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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鉴(连载八)
作者:梁镜球    来源:    日期:2015-10-16 23:11:02

 

第四十三段

东莞战友登高,大叫同胞争啖气。

山上清兵死守,寸步无能出战场。

 

此时各战友们,有的在屋内交谈,有的在街外巡视,也有登上瓦面的,各自为战,枪声亦时密时疏,此处机关,这时成了革命同志的集合地,进出的战友,接续不断,你言我语,众口纷呶。突然之间,听得瓦面上发出东莞口音,对着观音山的清兵,大声高呼:“同胞!同胞!唔好打呀,大家争番啖气呀!”呼出的声音奋壮有力,句句清楚,令人听了感慨而兴奋,叱咤威风,震彻了黑夜的天空。果然应验,清兵的枪声立刻停止,居然静寂下来,全不似两方在战争中的情形。过了一刻,别处的枪声又起,两方也不断对击如前,又听到一连串拍拍响的驳壳声,我心里异常警觉,深恐清兵又乘夜出来袭击,几次走出街外查看,全街黑暗,不见一人。在屋内的战友们,反闲若无事一般,互相谈论,有的说:“怎么莲塘新军这时还不入城来接应?”又一个接口道:“难道新军不知起义吗?”彼此互谈间,见有一个青年身穿黑色的战服,胸挂白巾,略卷起裤脚,分明系曾经剧烈战斗的装束,他一手握着领队号筒,一手握柄短枪含笑入来,行动闲雅、态度雍容,看来是一个书生战士。女同志一见即高呼莫先生,始知他就是同志莫纪彭。干事时期,早已闻他的大名,但没有机缘见得一面,具见他是有革命行动的神秘机智,只令人闻其名而不能见其面,且这处机关里的女同志是他派来的,想不到在枪弹横飞、战斗奋击的时候,才得见到他的行踪举动,真是不鸣则已,鸣即惊人的不可测度人物。虽平时莫同志和我未尝谋面,然已知道同是努力革命工作的一分子,在这战斗时期,彼此只点头一笑,互相会意,余外一句亦不暇多谈。莫同志在厅中对各人道:“这处机关如果没有枪械的同志不必出战,待明天当有办法。”说毕即出门而去。记到这里,且带述一事,莫同志纪彭原是第三先锋队队长。当时带着队员,向敌追击,路经此处,顺便观看他派来的两女同志曾否先行退出?故我和他有一面之缘,只在这几十秒钟的时间,自此一别,直到我编写完这笔记相隔已有几十年的长时间,还没有第二次重见的机会,只互相闻名而已。因述出来,以见革命同志会晤的奇缘有特别异趣。战斗时间,闲言且止。

却说这时街外瓦面各处又枪声不止,在屋内的战友们,一时闻声纷乱起来,人声嘈杂,有的快步出去,有的又走入来,令人不解。一息间,听得街外的号筒呜呜声响,于是个个争着跟随而出。此时欧阳俊已向受伤的同志取得一柄手枪,我也向李雁南分配得一颗铁壳炸弹,三人订定互相联系,不可分离,必要共一阵地,同一战线,以便彼此照应,心情兴奋,一齐行出。

查当时各战友所用武器,最猛烈为清兵所畏的是自制的铁壳碰火炸弹,一经投掷,立即爆炸。但亦最为危险,稍一不慎误碰失火,或投掷不远,均有杀伤自身之虞。次一种是用锌罐内藏炸药透入引管发火爆炸的,必要用火燃了药管后,力向对方掷去,且爆发延缓逃避极易,如果敌人有胆量能快手拾取,又掷回去爆炸,未尝不可以,惟实际上是无人做得到的一回事。枪械最犀利的是一连可以放射十发的盒子炮(俗称驳壳),次一种是一连七发的小机枪(俗名曲尺),又其次是白色的俗称金山灭手枪。只此几种武器,别无其他特种猛烈器械。所特为胜利者,独凭满腔热血,鼓起炎黄民族禀赋的浩然勇气,以压倒敌方而已。

 

 

第四十四段

抗清兵先锋登瓦面

乘黑夜力战观音山。

 

且说我们出到街外,时是农历月尾,天色如墨,伸手不能见指。瓦面上仍枪声不断,我们全队由莲塘街转右入大石街,横巷里突然有枪声射来,各人急分散,踞住巷口,向敌兵对击,但昏黑不能见人(是时各街道俱未装置电灯),完全在黑暗中摸索,又听得前后瓦面上俱有枪声,究竟战情怎样,我人全不明白,真是莫名其妙。

