说。福强急了:“福娣!这是你二嫂!”福娣的手凝在半空,眼圈红了,背转身一字一句地说:“二哥,她是你老婆,我就不是你妹妹?你妹妹给人侮辱,你这当哥的有面子吗?”福强语塞。

这时小平头插话了:“福强,她是你妹?莫怪我多嘴,这是你不对了,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哪,何况还是自家人?”另两人都不作声:福强怕老婆出了名,旁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算了算了,没水谁家的田都不产谷子,这是事实,总不能将嘴巴缝起来吧?不过,手断了还连着筋呢。”小平头不理会福强老婆铁青的脸,依然“不识”时务,旁人也点头称是。弄得福强下不了台,讪讪地离开了。

福强今春买了手扶拖拉机,到处帮人犁田翻耕赚外快,二嫂则四处放声:谁家要耕地的只管说声,我的拖拉机马上开过去!家早分了,眼下梅花准备待产,而瘫痪在床的祖母要人侍候,家里的劳动力紧缺,可二哥不提帮忙,福娣他们也不愿开这个口。娘说:“福娣,我们靠自己吧,慢慢做,不要紧。”可爹娘年纪大了,小弟还没成家,福娣里里外外忙得真是喘不过气来,这担子呀,沉呐!

“姐,回去吃饭吧。”日上三竿,梅花见姑子还没回来,拖着笨重的身子找她了。回到家,娘见福娣脸色不好,知道是老二家的又撒泼了,我到底作了什么孽,竟然娶了这样一个刁儿媳?她无奈地说:“福娣,大哥刚才来过了,想等我们忙完了就去帮他哟。”

大嫂也真是,整个蔫乎乎的把式,三个小孩子全靠福娣她们帮手带;每年春耕夏收,福娣忙完了自家的还要忙大哥的,她肩上沉甸甸的担子,大哥一家也有不少重量在内。“贱货,没人要的货色!”二嫂的骂声又在耳边响起,福娣闷闷不乐,她娘全看在了眼里。

这天傍晚收工回来,娘乐巅巅地接过福娣的家什,低声说:“换洗一下,三婶有事找你!”

三婶是村里的媒婆,福娣明白娘的用意,不禁脸红了一下,迅速地收拾好后,娘俩就往三婶家走去。三婶迎了出来,热情地拉着福娣的手进了屋。

“诶,是你?”前些天在田边见过的小平头竟然在三婶的客厅里喝着茶,福娣愣了几秒后,掉头就往外走。出于对二哥二嫂的不齿,她对二哥的朋友也心存芥蒂,虽然那天小平头处事蛮合情合理。

“福娣,来了就坐坐,陆坤等你有一阵了,认识一下不要紧,不一定就要谈朋友呀!”三婶喊住她,陆坤也站起来挽留:“福娣,那天我……”陆坤话音未落,福娣抢着说:“我二嫂战斗力强,斗争经验丰富,那天开眼界了吧?”陆坤听了她这番挖苦的话,又好气又好笑:“那天我想约你哥的拖拉机去翻地,你二嫂跑回来诉说有人骂她,所以……事后我说了你哥,但他惧内。”

一提起二哥福娣就忍不住皱眉头,福娣娘赶紧把话题岔开,没想到福娣竟径自离开了。

福娣娘见眼前这个小伙子三十出头,瘦高个,看起来挺机灵的,虽然不算英俊,但面目和善,蛮招人喜欢的。她告诉陆坤,说以前帮福娣说媒的人也不少,福娣总是一口回绝,她放心不下这头家。三婶说:“福娣的人品没得说的,同龄人都做母亲了,可福娣为了这个家,三十岁了还不肯说人家。”陆坤听得入神了。

福娣娘说:“阿坤,莫怪福娣,哥哥们分家了,她像男人一样撑起这个家。村里早些年培养民办教师,福娣被选上了,但她不肯去,说两个弟弟小,上班后家里的活没人干;等大弟中学毕业,她又让他外出学手艺,说做农活又苦又不挣钱。而她自己,一年一年给耽误了……我这做娘的也对不起她呀!”福娣娘感慨地说,眼睛湿润了。

小暑刚过,接下来是一年中最繁忙的日子,梅花本来要立秋后才生产的,不巧的是她去喂猪时,不小心被扫把绊倒动了胎气,提前一个月生了。媳妇生了个儿子,福林那高兴劲就别提了,医院、家里两头跑,忙得不亦乐乎。

陆坤来串门了,福娣娘心花怒放,乐颠颠地忙前忙后。“阿坤,你家好多地?”“才三亩,婶,闲时我接些水电工程做。”“可是技术活呢。”福娣娘赞许地说。

陆坤关切地问:“婶,天气预报说近来有强台风,你家打算什么时候收割?”福林插嘴说:“不急,我姐一人顶仨,等梅花出院后再收不迟。”娘瞥他一眼,嗔道:“你姐是铁人?如果等台风帮我们收成的话,今年就勒紧裤腰过日子吧。”陆坤说:“叫福强……”福娣娘打断他:“阿坤,不要跟没心肝的人要心肝,我们自己干没问题。”

福娣回来了,一见陆坤,鼻子也不哼一声就走开了。陆坤毫不介意,接过福娣娘正在打磨的镰刀轻轻地磨了起来。

第二天才朦朦亮,福娣姐弟、还有老父亲就到田边忙开了,福娣娘就侍候老人、照顾产妇及新生儿。田里到处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家家户户都想在台风来临之前抢收,二哥夫妻开着拖拉机来了,在附近帮人收割。福娣不用看也知道她脸上挂的是什么样的表情,村里就他家有机子,能不得意?福娣轻蔑地“呸”了一声:别得意,就算我累死也不用求你!

