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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鉴(连载十)
作者:梁镜球    来源:    日期:2015-10-19 23:28:44

 

第七十一段

绝处竟逢生,借酒浇愁同励志;

穷途何敢死,嘱文雪耻共盟心。

 

众同志吃革命圣餐的时候,每一个俱变了密口葫芦,一言不发,低着头急急吃过。因为这时已无须商量了,你的心里明白,我的心里也一样明白,所以大家俱明白,静寂无声,一放下饭碗,便分途出外去了。当然是设法筹借,我又岂能例外,也放胆出外四处张罗。

那料正如俗语说的,当人们时运不济的时候,总是不如意的,所访戚友,全是外出,没有在家,间中也有写下字条留以告知的。真个是“屋漏更兼逢夜雨,上滩全遇打头风”,这两句恰巧说中了我们。空跑了一场,一步步无精打采回寓,当登楼入去时,各同志已全数先后回来,一个个均不言不语,毫无表情地摇摇头便卧下,知他们完全是碰壁,似我一样空着两手回来。

这时满屋里又静悄悄起来,和早上未起床时一样,毫无一些活泼的气氛,平时有三两个同志谈话,备极诙谐,和我一般爱说笑的,到了此时,也给饿魔的凶残,威胁得成为一把断弦琴,弹也弹不出声,默默的卧下,辗转反侧,心里不安的情绪,尽在不言中,捱饥抵饿,已成为不可避免的定局。枉负昂藏七尺,气高万丈,囗母亦遇不到一个。欲救一飧之急,尚不可能,又怎能只手以挽乾坤,试问有何可用的资本,去打满清皇朝几百年根深蒂固的天下?岂不笑坏古今后世的人们么?!

众人卧下在想,我也一样卧下在想,神志飞驰往天涯海角也在想,怎样想出一个方法,来解救各同志目前的遭遇?在不断思前想后之余,偶然念及若不是参加革命,在家里怕没有好好的安乐饭吃么?何至来到这里受苦?而且又要受那善于为自己打算的人们暗中诽笑,怕世间最不智的愚人,无过于参加革命了。

处在山穷水尽的当头绝路,进已不能,退亦不得,前路茫茫,切身痛苦,相迫而至,此情此景,又何时得了?如果退一步想,认定自身是社会的赘疣,空生于天地之间,到不如一声不响地向大海里一跳,岂非一切困难,同时解决了么?想到这里,不觉脑海萦回,身心寒冷起来。但再想下去,自杀乃人类无能无耻的行为,是没有办法的弱者表现,也是个人退却以期推卸责任的一种极大罪过,他人只有笑你不知自爱,并不称赞你具着不怕死的勇敢,指责你没有求生的能力,谁也不表同情的。况吾人参加过黄花冈之役,不踏着烈士们的血迹勇进,而走向无聊自了一途,更为诸先烈所痛斥。天生我才必有用,难道就这样完了不成?当此思潮起伏之下,不知全楼卧下的同志,他们心里有没有和我相同的念头没有?忽然又一个转想,中华民族堕落在奴隶圈中,已二百余年,不能自拔的原因,分明是青年们没有奋志去接受时代艰难的勇气,以致酿成今日的罪过,我们生当其冲,自应跳出这罪恶的外围,奋起大无畏革命精神,向千军万马重重围困当中,杀开一条血路,才是能尽时代青年应负的责任,这是责无旁贷的。如果青年们没有勇气一肩负起来的话,何异行尸走肉一脔,游行于光天化日之下,虽生在世,未曾自杀,又何异已死呢?想到这里,不觉心志为之大振,一时间激奋起来,浑身发出高热,将那前途失望,艰难怕苦的当前心理,扫得一干二净,不复留存。

可是,意志虽然奋发,决心甘受前途无限的艰苦,现时饥饿的肚子,乃当前的事实,空虚意志,又怎能填得肚子的饱满呢?是以仍然左思右想,偶然想到今天出外张罗,还有一处未曾去过,因为路途太远,又无车费,这时电灯已经亮了,如果不去的话,到底此心不息,或者有真正革命之母的华侨,等候着吾人去接受救济,也未可知,自不应辞这一次远行的劳苦。于是又鼓起勇气,不着一声地独自穿衣而出。当落到楼梯下面的时候,迎面见到同志陈演生,站立在马路的那一边,他早已见了,急步走到来身旁,表示着很关切的面情,低声问道:“你们今天没饭吃是不是?”给他一句道破了,当下不禁一呆,仍然迟疑一回,嗫嚅着反问道:“怕没有的事罢!是谁向你说的?”演生笑一笑,点着头表示出知道很确实的面情道:“我知道的,你是个硬汉,彼此同属艰难,说出来也并不丢脸,又何必客气!”演生一面说,一面将一张折着的纸币纳到我手里,很坚决的笑着道:“对不起,抱歉得很!”说完,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大踏步的去了。我仍呆站了一回,干瞧着陈演生去远了,才打开纸币一看,是五十元的钞票,心里不知是悲还是喜。正是“革命头颅空自负,满腔热血为谁流?”那时接有紧急救济,自无须远行了。不免感慨起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的老话,足见小行善事,及时做到,亦无异“一滴杨枝甘露水,壑中鲋鲤尽苏生!”当下心里感叹不已,乃急忙回身登楼,一推门入去即高呼:“列位同志,起身穿衣,出外吃饭!”各人以我平时惯说笑话,今落楼不久,即行上来,竟高呼出外吃饭,分明又是开玩笑,要向人们捉弄一番,还有那个信是真实的呢?堕落在愁风闷雨中,谁有闲情和你这不识事务的狂人开玩笑?因此各人仍然卧着不动,静静儿眼望上层的楼板,一个也不起来,保不定有些认为已经绝望饿到肚子作痛的睡仙,暗地里还咒骂我是个不知艰难的妄人闲汉。

后来有个听我说了,懒洋洋地将身略转一转,有意无意的把白眼闪着向我眨一眨,仍然卧着不动,一似死不起来,便能将肚子填饱的。这时我自己的饥肠,也在肚子里要起革命,咕咕地响起来了。好!你们一辈子同时捱饿的不信吗?索性将那纸币高高举起,大声说:“看哪!”又用指把纸币一弹,顺手摊在桌上,伸掌拍一拍。那时才有一个翘起半身,睁起两只久卧没有神气的眼,向桌上瞧了瞧,便一咕碌屈身而起,忙着穿衣,其余各人也跟着纷纷起身,一面向桌子上看,一面穿衣,对着那花花绿绿的东西,齐齐松了一口气,面上始露些笑容,仍然没一个人问,这张东西由何处得来,是强抢的呢?还是偷窃呢?一概不理,目前要紧穿好了衣服,便一齐下楼。众人出到马路,同说乘电车去中环,李济民忙说:“慢着!”我辈穷光蛋,不要又闹出乱子,立即拿纸币去兑换个散碎银子,以便付给车费,免得又在车上起争执,他到是年长的人,见事较为周到。于是同乘头等电车到中环,进入陶陶居酒家,李济民和丘耀西两个最兴奋,忙叫酒家取酒来,纷纷倒入杯中,摆满台上,每人端一杯在手,举起来互相一碰,轰喝一顿,一边喝一边笑着呻气,无多时便饮完了,又齐声嚷着再要,一樽又一樽,接续催酒保送来,很像要酒不要命的,真个死且不避,囗酒安足辞?顷刻之间,饮得满桌子摆着空樽。子先、济民两个老李,感慨更甚,一时兴奋过度,表露天真,一面笑着喝酒,又一面泣下,眼泪滴落杯中也不顾,顷刻喝干。

酒楼中人见了,莫名其妙,很多站立厅外观看。猜想这班英俊青年这样喝酒,很为少见:内里有一半是无辫子的,有的像个桓桓武夫,有的像是文弱书生,有的长着东洋式短胡子,有的粗壮如印度人,有的留起西装,有的光秃秃、简直是个和尚,是什么样的人呢?或是由禁酒的国家刚跑出来,还是遇过大险逃脱出来做庆幸呢?又不敢向我们询问,抱着满腹疑团,喁喁细语,互相对辩。可是,局外人那里猜得到是为中华民族而奋斗的青年们,一时为着不良的遭遇,冲激起内心痛苦,又不能向外人说出来,只有从内心表现出落拓放纵的狂态啊!这正是愤懑填胸,借酒发泄,以洗愁怀的写照。

记下这一段,原是当下在场喝酒各同志,异口同声坚嘱要在革命纪实册里详细记出来的。在资本制度下的社会人们眼光看来,分明是很丢脸的一回事,也正是怕人知道极其可羞的事,只是一班穷光蛋在啼饥号寒之余,偶然得到一时意外的救济,便开颜狂欢罢了!那能说得上是革命的行动呢?岂不是对于革命工作没有一点子意义么!且慢道这个,慢着!再慢着!