当下望见大石街口对莲塘街交接转角处,独吊着一盏煤油街灯,照着一间轿馆,内面有竹梯一架,乃和欧阳俊同去借梯,入去时内面已无一人,轿夫们早已逃去。欧阳俊和我共同取出竹梯,负往大石街,放在一处民房门外,随即有几个战友走来,争着扳登而上。我因有炸弹在手,不能不小心,只得在最后扳登而上,一到瓦面,不觉心雄气壮,越过几间房子的屋顶,观音山敌兵已经发觉,接连放枪射击,弹声啡啡唧唧,由头上左右附近飞过。想系身挂白巾,一经转动,即被瞥见。这时已不暇计及许多了,且觉得前后左右,俱有白巾蠕蠕而动,间中亦有枪声,独个子在瓦面上爬行,并没有发过一枪,心内自思:不如爬去临街的房屋上,看得下面有敌人经过,即投掷炸弹,给清兵吃个大伤亡。

此时心中决定,又在瓦面上向前爬行,手携炸弹一步步小心保管,后面督衙的火,焚烧到半天通红,回头望去,照映人面,于是加意防备观音山的敌兵,藉火光看见,小心爬越屋顶高处,遥听由督衙传来的人声嘈杂,似系救火声音,当下的心情也无意关顾,一味小心向前爬,终于爬到临街的屋上,便将身伏下来预备,握着炸弹,等候时机一到,立即掷下。

在这处伏下很长时间,却等不到有掷弹的机会,枪声已完全停止。不禁烦闷起来,督衙的火亦经熄灭。只有漫漫黑天,笼罩着一切,静寂无声。即夜里寒虫,也没有听到一声,向吾人的耳鼓慰藉,在此情形之下,心里焦急无比,自思伏在瓦面上,何时了结?一个战友也不见,这是任何人也不能再忍下去的,打算一回这时自己应该怎样来行动?伸首四处张望,只觉漫天皆黑,全无所见,乃决定走落街中,脚踏实地,寻回同队战友,再和敌人拼个死活。

那料登上瓦面的时候,一心向前,没有顾后。这会子想回去,黑夜里完全迷失了上来的旧路,想寻回原来挂梯的地点,绝对无有可能。只拣容易爬行处走动,胡乱爬去,遥见一处有微弱灯光射出,乃向着那光处爬行,费了许多艰难小心,才爬到那间屋子的天井上面,早瞥见厅中桌子上,亮着一盏煤油灯,几个男女坐着对谈。不料他们瞥见有人影在天井上边蠕动,一时纷纷起立,有一个急将那盏煤油灯一口吹熄,争着急足走入房间里去,登时完全黑暗,不见一人。那时见此情形,心中十分难过,只有暗地里叹息“唉!”一声。

 

 

第四十五段

要回头先锋迷旧路;

感民心男女表欢迎!

 

这家里的人惊至熄灯逃匿,当下令人徨无法,自念他们必不是去唤清兵,来和革命作对,只是怕无端拖累的缘故。自问是何等辛苦艰难爬到此处,已不蒙接纳,如果离开这里,又要向别处爬,而别处的人家也是一样惊慌,又肯容纳么?老百姓本是完全没有认识革命的行动,究竟会干出杀人放火和强盗一般的不会?他们不明白,因此一味出以婉拒,也是难以见怪的,在此情形之下,不得己仍蹲在天井上边,特地发出柔和的声音,向着那黑暗无人的厅中发话:“伯叔兄弟姐妹同胞们,我们革命的不是强盗,全是青年学子,断不肯累及人民百姓,只有舍身为人们造福,请你们借一架梯接我下去,出到街外和敌人交战,并不是要下去在你们家里藏匿。慢慢的一句一句接连不断,向下面恳切说出,说了几片。静过一会儿,正欲又想开口,只见房间内面偶然灯光一亮,便知他们已经允许了,这时心里不禁暗暗欢喜。