福林收割,福娣打禾,老父亲先回家吃饭了。福娣发狠地踩着打禾机,每装满一担就挑回去晒,抢收时节人就像一部高速运行的机器。天阴阴闷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福娣连水都顾不上喝,她发狠地干着,热得两颊通红,衣服汗津津地贴在身上。又满一担了,她刚挑上肩,不料眼冒金星,她软软的就跪了下去……眼看谷子就要倒出来,这时,背后一双手有力地搀住了她。

福娣回头一看,陆坤!其实他刚才一直在二哥那边,福娣懒得往那边瞧,没看见。

“是你?多谢了。”福娣感激地说。

“你歇着,让我来。”陆坤笑着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挑起福娣的担就走。福娣怔住了,不远处二哥二嫂的笑声隐隐传来,她叹了口气。

“阿坤,快过来!一会儿上你家收割去!”二嫂看见陆坤在挑谷,远远就朝他喊道。“不急,我家田少,你们先忙别家吧。”陆坤回了一句就走远了。这时二嫂又骂开了:“死货,贱货,黄泥坑石穴你不去,就想坐上太师椅!”这话咒得够狠毒!福娣冷笑着回应她:“脚长在他身上,嘴长在你身上,你爱叫谁我管不着,谁爱帮我你管不着!”

“烂货,招蜂惹蝶的贱货!”二嫂的脏话就像开了阀的闸门,源源不断地从两片薄薄的嘴唇里跳出来。

福林恼了,快步走到二嫂跟前举起锋利的镰刀,愤怒的眼神似要把她生吞活剥,二嫂冷不丁抬起胳膊往头上一挡,生怕福林的镰刀真的落下来。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动静,她放低胳膊探出头,原来福林早已站到一旁嘲弄地望着她。她讨了个没趣,灰溜溜地走了。福强不时瞄瞄这边生怕有大事发生,这时终于松了口气。他管不住老婆,这女人一撒泼他就手足无措,老婆牢牢地控制着他,不许他接触爹娘一家,时间一长,慢慢的他也习惯不去过问父母的家事了。

福林来到福娣跟前:“姐,我教训过她了,这下该识趣些啦。”想起二嫂刚才的狼狈样,姐弟俩笑得直不起腰来。陆坤回来了,他从福娣家拎来一壶凉茶和一块湿毛巾,将毛巾盘在福娣的草帽上,然后斟一碗凉茶递给福娣,举止落落大方,福娣感激地说声谢谢。福林拿起镰刀赶紧走开了。

陆坤说:“小心别中暑了,你们田地多家务忙,我来帮几天吧。”福娣瞥见二嫂的苦瓜脸不时朝这边张望:“好吧。”陆坤扯下一根草茎放在嘴里嚼着:“你二嫂的说话当没听到就是,你越顶她就越来劲,傻瓜。”一股被理解的感动不由得使福娣精神一振,她斟了一碗凉茶来到陆坤身边:“就一只碗,若不嫌弃的话就喝了吧。”陆坤接过来一饮而尽,他从福娣转身离开的瞬间,看见她泛起红云的脸庞掠过一丝笑意。

转眼又到秋,秋收后的日子轻松多了,这天陆坤开着摩托车来到家里:“福娣,福娣。”

“啥事?”福娣从屋里走出来问。

“你猜。”陆坤卖起了玄关,自顾自地取出一根烟,在烟盒上顿了顿,点燃,悠闲地吐了个烟圈却不说话。

福娣暗暗偷笑,知道他喜欢逗她开心。她装作不在意,哼了一声作势往回走。“哎,你别走,真的有事。”陆坤果然上当,取下叼着的烟喊住她:“县城有个开餐馆的朋友迷上玩彩票,家底掏空了,餐馆也无心打理,你可有兴趣把餐馆接下来?”福娣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我外行人做不了内行事。”陆坤灿然一笑,瘦削的脸上绽放出自信的光芒:“你别忙着拒绝我,以前你不是在镇府帮过几年厨吗?这就是基础啦。我考虑了好些天,咱做餐饮就要做有特色的。”

“怎样才算有特色?”福娣好奇地追问。

“咱县城的人爱吃牛肉,你想想,一条牛肉可以搞出多少菜色?牛杂煲、烤牛扒、爽口牛筋丸、多味牛百叶……炆、煲、卤、炒、燉,目前还没有这种全牛菜馆呢。”说完,陆坤重新叼起了烟,透过烟雾期待地望着她。

福娣听得津津有味,见她来了兴趣,陆坤提议哪天去看看?福娣犹豫起来:“事情怕不是那么简单,怎么也得找个师傅吧,再说牛肉这材料气味大,煮不好就硬巴巴的,不容易侍候。”“货源和师傅我打听过,不怕。其实不一定要埋头在田里,做生意也是养家。”他挥挥手,脚一踩油门走了。

家庭会议上。“开餐馆?你一介农村妇女,从来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你懂啥生意?别又添新债才好!”大哥蹲在地上抽着烟,半晌冒出一句。大嫂抖抖怀中的孩子期期艾艾地说:“就是就是,我们做女人的要本份些。”福娣刚要反驳,二嫂马上接过话茬:“就是嘛,还想吃天鹅肉?”福娣使劲地绞衣角,她怕自己按捺不住会爆发。

福娣娘冷静地说:“你们把家分了,剩下我们这些老的少的瘫的成了没人要的下脚料,要不是福娣来操持,这个家还不晓得变成咋样,她不够本份谁本份?”福娣爹清了清嗓子,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沟纹,他为人老实巴交,慈和有余而威严不足:“福娣说的没错,做田活累个半死,所挣的也只够糊口。要致富就做生意,大家看这资金……”一提到钱,厅堂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得此起彼落的心跳声在卟卟作响。

大嫂觉得憋着难受,忍不住咳了起来,率先打破了寂静。二哥瞄瞄大哥,又看看老爹,不紧不慢地开口了:“开餐馆是件大事,别说资金,人手也个是问题。我才向找人借了钱买机子,这忙……怕就帮不上了,帮个工没问题。”见丈夫表了态,二嫂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甩给小姑一个白眼,得意地低头拍拍鞋上的灰尘。福林夫妻面面相觑:帮工?割禾你帮了吗!