要知道记出这饿肚子艰难不好过的革命实情,是吾人一宗重要的永久备忘录,使那投机取巧的人们,不能对真正的革命横加诋毁,封闭了他们虚伪的逞功道劳夸口,同时也向真正有资格是革命之母的华侨,告诉吾人尚没有达到革命目的的原因,不是贪生怕死,畏缩不前,而是富有自私不求振作的冷血动物的罪过。吾人自问许身革命、贡献社会,受到恁般的惨痛,怎不永记在心?并使后来有志的青年们,看到这一段的纪述,认识革命的过程,为了饿肚子并不是羞脸的一回事,不能达到目的,才是可羞可耻的一回事。

 

 

第七十二段

决死志,又留绝命书;

起义旗,开会谈永别。

 

我们自得到一次小接济,渡过了一时的难关,以后又怎样去支持呢?过了不久,又有孔子在陈之叹了。这时各同志个个努力,设法筹措,一步一步支撑下去,尚不至身卧在床,眼瞧楼顶,再饿肚子的情景。后来胡同志汉民,又在穷苦中设法送了五十元来接济,捱过了一个时期,虽无丰厚可言,亦不至全楼同志,共吃一个铜板的芽菜啦。

惟自黄花冈一役之后,革命前途,益为外埠华侨所坚信,对吾辈参加过的青年,异常赞许。很多热血华侨亲自回国参加革命,投入我们寓所住宿,此往彼来,通常住满,一例无分彼此,互相维持。可是由外埠回来的同志,多是为革命破了产的,正是荣膺无愧为革命之母的华侨,他们已无能力再筹出举起大事的款项。

至于匿在香港的同志,又完全各行其是,甚至不相闻问,也是各人俱为经济所束缚,穷困无力的缘故,所以并无统一进行,只是分途各干各事。其偷入内地的亦不断失事,囚的囚,杀的杀,明知不能成功,也继续着干去。和我们同在的有一个花县藉同志黄忠汉,是在新军里逃跑出来,见得大举无期,乃挺身入内地运动军队,不料一入国门,即被捕去,幸有辫子,故不至立时斩首,但已受酷刑几同残废了。其他各处失事的,也不断传入吾人的耳鼓,记不胜记。

这时革命同人虽遭惨败之后,不能大举,惟内地人民心理,受了黄花冈壮烈牺牲的影响,已完全趋向于革命,渴望吾人举义,等候着来参加。党人的失败越多,变化的风云越急,情势日张,汹涌澎湃。吾人内心默察,时机是成熟了,以这样醒觉的人心,才是革命真正的力量,若能利用干去,自不需要有大宗款项,更不需要有大帮武器,满清皇朝已是众人所指不疾而死的时候,倘若依照因粮于敌、因械于敌的战略,东起事,西响应,使敌人顾此失彼,风声所播,四面八方,纷纷而起,酝酿成全国风靡,自不难收拾我汉人固有的山河了。

适有一个由内地乡间特出来香港访寻革命人物的罗老伯,愿引带吾人入去内地各处乡村联络。当时见他长得满嘴长胡子,精神矍铄,语言诚实,遂决定独个先行出发,东借西凑得百多元,邀齐所有熟识的新旧同志,开一次茶话会,以代生离死别的永决,将自己决定的心志,入去内地竖起革命义旗,乃对众宣布道:“因筹借款项太少,不能多人同行,只得自往,不计成败,再来做一次大傻瓜。”有的说:“仍不如等候外洋筹有大款,才同时大举,诚恐这样独自干去,势必又是成了单独牺牲的一次。”在座的更有自称有经验的老前辈,所说的话,不但没有鼓励后辈前进的意义,而察言看色,外面很像是顾惜同志,不可作无把握的牺牲,但底子里简直乃讥笑这是愚妄的行动,无异一只毛翼未丰的小鸟,便想一飞冲天,那有不折翼堕地的理?在他们心里,以为自己旧时曾经过一番艰难,有中坚人物做主动,后盾已坚,尚且失败,何况以一个赤手空拳的学生小伙子,徒凭一腔热血冲动,便去蛮干,竟公然虚张声势,自高身价,在有经历的人们面前话别,未免大言不惭,何异水中捞月?

惟是各个共过事的同志们,知道下愚素具不肯后退的坚决个性,合口同声,必要留下一张相片以资纪念。自知此去比其他同志更加危险,那敢夸说必能如愿以偿,将革命义旗飘扬起来!但不入虎穴,那得虎子?倘你不肯干,他又不敢干,个个是精乖,更不愿做傻子,屈在这里空候,岂不是处于不革命的地位吗?温生才刺杀满将军,亦是热血沸腾,无从发泄,迫不得已始出以单独行动,难道似我们的愚昧,又不敢单独去干一回么?兹荷诸同志苦言力劝,自是为爱惜革命同志着想,令人感激,但此志已决,势难中止,惟希望以后有机会,不要分彼此,如有相助之处,随时尽力指示,便是炎黄后裔有团结一致的良能美德,以共同摆脱奴隶的圈套,而创造同胞新天地的幸福了!

开过了告别会议之后,济民、耀西、子先、德明,便邀同去中环李济民熟识的一间影相馆,先要我独个子影了一幅。这时济民已留了两撇胡子,长得很是浓密,我们居常笑他的胡子,是跟着革命工作而时有时无,一似剧场上随时装在唇上,是生动的能有能无道具。此位平时无一刻不说笑话的幽默同志,忽然紧张起来发话:“我们几个也要同影一幅,大家已有缘共事,虽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也望有一场机会在同年同月同日死,说不定我们的头颅,有一天同时摆在一列,那一颗有胡子的,谁也知道是我啦!哈哈!好看啊!给后来的革命青年们看到,岂不更加有意义么?”说时努长两片嘴唇,把两撇翘起的胡子,左右摆动,睁开两只似笑又带愤慨的幽默怪眼,闪闪转了一回,又接续发话道:“我们死过一回又一回,希望总有一天打开新时代!”说完,伸手在我肩上一拍道:“老弟,革命同志并没有甚忌讳的,你这次决心独自出发,倘给鞑虏一刀结果了,我们必踏着你的血迹勇进,即对着鞑子们的刀山火海,定必冲前,决不退后。请老弟不要记挂着开会时,那辈子退化东西的颓丧话,进啊!前进啊!”各人也齐声附和一阵。我这时为他们一致所鼓励,心里兴奋万分,不自觉中向众人诚意致谢。当下影完了相,乃顺便置办些应用的品物,以备出发。回来之后,立即邮寄一封很详细的密信,叫欧阳俊回去他家乡里策动起义。或者有人看到这里不敢相信,思疑邮寄密信,不怕泄漏的吗?当然我人自有方法,因为要节省费用起见,在无可奈何中,也只得这样做,写到这里,自问以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何必再为保密?如仍不照事直书,不免犯了个人的自私,兹将那寄密信的方法述出,公开于下:

通常是在中药店里买些“五倍子”浸在清水中,然后用新毛笔蘸这浸有五倍子的水,写在本国出产的纸上,随写随干,全不能看到字迹,但信纸外面,是先写上墨笔的字迹,五倍子水则写在无字的空隙中间,任是怎么也看不出来,接信的一方,可用青矾水一洒,即能反应现出玲珑清楚的字迹,这便是我们革命同志秘密通讯方法,最简易方便的一种,尚有反应现字的方法多种,不必多赘。我们许多穷光蛋同志,自来多用此法通讯,未曾失事过一次,不怕最新科学发明种种光线检查方法,也没能奈何得到。即使敌方知道,这个秘密通讯方法,试问又从何处查出以发现此中秘密?何况满清那班蠢笨的官僚们,更加没法对付了。

接着又恳切的写下一封遗嘱般的信,一似三月二十九前夕,在广州一样的留下绝命书,信里循循大意如从前,但多加黄花冈之役,已不能成为烈士,此次又献身革命,再接再厉,鼓勇而前,以示坚决为民族解放的大业,然后加入一幅照片,袋入信封内包好,随手在包封外写上:“有我没有你,有你没有我,你我不两存,看日后如何?”写毕托交同志们代存,各人一看,无不哈哈大笑,同说好!随宣布化姓名为“黄剑仇”,翌日即偕罗老伯起程入内地。

 

 

第五篇

(由入内地竖起义旗,攻破名城,满清文武悉数归降,直至凯旋回家团聚为止。)

 

 

第七十三段

不辞劳苦,联络乡民;

同表真诚,欢迎革命!

 

由罗老伯引带起程,两人由铁路步行入去新安(今宝安)、东莞、归善(今惠阳)、博罗各处乡村与人民联络。吾人伏匿香港,不知此时内地人民,已经普遍醒觉,公开趋向革命,互相畅谈,毫不忌讳。我仍然存着戒心,行动闪缩,谁知革命大势,已达到瓜熟蒂落的程度,民众反笑吾人不敢明白公开干去。曾在一处市场经过,顺便购买布料,为制造旗帜之用,店伴开一张印有年号的货车,填写时竟将“宣统”两字涂去,当下见了默不出声,更不过问,即行走出,作为没有看见,以避免那无意识的闲气。

随罗老伯去到每一处乡村,定必有别一处乡村接续来请。因为这时革命风云,已激动到人情汹涌,乡中的年青子弟,知道邻村有“革命先生”到去,便强要本乡耆老,送红柬贴去请,乡间人原以送红柬贴为最恭敬至友好的表示。若延迟一些,亦要受辱骂,或顽固耆老有拒绝的话,定必遭青年们殴打。因乡间的人们,听到革命志士的声名,有如天神一般,并不知道吾人捱过一仙芽菜的人物,因此我们一天之内,往往收到数张请柬,和罗老伯先询问乡人,排定时间地点,然后答复赴会。乡村的名目,也记不清许多了!这时革命声名的吃香,实出人意料之外,乡人只知革命,并不问你是什么党什么会,如果你说的是单独什么党会,恐怕一步也走不通。我们只有顺着人民的心理,和他们约定,查清该乡有枪械多少,可以跟我们起义,记将出来,嘱咐他们接到有信,便要依着照行。