一息间,有个妇人出到厅中,后面跟着一个十多岁的年青小伙子,提着油灯,走到厅前天井边,高举起来,一只手掌搁在额上遮灯光,仰起头来瞧望,大约看了果是青年学子状貌,露出满面笑容,表现无限欣敬的欢迎,接连点头笑脸向着我。又有一妇人和一个少女,同负一架木梯,伸到天井旁边,挂到稳定,两人仍用手扶着木梯,以防滑失,同时仰起头来笑脸相向,那妇人便举起手招了几招,我也笑面向她们点头,以表谢意,随即由木梯一级级走下。不料她们扶木梯的手,突然撇下离开,发足急逃,一时震动,几乎累我由梯上滑跌而下。当时如果滚落地下,那就不堪设想了,幸能定一定神,知她们见着手上拿有炸弹,所以惊慌逃走,乃连忙对各人说道:“啊!不要害怕,这东西虽是猛烈,但很稳重的。”说完才慢慢的落到天井上。各人听了,又走拢前来观看,很诚恳的请步上厅中,一边让座一边奉茶,欣敬异常,又问饿不饿?一家大小居然亲密如家人,令人感佩。谈问战情,她们以为总督各官,俱已杀死。其实谁也不知,即炸弹我亦从来未曾使用过,只以心雄气壮,志切杀敌,便视作等闭罢了。当下对这一家的人,深切致谢一番,便启门而出。

出到街上,黑暗如漆,静寂非常,默念对面不远,是女同志庄汉翘所设的机关。她本人虽然退出或者仍有人留在机关内,不如就近去看一看。乃踅过去,逐户认出门口,伸手叩门,叩了许久全无应声,心里又想,现在所叩的,是不是庄汉翘女同志机关?而自已机关离这里也不大远,到不如回去再行打算。于是直望去莲塘街那轩馆前吊着的街灯也已熄灭,到处俱是寂黑,全无人影,独自己一个在街上走,摸索到大石街口,向北望去,观音山毫无动静,全莲塘街鬼影也见不到一个,乃发足依着街边直走到自己机关门前。忽然当面感触得地上有微微的白色,映入眼帘,才记起是阵亡战友英骸上的白巾,当时系躺正门前街中,急缩步闪过,幸没有践及,乃叩门而入。

 

 

第四十六段

过度热心,血流发际浑无觉;

一时失意,械抛井底避危机。

 

入到自己机关,那知李雁南、欧阳俊两个已先行回来,彼此相见,互道交战情形。李雁南的手已经受伤,包扎的布亦为鲜血所染红,他说只手指受伤,并不要紧。欧阳俊则因穿长衫登瓦面,折伤了腿,亦无大碍。当下见此情形,不觉向各人夸口说笑道:“还是我有本领,一枪也没开过,打得敌人全缩入龟窝里去,不敢出来。”话尚未完,有女同志问道:“你的辫发何以这么凌乱?”当下闻声用手向头上一按,觉得有些温润又带微痛,看手掌时已染红了,才知自己也是受伤。这时不免吃了一惊,各人也走拢前来,向我头上查看,原来有一小撮头发带着一片很小的头皮拖在后边。连忙再检查身上,完全无事,这时方悔刚才夸说的一番笑话,要当面在人前打自己嘴巴,这是一件在患难中令人不忘的笑柄。

这里受伤,想系登上瓦面时,清兵发射枪弹纷纷在左右附近飞过所伤的。因那时鼓起雄心,全神注意向着敌人,以致受了伤亦全无感觉,惟是此时连鼻腔里也有血溢出,则殊不明白,或者是热血冲动过度所致,亦未可知。当下乃将头发解开,由女同志代为结回辫子,依旧梳成拖着三绺子的时髦大松辫,李雁南在旁托起辫尾的辫子道:“这东西在此时此地有保险的功能,存在里头呢!”各人听了这句话,也有不解的,也有会意的,因为雁南已知道这次革命,失败的成份多,成功的机会少,如要脱险的话,若没有辫子,怎能混得出去?各同志的感觉大概也是相同,不过蕴藏着在心里,失败的形状尚未完全见到,所以没一个愿说出来,仍然希望莲塘的新军一到,马上便得到胜利。大家坐下对谈,完全没一个敢睡觉,心里记挂着放不下的□重事情,可以□见。更深夜静里,突然听到遥远的阴沉很密枪炮声送入各人的耳鼓,女同志们不觉欢喜道:“啊!那枪炮声是由东北方传来,显然系莲塘新军这时才入城来接应!”她们说得有声有色,我们感觉到十分兴奋,李雁南连忙装上枪弹,大家俱作了准备,踱来踱去,再候消息。在厅中打转一回,一面侧耳细听,谁知声音又复沉寂,没有下文。此时沉重的枪炮声传来,后查乃系由莲塘街机关发出的,我们这一支战友通过大石街后,不知怎样在黑夜里被冲散的一大部份,为清兵四面包围,到了小囗囗桥地方,不愿再退,于是盘踞住一间“鸿盛”酒米店,将米包垒叠起来,对清兵猛烈抵抗,掷炸弹放手枪,杀死清兵无数,卒因弹尽援绝,清兵增援不已,终至全数牺牲,表现出异常壮烈的革命行动。此时吾人希望又消沉下去,无聊情绪又浮现于心目中,每一个人俱怀着苦闷,有口难言,万分不好过,向一秒一秒不容易受的难过时间捱下去,任人们心里怎样急,时间也缓慢地不和你急。终于在长夜不敢睡觉的艰难苦闷中,时时刻刻辗转于提心吊胆之下,捱到天色放亮。