家里翻遍也找不出几个钱,兄弟不支持,开餐馆一事当然黄了。福娣爹叹了口气:“这个家本来是儿子撑的,现在就靠福娣撑着,你们……嗨!”这个老实巴交的老汉摇摇头,不吱声了。福娣明白爹的意思,分了家,帮是人情,不帮是道理,只有福林夫妻赞成,有什么用?他俩结婚欠下的债还有呢。

“钱?哈哈哈。”听了福娣的担忧,陆坤笑了:“不就是钱吗,只要你愿意,我出钱,你入干股;如果你能单独做,这钱算我借给你。”福娣吃惊地望着他:这样行吗?

“呃,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我手头攒了些钱正想找机会投资,你愿意给我机会吗?”陆坤似笑非笑地说。俗语说血肉浓于水,可现在,竟抵不过一个无亲无故的旁人有情哪!想起自己往日对陆坤的淡漠和敌视,她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陆坤脸上浮起一丝玩世不恭的微笑:“我是独生子,当你是我妹妹不行吗?其实我也爱财,不过想借你的手让它下崽而已。”福娣感激地说:“千万别抬举我,要是你真的有心成全我,就一起做吧,不过亏了可不能怪我。”

出乎意料的是当餐馆开张后,这种特色风味吸引了络绎不绝的吃客,特别是招牌菜式脆皮牛筋丸、爽口牛百叶、美味牛杂汤让人食过寻味。“这家伙还真有两下子哩。”陆坤生意头脑不一般,福娣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陆坤为村姑福娣打开了一扇新视窗,让她接触了与农村完全不同的生活:闲时邀上三五朋友打打牌,跳跳舞;跟陆坤在一起,她总觉得精力充沛,浑身有用不完的劲。

一日,二嫂带朋友过来吃饭,结帐时,刚好看见陆坤进来了,二嫂不理会坐在柜台前的福娣,却冲着陆坤说:“阿坤,做老板了,可不能算贵表姐的数哟。”福娣听了,难以置信地望着陆坤:“表……姐?”陆坤说:“表姐,九折怎样?”福娣把脸别了过去。这时另一桌的客人也来结帐,他边剔牙边笑着问:“老板娘,给个折头?”福娣看了看陆坤,陆坤爽快地说:“好,回头客九五折,怎样?”食客满意地离去。

客去后,陆坤说:“福娣,印制些优惠券留住回头客,怎样?”福娣点点头:“挺好,回头客就是活广告。”跟着陆坤,福娣也觉得自己学了不少门道,她说:“在节日期间免费送一盘时令水果……”不出半年餐馆就扩大了经营,很快就收回投资并盈利了。

这天餐馆一直忙到子夜过后才打烊,福娣心情很好,她对陆坤说:“月色很不错呢,走一走好吗?”陆坤欣然点头。夜深了,秋虫的叫声显得特别响亮,凉风吹来,陆坤下意识往福娣靠近一点,两人心里都有一丝别样的感觉在萌芽。福娣说:“阿坤,你跟二嫂明明是亲戚,为什么瞒我?”陆坤洋洋得意地说:“如果跟你说实话,你还会理我么?难道你没发现,你看我的眼神就像共产党瞪着日本鬼,随时可能将我生吞活剥?”他的表情那么捉狭,气得福娣忍不住举起拳头去擂他,陆坤耍赖般站着不动。月色下,他的眼神流露出的光芒是那么柔和,充满温情,福娣的被一股温馨的感觉包围了,她一头扑进了陆坤怀里……许久,陆坤拍拍她的背温和地说:“很晚了,回去吧。”福娣脸一红,赶紧站直身体:“嗯。”

福娣觉得自己与陆坤很有默契,常常她一拿杯子,他的水壶就伸过来了;她要结帐了,他马上会将计算器和笔放在她触手可及的位置,陆坤对她的关爱已渗透到生活的细枝末节,常常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需求。有次结帐时少了几百元,福娣查不出原因,烦得满头大汗,陆坤将风扇转给她,默默地接过单据重新计算。福娣看着他查帐,连几时将下颌抵在他肩上也没觉察,直到一边的服务员吃吃的笑了起来,这才窘得一脸通红。她个像情窦初开的少女一头扎进了爱海。

不久,陆坤说朋友接了一单外地的水电安装工程,要过去帮忙,将餐馆全盘交给福娣管理,这一走就是一年,期间极少回来。福娣定时将餐馆的经营状况向陆坤汇报,并将手头攒下的钱用二人的名字悄悄按揭了一套二手房,她憧憬着有一天陆坤对她说:福娣,嫁给我!

福娣的生日到了,她按捺不住对他的思念,要陆坤回来。希望他能挑破这层窗户纸……福娣到酒店订了一间包房,包房里摆上了生日花篮。陆坤来了,福娣发现他又瘦又憔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她拉着他心疼地说:“坤,但愿以后……”她卖了个关子。陆坤笑了笑,没有追问下去,福娣忍不住说:“告诉你,‘我们’按揭了一套房子。”她特意加重了语气。

“哦。”陆坤反应有些冷淡。福娣有些失望,为什么陆坤就不能打蛇随棍上、然后霸道地说:嫁给我!

只见陆坤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福娣迟疑地说:“我们是不是要……考虑自己的大事了,你就不想有个家吗?”

“啪!”陆坤一慌神,竟失手摔碎了杯子。“怎么啦?”福娣疑惑地望着他。

“是我不小心,对不起。”陆坤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掉:“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们现在也很好啊,不是吗?”