有次去一处乡村,很远便听到锣鸣鼓响,我们将到时,一群青年大燃鞭炮,劈拍之声,与喧天的锣鼓相应和,高兴非常。早有十多名耆老,站立在祖祠前,一个个昂起脑袋,含笑向我们拱手。有的穿起退了色的蓝布长衫,绉纹百折,不知是若干年未曾穿过,这时才穿在身上做礼服。看他辫子末端,拖着污黑色的残旧红绳,弯曲着垂也垂不直,脚下踏的是双梁破成燕儿尾巴一般、染满了污泥的鞋子,更没有袜子穿上。我们见了知是恭敬的表示,还敢因此发笑么?只有感激他们的真诚好意,以视那穿起大礼服,戴上高帽子,别有人高唱欢迎的节目,接着一出又一出,很像演戏一般;和这里乡人简陋的欢迎来比较一下,即可分别为一方是真心恭敬的至礼,一方是表面上玩玩把戏。

又一次在乡村的祖祠内,和几个耆老会谈,见一个半老妇人,含着两泡眼泪,口里喃喃呐呐,由天井边急脚走到我面前,立即将双膝跪下,操着东莞口音,颤声顿说:“革命先生啊!我只有一个儿子,求你不要带他去做革命!”当下不禁吓了一跳,何以有这突然而来的奇异举动?真叫人不知首尾,我们那里有叫她的儿子去做革命呢?细心一想,必是她的儿子,为革命风云所感动,倡言要出来跟随我们力干一番,为母亲所知,出而阻止,已在家里争吵过一场,同时耆老们又大声阻止她不要乱说。我乃柔声和气向这妇人安慰道:“啊!你的儿子是不能做革命的,因我们革命,是要听共同决义的命令,你儿子在家里已不能听母亲的话,又怎能听共同决义的话!已然这样,定不要他同去,你放心罢。”那妇人听了,才拭去眼泪,向我们道谢,站起来口里又喃呐一番,不知她喃呐的是什么,然后趔趄着走回去。

接着又有请帖送到,并有轿子两乘同来,坚要我们即时便去,免得各年青小子与耆老们为难,闹出乱子。罗老伯与他们接洽,知是大乡村,具有武力,执附近各乡的牛耳。我们只得顺从地方的意见,向这里告辞,并嘱咐他们一接到通知,即依书行事。随即跟来请的人起程,他们便让我们坐轿,罗老伯与我俱愿步行,不肯乘轿,争让之间,几乎触怒他们,几个负责抬轿的壮汉,愤愤地说:“我们为恭敬革命先生,才争得这个任务,又不是要你们的工钱,为什么不坐我们的轿子?分明是不赏脸。”絮絮叨叨了一回,面也赤了。这情形恐怕打击他们的兴头过甚,只得很和蔼的对他们道:“列位不要见怪,吾人革命,什么也可以牺牲,那怕吃苦,并不需要个人一时的安逸,乃是创造公众未来的永久同乐,似这不远的路途,更无须坐轿,吃不得苦的,决不能做革命工作,请你们原谅罢。”几经我们分别婉转解释,才把他们说服,抬着空轿子而行。

到了这处大乡村,时间已夜,住在他们一间很大的房子,偏间有许多人练习拳术技击,见我们到了,便一窝蜂的走来相见,问这样、问那样,问个不休,人多口杂,叫我们不知对哪个回话是好,内里有一个问道:“革命先生,你们一个月有多少工钱?”这一问,真令人啼笑皆非,一时无从回答,罗老伯愤愤的道:“做革命工作,不是说钱的,穿的吃的一切全是自己筹来的呢!倘不幸失手,还要牺牲性命,你们说的太错了。”各人听了,无不面现惊奇形状,似信不信,内里又有几个自言自语道:“天下间怕没有那么傻人傻事罢!”我们自到各乡以来,最不洽意的是这一次。这里的乡人,诚是闭塞,因对罗老伯说:“他们乡间人,不明白此中道理,原是久受满清专制政权所禁锢,以致不识不知,自无足怪。在今日仍不能令他们惊醒,也是革命同志们的工作,没有普及的过失,只要责自己所做的工作不够透彻,无须怪他人的不明白。”这时此处有几个要跟随出来的,只有叫他们在乡里自行组织,等候我们的消息再出来,因目下已有四个青年跟随在左右,诚恐经济不足,迫得这样向他们婉辞,翌日,又起程他往。

 

 

第七十四段

途中邂逅,乡友赠军刀;

陇畔揭竿,农民供武器。

 

偶在路上遇见同乡友人罗克刚,他本是在虎门陆军速成毕业,听说也是个已加盟的同志,但完全未曾共过事,谁知他在路上一见了面,立即将随身一把东洋制的指挥刀,解下来很诚恳的相赠。当下殊令人难以为情,因我并不是公开去干革命工作,乃公然以军用品致送,未免有些过于唐突。后来一想,这时别人对于自己的革命行动,识与不识,俱知道是极端出力的人物,而且又以通缉身份再敢入到内地来,不是革命行动是什么?故此他人同情而寄以期望,自己又何必再怕人知?况且他人恁般看重自己,更不宜负却他的盛情,于是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要知此时此地,以指挥刀相赠,正是物得其用,不能以渺小的事物相看待,实在可以使革命前程有相得益彰的快感,因内地乡间,从来极少得见,倘临阵有此刀以为指挥,自必发挥出意外的很大效力。自来各处乡村联络了这么长的时间,此时核计,可以集合各处乡村应用的民枪,实际算起来,几及万数,至于绿林土匪,如果我们的革命义旗一举起来,信得过此辈必然闻风自动出来参加,无庸和他们先打交道,因为早已料透了发动绿林举事,他们必先要求饷械,稍不满足,亦难办到。自问两手空空,又怎能应付?到不如专心一致,鼓励乡村农民,晓以大义,动以利害,以身作则,坚其信仰,自必轻而易举。况各乡多有相当公款,自行动支,我们更可省却许多麻烦,乃决定主意先行发动,全以各乡农民为基本,不计成败,做一个陈涉揭竿陇畔之举。

查得东莞县城,并无巡防营屯驻,独有县兵,即民间所称之头门勇,此种兵只可在平时欺压人民,作威作福,以敲剥为能事,绝无战斗能力,倘吾人以大军突袭,势必惊相逃遁,逆料垂手可得,革命义旗必能飘扬于城头之上。然后出攻石龙,此处商场繁盛,驻有数百巡防营,为最有战斗力的清兵,吾人乘一鼓攻破名城的战胜余威,挟锐气以临之,自不难驱去。已据有这里做基本,名城又下,影响他处亦必纷起响应,到其时察看情形,或出奇兵东上,或下临广州,再行定夺。乃约定当地的梁九喜及刘少槐两部准备响应,同时合作,以助声势。

计划已定,乃写一封秘密详细信函,请罗老伯往香港,交丘耀西转达各同志,信内声明入去内地联络,已经运动成熟,得到可以起事的力量,虽然赤手空拳,必能干出一鸣惊人的举动,指日将革命义旗,竖立在东莞城头之上。如各同志有炸弹相助,则声威更大,举事更易,自问竭精殚力,在此一举,成败利钝,在所不计。去后数天,罗老伯负着一边肿起的嘴唇,回来相见,不暇说出原因,很是欢喜的道:“香港各同志,已决定准在月中同时起义。缘有一个由外洋回来的华侨林激真,带有款项数万元,筹谋举事,但无从着手,后闻得陈炯明有能力在东江举事,又因素不相识,由人辗转介绍,才得会面,经交出三万多元,以资运用,开过会议,决定陈炯明以全部学生所运动的民团、绿林,专攻惠州,要我们全部专攻博罗,并由丘耀西等运炸弹前来相助。”罗老伯欢天喜地的说了一番,一面将丘耀西的一封亲笔信交出,拆阅信里的大意是说:“请此处放弃袭攻东莞的计划,专一担任往攻博罗,与惠州两地同时并举,呼应较易,使清兵有顾此失彼之虞,需要的炸弹,经由马育航同志允诺,妥为办理,决不有误,届时当必亲自依时送到,其他一切见面后妥商。”当下接阅此信,自念互相呼应虽易,声势亦较大,且不是孤单独斗。可是,博罗与东莞不同,此处乃惠州的咽喉,驻有很多巡防营,不能以只有数百县兵的东莞相比,苟非具有战斗力的部队,和敌人死力相拼,殊不易攻破。今公议已经决定,自不能独异,惟有勉为其难,吾人革命工作,哪有辞劳苦的理,只得另呕心血,再行通盘筹划,以完成自己的任务。

又见罗老伯嘴唇浮肿,问起来始知他在香港,因乘电车时失足随地,以致跌伤的,他以风烛残年,精神气力亏缺,尚且为大局奔走,劳苦不辞,殊堪敬重,真令吾辈负起革命责任的青年,过意不去,乃婉请他老人家暂且回去休养。

自得到这一重要的决定消息,心里一面是喜,一面是惧,因为演的是独角戏,为生平未曾经历过的陌生行动,稍一不慎,便贻误大局。试问是何等艰巨的任务?自己沉思默计,必要预先写出命令一般的信函,分别送去各乡,又要精密核计每一处乡村的远近,要他们依正时刻到指定地点会合,方不致误事。乃立即起稿,先列成一表,有数十处之多,即是要写数十封的信,而且信里又要详细分别声明,一看再看,自己一个确写不及,细心一想,怎能办得妥啊!时间又那么急迫,必须先行预备,如果再有延迟,又恐各乡接到讯息,没有充分的时间去筹备,又怎能做到全民同时起来革命?怀着恁般惶急的心情,偶然忆起这里有一位蒙馆先生,是个庸谨人物,立即偕罗老伯前往和他商量,请他乘夜帮助我们秘密写信,蒙馆先生公然视为是一件光荣的事,很为欢喜,一口应允。于是立即命人备办夜间食物,一面择出大半不关重要的信稿,逐件嘱咐他代写,必要到天亮时即行办妥,不可延误。