不久,即听得街外有靴鞋杂踏之声,知是局势转变了,我连忙走去隔着门隙向外边一瞧,不禁身寒半截。原来满街俱是清兵往来的履声杂踏,当即一个回身,向各同志说知,这时事情已经明白,也不用商量,不约而同地,便将手枪炸弹,及李雁南的驳壳,与一袋子弹,迅速用毛巾包好,连同预备做号带的大捆毛巾,全数投下井里去(后有交代)。

我很快的将公定服式脱去,随即穿回长衫,架起眼镜,彼此认定夫妻叔嫂与家属亲戚,以备查问时的口供相符。王振国及两个海丰壮汉,俱有辫子,清兵未必对我们有辫子的注意,但受伤要包扎的必须避匿,欧阳俊虽已剪发,因他穿长衫看来完全是一个瘦弱书生,或不致大碍。乃决定李雁南与王振国两个登去楼上避匿,两个海丰青年则在厨房里作为打理杂务,我们几个则在厅上坐谈,以等候未来命运的生死变化。

 

 

第四十七段

巡警查机关,暗里心相照。

 

机关的人以欧阳俊、何少卿两个最为镇定。要知人们临到危难惊险,关系死生的时候,没有不紧张而动情于中的,即使早下决心,不怕一切,所表现出来的笑脸,无论怎样从容闲暇,也不能完全掩饰那故作镇定的态度,因为心中到底存有一些芥蒂在内,自问变是如此,惟他们两个,不但毫无惊慌的面容,而且笑口常开,和平时一样,果然胆量好,令人欣佩。因见他们滔滔不绝于口说笑,乃参加入去凑凑高兴道:“哈!这时你们两个还有闲情说笑,不知道再过一会儿大家仍能在这里有说笑的机缘没有呢?”话刚说完,听得外面拍门之声甚急,登时将我们说笑的兴致吓到爪喇吧去了。再一听,门外大呼:“搜查!”我急指女同志何少卿,她会意,即行踱去,于是我也跟着她站在门厅后面,察看情形。只见她隔着门向外边问道:“是甚么人要来搜查?”门外答道:“巡警,快开门!”何女同志非常老定,毫不张惶,再向门外问道:“怎么专要搜查我们这一家,为的是什么事?”门外又答:“我们奉上命而来,不论那一家,就是宣统皇帝的宫殿也要搜查,快快开门!”女士回头带着笑容,两眼向着一□,我也点头一笑,翘起一只拇指,表示称赞她的机警,能逗出了外边那一句话,并不是专向我们搜查,心里经安定了很多,乃挥手示意叫她开门。

入来搜查的巡警,约有十多名,由一个警官带领,一至厅上,见欧阳俊没有辫子,便有一个警兵向他身上摸,情形并不紧张,心中极之安定。当下见此情形,乃在旁边故意向警官问道:“我们的身上也要搜查么?”那领队警官很和霭的摇了摇头,连声答道:“不用不用。”于是我又故意向警官问:“昨天晚上闹的是甚乱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警官瞟了我一眼,裂开笑口,也不答话。此时略具机警的人,在这种过程中,当能会悟得到,无须明白再说下去了。又有些警员由冷巷瞧入内厅,很似欲入去查看,当下审察情势,生怕警兵们不识情趣,在无意中发生难以收拾的事,乃又对警官道:“我们全家在此,内面仍要搜查,请即进去。”那警官笑了一声答道:“不用了!”说完即踱步而出,所有警兵当然也跟随而去。这次搜查,连多盘问一句也没有,居然风平浪静的渡了过去,各同志无不欣喜称幸,彼此又坐下笑谈,以解愁闷了。

