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已年五月,我在蝉鸣荔熟的季节来到龙门县永汉镇马图岗古村采风,这是我二访马图岗了。这里居住着清一色的刘姓人家,是北宋宣和年间浙藩参政刘仲明的后裔。
走过900多年历史的古村如今已经荒芜。从上世纪80年代起,随着改革开放和人们物质生活水平提高,村民陆续搬离了古村的老围屋,随之在邻近新建了楼宇屋宅。然而,从我第一次走近这里,就被其独有的韵味所吸引。
也许是根脉同为江南人氏的缘故,此时我竟有一种相知相惜的思绪与情怀。我想入非非,想从断垣残壁中去触摸去感知这些遥远年代从江南迁徙而来的官宦后裔生活的场景,想寻找想倾听那些被岁月风尘湮没的故事……
我在古村外徘徊。远眺古村,绿意葱茏,精气萦绕。那是村后苍翠的横龙山,山上随风摇曳的丹竹,修长而秀丽。古村前人栽种的果木及肆意生长的杂树野草,依然顺应天时节令花开花落,葳蕤盎然。从横龙山悠悠流淌的清泉水,经年不断沿着地势环绕村庄形成一个C字,那是天作之合的一道护村屏障,难怪村民叫她护城河。夏季的风,轻轻拂过村前宝镜般的河面,河水在波光中扩展一圈又一圈细细的涟漪。青山碧水间的马图岗,堪比一幅优美的风景画。
我走过石板桥,来到古村的入口——一座高耸的门楼。斑驳的墙壁,已褪去色泽的青砖,印证岁月碾过的痕迹。可贵的是,几百年的风雨侵蚀,门楼一如魁梧的巨人屹立不倒,神韵犹存。我无法估计,从这座门楼走出多少代马图岗人的子孙?
从刘氏族谱中我得知,当年南迁落脚马图岗的刘仲明家族,除刘仲明被贬,兄弟子侄中还有多人为朝廷命官,故有殷厚的家底。他们在风水甚佳的马图岗建起颇具规模的围屋并修建了防御兵匪的炮楼,村落叫广府围(随着年代久远,永汉人称其为广府老围)。并以广府围为中心,向周边辐射,接连建设了七个村庄。同时又在永汉的墟镇购置了许多商铺(可惜,由于诸多原因,七个村庄的古建筑和商铺没有很好地保留下来)。这使刘氏的后裔有了很好的立足点和生存根基。随着光阴荏苒、物换星移,刘氏一族大多脱离了官场而逐渐立足于农耕。扎根马图岗的刘氏后裔从此男耕女织,开枝散叶。
穿过门楼,曾经的广府围一览无遗呈现眼前。那藏风聚气的围屋已不见袅袅炊烟,铺着青石板的小巷,也不闻鸡鸣犬吠,更不见乡人亲切招呼。每一处台阶,每一座废墟,都在绿色的苔痕和萋萋芳草中嗅出岁月远去的味道。
是曾经悠远的梦萦绕心头,抑或是思绪中的冥想?我恍然觉得,这里的一切怎么闪现出一斑一痕江南的遗韵?那依着护城河而建的围屋,结构科学、布局合理,是那么自然而然吸附着水之灵气,在水的润泽中营造着恬淡、宁静、和谐的意境。那历经风雨仍未倒塌的青砖房,两边的山墙顶上有高大、雕刻精细的“镬耳”,那酷似元宝的造型,是否一种寓意或期盼?是刘氏族人祈望有朝一日,重现家族的繁荣与辉煌?