这时自己也小心挥写,将消夜的食品,分一部分送与蒙馆先生,直写到四处村鸡交啼,才呻出一口忧积疲劳的很长闷气,又再查点一过。然后往蒙馆先生处,谁知他已经写完,上床睡了,自不便扰他,只得回来休息。

不料躺到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合眼,自知是从来未曾掌握过全权的年青学子,那敢不谨慎从事?所以念念不忘,思潮起伏,顾此虑彼,心绪萦回,不能安睡。索性不眠,天才放亮,便先唤起罗老伯,催他洗漱,一同往蒙馆先生处,唤他起床交卷。

罗老伯先入去蒙馆先生房里,站在他床前呼唤,不知他们是说了甚话?只见罗老伯哈哈大笑,笑到弯腰一起一伏,那长胡须也飘张起来,不禁奇怪。等到蒙馆先生起床,伸出脑袋光着一双眼,我行近一见,也不觉大笑起来。蒙馆先生这时还是如在梦中,错愕着眯起两只眼睛问道:“你们为什么这般好笑?”原来他性情迂阔,不是轻于然诺的人,已应允代笔写信,十分谨慎。夜间执笔时凝神注意,将他消夜的食物,也摆在台上,有一小碟豉油,置在墨盒旁边,他一面写一面夹取食物,误向墨盒里蘸去,以为是豉油,蘸后便向嘴里送。吾人悬想他是这样做,已经不知几多次了,但不知他怎么会将嘴唇的墨,分染到两边面上以及鼻间,几乎连额头耳边满脸俱弄黑了,果然由非洲出生的一个张飞。当下和罗老伯笑过一回,叫他取面镜子来照,谁知乡间连镜子也没有一个,又那能知得到自己是个什么样的?我们连忙告知他,才忙着洗漱干净。蒙馆先生一面抹洗,一面很诚恳的说道:“我是学古人闻过则喜呢!”听他说出这话,明是一个书呆子,乃连忙向他安慰道:“这不能以过失论,只是偶然一时不慎的错误罢!”蒙馆先生很认真的答道:“这是不能见人的,还说不是有过吗?如果不是两位见告,自己那能知道?给学生们见了,传将出去,这里馆的事业,岂不是完了吗?”罗老伯接口道:“这是我们的不是,连累到你,请你体念大义的关系,大量包涵罢!”蒙馆先生急道:“这是我个人的错过,和你们全不相干,你们要分担这个不是处,越是增重我的过失!”我乃私对罗老伯道:

“这是一件极平凡的小事,他已恁般注重,我们也不应和他一般见识,再行提及了。”于是将他代写的信函取回,查看之下,写得尚属不错,细心逐一查对,然后取出早已预备自制的木刻“革命军司令印”一颗,逐封印上,拣出一部分信函,可以由罗老伯顺路送交的,嘱他回去时分别妥送。

乡间人的心理,不可不知,如果接有革命军的信,即视为全乡大有光荣的事,因此虽是小乡村,只有十枝八枝枪可以出队的,也不遗漏,仍以专函送去,以符唤起全民革命的行动,布置起义的工作,至此暂且告一段落。

 

 

第七十五段

女同志亲到乡间装炸弹;

新青年调和械斗竟成功。

 

闻得有两处乡村,连年械斗,旦夕相攻,死伤颇众,而且远近乡村,俱以同宗或友谊的名义,暗中聚集许多枪械帮斗,以致冤仇愈结愈深,怨恨亦越久越甚。诚以此种毫无意识的盲争,地方官又无法调解,久已置诸不理。乃挺身而出,冒险前去调停息争,初入去时,两处俱照例燃炮竹欢迎,于是分向两方演说:“我们的仇敌,乃是压迫吾人的政府所派出的官僚,我们的枪口不向害民的官僚发射,而向着自己的同胞,十分可耻。我们应明白大义,同心协力去消灭真正的敌人,不可再作盲争瞎斗,才能尽中华民族的责任。现在各处乡村,全都争着起兵,追随我们革命,驱除异族,何以你们仍为私仇而出死力,以向自己人争闲气?务请改变心肠以向大义!”当时说到声泪俱下,很为愤激,感动得两方耆老,心里折服,往返数次,调解他们从前的是非得失,一概不必再提,使之完全冰释,此后要永远言归于好。当下见和解的机会已成,但两方对立的阵势仍在,乃立即写了纸旗数张“和好息争”四字,和跟随出来的几个青年,各执纸旗,也不再向耆老们多说,立即擎起纸旗同向两方战斗的中间田土上,高呼两方同时即刻收队。两方的耆老这时尚不敢出来,只得各在乡里通知自己子弟,即时停火散队,械斗恶争,完全停止。于是自己发起,叫人买一口肥猪和酒菜,召两方耆老们出来,就在这处相见,摆下和头酒共饮。那无意识的积年盲争瞎斗,损失人命财产不知凡几,居然在此时此地,由一个革命青年的学生小子,以一番真诚努力,感动得言归于好。

和两方耆老在田段上共饮时,有一方提出愿负担这次的酒菜钱,谁知那方也争着要负担,两方俱不肯由中间人破费。当下见这情形,原是出于诚意,自不宜推却,以免又起无谓的争执,乃明说两方分担,耆老们齐声应允。我又乘机问道:“你们历年交战,乃是勇于私斗,但不知对于革命的公战,有没有勇气?”他们给这话一激,争说自己子弟们的勇敢,各自逞强一番,乃乘机约他们出队同攻博罗,各耆老俱喜欢允诺,两方皆声明筹划增加人力器械,听候调用。这时已完全把平日械斗的心情忘却,转向着革命方面来争雄,他们已明白大义,化干戈为玉帛,遂当面勉励一番,嘱咐他们会师地点及日期各等,然后起行渡江,以赶符合起义的时日。不意两方耆老青年们,纷来送行,携备鞭炮,一路行一路燃烧,直送到大江滨,乃向他们道谢一回,说声再会,然后登上过江小艇,连摆渡的艇夫,也不肯收受分文。得到地方人民表示出那么真诚恭敬,真令人兴奋到说不出话来,跟随出来的几个青年,也面现光辉喜色,同声赞美。

自问这次调解积年的械斗成功,对于地方人民,不无有些好处,算是吾侪革命青年,在社会上干出很不耻辱的一次小成绩。因为连月来遁迹乡间,联络交际,事务纷繁,顾此虑彼,心力交疲,未曾安睡过一夜,以致身体又黑又瘦,今在日间干过一件心中认为良好的事,精神得到极大安慰,这天晚上睡得比数月来未曾有过的甜熟,直到天光大白。

偕同自愿参加革命的四个青年,到达了博罗县境的苏村墟旁一个乡村,此处离县城不远,不敢过于张扬,由香港约定前来相助的同志,丘耀西、林激真,及能装配炸弹的女同志宋铭黄、梁定慧、麦庆莲等,已依时秘密到来这里相会。女同志中的梁定慧,是个十余岁的小妹妹,还拖着一条尺多长的短辫子在后面,闻说她姐姐是结志街实践女学校的校长,平时最热心帮助各同志,姐妹俱热衷革命,小妹妹且敢亲入内地,实是封建时期女权闭塞的明星,以视终日涂脂抹粉的小姐太太们,怎可同日而语。自个人入来内地一个长时间,终日奔波,消息隔断,一旦又得与各同志会面,而且丘耀西又来,更能帮助一臂之力,当下十分兴奋,忙命人置办酒菜,以便互商一切。席间据耀西谈及:“自我离开香港后,有湖南籍青年刘越在□□民国后囗囗囗囗囗囗,私自出来和革命中人联络,在我们的下环地方住了个多月,他愿负责叫清兵洪兆麟等反正,并担任营救被拿的革命同志黄忠汉等,虽不能立即释放,必能保全他们的生命。目下刘越已偕同邓铿等入去内地联络,所有那方面的一切,不必我们担心,只要专心注意博罗一处便是。”我道:“这里是特定为起兵的临时集合点,在目前并无兵力以为保障,各女同志装配炸弹,应别寻一处较为安定的地方,不如往响水洪门首领陈苏那里,较为妥当。”因请耀西带同各女同志前往,督令她们日夜赶工,以免误期,届时即交此处分配与各农民应用。散席后,又与耀西讨论出兵方法,决定由耀西在响水带一支兵,依时到博罗城北门外会合。一面紧急派人通知东江方面各学生,如要参加的,可依时到响水地面相会,林激真自愿随我在苏村办事。耀西随即乘夜带各人去了。

 

 

第七十六段

满洲将军,中途霹雳飞天去;

外洋志士,远道闻风动地来。

 