“你……不想结婚么?”福娣怔怔地望着他。陆坤拉起福娣的手刚要说什么,服务员来上菜了。福娣见陆坤的态度不太热情,心就冷了半截!满口咸津津的不知是菜的滋味、还是泪的滋味,气氛十分压抑。

福娣三下两下扒完了碗里的饭,站起就往外走。陆坤追上来圈着她的肩膀:“再坐一坐吧?”福娣挣脱他的手径自走了出去。

陆坤开着摩托追上来,福娣负气地反向而行,他又跟了上去,福娣忍不住哭了:“你走!不要跟着我!”陆坤哀求说:“福娣,找个地方坐一坐好吗?”福娣不理。陆坤烦躁地点燃一支烟,心事重重地抽了起来。

福娣流泪了:“坤,我们认识也三四个年头了,你告诉我,难道你一直没爱过我吗?”“爱!你是我这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陆坤毫不迟疑地说:“如果不爱,我就不会……天天记挂你,想着帮你摆脱困境、希望你快乐、幸福!可就是因为爱你,我才不能害你!”陆坤把烟灭了,双手在拳头里使劲揉搓着,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他扳过福娣的肩膀坚定地说:“到家里去,有些事你必须知道!”

在福娣的新家里,两人沉默着好久不说话。福娣默默地流着泪,见福娣难过,陆坤痛苦揪着着胸口,十分难过的样子。福娣慌了:“别……别这样,有事慢慢说,好吗?”她追问着:“有什么事你说!我们可以商量!”陆坤抬起头,下定决心说:“福娣,对不起!我欺骗了你!”

“你说什么?”福娣疑惑地说。

“我……我不是个真正的汉子!”

“我不懂你的意思!”福娣喊道。陆坤缓缓地说:“七八岁的时候我得过一次阑尾炎,手术时误伤了未梢神经,后遗症就是阳萎。进入青春期后,我发现自己与别人不同,这给我的打击很大!”福娣只觉得背上冷嗖嗖的。陆坤低声说:“这就是我一直不敢向你求婚的原因。”

福娣惊呆了:“既然你知道自己有缺陷,那你为什么还要走近我?你不知道后果吗?”陆坤说:“认识你以前我没拍过拖,对你好是出于好奇心驱使。特别是表姐越变着法子损你时,我就越想接近你,想看看一个女人受委屈后有什么反应?我这一生也很委屈!但我看到的,是你善良、容忍的一面,刚强的你给了我不少安慰。但当我发现你爱上我时,我不得不退缩躲到外面去打工,因为我没有资格接受你的爱!可你太痴情,还买了婚房……”

福娣眼里噙满泪水:“我不信!你骗我!”陆坤凝视着她,突然她觉得身子一轻,陆坤将她凌空抱了起来……

陆坤轻轻地褪去她的衣服,福娣害羞地闭上眼睛,任光洁的处子之身呈现陆坤面前。他身上散发的气息让她陶醉,她仿佛倘佯在一个缤纷的花园,沉醉在一种异样的氛围中。望着福娣如一团燃烧着的火球,陆坤鼻尖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他失望地发现,自己竟无从燃起哪怕一丝欲望的火苗……

福娣等了许久,睁开眼,却见陆坤背对着她,头勾着几乎抵到胸口。她低低地“哎”了声。陆坤抬起头,眼中不知是歉意、是自责还是痛苦……

福娣坐了起来,她顾不上害羞,趴下身察看陆坤的命根,只见那只小雀雀软软地耷拉着,哪有一丝刚阳之气?福娣仿佛挨了重重的一记闷棍,倏地跌坐床上,泪水如滚珠般一串串跌落下来。“啊!”突然,福娣嚎叫着一跃而起把陆坤按倒,像一头发怒的母狼对陆坤又撕又咬:“你这个狼心狗肺,你这个没良心的……”陆坤脸色铁青,也不躲闪,一动不动地任她发泄着。

隆冬。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在盘山公路上奔行,车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人的脸均被冻得通红。开车的青年长得棱角分明,表情略带忧郁;后面坐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子,单眼皮,一头长发绾在脑后,显得麻利与干练。他们正是陆坤与福娣。春节将至,他们要采购一批年货应节。

在前面约百米处有一个左拐弯,陆坤征询她想休息一会,福娣说:“算了,下午还得往回赶。”陆坤加大了油门,摩托车提速往前冲去。快到拐弯时,一辆货车从对面突然闪出,陆坤大吃一惊,急速将车头往右边摆去,摩托车剧烈地颠簸起来,后座上的福娣瞬间觉得不妙:完了!要死就死在一起吧!她搂住陆坤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吱!”随着一串刺耳的刹车声,两部车子及时地刹住了,但惯性却把两人同时掀翻在地。

福娣顾不得疼痛,一个骨碌翻身爬起来找陆坤,他的身子摔得很脏,衣裤也擦破了几个洞,脸朝下趴着一动不动。福娣脸色煞白,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陆坤!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怎么办?我不让你死!求求你快醒醒啊……”正当福娣哭得喘不过气,陆坤突然睁开眼:“谁咒我死了?这不是好好的吗?”他哈哈一笑翻身坐了起来,脸上恢复了他惯有的、带点玩世不恭的表情。福娣又惊又喜,猛地一把将他抱在怀里!陆坤怜爱地帮她拍去身上的泥土:“福娣,你这个傻瓜!”

福娣曾陪着他到省医院去治疗,可医生说伤了的神经是无法修复的,残酷的现实粉碎了他们最后的幻想,福娣终于病倒了,缠绵病榻半个多月……这个男人已将她的心完全占据,与她相濡以沫,给了她真挚的爱情,可是,这种刻骨铭心的爱注定要化为泡影……

他们重新上了摩托车。福娣将头靠在陆坤背上,无力地说:“坤,这个餐馆由你和弟弟经营吧,我到外面去。”福娣其实不想离开他,但守着没有结果的恋情让她痛不欲生!“好。”陆坤何尝不知道这条路已走到了尽头?

