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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鉴(连载九)
作者:梁镜球    来源:    日期:2015-10-17 22:35:13

 

第五十七段

温哨官,阵前误会身先丧;

参战士,变服离开混乱场!

 

上段述的那巨汉,你道是谁?如果日后不是那巨汉由官中发表出来的真确经过情节,恐怕始终也没人知道这一回事实。原来他不是别人,正是满清皇朝重悬赏格,要缉捕的那个大名鼎鼎革匪首领,姓黄名兴表字克强的一位革命同志。当他和一班青年志士攻进督衙后,撒下火种而出,到东辕门口,正遇着清水师提督李准派出援兵,林时同志一见,即挺身而前对清兵高叫:“不要同种相残,请即参加革命!”清兵竟发枪,林时当场殉难,黄兴也同时伤手。于是众同志哗然大愤,杀声震天,猛烈向清兵还击,所有由督衙陆续走出,及他处机关赶来参战的同志,相继加入猛射,清兵应声倒地的很多,然后仓忙扶了受伤兵弁,狼狈溃退。因此革命战友分为两队,一队转出莲塘街,北向观音山,一队转向双门底,南出大南门。

黄兴等南行至双门底时,正遇巡防营哨弁温带洪,奉命入城保护水师行营。温带洪(嘉应州人,虎门陆军生,说客话的,是经手加盟人李肖民同乡。)本与革命同志姚雨平、陈竞存等早有联络,参加革命很是热心,此时奉命入城,正欲于中取事。先曾与各哨同志范秀山(惠阳人)、陈辅臣(博罗人)、罗灿(顺德人)等商定,入去时发动,即挂起白巾为号,共擒李准,温乃率队先行,陈辅臣等押后。

当时温率着大队清兵快步入城,声势涌,到双门底时,见挂有白巾的党人,温即挺前发话,谁知党人见是清兵,又未见挂起号带,更兼外省同志,多不懂粤语,又鉴于刚才林时在督衙前之死,因此误会,不由分说,先发枪射击,温带洪及前头队兵,相继倒地,互击一时,方声洞同志亦以阵亡。

黄兴以此时清兵过众,各战友又分途散去,独自一人,迫得破门入去“广东文明书局”暂避,此际街上行人绝迹,清兵亦连忙完全退去。但城外西关一带,人们并不知城内的纷乱,酒楼茶馆,仍然笙歌如故。当下黄兴在书局内改了装,问明大南门未曾关闭,乃直出城外到长堤,雇一小艇过海,登上河南地面。

到达河南,这时与战争地点隔了一河,地方安定如常,人民往来自如。仍不知对面隔河的乱事,黄兴到了此时,心神亦安定了下来,但不识路途,正在街上踱步的时候,刚巧为女同志庄汉翘的小弟弟庄六,在街旁瞥见(庄六是个很聪明活泼的革命小同志,我人俱唤他做“六仔”,忘却了他的真名,因他最肯奔走,跟着汉翘姐姐,往来各处机关极多,故对于各主要人物,无不认识,这次革命演出工作能力,朗读异常良好。)当下认出穿长衫戴帽子而大摇大摆的正是黄兴,乃追近厮见。随即带他到溪峡近海幢寺的徐忠汉女同志所主持机关里去。数天后才化装同出香港,入医院留医。

黄兴在医院留医时,曾以左手写出一信来,指责此次不及同时出战以致误事的同志,信里大骂各部的负责人,这信经同志刘芷芬交我看过,此是后话。实际说来,这一次的惨败,不必指责任何一个同志;因为凡事成功,则百过皆无,若遭失败,又势必互相指责,这是事理的常情。当日怕宋襄若非兵败,谁也称他为仁义之师,倘韩信背水无功,势必蒙置人死地之谴。何况革命工作的过程,是从失败的教训,再接再厉而达到成功的哩!

 

 

第五十八段

为善不望报,善终有报;

临危不求生,危而得生。

 

话得继续再说下去,方能将事实的首尾说个明白。不久,即是民国元年,黄兴已贵为全国陆军总长,由南京命人在广州登报,访查当日在双门底商店避难,蒙他善意招待的那小个子,请寄一相片至南京中央政府,以便酬报。郭本年逾而立,生得身材短小,相见在百忙中,遂以为是小子。后来郭照报章指示,寄一相片往南京,去后店中伙伴互谈,以为郭从此必能升官,戚友中有向他恭贺的,也有嘲笑的,纷纭不一,后来即接到汇来大洋三百元。

这事在有经历的人们列论,是大英雄举动,自然漂毋一饭,亦不肯忘,以视过桥扯板,且落井下石的,真有天上地下之别。世上有由平地一旦居上高位的大人物,最忌人们知道他贫贱时遇着失败的已往事迹,倘若提及,必获罪过,自以为高贵位尊,两只眼睛早已瞧向天上,那能看得见渺小蚁民,即使有不得已的事故,最多也只派下属代表干去,何必俯首直接和小民们打交道,恐怕也影低了高官的身份。何况黄氏这一次,不过是借地避难于一时,虽蒙善意招待,得以脱险,亦已事过情迁。自己若不说出,试问又有那个能知?何必将失败逃难的旧事,再向人们提及?而且提及失败,更怕他人诽笑为丢脸的一回事。世上泯没天良的忘本贱贼,一旦高贵,反若不相识,且从中肆毒,除之以灭口的,比比皆是。乃黄氏已登上全国陆军总长的高位,以一个大人物而不忘以往的渺小旧事,殊足以讽这个饮水不思源、浇漓刻薄的人吃人世界。

郭本是个小小雇工,偶然一时表现出同情革命的善意,原无望报的心,且虞在当时被满清官吏知道,而加以附逆的罪名,不无惴惴在心,不意突然有天外飞来的意外喜讯,获得救济,除赔还店东的衣帽及修理破门等当日一切损失价值外,所有历年积欠亏空,全得偿清。这是郭氏后来亲口对我说的话。

上面述过黄兴出险的经过始末,又要掉转笔锋,说回我在书局里进食时的情形了。当下我端起饭碗,真个食而不知其味,心里有说不出的苦处,南霄云向贺兰进明求救,还可以抽矢拔剑,慷慨陈词,但我则一心挂念着各患难同志,困在莲塘街机关里,未曾出险,又不能明说出来,独在心里急,当下又怎能下咽?外面仍要故意表示出如常的酬应,对着各店伙面前,装成闲无所事一般,心上则在一分一秒里急忙辗转,真比哑巴吃了黄莲,苦味更加难受。在这内急外闲的心情十分不好过下,无可奈何中,迫得伺便强邀郭入内低声细商,要他预备写有店名的灯笼雨具,候我雇得轿子来取用,郭应允了,我便连忙告别而出。

在广东文明书局出来,一路行一路计算去寻觅置有假辫子的朋友。(当日新人物,多有剪去辫子,以厕身于志士之林,后因官场以无辫子的为革命人物,惧受牵累,乃购置假辫子,暂且戴在头上,以待长回头发。)仓忙往返,辗转行经惠爱街的黄黎巷口,一眼瞥见两女同志和欧阳俊及海丰两青年,后面有一荷枪宪兵跟随,不禁暗里大吃一惊,分明是各人被捕押解往别处,急闪身站在一隅。那料该宪兵已望见是我,向我点首微笑,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宪兵乃欧阳俊同乡,姓刘名焕南,是已经加盟的份子,以前也曾会过一面。在这路上相遇时,彼此并未说过一句话,只听该宪兵道:“好了!你们自己回去罢。”说完,即转身行去,我们各人也心照意会,并不交谈,分别自去,各寻生路了!

 

 

第五十九段

女同志一言全战友;

李烈士豪语斥奸官!

 

这处应补述我的莲塘街机关,各同志脱险和殉难情形。

且说女同志何少卿,陪伴我出走时,在督衙前徘徊一刻,同看殉难英骸后,随嘱她再回莲塘街等候。于是她独自踱回,是日乃四月初一,莲塘街仍极少人行走,各闭门户,只有清兵往来。何慢步而行,尚未到达机关门前,遥见大队清兵在前面吆喝,她全不惊惶,公然推开清兵,踱入机关内面,见李雁南同志已经被捕,赤着双足,站立厅上,怒目环睁,向一群清兵发出命令一般的大声指责:“不要累及人民!”阴为各同志庇护,何女同志当下会意,立即挺身指着雁南道:“我们和他并不相识,不知何时由瓦面入来。”由她这一番强有力的辫证,欧阳俊虽没有辫子,也不致同时捕去,清兵遂拥雁南到宪兵司令部,当值长官很和霭的询问年岁姓名籍贯后,随对雁南提出意见道:“你能带我们拿得一个同党,可以免你一死,如拿得两个以上,还可以升官,如……”雁南听了大怒,不待他说完,登时满脸紫涨,怒目环睁大骂道:“贱贼!你辈残害同胞的狗官,甘心做鞑虏奴隶,对着吾侪主持正义的革命志士,实应愧死,乃不知羞耻,然人面,还敢向禀赋气节的青年,吠出这一番狗话,我人已不顾偷生,那怕一死?闭却你们的鸟嘴罢。”问官被雁南粗口恶舌,怒气高声骂得如狗血淋头,心中本是怒极,仍然冷笑道:“你们干革命,无非是想升官发财,这时已完全失败,希望断绝,今给你一个求生的好机会,反甘愿就死,岂非不识抬举吗?试问徒然一死,有甚好处?倒不如听我善言相劝,马上转祸为福好啦!”雁南急口接声道:“嘿!!你们以青年志士的血,来染红自已的奴隶顶子,染得越红,官位越高,也不过表现奴性越深,罪恶越重罢了。要明白你等汉奸们出卖了中国几百年,拖着尾巴做异族奴隶,勾结外来的帝国主义,剥削自己同胞,把大量的人民膏血,送与外国。啊!!恐怕始终没有汉奸们生存的余地!请瞧瞧你们自己的脸皮,和别人的颜色同不同?狗官们!知罪吗?你们负罪偷生,何异已死。吾辈青年志士,为正义而捐躯,虽死犹生,胜过你们苟活为奴多啦!哈!!!”骂后仍然冷笑不止,问官大怒,拍着桌子大喝道:“你等革匪,执迷不悟,还敢海口骂人,不怕枪杀吗?”雁南应声道:“杀便杀,喝甚么?让你们狗官多活一时,我们同志必来复仇,是不放过狗官们的。”问官知革命志士不可屈服,愤怒到满脸通红,睁眼竖眉,不发一语。又见雁南向各兵演说,一面将身上所存十六元交出,令清兵代办棺木,并指示他们,要用枪对正脑袋射击,遂以成仁。