打发女同志们随耀西去响水后,所有起兵的一切大小事务,亦已分派有定,时间是把握在心中,所以此时及见安闲,有时候聊天。华侨林激真来此,乃初次见面,不免客气一些,认定他是个真正革命之母的华侨,已出钱又出力,更是难得,与那一味逞功道劳的全不相同。自问来乡间联络已久,以致近来消息,一无所知,因向激真问及香港与内地的革命情形。据他说出一重要的消息如下:“自温生才刺杀驻防广州将军孚琦之后,清廷已经丧胆,所有满洲亲贵,提起广东,无不惊心动魄,迭次简派亲贵来广州任驻防将军,莫不藉端推延,以致驻防广东的将军一缺,虚悬日久,惟地方重要,最后乃简派凤山前来。那凤山是亲贵中有名果敢的人物,平时口里不特不怕革命党,而且必要杀尽革命党,于是抱着一股雄心锐气南下。依照清朝历来旧例,将军莅任,一定登上天字码头,到接官亭与迎接的大小官员相见,然后去惠爱街的将军衙门莅任,这是几百年来的成例。”未登岸之前,左右向凤山进言:“广东革命党厉害,请易装改道登岸,免得吃亏!”凤山听了大怒道:“何物革命党,敢和本将军作对?正要观看那帮小孩子有甚本领,偏要依照朝廷定例登岸,才能表示尊严,教他们知道满洲大员的胆量!”于是不听左右的话,乘着大轿,有大队旗兵护卫,前遮后拥,喝道鸣锣,行人辟易,堂皇威武向仓前街而入。不料突听得大轿间轰隆一响,凤山将军向天飞去,连踪影也不见,只留下一个垫子在地面,孙行者打筋斗也比不上他。你道奇怪不奇怪!?激真一面笑着一面又说:“原来革命同志李沛基兄弟等,预在仓前街开设一间商店俟机行事,早在屋栋瓦面上,系着一颗满贮炸药水桶般大的铁壳炸弹,用木板平放,如果将系绳割断,则木板失了平衡,那炸弹便由斜面滚落街中,一经触地立即爆炸,因为在瓦面上,看不到街中,乃另以一人在远处望,等待将军轿到,即举手为号,果然不偏不倚,落正轿前爆炸,如愿成功。李沛基是个十多岁的聪明活泼小同志,和他几个机警有能的共事同志,完全无一个损伤。”激真说到此处,眉飞色舞,其喜可知。这一段炸凤山将军的故事,完全是林激真所述,其中详情,是不是如此,在内地的人们当然不知,而将军被炸,则是事实。吾人入内地工作已久,至今才知道香港同志,干出了那么惊人的革命事迹。

此时革命行动,正是密锣繁鼓声中,理应调兵遣将,忙个不了。林激真见得闲若无事,一味谈天,怀着很不自然的面情,表示出不敢相信有能力起兵的把握,忍不住发问道:“剑仇同志,你只有四个徒手青年相随,毕竟能不能举事呢?”听了这一问,心里免不了动起气来,见他带有一个护卫的人(名曾洪,是博罗人),负着一杆由外洋买来的新式无烟枪,又有一具三角型的德国出品最新式望远镜,不愧为一个很大架子的高贵人物,但以旁人的眼光看去,怕是中看不中吃的东西罢。细味他的话,很像曾出过金钱,便能任意支配一切的意思,不论何人何事,他也有权查问,加以干涉。不禁率口答道:“能不能举事,此时自己也不知,只是见一步做一步罢了,因为是个人单独干的,同志有无帮助也不要紧,如果有能举事,承不需要别人说句奖勉的话,抛到头上来做高帽子,即使不能举事,又谁有资格敢向这里来指责?”激真听了,沉默一回不敢再言,知是碰着钉子,一会儿,才接口道:“请不要见怪,兄弟在未来之前,听闻你在东江和三月二十九的革命动作,最是起劲,有特别能干的大名,知道你这时需要炸弹应用,故此和诸女同志等,特地冒险而来,助你成功,请原谅这一点为大局的热心”,当下听他说了,尚能知大体,默念自己不免一时过于冲撞,对于共事同志,不应这样奚落。因答道:“足下从千里远道亲身为来。以炸弹相助,实令吾人感激得很,因为有炸弹,敌人听了便心惊,我军见了更胆壮,有着那么的关系,实属要紧,足见你能注意这一点,是顾全大局的有心人物,不是拿出几个臭钱,便以为莫大功勋,藐视一切,要知人民今日贡献出金钱以为大局,也只是尽自己应有的责任。不要担心,自问虽是个无能的学生小子,敢说是实干苦干不肯落人褒贬的,到时便能明白啦!那时屈指计算时间,便嘱咐激真在此处暂且应付一切,独带两个青年往响水取炸弹,并察看那一方怎样筹备出兵的情形。及到了响水,见学堂里一部分同学黄颖孙、林树人、钟鹏飞及几个不知名的新生,并其他别处来的高小学生,俱应我们的通知,自由暗里依期出来参加。各同学以久未见面,俱笑问道:“怎么变了一个人面,平日翩翩风度,到那儿去了,吃苦太过吗?”不禁笑答道:“吃苦是吾人本份事,这时鼻腔子里还有一点气和列位同学相见,已是万幸,容貌尚保得住吗?”大家笑谈几句,连其他久别的情况及革命工作怎样,也不暇多问,因为时间急迫,只嘱各同学在此处帮助耀西起兵,不必再辛苦往别处,因恐此处人力不够,起兵误期。故此对各人声明,届时在战场上会合,再行相见。随即取赶先装好的炸弹,少数提出,雇人用大竹箩分担,及时速运,为预备分派起见,立即乘夜起程。洪门老领袖陈苏的弟弟陈五田,原是初见面的,闻得我在各处乡村往来奔走,过于疲劳吃苦,乃自动配备好他家的一匹马,很恭敬的借给我骑坐,各同志俱出来送行,耀西牵着那马,伸手在我肩上一拍道:“好弟弟,学习在平日,实用在今朝,努力啊!”我高答一声:“大家一致努力!”说完,便扳鞍上马,跟着几个挑担的便行,一路上风清月白,稍忘困顿。行了一程,经过一处山岭,忽和一帮武装人物相遇,远远大声喝问,乃急纵马向前答道:“我们是陈苏老伯处来的!”一语灵验,只听人丛里“哦”一声,各武装壮汉,便分列旁边,让开路任我们一行人直过。

 

 

第七十七段

议投降识透缓兵计;

求近利何知济远谋?

 

一行人由响水押运炸弹刚到苏村时,只见林激真由屋里鼓掌而出,嘻哈大笑道:“剑仇同志,好嘞!这次无须用兵,我已取得博罗了。”当即跳下马来,心里不禁又惊又奇。我们日夜经营、绞尽脑汁,化去不知多少精神气力,尚无一些把握,他从外洋方到,便说出已能得手的话,是何等神奇的事啊!激真说完,便挽我一齐入门。原来博罗城里暗中派出一个本地人,姓江名伯敬的乃是个留学生,特来向我们接洽投降。因为革命起义,酝酿已久,闹成为一件街知巷闻的消息,城里官僚以江伯敬是属于新人物一方面,故派他出来说项。此时我们还未曾起兵竖旗,亏他访查本地人,得知我们所在的地点,公然单独个人来到,他所提出的条件是:“革命军不去攻城,两不相侵,如果攻下惠州,博罗然后开城投降。”默念他们并不是投降,只是要我们缓兵,以遂日后的行动,当下激真听江伯敬所说,在旁边手舞足蹈,欢喜无限的插嘴道:“我已答应过他了,你道可喜不可喜?我们要马上通知响水,叫那方面也停止起兵。”当下听了心有感触,也随口大赞一番,对江代表道:“很好,这样无须流血,你造福地方上人民的功劳不少,但我们响水有一支兵,还不知道要停止,今派人马上带你去通知,也叫那里按兵不动,以便合作”。江伯敬很欢喜的问道:“那是最好啦,但我去响水后,不必又再来此处,回去城里凭什么证据复命?”我道:“他们已没有证据来,我们自不必有证据去,但为你便利起见,当写字条交你为证好了。”随写出一纸:“革命司令黄剑仇,欢迎投降,完全负责保护全博罗军民人等的生命财产。”盖上大印,交江代表收了。乃另写一密信与耀西,大意是说:“博罗城里派一个江伯敬出来说降,此人我们以前完全不识。他来议降,分明是缓兵之计,我们应视他为王孙雄,务要一心一意专理自己的一切,依照我们商定计划进行,幸勿因请降一节,变迁意志,懈惰自己军心。林激真竟公然应允,先自宣扬起来,实是我们未竖起义旗之前的一件绝大忌讳,足见他是没有读过经传的人,怎能知得提鼓援抱以对使者来充分把握时机的秘奥?看起来城里或者是文降武不降,正可将计就计,请当面对君安慰一番,许其等候我军攻下惠州,然后开城投降,以懈其守卫的心,则我们所定的计划,更易收功。兵不厌诈,想兄比我更加明白啦。”

给耀西的信,内里有“照商定计划进行”一句,系我们秘密定下无人能知的,后来因情势骤变,以致不能实现,但亦应补注明白,才得知内里而不致缺漏,以检讨吾人后来的行动对不对。兹不厌求详,述出如下:“此计划本定我军主力向北门进攻,先由我率千余人,带备爬城竹梯冲锋,后军则由耀西与各同学配定千余人等候,初次如不得手,即从刺斜里退回后方整理,预备队立即照前挺进冲锋,一面又继续组织冲锋部队,轮番冲进,如海浪波涛,不断涌进,则敌弹愈中,军心愈惊,必能攻破,毫无疑义。因我们认定自己的兵,若连续数天急攻不下,自己便会败下阵来,所以定出限期急攻的计划。”

我们深信这计划必能得手,不料后来因我个人临时病晕,以致无计划的胡乱进攻,果然不出吾人所料,成了定形的相持,顿兵坚城之下,为我军的大忌,无形中造成敌兵的便利。因为各乡村的农民,彼此不相统属,耀西也明我军弱点所在,但是指挥不来。在后终于累我在狭窄地带,受到大伤亡,始克攻入城中,险些丧命,看后面各段便知,因在此先行点明,以免遗漏。

