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老家回城,带给我一个沉痛的消息:月华叔死了,给与他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蛇咬死了。一年前,我还曾与月华叔共尝美味蛇肉,共品美味蛇汤,如今阴阳相隔,忆起他生前的点点滴滴,不禁悲从中来。 月华叔出生于一个捕蛇世家,世代以捕蛇、医治蛇伤、炮制蛇药、酿制蛇酒为生。月华叔很小的时候就在父辈的教导下成为一个远近闻名的捕蛇能手,凡是有洞口的地方,只要他瞧一瞧,马上就可以辨别出洞里是否有蛇。如果洞中有蛇,他不仅能准确地说出里面藏着的是什么蛇,还能知道它的大小。 小时候,我常跟在月华叔的身后看他捕蛇。捕蛇者一般独来独往,不会让人跟在身边,这样一是防止祖传的捕蛇秘技外泄,二是担心蛇在拼命逃窜时伤及旁观者。我之所以那么幸运,皆因月华叔是我父亲的亲密好友兼棋友。月华叔酷爱下象棋,棋艺高,斗遍全村没几个敌手。我父亲下象棋的本领也不赖,所以月华叔没事就经常来我家跟父亲厮杀个昏天黑地。碍于这份交情,他不好驱逐我。我跟着月华叔去捕蛇,绝不会袖手作壁上观,帮忙挖蛇洞、找干草、和稀泥、堵蛇洞……总之,力所能及的,我统统包干。勤快讨人喜欢啊。 捕蛇者的捕蛇装备很多,有铁锹、蛇钩、蛇叉、套索、蒲扇、麻布袋……然而月华叔的装备就很简单:一把铁锹、一把蒲扇和一个麻布袋。捕蛇的方法有很多种:烟熏、挖洞、网兜、钩钓……月华叔最常用的捕蛇方法就是烟熏法。当找到一个蛇洞,他会先观察一番,辨别里面蛇的种类和大小。一般价值不高、躯体不长的蛇,他都不愿费事去抓捕。若发现洞里的蛇值得捕捉,他就会先用小铁锹将洞口挖大,找来一些干草堵塞在洞口中,点燃后先用蒲扇将烟向洞里扇几下,然后停下来举目四顾,看看蛇洞周围有没有岔洞口在冒烟,如果有,就马上过去用泥土堵塞住,以防蛇从岔洞中逃走。在所有岔洞口都封住后,再用扇子继续扇上两三分钟,然后把灰烬扒掉,用土块和准备好的稀泥将主洞口封住。过不了10分钟,忍不住烟熏的蛇就会破洞而出。守在洞侧的月华叔一个箭步,便手到擒来。 在捕蛇的方法中,钩钓法也非常独特,不过月华叔很少用,我也只见过一次。那次,村里的玉兰婶发现家里养的一窝小鸡,时不时就丢失一个,又找不到小鸡的尸体,怀疑自家附近有蛇,便请月华叔过来看看。月华叔在玉兰婶的屋前屋后转了一圈,说,小鸡是给一条银环蛇吃掉的。玉兰婶听了,顿时吓得浑身发抖,脸色苍白。银环蛇是村民公认毒性极强的蛇种之一,给它咬伤后,出血不多,症状轻微。许多村民在田地里干活时不小心被这蛇咬到,还以为是给小石头、荆棘扎破了皮,往往粗心大意不当回事,最终耽搁了医治良机而身亡。月华叔告诉玉兰婶,蛇就藏在她屋后那一片一片的稻草堆里,要想抓住它比较困难,因为草一动,蛇就跑了。不过根据蛇粪判断,蛇极有可能会在近一两天出来觅食,可用钩钓把它逮住。 钓蛇跟钓鱼的原理差不多。月华叔等天黑了,取来一根细长的竹竿,一头系上一条带着枚大鱼钩的绳子,另一头削尖深深地插入地里,然后紧拉钓绳使其弯曲成弓,系于一根预先打在地下的小竹桩上,再让人抓来一只青蛙当诱饵。