李雁南就义的经过,各报亦有登载,但不详细,只说有一个党人要求射击脑袋的特异处,其余审讯骂官情形,完全不敢说及,此段真情,乃事后由宪兵传出。

 

 

第六十段

辫发有灵,战士负伤能出险;

脱身无计,救星骤降挽危机。

 

再说宪兵在莲塘街机关,捕李雁南去后,受伤的同志王振国,原是装病在床,见得情形不对,恐怕危机接至,终难避免。他一鞠碌起来,包好伤脚,取他未出战时预先购备折带在身的旧衣服,绉纱长衫及甲马(即背心)穿在身上,蹒跚试踱几步,然后坚执一意,要独自先行逃走,女同志何少卿一力阻止,并对他道:“早间梁同志吩咐我们切勿灰心,再等待一时,他必能依照决义,雇轿子入来,同时逃走,要知这位同志是决不会失信的。”各同志也劝他不必冒险,候再平息一时,见机同逃。王振国想了一回答道:“列位同志不要忽略,眼见得接着又有纷乱,如被清兵查问起来,我是言语不同,口音有别,又怎能说得过我们同是一家子的?”他遂不听人言,决意独自出走,慢慢一步一步踱出,向南行去,路遇清兵,果然接连不断向他查问,他恃着有一条长大的辫子,外面装出无精打采、有病在身的状况,心里则处处留神,每一次盘问,俱不慌不忙的答道:“身中有病,要出来找医生。”清兵度度查问,果被瞒过,一路平安,脱离险境而去。王本原籍安徽,随赵声在南洋陆军干革命工作已久,是前进激烈派的份子。他能事先预备便服,暗带在身,可谓心思精细,世情老练,果能应作急切救命的用途,由鬼门关里一路安然踏出。比吾人遇事发生,然后随机应变的,实胜算得多了。

自王振国去后,莲塘街仍然不断纷乱,街上不久又哨声大鸣,大队宪兵东奔西逐,和瓦面上对击,枪弹横飞。偶有一宪兵闪缩入门,欧阳俊一见,不觉喜从天降,好比辗转在涸壑的鱼儿,得到上天降下甘霖大雨一般。原来那宪兵是他河源的同乡刘焕南,以前经他加盟的革命份子,现在充当宪兵。此时焕南一见亦惊,问起困在此处的缘故?欧阳俊约略说了几句,刘便会意,对着各人安慰道:“担保护送列位出城。”他说时很有把握,拍着胸膛说出来。等到街上枪声停止,刘出门外察看情形后,即带各人行出,刚到黄黎巷口转出爱惠街时,便与我相遇,即上段所述的话。

兹顺笔再述欧阳俊在黄黎巷口分别后,即自行回去西村广雅高等学堂,由惠爱街出西门时,为一旗籍同学所截捕。广东高等学堂监督吴道(清翰林)恐被牵累,不敢取保。后来人言啧啧,多所指责,激动起该学堂一个德国籍教授出头,强要同吴监督向官厅取保,官僚政府见有外国人参加,已忙无所措,不敢不立时释放,因此欧阳俊得以无事。这是外国人同情中国革命的见义勇为行动,当时报纸亦有登载。

 

 

第六十一段

临到战场无友谊;

谣传凶耗有亲情!

 

各同志在莲塘街机关,分别逃出与殉难的情形,已于上两段述明,尚有补述必要之处,再分列如下,庶不至遗漏。

当我在黄黎巷口,与各患难同志会意无言而别之后,随即渡河到河南姐姐家中,听说乡友何培昌,也住在与我姐姐家相距不远,彼此同乡,当然平日多有往还,闻何因受伤入了医院疗治。他的受伤,我是在莲塘街亲目所见,此时惟有心里自知,那里敢说出来。即自己的姐姐,也不知我这次曾干了一番死而复生的险事。

至于我参加革命,也是被政府通缉后,由乡人传到姐姐的耳鼓中,才知道我的革命行动,原是犯了杀头的重罪,这时到了她家里暂避,当然极端小心维护。不得已,我夜间和她密商,要出香港回避,以策安全,惟两手空空,姐姐见此情形,早经明白,乃暗中代为筹得十六元,以备逃亡费用。在这预备逃走的时间,幸想自已头上受伤之处,已经干了,要梳辫子亦无大碍,梳后用头发遮盖伤口,不令别人看见,故亦不告知姐姐,免她追问起来,增加惊恐,发生意外的麻烦。吾辈革命青年的苦处,真是不堪再提的了。

不料姐姐家的有个亲戚,闻知我藏匿在此,竟走来对姐姐恐吓,说出很多不好听的话。这时细心默察,此辈并不是有加害于我的恶意,他们只怕是牵累,乃和姐姐密商,无须立刻逃走,乘夜去别处避匿,盘费已有,仍决定明日往香港尚不为迟。到了夜后,不意母亲突然由乡间到来,入门一见了面,立即“啊!”惊叫出长而且急的一声,又惊又喜,同时很快伸出一只手臂,抱着我的脖子,两眼漱漱流下泪来,颤声道:“这可见到我的儿了!”她一时刺激失常,几至晕厥,老泪不断直流,述出在乡间听得人们纷纷传说:“总督已将各青年完全杀死。正在惊慌哀痛中,又有个姓冯的同学,刚由广州回去,说出在广州时,曾遇见丘耀西,手上挟着一张子,四处访寻,俱不见面,因丘氏较知道内情,亦较关切,寻觅到认为无望时,曾对着那姓冯的同学哭过一场,说是定必殉难,毫无疑问的了。根据他所传的话,因此日夜不安,寝食俱废,反复思量,不如亲到省城打听。不图一到这里,得见吾儿,真是喜出意外!很像做过了一场凶恶的大梦。”母亲说罢,长呻一口积聚已久的忧惊闷气,接着又笑叹一声:“啊呀!我的儿!”这时见老娘由愁苦心情,转到了欢喜的状态,自己不禁跳起来手舞足蹈的欢快,姐姐当时在旁见了,也感触到流出过于欢喜的眼泪,于是姐弟两个,连忙购了好酒好肉来供奉。一面饮食,一面向老人家安慰,低声禀告,决定明天往香港,以期安全的话。

这次陪母亲饮食后,又要母子分离,虽忧喜交织,亦不免乐多于忧,到了醉饱就寝时,竟又辗转床褥,不能安睡。自念没使此次登上了烈士的碑坛,母子是永远不见面的了,不知母亲是会怎样哀痛?可知已经殉难诸同志,他日为高堂白发得知,也有一番难以为情的悲痛了!

一到天亮,即雇一小艇,老娘同姐姐送我赴船,此次逃难,我心里是十分安定的,因清廷外交无能,我人如踏上外国商船,即与到了外国无异,政府便无能力去管理。利用他这一弱点,做逃亡机会,是极端容易的。从前所有失事同志,全是内里有鬼才会失手,今乘小艇赴船,更无须经过码头,避去侦探们的耳目。老娘和姐姐,直送我登上大船,便安心回去。即日午后到了香港,又再接再厉,去干革命工作了。

 

 

第六十二段

先斩人头后剪辫,旗民领赏;

背来大师忙逃命,哨长升官。

 

上述各段,全是亲身经历,及与别人有关系,或知道确实的事迹,照情直说。至于其他同志所经历,比我们更加艰险,或者多有,因知不清楚,自不敢混说。而且不是编纂历史,不过说出吾人的是处与不是处,以为有志青年们作鉴诫,藉此而认识前程罢了。但对于官场一方面,亦应寻出事实的大略,以作对照,方得完备。兹择官场的实际情形,关系于这次革命的事迹,将大概述出,藉资考证。

三月二十九那天,两广总督张鸣岐,已知革命将必爆发的消息,但恃官场平日的伟大权力,亦全无惊慌,那里想得到有这么猛烈的革命行动,突然出现于眼前。他在署中悠闲地不断发号施令,以拘捕党人。那料青年志士掀天动地突然而起,一鼓攻进衙中。当下慌忙无措,亏得卫队营管带金振邦,督率所部在正中大堂死力抗拒,众志士喊杀连天,用手枪炸弹奋力攻击,此仆彼进,勇猛无敌,卒将金振邦当堂轰毙,各兵弁遂争相逃匿,众青年志士乃破大堂正中的麒麟门而入。这是从来未曾见过的猝然变故,仓猝之间,张督遂至无路可逃,惊惶万状,一群戈什哈(满清护卫官弁名称。)跟随着张督,走投无路,四处奔逐,无计可施,内里有个较为精乖的戈什哈大呼道:“撞墙!撞墙!”一经提起,人多手快,急急寻得重物,合力向署后一幅高墙撞开一个大窟窿,先把张督拖着爬出去,各戈什哈也纷纷跟着向墙窿里钻出去逃命。