可是,天下事那里有这么容易,那么个便宜?吾人处境,正如陷在泥淖深窟之中,四围的豺狼虎豹,且张牙舞爪而至,恐怕惊骇危险的情形,方接踵而起,眼前无事的原因据个人所知,此次革命参加的军警很多,尤以莲塘新军最为普遍,而巡警教练所的警员亦众。多是由同志姚雨平所经手,连该教练所的夏所长亦经加盟,几为革命同志们所共知。这次来我们机关里搜查的巡警,分明是有已经加盟的革命份子在内,不过当众面前,彼此俱不便明说,心里各自领会罢了。

 

 

第四十八段

今日冤家逢狭路;昨天仇敌竟重来。

 

巡警搜查平安渡过了,各人正自欣幸,又在互相谈笑的当儿,猛听得瓦面上拍拍枪响,街中哨子纷纷大鸣,一片靴鞋杂踏的追逐声传来。我们心中明白,必是昨天晚上登在瓦面的战友藏匿到天明,无法落下街中,遇见清兵,即开枪射击。莲塘街一带不时纷乱起来,枪声断续,吆喝迭起,为清兵当前的一种大威胁。

又听得近处瓦面上有枪响,我忙走登楼上,拔开晒楼门,出去瓦面上观看,见相隔不远的瓦面上,果有已除去号带的战友握著手枪,向哨声乱鸣的街上持续放射,街中清兵一时大哗的声与靴鞋杂踏之声,也相继而起,我方举手招那战友,不料清兵一阵密集猛射,那战友已中弹仆下,滚了一滚,骨碌碌倒落街中而去。正在悲痛之下,又听得下面自己家里拍门声响,紧急非常,乃连忙落楼,走出厅中,见各人已不似上回的安定,较为张惶,因拍门声势特别紧张,又听外面大呼:“快快开门,你们这房子瓦面上有革匪!”一连串吆喝大叫不止。这时我心里也有些慌忙,显然难以应付,没及奈何,只得仍然指点何少卿去开门。此时一似笼中鸟,捆内鱼,用不着你好胆,由不得你小心,门开处一队宪兵汹涌入来,如狼似虎,握枪相向,纷纷高声大喝:“出去!”明知不是辩论的时候,只得叫各同志互相牵手,以表示同为一家的人,一齐行出门外。刚到门口,街外的宪兵又握枪相向,高声猛喝:“不准走开!”这时真是砧上肉,任由摆布,谁敢出言反抗,我只得站立在门口的右便。见满街俱是清兵,往来追逐,这边枪响过,那边又有枪声,一时成群兵跑去,一时又有成队兵走来,眼也看花了。突然有一枪弹射在墙上,正是我站立的上面,相距不及一尺,堕下细碎的沙泥,正落在我辫子上面,当即伸手去拂拭,一面又略扭转身躯观看那枪弹打在墙上那一处?

猛不妨有人在面前,手执我胸前的衫襟,又一只手伸出短枪迫近胸膛,发手便射。当下听得板机声响,急转身向正面一看,不禁惊叫一声:“啊!”你道这个专要开枪打我的是谁?他和我有甚么深仇大恨?我们的同志完全不知,许多在场的宪兵也不知,此时独我和他两个心知。当下他的枪声如果一响,则更永远也无人能知,那发枪要射的和我两个心里明白,正所谓心心相印,你知我知。看官们!你道他是谁?任是做梦也想不到是那一个大冤家。

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昨天在督衙后便转角处,跪在地下颤声哀求大人大老爷饶命,被我们缴了枪,赦放了的那个清兵哨牙鬼。今天竟然冤家遇路窄,和他狭路相逢,危险可想而知了。

 

 

第四十九段:

遇仇人当面再开枪;女同志挺身缠恶敌!