月华叔告诉我,钓蛇看似简单,其实非常讲究技巧。首先是选材。竹竿要根据蛇的重量来选取,太粗太硬容易把绳子崩断或把蛇崩飞;太细太软,又无法将蛇弹离地面,蛇就容易挣脱。竹竿要恰到好处地将蛇弹离地面后,仍然保持一个弯度,使蛇身没有着力点,乖乖就擒。其次是选时机。在有人居住的地方,白天不能放钓,以免误伤家禽家畜,只能晚上操作。另外还要根据蛇的痕迹和蛇粪了解它最近进食时间,如果蛇刚刚吃过食物,短期内就不会出来觅食,诱饵往往会被其他动物吃掉或死掉。蛇通常都不吃死东西。当确定蛇要出来觅食的时间后,就在它经常走动的地方放好诱饵,蛇闻到青蛙的气味,就会上钩了。蛇吃食物都是整个儿吞下去,当鱼钩钩到蛇身时,它负痛一挣扎便会把活结系在小竹桩上的绳子弄脱,竹竿一弹,便会自动把蛇钓到半空中。 果然,在第二天的早上,我们便看到月华叔装置的钓竿上笔直地挂着一条约有 月华叔除了善于捕蛇外,还懂得医治蛇伤。我老家地处偏僻山区,时常有村民下地干活或走夜路时被毒蛇咬伤。因交通不便,乡镇医院里的医疗条件差,方圆几十里的村民,一旦被蛇咬伤,都是找月华叔救命。月华叔的蛇药乃祖传秘方制成,对医治大部分蛇伤都有很好的疗效。他虽非正规医生,但却医德高尚,对一些遭蛇毒重创的伤者,常用自己的嘴来帮助吮吸伤口,将不计其数的蛇伤患者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邻村有个妇人,丈夫好赌,欠下了巨额赌资,被人追得走投无路,竟偷本村一户人家的耕牛杀掉去卖钱,给公安机关抓起来判了刑。那妇人受不了这刺激,竟疯了,整天衣衫褴褛地在田野里游荡,成为一名人见人怕的疯婆子。一天,有个放牛的村民发现疯婆子倒在一个山坡上,口吐白沫,痛苦地呻吟着。上前查看,发现她被毒蛇咬伤了,生命危在旦夕。那时,恰巧月华叔因腰椎盘突出刚做过手术不久,不能长时间坐立,正在家里卧床修养,听说有人被毒蛇咬伤,便不顾自己的病痛,马上命人将一张带扶手的椅子用两根长扁担绑成一副担架,抬着他赶到了现场。当他到达现场时,那位疯婆子已经昏死过去。月华叔察看了她的伤口之后,让人先用皮带于伤口上方进行结扎,防止毒液进一步扩散,接着掏出一把小刀,用火柴简单消毒一番后,在高高肿起的伤口部位开了个创口,乌黑的血水便不断往外流。后来,月华叔发现伤口里的毒液并未排干净,竟不顾疯婆子浑身恶臭,用自己的嘴来吮吸伤口,反复不停地吮出毒汁污血,直到鲜血变红,才给她敷上蛇药。因蛇毒太厉害,附近又没水漱口,再加上术后不久,身体虚弱,抵抗力差,月华叔的舌头竟也被毒液毒得肿起老大,差点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了。事后,有人认为救一个疯婆子,拿自己的性命去搏不值得。月华叔听了,只是平淡地笑了笑:“疯子也是人,不能见死不救。”他不仅冒死挽救了疯婆子,还四处筹钱让人将她送进了精神病医院,一时传为佳话。 去年夏天,我陪父亲回乡办事,事毕在路上偶遇月华叔。月华叔告诉我们,他正要到邻村去捕蛇。原来邻村近来发现了一条“过山峰”,虽然还没伤及人畜,但村民却吓得不敢下地。请了好几个会捕蛇的人过去捕抓,但都无功而返,特打电话来向月华叔求助。