当时水师提督李准,在天平街水师行台,派出两支兵,分向督衙前后援救。一支包抄到督衙后便的援兵,跑步到达厚祥街时,刚遇一群戈什哈由墙窿里把张督拖出,那时张督已吓到两腿发软,不能走动,坐在地下。衙里面的枪声,还是断续地响,李准的巡防营哨长冯宝善一见,认出坐在地下面无人色的,正是张大帅,马上走前把他背起,急发足飞走,向天平街跑去。张大帅伏在哨弁背上,一路不断发出担惊的“荷!荷!”呻气声响。

水师提督李准,早穿起清朝戎装,窄袖黑衣裤,头缠黑色绉纱带,足踏薄底缎靴,同许多兵弁站在水师行台门前。正当这时乱纷纷、一群由督衙逃命的人,有赶跑在前头的戈什哈,一到天平街闸门口,高叫一声:“大帅到!”冯哨长背负大帅,仓忙急跑,一路不停,此时已经气喘,只得慢步。李准听了“大帅到”一声,快步出到石阶外,站立一旁,高拱两手齐到鼻子,对着张督连声道:“大帅吃惊,卑职该死!!”冯哨长入门,仍死力背大帅登到楼上,才敢卸下。这时张大帅惊魂甫定,张目四顾一番,呻过一回惊骇的恶气,立即转为大怒,忙取纸笔下一道命令:“不论何人,斩获革匪首级一颗,赏银百两。”亲交李准马上公布。又见冯哨长站立一旁,伸手一指问道:“你是何职,什么名字?”冯忙立正报告,大帅点头,又下一张条子:“哨长冯宝善,着升囗林守备,遇缺即补。”自那张赏格公布后,那料旗满籍人,带备剪子快刀,四处捕杀汉人,一遇有合于赏格可以下手的机会时,立即杀死,然后剪去辫子,提着人头去领赏。张大帅到是精明,见得情势很不对,即时醒悟,连说错了错了,是自己一时意气的错误,忙即布告取消,亦可算得不是个死也不肯认错的人物。这一段事实,系后来冯宝善亲口对我所述,他原是我同乡友人,在虎门陆军速成毕业的。

兹再述关于此次革命战斗的两方大略,以资查考:

满清方面,总督有卫兵营驻在署内大堂两侧,又有驻于右便的箭道内。清制的箭道,例在尽头处设一大演武厅,厅外为大草坪,系平时操练兵弁之用,可以驰马射箭,很是广阔,一品武官衙门必有设备。总督虽属文官,但权兼文武,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故亦有箭道。清兵所用武器,有二十四响重机枪,连环放射,最为猛烈,其余俱是五响无烟步枪,护卫兵弁,间中亦有盒子炮,论器械则比革命方面更为犀利得多。

当青年志士由小东营机关出发,声势涌,如狂风骤雨,途遇军警,立即枪击,每一个俱是热血沸腾,争先前进的决心志士,跑步转到司后街,一似蛟龙出海,势若洪潮,快如箭矢,直向督衙扑去。箭道门口的清兵,忙开机枪猛扫,革命志士已争扑而前,瞬间即到,清兵措手不及,连忙弃去机枪逃命。各志士然后又转入督衙,加入去大堂前肉搏。

因卫兵管带率部据守大堂,死战不退,为督得乘此时间,撞穿署后围墙遁走。不久,管带金振邦阵亡,革命同志破麒麟门而入。(麒麟门乃清制,所有官衙在正中设立大常,大堂后便例有大屏门一度,屏门上面必绘画麒麟,色彩缤纷,以壮观瞻,原非设防险要,所有办公上房等,俱在麒麟门后面。)在上房各处搜索为督不见,乃放下火种而出。

党人刚出到东辕门口,李准援兵已经涌至,为众同志一阵击退。黄兴等一队南行至双门底,又遇防营里的革命同志温带洪,率兵入城,因未挂号带,误会互击。黄兴独个入去商店暂避,然后逃出。其他同队各人,以不识路途,且言语不通,又无辫发,惟有死战,是以几乎完全遇害。

其向北一队同志,在莲塘街击退由越秀山冲下的清兵后,有一部份在小北囗桥,盘踞源盛米店,叠起米包作战垒,与清兵血战,终以弹尽援绝,死的死,逃的逃,其余战友,不死亦伤。综计此次革命,本定先锋队员八百,另联络城内外军警,无如连日机关迭破,新军又先被缴械,迫得仓猝举事,武器亦不及分配。其有枪出战,在中途闻声先后加入的,合计实得百多人,同役殉难的已八十余众,大部分先锋员俱领不到武器,内里有许多饮至大醉,以等候武器一到,立即出战的,亦有听到枪声愤恨槌胸,哭泣不止的,足见未曾出战的先锋员,他们的革命热情,实亦不下于他人,此役诚中华民族青年志士表现出革命高潮,最令人景仰而崇拜的一幕。后由善士潘达微冒死设法,挽同广州九大善堂,请求官厅准予殡殓,共收得英骸七十二具,草葬于郊外黄花冈,世称有名的中国革命,名播环球。

此一役的革命情形,已有邹鲁所编“辛亥三月二十九广州革命史”记载,无庸再为冗及。因邹当时虽参加工作,但没有得到武器同入战场,故所记多属于筹备一方面,对于战斗状况,不免有遗漏之处,更不是亲身经历,所以我择出他没有记载的,补述如上。而我参加此役革命的经过,也在此暂且作一结束。

 

 

第四篇

 

(由广州脱险到香港,再冒死入内地活动,中途为土匪截击,左右皆死,独已幸生。)

 

 

第六十三段

黄花冈畔,恨煞娇娥;

红粉丛中,缘悭烈士。

 

辛亥四月初五日,我出到香港,随写出一篇很长的文稿,详述清吏屠杀青年志士的残酷情形,以“循州颖”笔名,投交香港世界公益报,翌日即完全照登出来。那知事情也有这么凑巧的,隔日晨早去剃头(当时仍有辫子,不能称为理发。)听邻座有人擎着报纸阅读,那人口里喃着“循州颖”几次,当下在隔座听了,不免心里一惊,这里虽然是官僚权力所不及无用担惊的地方,但恐惹起麻烦,心中总是有所不安的,再细心静想,这人如果是个官中侦探,决不至将名字说出来,分明是闲人无意乱说罢了。直待剃完头之后,我也毫不慌张的离去,脱却了一场无端空自担惊的过程,吾人在革命工作的行动中,不能不随时立意防备一切,虽极端微细的事,也不能不加以注意,一丝也不能放松,然而精神上感受到外间带来的威协,实在不是好过的一回事。

这时逃亡到此,虽不至惶惶如丧家之犬,免不了也似惊弓之鸟、漏网之鱼,瞻望前途,又怎样生存下去啊?正在新失败的时候,在你怀抱着怎么大不了的雄心锐志,也不能不忍耐下去,保护到有健康的身躯,才能扶创再起,接续去和满清皇朝决斗。本着有花自然香、有心不怕迟的意识,抱着不怕吃苦的心情,甘愿卧薪尝胆以向前迈进,虽则前路茫茫,又岂能挫折吾人奋斗不停的锐气!劳筋骨,饿体肤,原是负担大任的青年,份内应当接受的事,自来到此地,因为自已是受官场严缉的身份,不敢随便与陌生人交接,初在实践女学校书桌上面睡卧,明知不方便,但在走难时期,虽路旁亦应暂卧,惟有忍耐而已。后来寻访到君雨平,才在他那里匿宿,但是逃出来的同志,日见日多,大家俱在楼板上睡卧,感觉极不方便。一日为同学李子先所瞥见,他急步趋到我身边,脸色很是惊奇,急口道:“啊呀!你是平安吗?几时脱险出来的?好了!我和丘耀西、严德明、李济民等五六个人,在下环赁得一处地方住下,你也同来居住好啦。”这时好比飞鸣孤雁,无意中遇到同群,不禁大喜,连随乘电车同往下环的湾仔。登楼一踏入门,丘耀西瞥见,即惊叫一声“呀!”站起来急忙走到我面前,握实我手不放,呆呆的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两眼瞪起,潄潄流下泪来,这时我也为他感动到不会讲话,两个呆呆的站着,在场各人也静静儿不出一声地干瞧。足见吾辈共同工作的青年同志是何等关切?是何等亲爱?更是何等的真诚团结?以我这一次又是弃戈而遁,正是败军之将,仍得到同志们恁般关切,真令人五中感佩,更加兴奋,事务的成败得失,可以不须计较,而有这么亲爱的关怀表现,必有好的成绩在日后,是毫无疑义的了,当下我们相对无言站了一回,耀西才一面拭泪,一面呻一口气道:“唉!老弟,想不到我们还有相见的今日啊!”说完,他伸出一只手指,现出那粗健作风,向着李济民连点几点,顺将手臂一横,向着门口一摆,高声重舌说道:“喂!喂!买,买酒!快些,快些!”一面说一面掏出一张纸币,急急交与济民,然后又一言不发坐下。这时知道刺激着他的心情,是悲喜交集,显出他平时对我特别恳切的意志,比任何人俱不同。不久,那位平时被同志称为印度张飞的李济民已挟着酒肴回来,于是大家坐下喝酒交谈,我说到失败时,同志壮烈殉难的情形,与及见到诸烈士英骸满布督衙前的惨状,各人听了,俱指发愤怒,誓必踏着先烈们的血迹,向前勇进,决不退后。我又查问起东江同志,知道广州失败时的一切情形。据各人所说,实列如下:

自李子先伴我运送手枪至广州,姚雨平嘱乘夜送去花地培英学堂交妥后。子先即返惠州会同陈经、林树人、潘学修、陈唯仁、陈仲吉、黄景田、韩家俊、戴维基、丘耀西等,立即分派各同学入乡间运送枪弹及各项武器。由子先往博罗象头山集合武装大队,严德明亦暗中回到东江上游,去指挥绿林牛颈才部,各皆预备完妥,按定岗位,专候广州消息一到,立即同时发动。当下四面的导火线已经埋伏,各学生更加兴奋,每日由丰湖书院,不断入城打探消息。一天,忽接由广州拍来的特约电报,各人争先阅看,谁知不看犹可,看过的一个个如箭穿雁嘴,钓入鱼鳃,没一个出得声,不是无精打采,便是耳热面红,无不望天呻气,顿足愤恨,当下丘耀西原吸着水烟袋,看后一言不发,忽将手上的水烟袋,出力向地下一掉,登时破烂。随即交代各同志,通知已出发各部分停止活动,自己挟了一片毡子,食物弃去,独往广州,这是城里同志得到恶消息的情形。

至于丰湖学堂的学生,当他们得到失败消息之后,个个呆如木鸡,失魂落魄,出去饭堂会食的人寥寥无几,各教职员见了大惊,何以一时竟有这么多的学生病起来?后来才明白,他们原是犯着关系大局一件说不出口的流行症,只是大家会意而已,可见热血青年对于革命的关切。这是失败后,丰湖学生方面的反映情绪。

自在此处住下,已不是一个失群孤雁。眼见诸同人类多剪了辫子,令人羡慕,自己不免内心兴奋,也要剪去。同寓各人俱齐说不可,尤以李济民说得更加恳切;他表现出一贯的幽默作风,伸着一个黑炭般的光秃秃脑袋,睁起两只闪闪光的眼睛对着我,一面身摇手动,很像要用手来阻止一般,一面高声急道:“啊!啊!切不可跟着我们蹈入这错误的圈子里去,我正因一时高兴,首先剪了辫子,以致干起革命行动来,极不方便。除非立意不入内地,只图邀社会上的另眼相看,便也罢了,如果热心要实际干革命工作,必要身入内地,才能收到功效,没了辫子,长匿在租界地方,徒担一个革命虚名,眼看热血的同志,轰轰烈烈干去,自己则无可奈何,暗中惭愧,我这里正自悔恨不迭,啊!你也要学我们一样困在这里吗?”说完,摊开两只手,睁眼动眉,以表现他所说出的余情,必要达到别人心里,起着感应的信念。

这一番现身说法的话,不能不认为合情合理,只得把那明白站上青年志士阵线上面去的荣衔,暂且放下,仍做一个拖着辫子的满清奴隶,干瞧着许多无辫同志为社会所敬重,尤其为一般婴宛所欢迎,这实在是青年人最难容忍下去的事,自己心里虽暗中羡慕到极,只好喃出“能忍不为人下”的一句古老书本子成语以自解。默念自己此后的革命工作,必要以行动来胜过那无辫子的同志,自唱自和以陶醉心灵,而慰不甘下于人的好胜心。这是当日革命青年对于社会人情趋向的现象,也是社会具着一种实形而极有力量的风尚,鼓励青年们前进的实情。

吾人逃亡在此,本是每一个俱囊空如洗的,而且又是失败后痛定思痛之时。可是,无辫子同志里面,有些也非常活动,竟有能力出入于青楼,在金迷纸醉的灯红酒绿里混;亦有全忘痛苦,别寻开心以解愁闷,和一般爱人闹他的甚么罗曼斯,演出许多爱情艳话,一如俗语所说:穷风流,饿快活。这种闲情逸致,不是人人在苦闷的场合里所能做得到的;尤其是似我这老僧入定打坐式的人物,只晓得日夜喃着革命经典,更没有那闲情逸致的活泼行动啦。

同寓的人们,最活动的是严德明,他白日居常卧床不出,和我一样要逃避满清侦探的耳目。一到电灯放亮,他便出去外边鬼混,至半夜或通宵,始回到寓所睡觉。有一次,德明坚邀我们同去石塘嘴的怡红院妓寨,参加特别的悲壮筵宴。他说:“陈甫仁生前,和一个名五儿的有啮臂之盟,现在她知道甫仁名登烈士碑坛,特雇女尼为他诵经超度;并设筵请所有甫仁同事老友赴席,切勿错过!”这本是封建时代妇女们的迷信观念,自非知识青年所应赞许,然而藉此人情交际往还的时俗,不无具有烈艳动人的特别情趣,含蓄着无限悲壮香艳的风格,以鼓舞烈艳交辉的人情味。吾人与甫仁共过一场革命工作,如果不随俗而往,藉资吊唁,岂不是革命同志的情义,反不及青楼娇娃的意识么?况且同志间果是冷淡的话,又何能团结一致以干革命工作?更恐没今之后,便坠入刻薄的社会人情圈子里去而不能自拔了。正当此时刚值刁玉成到来,他因衣服过于残旧,不敢同往,自愿看守地方,免得在这“先敬罗衣后敬人”的社会受到讥笑。

到了夜后,于是同居各人联同前往。果见五儿身披素服,以事主自居,将两个大厅打通,一边厅中设陈甫仁灵位,满陈鲜花祭品,配以五光十色的电泡,缤丽满堂,哀艳严肃。女民则围坐一张长桌,对着灵位,高喃佛经;喃出的梵音,谱入古腔小调及时下名曲,配以铙钹和鸣,每告一段落,则以鼓乐煞科,一扬一顿,异常热闹。无限悲哀,刺激起人们的心灵。

另一边大厅,则召集一班唱角,大锣大钹、鼓乐齐鸣,轮流演唱。此时已有编曲名家,排出温生才刺孚琦的二簧剧本,以撇喉高唱,尤为新颖别致而合时宜。两厅的音乐锣鼓喧天,内外俱站满观看热闹的闲人,在欢场中,竟参入哀艳盛事,令人又喜又悲,笑啼并具、殊属罕见。到了开筵入席,彼此互谈一番,严德明又现身说法。将被捕及逃难情形大略述出:“由香港到澳头,我与甫仁两个同时被捕,后来自己逃脱,累及胞弟确廷,与甫仁同时在督衙就义,收葬于黄花冈上。”德明一边说,五儿一边听,一边泪如雨下。吾人所知,青楼流泪,有假无真,古语相传,成为定论。此次五儿的下泪,并非向别人有所要求,纯属爱情在心中激发,而流露出真情,吾人自不能不视为爱情的伟大表现,而加以同情称许。要知人类的爱情相感,不一定要有几句浸透了盐醋的诗词,从旁来批评一番,挑起那又咸又酸的味儿,方算得是高尚的情调,以表现于人们之前,而自鸣为真情相爱才是精诚流露的。

五儿这一次的举动,在买笑场中,同时参以悲哀,实有惊骇时人眼光之处,竟为当地各报宣扬出来,咸以香艳的生花妙笔,编成粤讴或唱龙舟,尽情披露,传诵当时,风靡社会,青年男女,倾慕尤深。那知在这资本社会里头,反为一般趋利商人和那有闲的堕鞭公子,依样取材,谱出一宗特别兴致的花筵玩意,为青楼买笑中,倒成离奇莫比的异样风格,由是成为开“师姑厅”的嚆矢。尤其在花舫中更加盛行,风靡所播,各地从风而起。后来广州澳门及其他大地方的销金窝,莫不接踵兴起,以开“师姑厅”为最摩登的新奇买笑,盛极一时,甫仁有知,能勿对这堕落的社会而捶胸痛哭么?

 

 

第六十四段

入内地再行冒大险;

会酒楼吞下定心丸。

 

自三月二十九一役,风靡全国,清廷地方文武,为之魄荡魂惊。广州的总督署、水提、巡警,俱派有侦探到香港。陆路提督秦秉直,亦加派陈鹤年为驻港侦探长。陈是我的幼年同窗,且经我手加盟,他一到香港,先寻得丘耀西,在他弓弦巷的办事处密商,约我暗中会面,千万不要到弓弦巷,以免为他的同事所知,足见他是有侦探保密的机警。

我遂偕耀西依约到酒楼与鹤年会面,他表示得十分关怀,随取出由上手交下来的照片,是我与严德明的,一看那照片,虽经放大,面目亦不大清楚。鹤年说出以后暗中相助的办法,若我们要他怎样做,他力所能及的便照着做,以安定吾人前进的工作,所有凡问报革命的消息。官中情形怎样,必向我们通知,至于革命方面行动,概不可给他知道,以免其他同志或有失事,误会疑到他的身上;又因不方便与我相见的缘故,此后完全由丘耀西一个暗里和他联络,以通消息。自此次秘密口约之后,无异吞下了一颗定心丸。我们的革命行动,无须再在黑暗中似瞎子行路般去摸索了。   

吾人虽吃过一场大亏,而逃亡出来的每一个革命同志,毫无退悔的心,畏惧的意,不特志气没有颓丧,且更增加愤怒,勇往直前,继续硬干下去,不计危险,同对满清皇朝奋斗到底。适值曾在钦廉起义的先进同志黄明堂,他化名为白云飞,也匿住在我们隔邻的顶层楼上,由严德明介绍我和他相见,竟受到这位先进英雄称赞备至,他对我这次历险逃出,抚慰奖勉,有加无已,表现出他对青年人的好感,令人心里起无限的敬佩。以我浅薄的经历,亦感觉到能做一个首领的人物,自有使人佩服的长处,决不致存有分毫妒忌心理,骄傲逞能的迫人气概,随时表露一种和霭可亲的态度,使人在不知不觉中,自然而然起敬爱的心理,遇事时即乐于出力相助。

后又接到欧阳俊由广州托来的一封密信,要和他家乡一个极有力量的绿林首领联络,信里写明是他的同宗,别号惠山,能一日步行一百八十华里,因此混出一个“长脚松”的绰号。此人坐镇一方,名播远近,地方官自来不敢奈何他。如果联络得到,东江上游诸绿林,可以连成一气,增加革命势力不少,信里长篇大论,不脱书生本色,坚嘱我干去。