 

今天我已改了装,穿起长衫架上眼镜,谁知他仍能认出了庐山真面目。想来那哨牙兵昨天因枪械被缴去,为上官所指责,所以立意复仇,四处寻觅,居然被他发现。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他在远处已瞥见了仇人,立即向正先发一枪,不料手法不灵,射到我所站立的上面墙壁。

此时人多混杂,不便再放枪,更恐误伤在场的宪兵。于是赶步走到身边,手执胸前来放射,那么,还能避得开吗?任是怎样也没命的了。当下我听到“哒”一声板机声响,急转身一看,知他的枪失燃,又见他紫涨着脸瞪起两眼,还是气冲冲地再伸出手枪来相向。说时迟那时快,面对面,四目交投,我愤怒地对着那哨牙兵,冲口骂出一句:“你没有良心的吗?”站立旁边的女同志,同时嘈将起来,向他纠缠,她们嘈的是甚么?完全不知。在急忙打闹里,我伸出两手一格,对街钻去,不敢回顾,仓皇逃走。

当时莲塘街所有房屋,受清兵搜查,多是没有问门的。我惶急中也不暇择,闯进一间大屋,入去时见正面大厅上,有个穿灰色布长衫的老人,独个子在那里扫地,我不理他,他也不理我,任由我在屋内四处乱闯,关闭了的房门,急用肩膊出力一推,立即破裂,亦不知力所自来,破了几多度房门,也记不清在万分急迫中,只求觅地藏身,其他一概也不理了。

最后走到一个房间,已没有别路可以再走。这房间里有一张雕花新大床,挂起簇新罗帐,低垂到地,床的侧面有一个大衣,橱旁放着个大红新马桶,似是新婚未久的房间。这时正在慌急中,甚么也不管,揭开罗帐一看,床上全新大红被,鸳鸯,折叠得很齐整,乃马上登床卧下,鞋也未脱,顺手扯过鸳鸯盖在身上。这时心神仍然惊骇,侧耳细听哨牙兵有无跟踪追来,一会儿并不见再有动静,然后惊魂稍定,想是已经逃出了魔掌一时了。惟闻街上间中仍有枪声,默念刚才一场惊险,正俗语所说的由鬼门关里逃得出来,但此后的危机也定必相继而至,殉难而死,只是迟早间事,平时已预备一切,故心里亦无怎样的畏惧,继念如果此后未与哨牙兵相遇,或者可以得回生命,这时卧在床上左思右想,静静地思量,各样俱念及,在这片刻的忧患不定中,有如长年累月,立意对于此次惊险情形,无论将来是生是死,总不可给白头老母知道,免累她难过,一面又计划未来怎样出险的行动。

 

 

第五十段

弱女子吓退清兵;强仇徒满怀冤抑。

 

申述这一次所以能逃出危险的实际情形:因当下转身骂那哨牙兵之际,见他怒气冲冲,扳动枪机,指正身上要继续发射,被我快手格开,他又睁起怪眼伸出枪再指时,何女同志在旁很快便阻住他那握枪的手,当时在人群内面,他亦不敢肆意放枪,两女同志乘时和他纠缠,对着哨牙兵拼力推来推去,以致他不能脱身,两人口里不断大声说:“这是我们的人,怎么你无缘无故恐吓他?!”一面说一面向他缠着理论;因女同志全不知道内里的缘故,是以非常勇敢和哨牙兵纠缠,不断向他质问,坚要他交回原人,当下许多宪兵看见她们一群人纠缠到分不开,也走前来查问。见是女界向一个军服不整、穿草鞋的巡防营兵卒互闹,询问起来,女同志齐声指他无端威吓,各宪兵亦指责哨牙兵过于鲁芥,无端扰乱平民。这时那哨牙兵气恼到不能说话,鼓起双腮,瞪着怪眼,满脸紫涨,又不愿说出昨天枪械被缴的原因,太过没脸,又不是他的长官,一味吞声忍气,及至有冤无路诉。惟有光着一双怪眼,向四处瞧望,此时已看不见心里所恨的仇人,只有抱着满肚子委屈,忿恨地一言不发,逡巡一回,怒目对女同志们发狠,把足顿了几顿,表示无声的怨恨,然后自行窜去。

说到这里,又要表明一笔了:在封建时代,女界平时虽毫无权力,完全是社会上被压迫的弱者,惟在兵荒马乱当中,以女眷立场,有胆识敢出来参预事务,即先把握了他人必然退让一步的优势。任何男子对于事情还没有明白时,决不敢随便放肆。这次的事情形势,正合着了当时社会上无形中存在着的条件。何况是满清封建政制下的一个卑贱小兵卒,怎能和女眷们的地位相比较?所以我们完全占得了上风。