我的直觉应该不是无根据的揣想,因为在我参观过的菊庄刘氏宗祠和宗信刘氏宗祠中,我已找到答案。宗祠是凝聚家族人气所在的地方,孝子贤孙们始终相信宗祠里飘荡着祖宗的灵魂。恢弘大气的刘氏宗祠都有龙船型的屋脊,红砂岩前瞻柱子,厚重的麻石门礅及墙楣灰描壁画。菊庄刘公祠的屋梁上,还雕刻有喻意富贵和高升的驼峰与升斗。
令人不能忘怀的古建筑还有古村的女儿屋——红楼。历经朝代更替的红楼虽然已经坍塌,但我仍能从这座楼宇遗下的巨大花岗岩地基及坚固的墙体,从那曾经的厅堂、回廊及天井的轮廓,想像出她曾有的华美与气派。村中老人告诉我,红楼是近代才坍塌的。在此之前漫长岁月里,村中未出阁的女孩儿,都要在红楼接受婚前的教育。她们学习“四书五经”,学习琴棋书画,学习相夫教子之道,尤其要学习生活中必具的烹饪与女红。
这不能不令我感叹。历来江浙多文人士子,刘氏家族将文化的根脉传承到南粤的龙门并视此为家族的至要。即使对于女子,也希望她们成为有智慧有涵养的人。这多么有远见!这不由不令人遐想联翩。这黛瓦红墙内,一定见证过那无数双纤纤玉手,红袖添香,在绣架上赶做她们出阁的衣裳。在历史长河里,这里也一定演绎过那些二八佳人的妙曼歌舞,青春笑语,也许还有哀怨,还有哭泣。在封建社会里,有哪个女子可以摆脱“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的桎梏,自由地驾驭自己的婚姻和幸福呢?但不管如何,我相信,代代在红楼成长的女子,当她们韶华逝去、人老珠黄时,红楼一定是她们生命中最值得回忆和眷恋的地方。
还有经久不息的故事么?有谁能知道,几百年后的马图岗,有否在尘世的喧嚣中失去根脉的记忆?我要去寻觅寻觅。终于我在马图岗人的口中得知,从江南沿袭下来的习俗有的至今也没有改变。
清明食艾糍(艾糍:一种食品)就是传统习俗之一。煙雨江南,三月艾草青又嫩。老祖宗早已熟知艾草的神奇功效——通经络、祛风邪、散寒止痛,还可以治女性宫冷不孕。故而,祖宗将燃艾防病,食艾健身的习俗带到了龙门。这里的气候更温暖,雨水更勤,艾草更茂盛。在马图岗人的眼中,艾是天赐的神草呵。他们选择色泽透明,质地纯正的糯米,在水里浸泡数小时,拌以松软的艾绒倒入石臼里,两至三人用木制的杵头(惠州人称杵头为“对”),将米舂成粉状,然后炒熟花生米和芝麻等做成馅料,制作成软韧适中的艾糍。代代传下的艾糍,在三月的清明时节,烙上对悠远岁月的记忆。
古村传承下来的习俗显然不止小小的艾糍。祭祖,是马图岗人最为讲究的事情。每年除夕夜的子时,就是进入农历大年初一了。此时的马图岗沉浸在连绵不断的鞭炮声中。无需号令,也无需召集,刘氏的几大宗祠自然成为族人聚集的中心。家家户户由家长率领,向祖宗牌位依次供上三牲酒礼、焚香燃烛及化上金银纸宝。男女老少虔诚叩拜,祈求先祖庇佑新年里五谷丰登,阖家平安大吉。
刘氏一族南迁龙门岁月悠长,故祭拜又有大小及前后之分。正月初一是祭拜刘仲明及膝下老祖辈,正月初三是祭拜开基建业的“七刘”分支,正月初八是各自然村的村民小组祭拜本村刘氏宗亲。完毕后,各村家家户户,邀亲朋好友前来尝佳肴、品美酒,此又称为“做棚”。据说“做棚”源于遥远的年代,家世显赫的刘氏每逢过年都搭棚设席请戏班唱大戏,邀四方宾客前来开怀畅饮。
开基几百年的马图岗还完整保留了“上灯”的习俗。在每年的正月十二,去年添丁的人家都要到市场买盏灯回来。“灯”谐音为“丁”,“点灯”意为 “添丁”。灯买回先到大祠堂焚香祈福,再抬灯到本村祖祠,祭祖后鸣鞭炮上灯再由族长将男丁名字记载上族谱。整个仪式隆重庄严。完毕灯主设宴请村民聚餐庆贺,当晚戎时,有打鼓队上门到添丁人家祝贺,灯主全家出门迎接。灯在祠堂摆至正月十六才由灯主迎回自家悬挂。上灯习俗体现了马图岗人强烈的传统宗族意识。
我发现门楼入口处更换上新的对联。我不甚理解,古村既没人居住,常换对联又是何意?经打听才明白,原来村中各户人家娶亲,都要先在门楼左侧摆放祖宗牌位的神龛前祈福,然后在门楼贴上新对联。去年我见到的一幅对联,上联写的是:“龙马精神创伟业”,下联是“图开胜利太平年。”这次换上的是“四季花长好”,“百年月永圆。”是啊,古村虽荒芜,可根基仍在。生活在新时代的马图岗人,构筑“花好月圆”幸福生活的同时,也不会忘记根基的。
我感慨良多。古村是古城历史文化的一部分,游览古村就像读一本书,书中讲述的故事从一个侧面体现了古城惠州历史与人文景观蕴藏的丰富内涵,叫人读来颇有回味,意韵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