目前匿在此处的革命同志,正在痛定思痛之余,那里再有力量去掀起革命的大举?只是纷纷组织暗杀团,各行其是,甚至不相闻问,以期秘密。然此等行动,轻而易举,自无联络之必要。可是,只能在大城市扰乱一时,以影响社会人心,为失败后对官场的无聊报复,对于革命前途,并无多大裨益。计不如到乡村去,深入民间,做下一番普遍基层工作,储蓄潜力以待时机一同发难,较有大的希望。

因此我对于欧阳俊的密信,独自审核了一个长时间,思前想后,左观右察,才作了一个决定,依照信中的意见,再冒险入去内地一次。默念满清官吏,固然心狠手毒,但官僚作风,每事敷衍塞责,互相推诿,那里有彻底达到下层的能力?自信我的头脑警觉,行动出于一般侦探们意料之外,决无妨碍。因与同居各人密商,他们一齐指出道:“官僚侦探的眼睛,只知向热闹的远方瞧看,那料得到悬红通缉的人物,正在逃避人们看见的时候,还敢在官僚面前出入,这是自认聪明的人们,决为必无的事,也是吾人绝对无须在这点留意的事。如果敢于踏入这似是极端危险之地,吾人认为反至更为安全,因理由完全超出对方意外的缘故。”当下给他们相同的见解鼓起雄心,更加乐意,如飞鸟翔空,兴致勃勃,具有坐言起行之态。李济民在我肩上一拍道:“老弟!我说革命行动切不可剪去辫子,眼前便见功效。如果你也剪了,试问这时敢去不敢?”说完,仍努起嘴向人,大家俱点头一笑。于是即时要丘耀西往弓弦巷,通知陈鹤年对他的同伴宣布,说我们时常在对海九龙城附近出入,以转移侦探们的目标,夜后即偕济民等出外,购备与长脚松初次见面的礼物,藉增情感,随即检拾一切,暗里赴开往澳门的轮船,再转船向广州前进。

 

 

第六十五段

双门底林冠慈炸民贼;

文明门陈敬岳遇清兵。

 

此时政府对于党人,完全注意在香港一隅,而实际上香港亦确属容纳革命的温床,惟革命中人知识比官僚高超优越,以故每一行动,似乎神出鬼没,令到社会震惊,官僚更无可奈何。其实吾人的革命行动,并无特别奇异才能,一切也是按照人情事理,加以小心谨慎而已。即在这香港地区的动作,所有行为,并不是明目张胆,所有举动,俱避免与居留政府的法例相抵触,故能长久潜存而相安下去。这次冒险入内地,独自先到澳门,是避开侦探们的耳目,其危险性,正如俗语所说:走在老虎头上捉虱子。自信这并不是具有过人胆量,乃是由识见看得明白,故敢于以生命作尝试,毫无一点子的惊恐,即便起行。

落到船上,不久开行,有无数贩卖成药的明目张胆诋毁满清政府,高谈革命一番,然后为他所售的药品作广告宣传,有一西装剪发的药贩,大谈革命理论,尤为搭客们所欢迎,售出货值逾百。明知此是投机,搭客听他说得有声有色,莫不争相购买,绝对不是因他的药物有什么灵验,只是为他说出的革命理论,大为感动所至。

当下观察情形,测出人心趋向革命,可以在这里看得出来,那虽属小事,革命前途,得此辈药贩的普遍宣传,而且日夜不停,由港澳轮船往返,俱有人义务宣传革命,且无须有人指使,利之所在,投机者自然而然接踵而至。吾人革命工作过程中,竟得到无须计划的意外收获。满清官吏明知,亦无法阻止。革命风云,得以灌输到那书报不能普及的阶层,裨益于大局前途实在不少,殊不应等闲而忽略了这一种效力。然而亦情势使然,满清气运想是将终的时候,才有那意外的打击,以推进革命的快速变化,而促成专制政权的崩溃。

我由澳门转船到了广州,约得欧阳俊由西村高等学堂出来相见,知他家乡里的人盼望我到。问明白一切路程证据后,两人即同往木排头女同志的秀坤学堂,以便嘱托一些要转致的手续。一路行一路谈当时各人在黄黎巷分别后,他再被清兵截捕的情形。据欧阳俊说:“那时自念必死,幸得学堂里的德国籍教授,闻得我尚未被官僚斩首,断然出头,强要取保,才得释放。”谈到此处,两人正踏入西横街,陡然间听到轰隆声响,接着枪声密如串爆,路上行人,飞奔四窜,欧阳俊侧着头倾听,急伸出手指道:“听啊!这情形很像三月二十九那天,我又心壮起来,怦然而动了!”当下明知是暗杀团员袭击的行动,他们早在广州遍布,一遇到有机会即便干出来。吾人没有参与的,自不须惊惶,仍挽欧阳俊缓步而行,笑看途人的狼狈逃走,在当日的革命青年,往往听了串爆声响,心中也怦然气壮,正所谓惟恐天下不乱的时候,岂独欧阳俊一人,所有前进的革命分子,没一个不是那么心情冲动的。

不久,便知是水师提督李准乘大轿入城,行至双门底(今永汉路)为伺伏的暗杀团员林冠慈,连手抛掷炸弹两枚,在轿后爆炸,随轿兵弁多被炸毙,李准则炸伤腰部,当下他从轿里仓忙跳出,低着头弯身向街边钻去,窜入一间周万福药丸商店,一言不发,直登楼上避匿,登时唬得店内各伴,鸡飞狗走,各自藏匿。

林冠慈掷了两弹,以为已经得手,仍然站立观看情形,为李准的卫队所见,因当时所有行人已走避一空,独林一个未走,遂发枪向他猛射,以致当场殉难。他这一组本是两人,尚有陈敬岳担任第一度关,在大南门伺伏,因李准入城时,他一时不留意,已失去了下手机会。至第二度关在双门底,林冠慈便得机掷弹。当时陈敬岳闻声,知同伴已经发手,不敢由大南门出城,乃横转云走巷出文明门,手上仍携着用藤织茶箩载藏炸弹两颗,不意竟被清兵搜出,陈敬岳当下欲发弹抵抗,仓猝间又来不及,遂失手被捕。陈敬岳是嘉应州人,与温生才为同乡,当审讯时直认是革命党员,慷慨豪迈,毫不讳饰,后为李准将他斩首就义。

林冠慈乃惠州归善(今惠阳)人,家在离城不远的梅湖乡,曾为海员,到香港后,闻得黄花冈烈士的名,为人仰望,羡慕非常。乃百计访寻,由一个素来热心赞助革命的洋贩店东林启明,是冠慈的同宗,介绍他与我会面。一见即殷殷询问各烈士进攻督署状况,大为叹息,因见他性情憨直,亦略述诸烈士慷慨牺牲的经过。林登时眉飞色舞,突奋不已。足证他是个有志热血青年中的前锋人物了。后来他加入暗杀团里,又不接受他人的分文资助,遇事不辞劳苦,勇于负责,果干出这次一鸣惊人的取义成仁之伟大行动。

(民国后二十余年,陈敬岳等始由当道迁葬于红花岗,与温生才、林冠慈,及民国后图炸龙济光的钟明光共一穴。号为红花岗四烈士墓。)

书归正传,当时遇着炸李准这个革命死对头,平时残害党人最多,今又被炸未死,于是凶焰大发,四出搜捕,全广州加紧特别戒严。风声虽紧,但也不能阻止吾人前进的革命行动,乃立即起程往东江,到达惠州城时亦不回家,投宿于友人处,打听得初有汽船开往河源,乃乘夜化装,准备前往。

 

 

第六十六段

又来冒险临魔窟;

直拨当途猛虎须。

 

东江上游,从来未有汽船行驶,近来交通器具,日形发达,此时始有浅水汽船初次开行。事属创举,小汽船上面挂满五光十色的旗帜,迎风招展,很似暗中要帮助我们的革命进行,不为时日所阻延,得以快速收功。小汽船泊在大东门外的浮桥旁,天才放亮,便放起呜呜声汽号,接连不断,以招来搭客。因为是初次开往上游,恐怕人们不知,这是生意经的一种宣传妙法,果然招得无数闲人,走到浮桥上面观看热闹。

当下情形对于革命的秘密行动,是一宗极大的阻碍,深恐为熟识的人们所见到,免不了小心低头落到船里,缩在一隅,不敢仰视。这时心里十分烦闷,时刻希望立即开船,哪知他一味放汽号,心中的愁闷也随那汽笛声而加深,终于苦等了很长时间,才鼓轮上驶,一经开行,我如脱却羁绊,气爽神清。见一船员携一长木尺,在船头测探沿途的深浅,江水浅处亦早预先插有标志,以免误入,船亦时快时慢,步步小心,足行驶了一日一夜,才到达河源县城。一早我便登岸,此时已在敌人后方,更少人认识庐山真面目,放心去找寻到一间轿馆,问他雇一乘山轿,声明限即日要到地名“骆湖”的,订明包括工价伙食及沿途一切零用杂费在内,该店老板向我身上打量了一回,才操着当地口音说:“这里到骆湖十二堂路(即一百二十华里约当四十英里弱),如照定价计,则每堂路二角,但限即日到的,必要选强有力的好手,不讲价!要二元八角。”我当即允诺,那店老板登时叫出一句很大的怪声,不知他叫的是什么,马上便有两人走出,快手装搭起一乘竹轿,负起便行。当下忙着向老板给发工价,随即跟着轿后而行,渡过一条小河,轿夫们便催请我坐在轿上。

其实,不过暗中要轿夫们带路,那里是需要坐轿?只以独个子人地生疏,所干的事又不能对人明言,即使他多索些工价,也是一样照给的。一路上俱有草棚茶寮,售卖茶水粥饭、油炸豆腐糕饼等,以充饥渴,于是任由轿夫们饱吃,由我给值,声明无须计较,他两个更加感激,欢喜非常,时刻催请坐在轿上,不愿我步行。