书归正传,自打发携密信带那来议投降的人去后,林激真便催我马上通知各乡,暂停起兵,以实践其等候攻下惠州,然后接受投降的诺言。响水方面,本来不必通知的,只因林激真当来议投降人的面前催迫,必须叫他们按兵不动,当下又不便推却,故迫不得已,派人带江代表前去,而暗中发信与耀西,这是有一段苦心的。谁知他此时又催迫通知各乡停止起兵,不禁心里好笑,乃明白反问道:“激真同志,你和我俱不是知兵的人,但不能太过天真,譬如宣统小子,要我们不干革命工作,他便退回满洲老家去,你也信么?这是两方交兵的行动,正要勾心斗角,见机操奇,比不同持筹握算,打得蛮天价响的如意算盘做买卖,可以不劳而获到利益的,你们在外洋奔走革命,坐着来打听风声,怎知我们在内地行动的艰难,长年累月,吃苦吞辛,不顾死生,临危涉险,提心吊胆,日夜经营,才得到足以操纵敌情的一个机会,实在是不容易的啊!怎可给敌人一句话,便信以为真,而完全推翻自己的一切呢!”随又接着老实说:“倘我们一旦驱兵临他城下,那时敌人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不能守则逃,不能逃则降,不能降则自杀。那有听敌人的命令,先自按兵不动,任他停留长智,迁延时日来等候的道理?他若真心归降,即刻便降,不降便打,无用多说,这即是我们革命的诺言。”激真听了,十分不服气,喋喋驳论,闹个不休。

那是关系革命全局的成败,又怎能曲意顺从的呢?明知他心里不服气,但也奈何不来。惟抚衷自问,同事不能同心,在行动上不能不顾虑到潜伏着的意外阻挠,如果任由其误了大局之后,才把那错处向别人身上推,何苦来不在事前去克服这一点害处?然而要扫除这点无形潜在的可怕,惟有“礼人不答反其敬”的老教条,或能挽救于万一,只有反复譬喻,甚至低心下气去向人解释。

自问在革命行动过程中,遇着这种阻碍的不悦意情形,实在受得太多了!默念虽曾多看几本线装书,对于争权夺利的社会里,很难应付得来的,因此拿定主意,不怕坏人憎恨,只要正人同情,兼且自知年轻,经历未免太少,而责任心重,不肯下于人,免不了锋芒太露,往往出言指责,直刺入人们心坎中,令人无从躲避,万分难过。如对方是个明理的人,终能了解,而笃信自己的主张,从而深相交结,所以由此交好的朋友,并不是少,而且交情永久存在。无如社会上逞能固执的人,总是不肯承认过失,反而心存嫉忌,乘隙阻挠,故意反对,这种社会人情无形中潜在着的微妙矛盾处,我们干革命工作,最难克服。在无可奈何中,不如奋起勇气,翻转来当作是自己的短处,从中设法调解,求其对于大局不至误事,不妨委曲求全。即如这次敌来议降,自信并不是没理由强要固执已见,前后事势论列起来,当必为公正的人们所同情,断不至附和林激真那容易收功的偏见。然而对于这么的处境,又该怎么来处置?强要他信服吗?不!不!我的长兄教我要记得一忍字,此际是提出来应用得着的,只有隐忍低心下气去调解,一而再,再而三,继续下去也只有隐忍,绝对不能使气,务要对方迁就到自己所主张这一方面来,才不致误及大局,此中苦处,真个难以再述下去。

近以奔波过甚,吃苦不消,夜里受了寒风冷露,兼以睡眠不足,以致全身筋骨剧痛起来,愈痛愈甚,极难抵受,咬紧牙龈来抵当,寝食俱废,辗转床上。乡间又无药物医治,直捱到约定出发的时候,剧痛仍然不止。林激真很似思疑到有意借病来推卸责任,以作起兵不成的预备籍口。这时虽在病中也能测出他的心事,唉!热血满腔以干革命工作,乃含冤负屈至于如此,诚是有生以来不可忘却的苦闷,记述到此处,忆起当下情形,免不了搁笔长叹一声,“噫!”

 

 

第七十八段

挥军出发,当场晕倒病魔缠;

左右扶持,忍痛深宵临战阵!

 

费了长时间的工作,吃过无数苦头,期望的日子,经已来到,不图正在此时,竟至风湿骨痛大病起来,真个令人短气。直到十四日的晚上,仍是筋骨剧痛,怎好啊?这是万不能不亲身带队出发的,并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代替我的身份和地位,不论剧痛到怎样,也不能推诿,到半夜时,所约的农民队伍,已在月明之下,分途接续而至,依正指定时刻到来集合,这情形怎处置啊?无可奈何,只有咬紧牙龈抵受痛苦,起来分发他们,逐个部份分别指示,叫各乡首领向城北或城西进攻,当分发炸弹给各首领时,感觉呼吸很不自然,必要停息一刻,待到气顺,才能说得话出口。林激真见了各乡革命农民的队伍,个个雄纠纠听命,静候指示,尊敬万分,他也走来帮助分给炸弹,不知他心里怀着甚么?一时对着当众发话道:

“剑仇同志,现在你病得太辛苦,那能出战,不如暂且休养,将那匹马借给我骑去攻城好啦!”当下虽然筋骨疼痛,全身不自在,心里是清醒而且雄壮的,听他当众人面前说出这一番话,已经猜出他的心理,是要骑了这匹马,跟大队前去博罗,无形中成为最高级指挥上官,便可威威风风接受敌人的投降。他已然如此,自不便又当面拒绝,免得再生枝节,令他又含着不快的心情,增加不悦意以相对。乃直白答道:“你的望远镜借给我,这匹马便借给你,互相调换好不好?”激真巴不得一声便应允了,于是彼此交换,即时互易。照事实论起来,彼此同在一条阵线,我如不能去要借马出发,是理所当然。何况是带病出征,即他人有马,不用说也要借与负病的人骑坐,岂有病的反要步行吗?这是任他怎样说,也是说不通的一回事。

这时各乡队伍,乘着明月当天,一帮一帮尚接续而至。此种未经训练过的自由兵,并不能用威迫的军令去部勒,吾人只有以大义的高帽子,戴在他们头上,以为约束。最能控制使他们就范的,完全靠他们自己乡里的头领,平时的信仰与声望。吩咐他们怎样出发,头领一行,跟着便去,即使孙子生在今日,也不外如是。但此时最麻烦的,是要向每一队的头领指示,详细告诫一番,才能放得心下;至于远道不必由这里经过的,已在信里详细指定他们,依正时刻到一定地点会合。响水一路,则由耀西统率一支绿林与农民混合的部队,订定在北门外会师,此一路不须担心,因他是知兵的人,在军队里学习过许多时,比较更加精细,且有一班学生相助,决不致误。

在连夜不眠力忍疼痛之下,去分发各队伍先后出发,雄纠纠的一队一队相继行去,这时身体已感到万分疲困,陡觉脑袋太不舒服,气也急促了,一时间眼前在明月光辉中,似有满天星斗,走来走去,翻翻转在面前乱闪,见有一团黑气,在当前阻住,看人不见。这时身上没有一些气力,冷汗满头,呼吸一度度紧促起来,透不过气,自然而然低垂了头,站立不敢动,心里想说话,也没有气力,要吐又吐不出,一时入了昏迷状态。当下似觉旁边有人急急抱着我,一阵之间,便完全失去了知觉。记到这里,免不了长叹一声,苦啊!当此正是最紧要的关头,无端发生这出人意料之外的事,军队又已经出发去了,怎么好喇?真个要死也不许你死的,此时又晕了过去,完全不知人事,一直到了天亮,才慢慢的苏醒,身已躺在一大厅中的木板床上,几个跟随出来的青年,都伴在床边,见我醒了,皆大喜悦,那时我张开眼看去,见满屋里俱是负有枪械的人,以为他们是昨夜后到的队伍,未曾经我指示,要出发往那一处战斗的乡兵,特留在这里等候,领到吩示,然后出队。问起来,始知这一班有枪人物是博罗县衙门的队兵,市人称为头门勇的。原来带头门勇的队长苏廷彪,是此处人民,苏曾受过运动,当时耀西也曾说过。因是吃着官场饭的人,我们不敢信他是真心,所以没有注意。谁知苏廷彪一听闻我军攻城,立即带了全队退出,在路途中脱去县里的号衣,以表示已不是清兵,免致误会,便一直回到自己的乡里。这时我正卧病在床,苏廷彪原本彼此全不相识,见我醒了,乃走到床边坐下,问过病状,便谈到博罗情形。据苏言:“革命军已将博罗城围得水泄不通,攻城的消息,也不断传来,两方仍是混战,未曾攻破。”当下听了,默念这次的失败,完全是因自己一病所牵累,以致耀西孤掌难鸣,呼应不灵,不能照商定的计划做去,相持日久,正是我军的致命伤,想到这里,恨不能奋翼飞去。乃勉强起来试行几步,喝了些茶水,但完全不想吃东西。决定无论怎么的辛苦,怎么剧痛,必要忍着疼痛带病出征。如果此时不去,必然失败,不但辜负了同志们远道来助的一场热心,各乡损失也必大,这罪过当然完全落在我个人身上,倘若带病都能到去,虽失败受人指责,也甘心一些,且可表明自己心迹,又念苏廷彪带了全队县勇出来,不敢做个里应外合,他只保存自己实力可知,此时要他随我去进攻,未必得他顺利答应。乃叫他分四枝枪给跟随出来的人应用,苏廷彪一听,吃了一大惊道:“呀!你病到那么辛苦,刚刚苏醒,哪可以打仗的?又没有马骑,怎能去得到?如果定要去的话,我当然如命送上枪械。”当时以他慨然应允,尚属热心顾全大局的人物,随即答道:“一定要去,若得在战场上看过,不是战死是病死也要去!”苏听了,连忙拣出四枝较好的九响,配足枪弹,交与跟随我的人应用。可恨这时筋骨疼痛,正在加剧,站起来试走几步,两腿又太无力,行动摇摆不定,只得再躺回床上休息,他们给一些粥水来吃,喝了两口,再也吞不下去,过了一时,已经入夜,这一天心急的忧郁情形,万分不好过,一个人处在病痛愁苦中,才知没有病痛时的好处,这回遭遇,感觉得这话十分对。前方又有人回来报道:“战情仍然相持,城里居高临下,囗网极密,我军已不能进,城里也不敢出。”我听了,呻一口气,忍着痛立即站起来,叫他们左右扶着两臂,举步即行。鼓起雄心走了一程,两腿发软,全身无力,疼痛尤甚,迫得坐在路边暂息。过了一刻,又叫他们左右扶持再行起程。这时正是十五夜,明月当天,如同白昼,行路十分方便,靠着左右缓步走了一回,不料心中又欲呕吐,只得再坐在路旁休息。