九五年,在一个湿漉漉的春天,福娣带着同样湿漉漉的心情来到了东莞,婚姻的无望、村里的流言蜚语逼得她不想呆在家里。我不回来啦!她发誓般说。

在东莞,同村姐妹介绍她进某注塑机厂做了一名炊事员,在陌生的环境中,心中的痛苦果真淡了不少。她还注意到厂里的伙食单调,工人常到外面消费,她想:我为什么不自己干?她果断地辞了职,凭着以前开餐馆积下的经验和胆量,她物色了一个档口做餐饮,请了个年龄相仿的女人阿端做帮手,虽然累点,但一个月下来也能净赚一二千元。波澜不惊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是两年,生活有着落了,但无形的孤独和寂寞却像一根刺,时常戳痛她的心。

这天餐馆里来了一个中年男人,个头不高,腮帮上长着密实的胡子,手指给烟熏得黄黄的,一看就知道是个一级烟民。他点了一个简单的快餐埋头吃了起来,他不爱说话,来这儿用餐有一段时间了,今天他吃完后没像往常一样结帐离开,而是坐在角落抽闷烟。福娣从中年人的口音里听出了熟悉的乡音,就主动地跟他攀谈起来:“老乡,在哪上班?”

交谈中福娣得知他叫于青峰,是个电工,从深圳辞了职到东莞来找份工作。福娣说:“真巧,我原来所在的厂听说要招工呢,要不我帮你打听?”“好。”于青峰高兴地说。

“听说深圳的工资比这边高,你怎舍得辞职?”福娣好奇地问。于青峰不置可否,说想换个环境,自己反正是个自由人。自由人?福娣不由得笑了起来:“谁不是自由人?”于青峰说:“我没有家的束缚。”哦。福娣听了,不好再问什么。

注塑厂需要一名电工,于青峰顺利地进了厂,他为了感谢福娣的帮忙,工余时他常到福娣的小食店来帮忙,洗菜或收拾碗筷什么的,福娣也不时炒上几个小菜给他打牙祭。这天厂里停电,于青峰到档口玩,看见福娣在织毛衣打发时间,她的手法笨拙,不是针脚错了就是漏了针,织得很吃力。于青峰指点她:“衣脚一定要打高低针才有弹性,织背心的话要用镂空的花纹,如果是长袖的就要实心纹,这才暖和。”

福娣惊奇地说:“你会织毛衣?”于青峰没回答,从福娣手中接过毛线,熟练地拆了重织,福娣见他穿针走线上下飞舞,让人眼花缭乱,不由得佩服地说:“哎哟!真看不出,一个大男人还有这样的功夫?”

于青峰说自己以前是县针织厂的,厂子倒闭了就出来自谋生路,都帮好些人织过毛衣了。福娣掩嘴笑了:“难道你就没有别的爱好?”于青峰一愣,发誓般说:“没有。”

于青峰来得更勤了,一方面是为了帮福娣打毛衣,二来他想了解福娣,三来……老乡嘛,总要互相关照的。这是他的口头禅。福娣也乐得在人生地疏的异乡多一个老乡,也知道他离过婚,小孩子不在身边。“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于青峰自嘲说。

于青峰见福娣的小食店陈设简陋,抽空用角铁帮她焊了好几件家什用于盛放煤气灶等器皿,这样一来既节省了空间又确实好用,出于感激,福娣送他两件衬衫当作回报。一来一往,连阿端也觉察出了俩人之间的微妙。

新年临近,厂里开始放假,福娣让阿端早点回家,她知道思乡的滋味,那是揪心的折磨。但她不愿回乡,既然离开了,就让过去的一切留在原处吧,她不想再去揭那块伤疤。大年三十,福娣盘算着出去逛逛莞城,也给自己置些物件过年。

当福娣拎着大包小包回到档口时,看见于青峰穿着一件单薄的风衣蹲在门口,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地上一堆的烟蒂,看样子等了好一会。

“你没回家?”福娣十分惊讶。“加班车挤满了。”他接过福娣手中的物品。“吃过饭了?”“没呢,餐馆都不营业了,我肚子里正唱空城计呢。”他笑了笑。

福娣这时手脚麻利地忙开了:老鸭腐竹汤,白切鸡,肉圆鸡杂薯丝粉,清蒸鲩鱼,梅菜扣肉等等,都是客家人爱吃的菜式。炸扣肉时,福娣不小心被溅起的油将手背烫起几个泡,疼得她呲牙咧嘴的,于青峰赶紧跑出去买药,直到一个小时后才裹着一团寒流冲进屋门。只见福娣像一个小媳妇那样默默地端坐桌前,桌上的饭菜已经冷了。他捧着福娣的手小心翼翼地帮她上药,生怕弄痛了她。福娣的心怦怦直跳,一种异样的感觉在空气中飘散开来。斟上酒,一股和谐而温馨的感觉弥漫在空气中,两个异乡的流浪者似乎都找到了某种慰藉。

饭后,于青峰殷勤地收拾碗筷:“福娣,你歇着,让我来。”福娣恍然间又想起了陆坤帮她挑谷子说过的一样的话。眼眶湿润了。看着于青峰忙碌的侧影,在她干涸的心田里,有种感觉仿佛复苏了,她突然渴望他能拥抱她……

那晚于青峰果然没有离开,他让人到中年的福娣第一次尝到了做女人的滋味。事后,福娣懵懵懂懂地问自己:这是爱情吗?如果说陆坤给她的爱像沙漠中的水不可或缺,那么于青峰给她的爱,就像寒冬里的一杯奶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她甚至不清楚自己对于青峰的感觉是爱、还是别的什么?