此处山岭重叠,虽非高峰,而岗峦起伏,有时向山坡上行,轿夫前进一步,即停一步,顺着高低地势一升一降,以为前进,显然吃力而且吃苦,因此我宁愿落下山坡之上,跟在轿后而行,几乎全程空着轿子。两个轿夫见得这么相待,很是过意不去,不断催请坐回轿上,有时为他们催请得太多,又见平坦道路,才坐片刻,却又下来步行,实在是两方皆便。沿途经过的墟市,有南湖斗、火烧街为途中较大的市集。路上风景怡人,野花开遍,山雀交鸣,香风阵阵,迎面吹来,一似欢迎远客光临,极饶诗意,令人留恋。经过许多乡村,俱见柿子累累满树,(年中河源出产柿饼很多)想见这处的农产品必然丰厚。独未曾见有小河小川,则交通的不方便又可知。乡人肩负农产物续络在边,偶见担有青红相间的硕大李子,分明是属于有名的南华种品之一,向他买一角小洋,那料他给了一大堆,不知重量多少,我不要他给的过多,乡人诚实,竟不允收回,只得和轿夫们尽量吃个饱,仍然余下许多。这李子果然爽甜蜜味,若将剩余的放置在山轿座椅下面,又妨重量增加,令轿夫们感到不快,惟有堆积在路边,写下字条,请过往行人吃,才继续登程。

自此一直行到夜后,方到达骆湖。按照欧阳俊所约,找着一间小商店,向店主人询问,谁知店主人答以不知,不禁登时吓了一大惊,反复向他解释,又俱不承认。这时令到我心中无主,一时彷徨,不知怎么是好。试问从那儿说起?此次从远道秘密而来,千辛万苦,还不打紧,是须冒着生命危险的,为了民族存亡的革命正义,何以欧阳俊竟至那么忍心,对自己同志捉弄出这般尴尬的一回事?只得又详细向店主人开导,逐层解释,独不敢明说革命关系,以留自己的立场,免得授人以柄,致吃大亏。乃店主人始终不肯承认。此时不禁神疲意荡,呆如木鸡的站着。默念自己是不懂洪门交际的规例,所以如此,他虽不肯承,又不下逐客之令,显然必有内情,这是我辈门外汉察看事势,而把握了必不落空的一个要点。当下又见两个轿夫,很为忙急,就该店买了很多番薯渣,倒入一个布袋内面,那番薯渣几乎尽是有虫蛀食过的,倒下时微尘冲起,似一道浓烟,触入人鼻,很是难受。我不禁问道:“虫蛀太多,饲猪怕也不吃,你们买来何用?”当下一个轿夫两只手抓着布袋口,又一个将薯渣倒入去,听我一问,登时扳起一双白眼瞟着,愤愤地答道:“先生!买来是人吃的啊!”当下听了,不敢再说一声,心想着乡间人们的穷苦,可知是到了什么田地。有知识的青年,如仍不设法营救,真是下等的民族了。在此站着胡思乱想,又过了很久的无聊时间,不能不打算今夜怎样过?正狐疑间,有一青年入来,当面伸手一指道:“哦!是这位先生了。”他也不向我多问,很像早已认识的一般,便伸手挽起小行囊,一面笑说:“请随我来!”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的规矩严厉,是不敢随便道破的。于是跟青年而行,引我转弯曲折走去,到了一间古老大屋,由大厅登楼,已有几个人在这里等候,互相请益起来,才见到首领欧阳惠山,果是个高长大汉,若不是脚长步阔,又怎能一日走得一百八十里的远路?蒙他殷勤招待,就在他这里住下,成为他们的嘉宾。

他每餐杀牲款待,大盘大碗,罗列满招,具有粗豪气概,于是将带来的时表等礼物相赠,他们谈论起最需要的,还是新式枪械,原因他这处交通不便,地方又偏僻,统计附近各乡的毛瑟枪,也不及百杆,寻常多用囗子的火药枪,真个是十分荒僻落后的地区,据他们所谈,果令人惊奇,他道:“不要见笑,这里的村民,有些须长过腹的老者,连木船未曾见过的,也多着呢!”可见这里的生活,与住在高山深岭的畲仔,相差无几,虽见识比较多些,当亦文盲遍地,他每日总是以鸡鸭肉类款待,在细心暗察中,发觉我和主人所吃的是全饭,同桌而食的人,所吃的饭竟不相同,饭里是杂有干片薯芋之类的,令我心里暗中感到不安。又见每次俱以大盘盛粉丝,上面满铺鸡蛋,谈问起来,据他所说:“现时鸡蛋比旧日价值贵得多了,每只要铜钱四文哩。”照此计算,毫银一角,可换铜钱一百又八文,是一角可买鸡子二十多只,与城市相差数倍,可见无法调济物价以分配人民生活,乃政治不良的大缺点。人民生活低下,日中虽三二十文可以过活,然劳力大无价值,得来自不容易,势必发生经济困难,只有坐待困穷,无能振作,所以历来一遇水旱天灾,即哀鸿遍野,吾人亦以此而明白民间疾苦的根源,完全由于人为的不良政治,不能调济生产,而酿成为灾害,是毫无疑问的。拯斯民于水火,是要在这点着力了。自在此处盘桓,所有将来的革命动作,俱已面商清楚。一日,有人送来一张大红名柬,印有钟子廷三字,看来居然是高官气派,长脚松拿来放在台上,很敬意的对我道:“这张名柬,乃东江下游首领绰号牛颈才的正名,他闻得先生到了此处,不便冒昧相见,特送名柬问候!”钟头领早与严德明有联络,经已报我知道,亦已划定为东江力量的一部份。此辈行踪飘突,又到此处深山僻地,足见他们消息是随时相通的。这里各事已妥,便起程而回。

 

 

第六十七段

茹苦吞辛,怀愁欲散真无地;

蹈艰浴闷,放眼方知别有天!

 

此次回程,仍由他们代雇一乘山兜竹轿,而工价比来程高出两倍,两个轿夫,俱是有鸦片癖的,我几乎完全步行,在路上不时要等候这两位名登烟籍的大仙。行到半途,尚未日落,抵达一个很小的村市,望去有一间闭着门的店户,由门隙里透出一缕浓烟,向外面冒,不禁惊骇,以为是失火。那知两个轿夫,全不在意,慢条斯理地直到那间店的门前,将轿放下,闲若其事的站立,一面取下头上竹笠,挽着向身上扇风取凉。当下见得太过奇异,忍不住向他们询问,才明白是店内焚烧一种名唤“蚊惊”的山草,用烟驱逐蚊子。这是乡间人日常利用的驱蚊法,吾人确属少见,一似初入大观园的刘姥姥,居然又增加了一宗新见识。

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店门开启,轿夫便邀请一齐入去,方知要在这里投宿。当下举目一看:这店内十分简陋,贴墙有个很高大木架,架上全无货物,显系已经倒盘的商店,对面摆着一张蹩脚长木凳,一头靠定墙边,以防倒下,凳面上污秽到难以形容,如果要坐落去的话,只可在有脚的那一段,不则便要当堂倒下,店里内面是积满污水泥泞的小小天井,与厨房相连,系着一只大母猪,全身污泥,拖着一条粗麻绳,向左右走来走去,两旁满布苍蝇,母猪一到,便成群飞起,嗡嗡地叫,一阵阵奇臭,向人们的鼻子里钻,见了这情形,不觉气也塞了,很为难过。轿夫们蹲坐在地上,一面卷起纸烟向嘴里送,仰起头来与店老板打交道,他们已和店主人说定,在这里住一夜,每人纳房租铜钱二十文。因见他连坐椅也没一张,乃问道:“在这里住,究竟卧床在那里呢?”店主人取出一张竹椅,请我坐下,随将手在柜面上一拍道:“先生啊!斯文家就在这柜面上好啦!”我又问:“你焚蚊惊草驱蚊,仍然饿蚊成群,触头钻鼻,声若雷鸣,这里有没有蚊帐可出租呢?”店主人嘴里咬着一根很长的竹烟管吸着,笑迷迷地侧着头不断点着,一双眯成一条线般的眼,向人眨起两片嘴唇,神气非常的把头一伸,发出当地口音道:“有蚊帐,你出得钱无啥?”一面说一面又侧头努嘴的点几点。我道:“一晚要多少蚊帐的租钱呢?”老板听了,一时扬眉抽鼻,神气十足的昂起脑袋,伸出四只手指,出力摆起道:“铁价钱,一晚四十文。”当即允诺照给。随唤轿夫买鸡蛋当饭吃,明知这一餐是个难题,为着革命工作,肚子不好过也要这么过,到了黄昏时,店主人取出两块床板,在柜面上铺成一张卧床,将出租的帐子挂起。当下一看,不禁又皱起双眉,心里很不好过,事已说成在先,此时再言亦无意义了。

原来他所挂的蚊帐,底子是深蓝色麻布,年深月久,已变了黑色,大约比我的年龄,可能大过两倍,四周七穿八补,尚属小事,一经用手接触,即有灰尘纷纷堕下,你道叫人怕不怕?如果爬上去睡在帐里,天时暑酷,四面密不透风,呼吸那灰尘炭气,不难招致大病,又怎可以安睡呢?这时老板挂了帐子,算是功德完满,转眼间一声不响地不知去了何处,连两个轿夫的踪影也不见了,独遗下我一个对着一盏鬼火般的细小油灯,免不了触起无穷的漫天愁闷,店里蚊声噪起,嗡嗡之声,如千军万马。外面的秋虫声,也四面唧唧交鸣,内外交相应和,齐向着这无聊的心情撩弄!