在路旁坐下一时,幸得清风拂面吹来,呼吸了新鲜空气,虽疼痛未止,身心已舒畅了许多,不复见要呕吐,于是又再起行,这样一息一行,已不知有几多十次。惟意气奔腾,心里想一脚便踏到去。无奈身体太过无力,筋骨又痛,只得走过了一程,又息一刻,再走一程,又再休息,吃着这样的痛苦而行,大概在革命战斗所受的凄惨,对于任何同志们比较起来,无过我这一次的艰难苦楚了。此处由起点与博罗城相距,全程是三十华里,急行军跑步,一小时多便可到达。以抱病忍痛的身躯,做蜗牛式前进,当然迟缓莫比,由人左右扶持着一步步行去,虽不能快也算是小进步,尚幸多吸新鲜空气,已无须再在路旁坐下休息了。

此时我们缓缓而行,在路上不时遇有送茶饭的男女,便向他们探问前方消息,而遥远间歇的枪声,也有时听到,想在夜间亦无紧张的战斗。此间的北门外较有回旋战斗的空场,已指令大队麇集于此,目下路途虽略远一些,亦应先行到去,方能明白全盘的战局。乃绕道弯行直至天色大亮,始能到达北门外,枪声亦略密了,虽不能跑步而往,但凭着左右扶持之力,脚步也急了,一时心雄气壮起来,直向枪声较多的地方踏去。

 

 

第七十九段

战场医病无需药;

箪食壶浆有义民。

 

在北门外的树林里,寻到丘耀西、林树人、黄颖孙和一班参加战斗的学生。他们远见我有人一左一右扶着双臂,一步步踯躅而行,一窝蜂走来身旁,争着问道:“是伤了何处,在哪里伤的?”给他们一问,不禁惭愧回道:“不是受伤,乃因一时骨痛病发,以致不能出队。对不起,这次追随列位同志不上,万分羞愧,到此时才忍着痛到来哩!”又见各同志俱目无光采,形容疲惫,知他们日夜战斗,未曾休息。询问起来,始知昨天向敌开始攻击,时进时退之下,有几个学生,至今不知下落。林激真听得前方枪声一响,即时弃了坐马,跟着他的护卫兵飞遁!踪影也见不到。至于目前战况,除南门临近大江外,其余俱为我军所包围,只互相远轰,并无大进大退的变化。

这时战情已经查问明白,自己十分抱歉,完全因临时一病,不能照原定计划进攻,以致胡乱战斗,遂成了无指挥的自由民军纷乱状态,正是我们所忧虑相持不下的情形,此情此景,亦不敢抱怨别人,只恨自己不争气,惟有见机再行设法挽救这个危局。可惜平时说嘴逞能又是热烈般的学生人物,到了一经实地试验,不特无能振作,没法换救,反至惊相逃遁,不见踪影,殊属令人慨叹。

查我军虽有伤亡,尚属不多,而锐气仍然旺盛,我也听到互击的枪声,顿时心雄气壮起来,乃拔出指挥刀,邀在场各同志缓缓地步出战场,一面较准远镜,先查看我军各处的火线,再向城中看去,见城中的的葫芦岭敌人,排枪发射,颇有秩序,不知何处暗中伏有敌兵,放出枪弹,由地面铲过,泥土冲起,有如一直线,一条一条不断射来,令人看了很是可怕,怪不得没有革命决心的人,一见发惊,精乖的便跑开了,这是自由队伍当然必有的特质,无庸怪异。

我军完全伏在地面上,向敌对击,全火线弯曲振开很长,中有一个为敌弹击中,在地上辗转打滚,附近的看见,一时惊骇,有后退模样。当下见情形紧急,不禁大声阻喝,举起指挥刀,急趋步向前拦阻,不准退后,反下令向前再进,以免他们看见受伤打滚的,发生惊恐,倘任由他们自退,不难全线崩溃下去,因邀同来各人,帮着去迫各战士向前。那时不断在火线上跑来跑去,完全忘却骨痛,大声吆喝,举起指挥刀向卧地射击的屁股拍落,高喝前进!他们耽起头一看,不敢违抗,连忙屈起身,弯着腰又闪缩着向前爬,另觅地藏身对敌射击。这次出到火线上督战,高声呼喝,奔前走后,出过无数大汗,忘却身中有病,竟将筋骨剧痛不用药物治好了。

此时不特毫无疼痛,而且精神焕发,又吸着清晨的新鲜空气,更加畅快,忘却一切痛苦,握着指挥刀,全副精神注意在战场上,带同各人去巡察延长的火线,那阵线上的战士,见我们一行人到来巡查,军心也顿时壮盛起来,有的高声大呼,以示欢迎,这是未经训练的自由兵,免不了的自然而然举动,我们自不便去干预,致打击他们的兴趣。一行人又巡到一处,陡然之间,敌兵向我们密集猛射,一排排的枪弹声,啡啡唧唧,相继而至。倒是丘耀西较有战斗见识,立即如倒大树一般,急忙卧在地下,当时看了不免一惊,以为他是被敌弹击中,谁知他卧在地下,大声向各人高呼:“卧下来呀!快快卧下!”各人听了也纷纷卧下,独林树人和我仍然站立。这时敌人已密集猛射,各各快放,打到我们的兵士不敢抬头,散兵线上伏着的战士,只间中还枪对击,敌人啡啡唧唧的弹声,越来越密,如下雨一般,打在一个大石上面“嘞,嘞”地乱响,林树人偶然大腿上中了一弹,他伸手一摸,满掌俱是鲜血,仍然毫不惊怕,一似闲常一般。此时见情形十分紧张,叫他快快卧下,那知他不但不卧下,且笑口从容道:“怕什么?你的远镜给我观看好么?”因我正擎着远镜瞧看葫芦岭,听了不禁着急道:“看啊!敌弹来的太密,快要卧下去避一避!不要这样逞英雄。”他笑一笑反驳道:“怎么你又不卧下?”听了这句,自己也无话可说。知他是有决定性的革命志气,比其他听了枪声即飞跑先逃的,绝对不同,十分令人佩服,他的年纪比我小,因对他道:“好弟弟,亲爱的同志,你真令人欣敬······”话尚未完,只见林树人急步走去后面大声吆喝:“快快将那大旗移去!”原来不知是那一部份的农民队伍,见我们一行人巡到此处,把一面大旗插起,迎着晨风飘舞,敌军远见,便向大旗处密集猛射,经林树人叱令移去后,转瞬之间,果然弹声完全停止。卧下的人才纷纷起来,俱说林树人机警,如果不将那大旗移去,必有伤亡,又见他所穿的是学堂里操衣,已流血染满了一边裤褪,因劝他先回去后方休息,他竟不肯,各人再三婉劝,始终不听,仍然跛着蹒跚跟随各人同行,只得任由他。

敌兵所用的全是五响无烟枪,快捷犀利,射程又远,我军所用的单九响,是民间最普通的器械,钝拙异常,每发一枪,浓烟笼罩,声震半天,真个壮胆有余,杀敌不足。默念如此相持,即战至明年今日,也无从进步,正是未出发之前我们所谈论的最可怕情势,须知我军原是混合的农民,正所谓乌合之众,若过三几天之后,仍不能凭一股锐气以攻破城池,再衰三竭之下,时间稍久,自己内部也必然解体,私自逃散。万一敌人有援兵来到,则风声震怖,恐怕再无一个人出力抵抗的了,兵法所谓知已知彼,吾人认为知已,更是用兵的第一要着。