年后,阿端回来了,她是过来人,哪能看不出两人关系的变化?“福娣,租房子住吧?”于青峰觉得不方便了,就跟福娣商量。“嗯。”租的房子离他上班和她的餐馆都不远。于青峰利用假日,又是搞卫生又是叮叮当当地安装家什,福娣添置了不少用品,他们有了个像模像样的窝了。

同居的日子,并没有如福娣所期待的那样充满激情和浪漫:早上刷牙洗脸各自上班,晚上回来就锅碗瓢盆做饭填肚子,日子如白开水一样,比想像的还要平淡几分。有时福娣童心未泯:“你猜我今天做了多少生意?”于青峰不置可否。福娣只好接下去:“才收到几十元,就几个快餐。”“哦。”于青峰说。福娣期待他找出答案:没到发工资的时候吧,或者天气不好?人们集体旅游去了?福娣预备了不少答案跟他拆谜,但他的沉默让她把话硬生生地吞回了肚子。

拧开电视,福娣首选韩国片,她喜欢看跌宕起伏的爱情故事,可于青峰就像频道巡视员,他一个接一个地换频道,但翻来覆去也不见得能找到他爱看的节目。福娣跟他要遥控器,他把遥控器插在大腿中间,一看他这架势,福娣连看电视的心情都没了。要是以前,她爱看的节目也是陆坤喜欢的节目,两人就着剧情讨论现实和人生,那时的生活多充实多开心!但于青峰从来没跟她干过这些,原来爱情还有另外一张面孔?福娣想。

中秋到了,厂子放假了,许多人都出厂打牙祭来了,福娣和阿端从早上到晚上忙得团团转,于青峰连个人影也不见,她多希望丈夫能出来帮一把啊!直至晚上十点多钟,福娣才有空吃晚饭,她给了个电话于青峰,他说在外面陪老乡饮酒。福娣想:我不但是你老乡,还是你女人,我就不要人陪?

夜深了,福娣进入了沉沉的梦乡,一个电话把她惊醒了:“福娣吗?你丈夫受了伤,赶紧到医院办手续!”福娣吓了一跳,问清地址后心急火燎地赶往医院,一个自称阿雄的朋友正照顾着于青峰。“怎么回事?”阿雄瞄瞄脸色苍白的于青峰,嗫嚅着说于青峰饮醉了酒,回家时遇上劫匪,争执中被捅破了肚子,要输血,可血库的血用完了。福娣赶紧来到医务室,对医生说我是O型,就抽我的吧。医生作了常规检验后,400CC带着福娣体温的血缓缓流入了于青峰体内。

见事无大碍,阿雄准备走了,福娣叫住他:“阿雄,报警了吗?”阿雄吱吱唔唔地说:“没有。青峰说不要报警,怕惊动厂里不好。”福娣疑惑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没事……他喝多了,在小巷里被盯上了……就这样。”说完,阿雄说有事,匆匆离去。

住了几天后,于青峰就吵着出院了。见福娣衣不解带地照顾自己,于青峰觉得有愧,他提出要把婚事办了,虽然福娣从来不提办手续的事,但他知道女人都喜欢那张薄薄的纸。同居大半年了,除了每月支付二百元房租,再也看不见于青峰一个毫子,其他开销都是福娣掏的腰包,她觉得就是因为没有那张婚纸,所以他不信任自己,既然他提出结婚,也好。于青峰见她同意了,就说:“福娣,我无父无母,你看婚事能不能简单点,一来我们年纪大了,二来,我们总得回家盖房子——打工是不能打一辈子的!”福娣听了觉得有道理,就同意了他的方案。

虽说喜事从简,自家人热闹一下就可以了,但福娣娘看苦了半辈子的女儿结婚就这么简单,真是于心不忍:“福娣呀,青峰虽说是个实在人,但戒指也不能不买一个吧?娘把他给的三千元礼金给你买金饰去!你看,陆坤退出了餐馆的股份,这餐馆的生意不错,家里新房子也盖了,可你……”福娣赶紧说:“娘,将来我们也会盖房子的。这金饰又不能吃,戴了还怕贼给盯梢,我看算了吧。”其实福娣心里也老大不乐意:这青峰也真是节约,都二十一世纪了,结婚还像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知青,把铺盖合在一起就算成婚了?

“妈,阿坤他……怎样了?”想起陆坤,福娣忍不住问道。“他似乎不愿意跟我们联系,好久没音讯了。”娘告诉她。福娣郁郁地不再作声。

回到东莞,俨然以主人自居的于青峰越来越少插手餐馆事务,福娣也不勉强,但见他常常晚归就过问几句,他颇不耐烦地说:“男人打打麻将你也要管?小赌怡情,你懂吗?将来我会攒了钱给你做屋去,你放心。”

要是有个孩子,青峰会不会收心些呢?“青峰,我们在一起快两年了,我肚子里一直没动静,领养一个吧?”“领养?找个包袱?”

福娣不置可否。她想有个完整的家,可他不懂。“我到福利院打听过了,我们符合条件,我想要个孩子。”“再说吧。”于青峰说,接下来一段时间里,他有了一些变化,至少上半月不外出了。

一日,附近发廊的老板来找福娣要钱,说于青峰欠他一千元麻将款没还。啊?青峰沉迷赌局了?福娣冷冷地说:“欠帐还钱,谁欠你就找谁去,关我屁事?”对方讪讪地走了,可福娣不开心了,不开心就走神了,她失手撞倒了油壶,脚下一滑就扭伤了脚脖。

当晚,福娣一拐一瘸的回家,没像往常一样为于青峰准备宵夜,于青峰回来肚子饿了,掀开这锅那盖找不到吃的,于是把手上触到的物件统统一掀,在一阵哐啷声中福娣被吵醒了:“青峰,怎么啦?”于青峰重重地倒在床上,一声不吭。

第二天,福娣脚肿得穿不上鞋,她想让于青峰帮自己擦些药,但见他用背对着自己睡了一个晚上没动窝,只得把话咽回了肚子。看见厨房给他掀翻一地的物品,福娣忍不住冲到床前问道:“青峰,你欠人赌债了?”于青峰跳了起来:“你哪个眼睛看见我赌钱了?”“那每天晚上你都干什么去了?”“我加班,加班!你懂吗?”于青峰早已换了一间厂,福娣无从了解他的行踪。看于青峰直着脖子粗着嗓门一副凶神恶刹的模样,福娣不愿再呆在家里,跛着脚出门了。