在渡着郁闷到一秒如一年的不容易过时间,无可奈何中偶然向外张望,只见月亮照着狭窄的街道,乃站起把腰伸了伸,蹒跚踱出,左右一望,两旁店户,统共约有十多间,乃全墟独有的一条街道,旁边污秽丛积,臭气冲鼻,乃向市头市尾,踱来踱去,当地的人们完全休息了,独市旁烟馆、赌场,广集多人未散。

默念这里正是未开辟的落后地区,独鸦片、赌博两宗不良物事,能普遍侵入到那交通不便的深山穷谷来作祟,实是政治废弛的罪恶,负有改革社会的志士,是一宗不容推卸的重责,若具有权位不彻底改革一番,则吾人今日来此甘冒苦难,岂不是毫无革命的意义么?

这时已抱着厌恶的目光,又加上愁闷的心情,一步步向市外踱,四望田野,虫声唧唧,微风拂面,一时领略到新鲜空气,长长的呼出一口闷气!身心为之大快,环境变换,郁抑全消,更不愿回去独个儿含愁以对那盏死寂的鬼火残灯了。

信步向田野中踏去,月亮已到了中天,拣着一块石坐下,百无聊赖中,愁思万斛,堆上心头,默念革命前途,隐爱无极,吾辈有志青年,负担起这个时代的担子,又哪敢推卸艰难苦楚,以求苟安逸乐呢?可见这原是我人份内应有的担负,独坐在石上默默自我陶醉了一番,又起来踱步,四处游行,一时又坐下默想,就这么一分一秒的闷捱下去。好在此时日长夜短,听得远处的鸡声初唱,不一时附近的也应声交啼。索性直坐到天亮,树上鸟雀声噪起,才站起来伸一伸疲惫的腰肢,缓步踱回那世界第一流大酒店,取水洗脸。此时觉得虽然通宵未曾合眼,而精神仍然旺盛,反感到清晨间的新鲜空气,令人精神加倍,惟时间尚早,只得又在附近踱了一回,乡人已经起来纷赴田间工作,两位烟仙轿夫还不见踪影,又等了很久,始见两位的仙踪蹒跚行来,乃立即催他们起程。负着饥饿的肚皮,全夜不眠的疲眼,一路行回,不必细述。

 

 

第六十八段

革命具信心,两过家门皆不入;

同仁生误会,一封详信释嫌疑。

 

下午已到河源城,在城外沙边街一间客店投宿。入去不久,见有个乡间装束的人踏进房内,他的面貌陌生,不禁暗地里吃了一惊,谈问之下,始悉是长脚松首领派来暗中沿途保护的,留他吃饭又不允,说是外边尚有同伴相候。明知留他们吃饭,两不方便,只得赠他们在路上的茶水费,又坚不肯接受,强给他然后收去。

翌日我便搭小汽船回惠州,此时一似向正深山虎穴行去,当然步步小心,处处留意,左右前后俱要关顾有无熟面的人,到了船上,那料这小汽船,开始行走过几天,经已远近皆知,搭船的客人,十分挤拥,幸我到的较早,先占了食厅一处角儿,后到的纷纷争座,全船皆满。船商又来者不拒,并无定额,船身狭窄,遂以哄闹不止。此次乃顺水下行,过了大约半天,忽听得岸上枪声大发,密如串爆,船上搭客,登时纷乱,各人惊骇号哭的声音,与岸上的枪声相应和,左奔右逐,以致船身倾侧,一时倒向左边,一时又倒向右边,人重人卧下以避枪弹。

这时我也惊慌到不知怎样是好,纷乱里也即时卧下,心想如果这么误了性命,较诸眠在黄花冈上,真有鸿毛泰山之别了。后来枪声已停,搭客们已有站起来的,此时仍不知有无伤亡,我觉得伸脚处似有水湿,也坐起一看,原来满脚皆血,登时魂飞天外,一惊不小,急缩脚自行检视一番,幸并未受伤。原来卧在我旁边的,此时全无一个起来,有的重伤,有的已死,这时众口纷纭,有哭有骂,自己以身份与别的搭客不同,那敢发言,默不一声地看他们将几具尸首抬在一边,其他受伤的大约总有十人以上,对这情形,一概也不敢理,只有自己抹拭裤脚以及所有血迹而已。

原来土匪们曾向汽船要抽收行水,尚在暗里交涉中,故突然截江开枪示威。刚值这小汽船驶过了一处浅搁地方,驾驶人不肯停轮,一直下行,遂以脱险,所以在船尾食厅的受到极大伤亡。自此顺水直落,途中偶遇浅水缓行,莫不惊心动魄,黄昏时候已抵达惠州浮桥停泊。默念此事必然报官,乃忙着自行离开,静静儿走往广州拖渡,包了一个房间,闭门睡觉,更不敢顺路回家去见母亲,以免惊及老人,翌日到达广州,随即转夜船出香港。

此次冒险入内地,本是与绿林中人联络,那料几乎丧生在土匪的手中,所最可怕的官僚,果不出吾人预料,全无一些危险,殊足以激励青年革命的信心。由所吃过的意外惊险,以及烦闷苦头,得以明白经济、卫生、交通、人情、政治里的污点各等存着的症结所在,收获很是巨大,为毕生不能忘却的一次经历。惟无聊惊骇与苦闷,较之三月二十九革命,尤为难过。别的同志革命行动经过,或比我这次更苦更难,亦未可知,惟吾人不畏艰难危险的精神,似亦不能埋没。因此将经过详说出来,以见干革命工作,事务无分大小,行动不论逸劳,也一样要奋发精神冒险捱苦干去,实在不是容易的一回事。

自离开革命温床的香港,奔波冒险以入内陆,前后亦只有十多天。不料港中各同志,发生误会,内里几乎要火拼起来:因为丘耀西常到弓弦巷,与政府驻巷侦探往还,从中打探消息。此中内幕并不能告诉诸同志,知悉吾人与官中早有默契,外间已不明白内情,一时互相传扬起来,以讹传讹,大起恐慌,这是革命同人最为忌惮不过的事。在疑心生暗鬼之下,免不了推波助澜,或横加诽谤,以致各重要人物,迁避不迭。又有认为已有政府侦探渗入,务必设法除去腹心大患,然后方能进行一切事务,于是密议组织清除内奸办法,暗里声势汹汹,自相火拼的风气,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诸同志正在暗中纷扰不止,互相紧急讨论,指挥暗杀团员,以对付此一事件时,刚遇我回来,闻得此事,不禁大惊,又不免好笑。以各同志有分别避匿的,无从面告,乃马上详细写出一封信,向各人宣布:“我声明与耀西、鹤年三人是旧日同窗密友,早已加盟,在东江同干革命工作的始末。”(在第十三及六十四各段,已经述过,可以参考,此处不必重赘。)以释群疑,最握要处是说:“曾经与陈鹤年面约:所有官中关于党人消息,必暗中向我们通知,至于吾人革命行动,完全不给他知道,免生误会,因我是悬红通缉身份,不便相见,所以暗中全由丘耀西往还,以取消息,请各同志此后不必生疑,所有一切责任,我以生命人格担保。”信长千余言,自有此声明后,怀疑误会,以及疑神疑鬼,立即烟消云散。有人说:或者严某因小故与耀西平时有所不洽,心怀忌嫉,故造谣言以为中伤,亦未可知,但到了此信一经声明时,任是怎么诬捏,再也无从诽谤了。自后诸同志交际往还,毫无避忌,不再有似我入去内地的一段时间,相惊怕有的情形,而回复相亲互助的团结了。

 

 

第六十九段

辩正华侨为革命的良母;

指明志士乃满清之克星!

 

吾人逃亡在此,所有食宿费用,从来不分彼此,缓急相济,手上有的就自动交出共同使用,没有的,需要时便向任何一个商取,极少不允互助留作个人私用的。大家是这么在苦海里忍让挣扎以捱日子,仍然兴奋莫比,认为是革命青年应该吃着苦头来担负当前的任务。从来没有计较个人生活的有无亏缺,彼此只知齐心合力,向着革命前途迈进。吾人明白革命屡次失败的原因,大部分是被经济困难所牵累,若进一步来说,即使经济充裕,仍然要凭热心毅力的青年们,不事虚伪,脚踏实地去干。又再进一步说去,虽有热心的青年们实干,更需要具备精明的才能,睿智的工作,革命前途,才有把握。综合以前失败之多,有志的革命青年绝对未曾牺牲了经济,完全是经济牺牲了有志的革命青年。

人们每称华侨为革命之母,无疑的,近代中国革命,是由各埠华侨抚育所长成。满清政府闭关自守,对于出外谋生的人民,不特不加保护,而且视为叛逆,以故华侨等于亡国之民,任人宰割。大抵最初出外谋生的,多是因反清复明而失败的洪门壮士,在国内不能容身,逃出避难,遂组成帮会堂口,潜匿于外人肘腋之下,以图生存。

自外国人挟殖民政策而来,需要劳工、内地人民,以生活艰困,历来被满清专制政权敲脂吸髓,剥削至极,饥饿难当,迫于无柰,遂卖身以做奴工,宁愿受终身残酷的待遇。明知性命难保,仍然不断大帮出国。惟此辈具备刻苦耐劳的优越过人资质,为各处洋海寓兴,开辟荒山野岭,筑路篮缕,尽变繁荣,地下宝藏,无不发现,对当地的殖民政府,创下了不可磨灭的绝大劳绩。

吾华侨以无政府保护,任人宰割,已历过很长时间,加以拖着一条辫子在头上,到处为人所歧视,忍受几重奴隶,间中具有新知识的人物,预备不返家乡,然后敢断然剪发,以公然出现于人前,但亦获不到平等的待遇,即旅行出外,虽有钱亦买不到相同的位置,则其他一切不平的待遇可知,无须再说下去了。