此处北门外虽有宽大的战场,我军无新式战斗利器,则出奇突袭,更难施展,白日里尤不得硬拼,敌兵现在已注重于此,若此时仍在这个重点集队冲锋,伤亡必大。自己知自己的兵,必不能打硬仗,一经败下阵来,锐气丧尽,更难振作。不如等到夜间,再和各人妥商,以执行原定的计划,还不是迟。现在看清楚此中情势,我们的战斗固然幼稚,但清兵比我们更幼稚,枪械我们虽多也无用,完全处在下风,但锐气则比敌人强得多,自应把握着这一点干去。不如且去西门察看一回,见机行事,乃嘱咐耀西在此处支持,自己邀得十多人同行,林树人也跛着跟来,此次已明白他的个性,是不甘落后的革命青年,只得扶着他一面行一面对他道:“老弟,你的革命精神,比欧阳俊持菜刀去攻督衙,更为热烈。且腿部受伤,仍要同来,大有古人里创再战之风,可欣可敬。倘青年们个个如此,民族复兴的大业,是不难的。”林树人听了,欢喜非常道:“我在学堂里听到是你担任攻博罗,所以别处也不去,宁愿多走一些路途,决定来这里跟你共事,这次见你负病也出来,可见我的认识是不错啦!”众人一路行去打一个大转弯,路上见到很多乡民,已在树林下摆列粥饭茶水,真是书里所说的箪食壶浆,见于今日了,有三两个战士急忙着吃过粥饭,快步又回去前线。我们一行人走去,到了一处较为宽阔的地方,摆列的食物更多,也有小孩子出来送食物,内里几个村首蛾眉,笑面对我们欢迎道:“列位先生们辛苦啊!要吃些东西么?”同行各人听了,已纷纷拣着有石便坐下,我扶伴着林树人也停了步,暂且休息,坐下吃了一碗粥,给她们的钱也不肯接受,这时感觉得博罗的人民,表示出那明大义以对大局的精神,实在难得。又见林树人行了一程路,仍然有血流出,解开那伤口一看,原是大腿给枪弹穿过了,两便小小的伤口俱有血溢出,乃劝他道:“你一定要休息,如果必要出战的话,已知你是个带队冲锋的好手,请回后方包扎好,不再出血,待筹划有定,是少不了请你出来督战的,我们务必破了城为止。”几个乡村姑娘在旁听见,便插口道:“好啊!就请到我们村里去!”又有个争着道:“我们家里有地方,去我家里好啦!”她们纷纷争说欢迎,林树人道:“多谢姐姐妹妹们关照,我自有后方休息的所在,不敢搅扰。”我见此情形,乘着接口道:“好了!敬请各位亲爱的姐妹们,扶持这个小弟弟回后方去,感激!感激!”当下交代已妥,心中免不了大大喜悦,已无须记挂着林树人了,乃对众人道:“各位在后方帮助革命的力量,实在伟大无比,表现出行动来鼓励,好比向我们革命青年注射下勇敢兴奋剂,贡献了壮胆决心丸,我们有一万枪出到前敌,你们便相等有一万枪的力量在后方来帮助。好了!今天我们给人民认识清楚,是□民罚罪之师了!吾辈革命青年,有的是正义浩气,磅礴的热血,甘心愿意贡献出来,摆着你们人民百姓的面前,誓不退悔,前进,进!进!”这一番热情的说话,感动得乡民和我们同来的几个,起了很大的刺激,骚动一时,有的几乎要流出泪来,自己心里也非常欣慰。

一行人又再起行,向着西门行去,在路上心里不觉诧异,何以西边全方面听不到一声枪响,完全静寂下来呢?莫非我军已经退去?因为这一方面并没有派定负责指挥的人,他们自由退散,亦有可能。等到我们将近到达时,却见我军麇集在一条街的内面,已不前进攻击,也不退后逃走,很似闲无所事的在那里乘凉聊天,蹲的、坐的、卧的、站立的,分群而处。人丛里走出一个汉子,推开众人,急急钻身出来,手上擎着绘有八卦粘着神符的小旗,向我们走来,睁开一双疲倦的眼睛,迎着我面,伸出手指一点,同时发出一极欢喜的长声:“啊!你来了,我的胆壮起来啦!”当下把眼一认,心中不觉又惊又奇。原来那人是博罗城里的一名秀才,姓王名寿南,在当地颇负盛名,从前我几次到博罗干革命工作,因他有满清功名,每避开他不令知觉,并不是平时熟习的朋友。哪知这次起兵,他也带了一班同宗兄弟,加入会战,不知他的宗族兄弟,是不是由我发信招来,此时也不知,但亦不必理了。当下因问他:“何以不战不退又不守,是何缘故?”寿南忙摆手道:“不要高声,我们日夜交战,过于困倦,且在这处偷偷地休息。对正这处街尾,有大丛竹树遮蔽,横过小涌有一度石桥,过石桥转弯沿着小涌行去,曲折旋转,才能到达城边,以故行去则相当远,城墙则近在眼前,敌兵在城上居高临下,要小心在意。”听他说罢便对街行入,两旁蹲坐的,见有一个拖着指挥刀,一行人跟随入街,忙着纷纷站起来,有几个以前似曾见过很是面熟的,走拢前来,他们圈子阵般围着我,可惜全不记得他们的名姓,及何处乡村头目,内里独认出一个,忆起他唤做龚囗彬,是东江下游的乡人,当下他们齐声问道:“有没有子弹发给?我们的枪弹打完了!”有的说完,便挺起肚子请人观看,果然只有几粒在弹带上便。这班没有子弹的乡人,分明是勇敢的战士,放眼再看其他的身上,也多有存着,因答道:“不要着急,要补充枪弹,待我们巡察过再说。”

 

 

第八十段

急计一施,枪弹满街心顿壮。

挥刀叱咤,雄兵群集气如虹!

 

巡行到街的尽头处,有一大丛竹树,果见石桥一度,架小涌横过对面,那边静悄悄不见一人,和这边挤迫多人的,有一冷一热之分,正欲明白此中情况,乃举步踏上石桥,即有人在后面大声阻止说:“过回呀!城上是看得见的。听了这话,因挥手约各人退后,独自迈步而过,城上清兵果然放了几枪。我过桥到了那边之后,见有一间神庙,此处本是最好藏身的所在,但神庙前的草地上,摊着几个尸体,横七竖八的摆列着,想是昨天战死,拖来此处暂放的,因此各人也不到这一边。

在庙角向城望去,清兵已伸出许多枪口在雉堞外,指正石桥。明知过桥回去,势必受到定向的排枪射击,与来时不同,危险性较大!索性走去庙旁的树丛下,瞧看道路,总看不见城门在何处。乃一只手握定刀鞘,一只手托定悬在胸前的望远镜,弯身飞跑而过,敌兵排枪齐发时,我已经一瞬间跑过去了。街内的人听到枪声,有的连忙卧在地下,有的仓忙退后,纷乱了一阵,才定下来。这种全没有训练过的自由民兵,谁也无法部署与控制,他们喜欢打就打,不喜欢便自由跑去,回到家中睡觉,谁也不能奈何他。但是如有方法鼓起他们的勇气,做出同进退同死生的榜样给他们看,未尝不可以一战。默念我们的战众,疲惫到这样,想来清兵或比我们更甚,何以见得呢?自昨日围攻以来,他们只是关着城门死守,不敢出城一步向我军袭击,显见得清兵疲敝无力,完全怀着惊恐心理,专一死守以等待救兵来解围。

至于我军虽是疲敝,但锐气旺盛,目前没有继续猛攻,乃因勇敢的民兵,枪弹几乎完全打尽的缘故。倘我有子弹发给与他们,便能鼓起他们的勇气了。可是我们又怎能有枪弹来发给?即使带便有制造子弹的工人与物料,也是来不及的,岂不是空想!岂不是妄念?敢请看到这处的人们,且不要看下去,停来自己想一想,练习自己的见识,怎能寻出枪弹来应用?要知吾人并不是小说里所称能掐指一算的什么神化异人,只是个平凡的普通人物,在这急不容缓的当中,要寻求挽救的方法,想来想去,也只是落空。岂真是小说里所称有天神菩,急急忙忙出来帮助吗?要知我们乃脚踏实地以干革命工作的,处于山穷水尽的时候,仍非侥幸所能得到绝处逢生的地位,必须运用脑以寻求方法,才能合于科学的道理。所以翻遍革命字典,也找不到一个绝字,是全靠干革命工作的人们,从无办法中寻出办法,把这个绝字一笔涂去,使它不再见于革命字典里面。

这时各人纷纷要求发枪弹,已然没法应付,难道就这样罢手,叫他们回去不成?岂不是造出一个绝字在革命字典里吗?不要担忧,这时心里是早有主见的,处此似乎完全绝了希望的紧急关头,触景生情,随机应变,自问虽是愚昧,敢说句也不至落在他人之后。

这时带一行人在街上踱,边踱边想,灵机一触,忽然计上心来,低声吩咐跟随同来的人,要大家照样跟着做去,振作起精神来,不可松懈,切莫提出不同的意见,又在横边参加入来。随即站立街心,拔出指挥刀,响一声短哨子,高呼一声:“听令!你们敢去打冲锋的,站立左边,以便补给枪弹,不去打冲冲锋的,站在右边候令。”当下各人听到哨子声响,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立即静寂下来,一面侧耳倾听,随即大感兴奋,纷纷向左右两边站立。一时站在左边候发子弹的约有三二百名,其余俱站在右边,一直站到街口,街外还有许多。我随即分派两枝枪站立街外把守,吩咐他们不许一个离开站立地点。登时拔出指挥刀挂在臂上,威风凛凛,向右边站立身上子弹多的,伸手抽出,弃于地上。该人初时尚将身扭摆,不允拔取,但又不敢怎样反抗,也不敢走开,口里只说:“子弹是自己带来的。”我高声叱道:“目下大敌当前,大家俱有生死关系,已不打冲锋,要多弹何用?现时暂借,容后补回。”该人无话可以回答,只得呆呆站立,挺着肚子任由急急拔取。同来各人,也照样拣身上子弹多的,一颗颗急速拔出,乱抽乱弃在地上,我又握着指挥刀,往来巡视,督令各人抽取子弹,因此更没一个敢出声反抗。无移时取得满街俱是枪弹,当下站正街中,看他们拔取枪弹完毕,才向站立左便的说:“你们自己择取合用的枪弹!”各人遂纷纷拾取,插入自己的弹带上,不一时拾取已毕,仍叫他们不要离开,在原站处听候。这时向街前后一望,心里想寻一个会吹喇叭的同学,曾在响水见他带有洋喇叭出来,平时在学堂里吹得很不错,谁知望来望去,他的踪影也看不见。只有一个矮子大眼儿在,手上携着洋喇叭,(他是低班生,身材短小,两眼特大,生成一个老人形状,给同学们起他一个花号,唤做“阿拉伯”,反将他的真名完全忘了。)因唤这个矮子同学前来吩咐道:“好同志,请你预备,当我军进攻时,即向城方吹起冲锋号,以壮军心,不要理我们是进是退,或胜仗败仗,切勿中途停止。”又向站立右边不去打冲锋的说:“列位就在原站立的地点,不可移动,一听到号音响起,必要大声呐喊,以助声威,随着号声,不得停止。”并叫人通知站在街外的人,一体知道,此时吩咐已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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