福娣迎来了和于青峰的第一场冷战。福娣再不开心也不敢回娘家,二嫂肯定会幸灾乐祸:我没说错,你看,没人要了吧!福娣只能回餐馆和阿端在一起。

于青峰真是块硬骨头,半个月了,也不到档口走动一下或看望福娣,音讯全无。福娣气头一过心就软,这天她抽空回到出租房,推开门,只见被褥散乱,衣衫满床。让她心里极不舒服的是,从不为支出买单的于青峰,桌上堆满食物残渣,一箱啤酒瓶和一地的果皮也说明了主人根本没待薄过自己;锅里的汤散已发出馊味,灶台堆满污渍斑斑的盘子有的竟发了霉,屋子乱得活像座垃圾堆。福娣叹了口气,动手收拾起来。

见福娣闷闷不乐,阿端忍不住说:“福娣,于青峰是个怎样的人也许你并不了解。”福娣疑惑地望着她。阿端说:“看你也蛮可怜的,可他……”福娣见她话中有话,追问道:“阿端,你也不是外人了,听到啥子事就告诉我吧。”

阿端竹筒倒豆将自己知道的事全说了出来:“听说他在深圳辞工不是别的原因,是因为烂赌,在那边欠下许多赌债,被讨债人讨到厂门口,有好几万元哦。老板怕出人命,就将他炒了,这是他玩牌时说漏的嘴。”

“啊?”福娣吸了一口冷气!她有点后悔,为什么从来不追问他的过去?

怪不得他经常晚归,“加班!”他这样解释。怪不得发廊老板来讨钱!原来他是十足的赌徒啊!她突然想起上次于青峰受伤的事和阿雄闪躲的表情:难道又是为了赌?

福娣一夜没合眼,想起于青峰的冷漠与自私,自己从不奢望衣食无忧的日子,只想有个朝夕相处、知冷惜热的伴儿,但是自扭伤后至今,于青峰连影子也看不见。

第二天夜晚,于青峰早早回来了,看见福娣坐在客厅里,他惊喜地打了个招呼。福娣渐渐摸清了他的规律:领工资的下半月夜不沾家,上半月就足不出户——也许钱赌得差不多了吧?“我想知道,上次你受伤,是被人追债?”福娣盯着他问。“没有!”“我想看看你的存折。”“没有。”“钱呢?”“用了。”

福娣说离婚吧。“离婚?”于青峰摸摸福娣的额头:“你感冒啦?好好的离婚干什么?哪个家庭也会有矛盾啊,夫妻吵吵架有什么大不了?我向你认个错吧。”说着他正儿八经地朝她鞠个躬。福娣茫茫然地望着他:“我要的不只是一个空壳,我想要个完整的家。”

“福娣,这样吧,咱领养一个孩子吧,我想通了,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还有,我把存折给你保管。”福娣的心又软了,是啊,万一离婚,家里人又怎看自己?她想起二嫂的三角眼和薄嘴唇。于是家里多了一个三岁的女孩子,小嘴巴甜甜的,长得娇小可爱,她给她取名玲珑。福娣生活的骤然充实起来,她买了许多书教她念童谣、唱儿歌,家里多了不少欢声笑语。

“爸爸,我要喝水。”玲珑说。“找妈妈去,别烦我。”他不耐烦。由于生疏,玲珑有时也会哭闹,于青峰给吵得不胜其烦,特别是玲珑体质不太好,爱生病,每到玲珑生病,福娣都熬得两眼通红。“都说你了,自找苦头吃!”于青峰厌恶地说。福娣不想争辨,类似的事情遇得多就麻木了。玲珑来了不久,他故态复萌,又搓上了麻将。

早上刷牙,福娣老觉得胸闷想吐,阿端笑她有喜了,“不可能,我都四十多了,还能怀小孩?八成是累着了。”“是玲珑带子啊,不信,你去检查看看。”阿端说。福娣虽还是不信,但身体出现的症状确实前所未有,“青峰,陪我看医生。”

“自己去,你又不是小孩。”于青峰说。福娣生气了:“万一有什么事情非要找家属呢?”其实是万一真有喜了,她想让他分享喜悦啊。于青峰推不过,只好去了。

“B超,验尿。”医生开好了单子。福娣把单子交给于青峰去缴费,自己往洗手间走去,等她出来时,却吃了一惊!

于青峰仍站在洗手间门外等着福娣。当福娣一出来,他若无其事地将单据塞回她手中。福娣低头一看单据,一股火就蹿了出来:他不曾缴费。福娣笑了,差点将尿样抖掉,于青峰一头雾水,不明白她为什么发笑。福娣笑够了,将尿样往于青峰手里一顿,“拿着!”便往收费处走去。“见鬼吧你!”一边走,她一边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她真想不通,为什么在他眼中,自己的生命就不名一文?

B超的结果让福娣眼前一黑——宫外孕,失败的受孕!想要一个完整的家就这么难?这时,福娣看见于青峰在门外探头探脑,一见他,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也好,反正夫妻情分淡漠,从今再无牵挂。她看透他了。

手术是阿端陪她去做的,于青峰说要加班,福娣知道他逃避的不仅是麻烦,还有一笔手术费用。福娣平静地处理着自己的事情。手术台上,当冰冷的金属器械一件件地钩紧身体,福娣的五脏六腑几乎都给搅碎了,锥心的疼痛淹没了她,痛得她直想呕吐。此时她脑海竟清晰地闪现出陆坤亲切的面容,福娣一激灵,一股坚定的力量仿佛注入了身体。阿坤,我要回去!