在南洋群岛一带,华侨众多,经营日久,其中富有千百万身家的,所在多有,具见所禀赋的知识,并不下于人,不论那一商埠的经济力量,大部分俱握在华侨手上。

至于远在欧美的华侨,富有百万身家的,则绝无仅见。大抵是知识相等,而华侨人数亦远不及南洋群岛之众,且经济权力早握在当地人手上,主客形势不同,局势已定,是以华侨不能取得经济优越的地位,然以能勤俭耐劳的过人优处,只得到不大富有亦不极贫的普通位置,所以和南洋各埠,互相比较,完全不同。

迨中先生倡导革命,头脑清醒的华侨,身受他人种种不平的苛虐歧视,明白居留异域,若无强有力的政府为后盾,则所创事业,虽拥有富厚身家,亦等于在沙滩上面建成大厦,倘居留政府一旦政体改变,不测之祸,终不能免。所以高明远识的有志华侨,奔走呼号,筹集资财以响应革命运动,此辈华侨的热心毅力,确是革命的亲爱老娘,当之无愧。

可惜的是,实际上富有千百万身家的华侨,不特无分毫帮助革命进行,很多且惑于数典忘祖的澜言,始终拖着一条辫子不以为耻,反以巨资向清廷捐一虚衔,拖翎戴顶以为荣。此辈富有华侨,对于奔走革命志士,视为反逆,往还亦且断绝。无形中造成贫富阶级互相对立的成见,久已为热心筹款的有志华侨所愤恨。任是苦口婆心,唇焦舌敝,也不能捅除他们那不明大义,只顾自私的固执心理,形成了不是富有的,类多站在革命阵线一边,巨富的则完全站在不革命的阵营里面。

吾人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巨富的华侨,献出百万财产以行革命,故此革命导师亦无从大举,只零星散碎,屡败屡起,完全由不是巨富的华侨,互相集合小数资财去干。倘有一个能效杨秀清将大部分家财献出以助洪秀全的故事,必不至到今时今日,我辈仍然拖着自己独有、世界所无的头上尾巴,以做满清奴隶的顺民。

人们务要明白,所有佩称中国革命最亲爱至慈祥的老母,原是平日非是富有,也不极贫的华侨,以及一般头脑清醒具有志气的劳工侨胞,才有尽力贡献,集腋成裘以助革命,不少缩衣节食,按月献金,甚至倾家荡产,自身却变了穷光蛋的,所在多有。此辈才是百分之百号为革命之母的华侨,人们必要在这里分别得清清楚楚,不能糊模混称在一处的,这是由各埠的华侨们,回到国门向各人互相表露出来的实际情形。

吾人明白革命导师,从古以来未曾有过一笔数十万的巨款以干革命,所以累起累败,而又屡败屡起,这历来苦在心头的隐衷,虽唇焦舌敝,也说不清。而且每次俱是失败,遂为敌对的所藉口,横加诽谤,一般浅识的人们,亦从中附和,指为革命行动,徒然丧失经济人才,不适合当前的社会情势,无形中帮助了满清政府的专制统治。

即如这一次出现惨烈的黄花冈壮举,闹至全国轰动,夺去了满清皇朝的魂魄,震撼起全世界人们的眼光,也没有预先筹定一笔大款,以备支配。只先后由华侨零星贡献,在事前事后由外埠陆续汇来,统共亦只十余不及二十万元。(完全不是富有千百万身家的人物所捐助。)试问以这不及王公豪门一次庆典的华宴开销,凭这渺小的经济力量,便干出那么惊天动地的革命伟举,设使不是热血青年志士,慷慨赴义,以此少数分期汇到的金钱,能不能干得出来呢?这是任何人也看得明白的事。

真正革命之母的华侨们啊!这一次长眠在黄花冈的七十二位革命志士,是你们的克家令子先走一步,不要悲痛,无须怨恨,中华民族里头,仍有无数的青年志士,一般的也是你们克家子,正在等候着踏上七十二烈士的血迹迈进。我们今天认清楚了你们,是真正革命之母,慈祥的亲爱老娘,并不是投机取巧,假借名义的那一辈子,所能影射得来的。

 

 

第七十段

革命圣餐,芽菜一仙同果腹;

青年落拓,车资已给不容乘。

 

吾人逃亡日久,人数又日多,在互相努力维持之下,已捉襟见肘,穷困到无可形容,每一个同志身上,多是不名一钱。我以白天极少出外,以避政府侦探的耳目,居常屈处楼中,非有要事,亦不轻易出行,至於闲游则更少了。有一次偶因忧闷过甚,欲出外散步,以舒困懑之气,乃和丘耀西同行,夜后由湾仔踱步至中环,游玩了一回,觉得神清气畅,领略闹市繁华,居然别有天地,直至腿倦神疲,然后往搭电车。

当两人登在车上,我便将袋里独有的毫洋一角交出,以作两份车费,听售票人叮一声响,剪得一张绿色车票,乃是一角的票价。照当时电车收费,例定头等楼上一角,其余概称三等,定价半角,我们两个并不是登在楼上位置,一角本已足够,何以购得一张车票?因向售票人质问,谁知那人扳起一双白眼,神气骄傲地把头摇了摇,抽着鼻子,很像不屑回答的样儿,由鼻腔里哼出一响道:“嘿!你们又不瞎,怎么不睁大眼睛看一看?”说完,再也不睬。我们抬头一看,才明白是错登了这架车,不觉“呀!”一声在喉咙里,原来这架车是开去“愉园”游乐场的,愉园是殷富住宅区,以特别车开往,不分等第,概收一角,为内行的居民所知到,车上并无价目标明,只凭售票人的口说。(愉园乃当日的游乐场,车轨独筑到门前,即后来的颐养院,在赛马场的旁边,而电车仍有此名称,并无遗迹可见,已成为地方的历史掌故。)

当下我对耀西挤一挤眼,这一关目的意思,是问他袋里有没有?那知他此时意也是一样,立即会意,摇了摇头,一面伸手抠起长衫尾,不则一声地,弯着腰步向车门口站立。只听叮号一响,车便停止,耀西走下,我也跟着落车,不禁相对苦笑,挽手踱步。真个俗语所说:是“越穷越见鬼,”以两人共有的一角财产,一时大意,错登车上,站了几秒钟时间,便给无形的吃人势力,张开大口吸得一干二净。吾人全有的共同身家,买得一次从人们胯下蹲过的羞辱,还要在老远的路程,安步以当车。这时两人只有心中好笑,何敢怨人?一路行来,一面谈起吾人困顿的情形,倘若长久“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岂不笑掉了拖翎戴顶的官老爷布满血腥的齿牙么?今天受够了社会经济的无情打击,活生生地毫无能力抗拒,瞻望前途,又渺渺茫茫,丝然毫不着边际,不可捉摸,还有什么革命可能再干下去的呢?不!不断的不!有志青年怕吃苦的吗?那么算不了一回事,即使遇着更大的打击,也不能挫折我们革命志气的毫末!

两人无精打采的一路行回住所,也无意对同人说知,各自一言不发便睡觉,一直睡到天亮。呀!呀!!奇事来了,今天竟现出一宗莫名其妙的异迹,不可多见的奇情,时间已到了天光大白,全楼并无一人起身,大家睡着不动,静悄悄地个个挺卧到日高三丈,鸦雀无声,静寂到苍蝇飞过也听到声音,你道奇不奇?

实际说来,各人早也醒了,总没一个起来,不知大家挺卧着做什么?你暗中把眼偷偷地瞧我一瞧,我也暗地里拿眼向他们打量一下。为什么众人不约而同地做出这么奇怪的情形呢?同志间心里有什么过不去吗?何以大家同时犯了一样的卧床病?逃避官场派出的侦探耳目吗?哈!哈!一概也不是,乃是每一个人的袋里,和我们昨天晚上踏上电车时一般无二,在无形无影中,已给资本家把各人的手脚套上了镣扣,所以卧着不动。

时间不管人们玩什么把戏,他是无情的一分一秒前进,不肯停留一息的,到了将近午刻了,全楼的人还是一样挺卧着,内里独有一个身体偶然转动,各人仍然假装睡着未醒,偷偷地把眼瞧看,原来是严德明这位老哥,他屈身而起,鼓涨双腮,很像负着满肚子愤气一般,伸手向挂着的衣服,逐件取下,睁起两只怪眼,很注意的伸手入去每一个衣袋裤袋里搜查,一面摇头,一面挂回原处,众人的衣服,俱搜查过了,又四处瞧望一回,查看有无未搜的衣服,以免有一个衣袋漏网,然后含着无可如何的愤懑摇着头开门出去。

一息间他便推门入来,手上挽着一束芽菜,见各人仍睡卧如故,便直入厨房里去。一声不响地又走了出来,迟疑地向四处张望,不知他要寻觅什么,然后摇着头再入厨房里去。一似负有极重大的机要任务,表演出这么忙碌的耐人寻味,难以猜出的行动。全楼人俱卧着静看这一幕很似无声活动的默片电影剧之后,不久,各人耳边送来了砉砉的破柴声响,才不约而同的起来,分明是有了把握,才有砉砉响的报喜佳音,无须再装假睡了。原来德明在众人袋里精密搜查一遍,却通通总结只得一个铜仙,出去买得一束大豆芽菜回来,虽有存米,又没有柴薪,是以又出去厨中瞧看,打算一回,观看有无可以代柴薪的木料,那知并无办法。只得将盛饭菜的木托盘劈破,以代柴薪烧饭。各人闻声而起,带了面巾牙刷,入到厨房一看,见了那么的情形,均不发一语,毫无表情地纷纷快手连忙洗漱,沉默着同吃这餐独有一味最伟大的革命纪念圣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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