我听说月华叔要捕的蛇是“过山峰”,不禁毛骨悚然。“过山峰”是眼镜王蛇的俗称,性情十分凶猛,会主动攻击人,而且毒液毒性强烈,排量大,被它咬伤后,如果救护不及时,大量的毒液会让人在1小时内毙命,令人闻风丧胆。然而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们还是忍不住跟随月华叔一同前往。 到达目的地后,我们在一位村干部的指引下,没走多远就来到蛇经常出没的地方。月华叔花了十来分钟就在一条溪流边的荆棘丛里发现了那条“过山峰”。因为荆棘密密匝匝,不易抓捕,月华叔便用小铁锹将“过山峰”驱赶到一块荒芜的稻田里。被月华叔不停驱赶的“过山峰”忽然发作,身躯前部腾地竖了起来,足有 月华叔让我父亲上前去把他别在裤腰带上的蛇袋取下来,打开,先把蛇身子放进口袋里,再用力将蛇头甩下去,并飞快地收拢袋口,扎紧了。父亲提着蛇袋掂了掂,说:“好家伙,有十几斤重呢,我们今天真是有口福啊。”月华叔笑了笑,接过蛇袋,领着我们凯旋而归。 月华叔那天款待我们的几乎是“全蛇宴”:焖蛇肉、炸蛇块、煎蛇饼,煲蛇汤……样样都是极其美味的佳肴。但从蛇块的大小却可以看出这并不是刚才抓住的那条“过山峰”。迎着我们疑问的目光,月华叔憨憨地笑着说:“那蛇不能吃。”“要拿去卖钱吗?”父亲问。“不是,这‘过山峰’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吃不得,要放生。”放生?我们都十分惊讶。月华叔告诉我们,由于蛇胆、蛇毒具有较高的药用价值,近年来多了不少以捕蛇为生的人。捕蛇人将抓到的蛇卖给药厂或餐饮业,牟取暴利。有些不法分子甚至开着卡车进村来收购。蛇类的剧烈减少,直接导致田地里鼠害成灾,大片大片的农作物被糟蹋。“为那点私利,却让乡亲们遭受严重的损失,我心里觉得愧疚难安啊!”月华叔深有感触地说。他还告诉我们,他现在不仅自己不再捕蛇,还严禁一些捕蛇人进村来捕蛇,并对他们进行教育,使他们从思想上认识到蛇是人类的朋友,保护生态环境是全人类的共同大事。同时,他还积极地配合有关部门严厉打击收蛇和捕蛇等违法活动呢。听了这些,我们都对月华叔肃然起敬,真没想到昔日的捕蛇者竟成为一名护蛇卫士。“那吃的这些蛇肉是……”我们有点不解。月华叔哈哈大笑起来:“这些都是我养蛇场里养的蛇,政府不允许我捕蛇,但允许我养蛇啊。” 我们都跟着笑了起来。 真没想到月华叔的笑声犹在耳边,人却走了。听父亲说,月华叔去世那天,在家无事,便找来一棋友摆下象棋拼杀起来。原本都是常胜将军的他,不知何故,连连败北。正眼红气急之际,他的妻子月华婶跑过来说,养蛇场里一条刚出生不久的小毒蛇溜到了大蛇养殖区去了。月华叔听了就暂停厮杀,赶了过去,因为稍迟片刻,小蛇就会给其他的大蛇吃掉。当月华叔将小蛇捉住,把它放回小蛇养殖区时,右手中指不慎给小蛇咬了一口。月华叔认为这是条小蛇,没在意,只是用嘴吸出了毒血,又回去继续斗棋。没想到一盘象棋还没下完,就倒在地上,与世长辞了。 “捕蛇者最终死于蛇口,宿命啊!”月华婶十分悲痛,遂关闭了养蛇场,将所有的蛇都放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