福娣借口要多休息,收拾好随身物品准备搬回餐馆住,这时她发现自己存折上的金额不知何时已消失了一万多元!福娣仿佛给人抽了一鞭,狗娘养的!她愤愤地骂道。除了于青峰,没有谁知道密码。福娣心火辣辣地痛了起来:我的命真苦啊,年过四十还找不到真正的幸福!心爱的人无法相聚,相聚的人又不爱自己。婚后的她,一样独孤地觅食,独孤地栖息及生存。只有跟陆坤一起,她才像一棵黎明前的小草,陆坤是甘露、是她生命中的阳光,给予了她无限的滋润和温暖。阿坤!她在心底里迫切地呼喊着。

“福娣,屋主催缴房租了,这段时间我太忙,你有空过去交一下吧。”于青峰打来电话说,他似乎永远不知道福娣心里在想什么,准确地说是不愿探究,女人嘛,莫名其妙的动物。他常这样评价。福娣不置可否,当晚她回去把房租交了,给于青峰留下了一封信。

深夜,福娣被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惊醒。于青峰来了,他拿着福娣留下的离婚申请书来讨要说法了:“福娣!我给了你一个家,你说要小孩,我就让你领养玲珑,你说啥就啥,我样样在迁就你!你就不知足,好好的闹离婚,你疯了是不是?”他挥舞着胳膊,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福娣冷冷地截住他的话:“青峰,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窝里的蚂蚱,走错窝了。我想明白了,分手是我们最好的选择,离婚吧。”“不可能!”于青峰斩钉截铁地说。

“还有,你欠我的钱立张借据,不然就法院见吧。”福娣不想跟他胡搅蛮缠。于青峰恼羞成怒:“借据?你想得美!告诉你,离婚可以,我要分割属于我的财产!”他挥舞着胳膊咆哮。福娣一愣,他的财产?看着他极度扭曲的五官,她不无讥讽地说:“别忘了,你身上还流着我的血呢!”福娣冷冷地退一步,“哐”的一声把门锁上。

餐馆时开时关,福娣的生意一落千丈。阿端回家了,她表示以后不再出来打工了,要守着家过日子,人生就这么长。阿端说。这让福娣更加坚定了回乡的念头。她把离婚手续办了,把于青峰取用的钱作为分手的筹码,告别了东莞。

回到家乡,福娣向小弟福平打听陆坤的去向,福平叹一口气说:“自你走后,陆坤像变了一个人,常常醉卧街头,听说还患了糖尿病。你想去找他?”福娣不置可否,福平说:“我打听打听吧。”

当福娣姐弟循着地址来到一处偏僻的山沟,远远望见山脚下有几口鱼塘围着一座简陋的房子。他们沿着弯弯小路走了过去,有一个老年人正在鱼塘边忙碌着,刚要开口询问,福娣却吃惊地发现这“老人”竟然就是陆坤!她简直不可相信,站在自己面前这个头发斑白、后背微驼的人就是自己朝思暮恋的人?

“阿坤!”她激动地喊道,眼眶不由得潮湿了。

陆坤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着福娣的神态竟是那么陌生。许久,他才淡淡地说了句:“呵,你来了。”示意他们往里面坐。一时间三人都沉默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福平识趣地走了。福娣看了一下屋子里的简陋陈设,知道自己离开后陆坤过得并不好。望着陆坤久别重逢的亲切感让她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一一叙说了别后的日子,她感慨地说:“阿坤,没有感情的生活就像脖子套上的绳索,我们都老了,转眼就是黄泥没顶,你说这辈子图什么?我现在就图跟你白头到老,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一定要回到你身边。”在陆坤面前,福娣把心声一泻而出。

陆坤百感交集,他沙哑着声音说:“福娣,分别了这么多年,一切都变了,你何必再回到过去?”

“不!阿坤,这一辈子只有你是最懂得我心的人,下半生我还想跟你一起,那才是我最想要的生活。”福娣像回到了当年。

陆坤涩苦地笑了:谁不想有个温暖的窝?与福娣分手,是他人生的第二个噩梦。他酗酒、自暴自弃,父亲哭了:阿坤,再中不中用,你都是父母的心血凝成,求求你,用佛家的心为可怜的爸爸活着吧。是的,他的生命不仅属于他自己。他憣然醒悟,艰难地接受了现实的安排!在这荒山野岭中,孤独是他的盟友,寂寞是他的伴侣,他的心已结了一层厚厚的茧。

他装作倒茶把头别开了。在福娣看来,陆坤就是她精神世界的肥料,她喜欢他眼里的温柔和历经曲折后的成熟,陆坤对她而言,是一条永远也不会干涸的河流。她沉浸在无限的喜悦中:“我跟女儿讲好了,要带她来见爸爸。”

真正的爱情不仅是思想与灵魂的拥有,还有生理上的需求、传宗接代的责任。福娣头发上也夹杂着不少白发了,终有一天她也能看破人生的,陆坤以无言拒绝着福娣。

几天后,福娣携着女儿风尘仆仆地踏上了去农场的路,这条小路静悄悄的,越近农场她的心就跳得越厉害,她将自己和女儿打扮得焕然一新,她只为新生而来。一路上她和女儿有说有笑,心情就像春天的太阳那样明灿。经过一条曲折而沆瀣的小路,母女俩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可是,在陆坤那间简陋的小屋里,一把铁将军无声地挂在门上,已人去楼空!福娣大吃一惊,她扑在门上,不可置信地一遍遍抚摸着铁锁,眼圈慢慢地红了。这块被她视为世外桃源的地方,差点装载了她后半生的梦想,但主人已悄然离开,她内心的痛楚如潮水般袭来。

玲珑见妈妈把手里的东西扔了一地,扯着她裤腿惊讶地问:“妈妈,你怎么了?爸爸不见了吗?”

福娣望着不远处的塘水像一枚镜子般镶嵌在地面上,阿坤,我是鱼儿你是水啊,鱼水本相依,可你为什么要走?福娣捋捋额角耷拉下来的头发,蹲下身子,用几乎耳语般的声音说:“爸爸……也许出去了,我们再等等,好吗?”女儿点点头,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往小路上一遍遍地打量着。

“阿坤!”福娣站起身,迸出全身力气突然大喊一声,声音在山谷里传来袅袅余音,但却无人应答。

太阳缓缓西斜,落日的余晖倾洒在空旷的大地上,将福娣母女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她一手牵着女儿,一手拖着行李,怅然地站在夕照中。她痴痴地转过身子,只见来时那条蜿蜒的小路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横亘在地面。回家的路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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