此时哨牙兵虽已窜去,各同志互相关切的心情,十分浓厚,团结一致,不肯放弃,仍分向各宪兵查问。后来有一个宪兵从人丛中挺身出来,指着不远的一间大屋说:“你们那穿长衫架眼镜的,似是跑进那边的房子去!”各人听过,一本共同进退的诺言,仍然互相牵手而行,入去几间大屋查问,各宪兵亦不干涉,任由他们进出于各大屋中。

再说我卧在大屋房间里的床上,不时侧耳细听外间的声响,并无动静,默念自己一身的后事,亦已付托清楚,虽牺牲性命,更无芥蒂,但有一线生机,理应尽力寻求,以继续革命的未来工作。正在胡思乱想,计划下一步怎样脱险的时候,骤然间,听得有人呼唤我名字的声音,接连几次,俱带河源口音,分明是欧阳俊无疑。因共事各同志,只知我的姓,并不知我的真名,不是欧阳俊还有谁能知道叫得出来?乃无疑地从床上一鞠趸而起,此时仍不知外面情形胡闹到怎么样,不敢立即应声,侧耳细听,似乎没有凶险,然后缓慢地步出大厅,那扫地老人已不见了。暗念这间大屋很奇,何以当时独有一个老者,且任由我奔避,并不干预?当行出大厅时,各同志见了大喜,争着问道:“怎么惧怕那个小兵卒,不敢和他理论,反要仓忙逃避,是不是别有原因?”当下见没有外人,乃低声告诉各同志说:“是昨天制召衙战斗时缴了他的枪,不想今天冤家路狭,竟被他发现的缘故。”众人听了,才伸舌道:“原来是那么的,真危险极啦!”

 

 

第五十一段

出生天,三段奇缘成巧合;

逃死地,一时惊险变平安!

 

阐述这一次逃出魔掌,只有照事实写将出来,一些不须迁就,更无须别找甚么陪衬,已活现在人们的眼前,自不必效那……“小说名家挥妙笔,无端出语去惊人;顺将事实从容写,三段奇缘不失真。”你道是那三段奇缘?请听在下分别道出来:当哨牙兵瞥见了我,先从远处发枪射来,乃手法不灵,打在墙上,这在战斗中是一件极平常的事,算不了是奇;及第二枪对正身上近射,刚巧又失了火,你道奇不奇?如果应手一响,那便完了,还有甚么下文可能说出来,这是奇情巧妙,出自天然,岂真如俗语所说:一个人有该死不该死的定数,存在那空间不可见的地方吗?那是属于险死还生,不能成为烈士,现出奇缘的第一个段落。

如果哨牙兵说出是曾经缴了他枪械的敌人,则宪兵必然帮他,那也完了,任是插翅也飞不去,又怎能逃出他们的魔掌?偏他在纷乱打闹里头,没有机会说出来,或说出来又怕丢脸,宪兵又不是他的长官,所以始终未曾说出,独有他和我两个心里知道此中的缘故。人们要明白,当下情形,正是在战场上无异,兵士们任意打死一个人,只是等于打杀一只苍蝇,并没有甚罪过的,这又是事势所使然的机妙奇巧,造成得以逃过死地,现出奇缘的第二个段落。

我们的女同志,倘若先已知道是昨天缴了他的枪,必不敢极力和那哨牙兵纠缠,稍一松手,任他脱身去跟踪追逐,也是完了。亏她们不知底里,以为清兵无故胡乱为难,才勇敢地和他纠缠,使他不能脱身,一似彼此曾经暗里约会过的,造成这次任由逃走的机会,是为事机奇巧,得以逃出生天,现出奇缘的第三个段落。

综上所列三个段落,倘有一处不是藏着机妙奇巧,自然而然相因相合起来,稍有些微缝合得不紧密,在中间出了个叉子的话,怕今天也没有这一篇述故事的文字,他日烈士碑上,少不了有我的名排到第七十三了。闻言少叙,目前还是处在四面敌人围困当中,不过初时脱却一次危险而已,且述回要处。

接说当下我在大厅上低声对诸同志述出原委,但亦只个人脱却一时的危险,未来的大难正多,时刻也会发生,又怎样去应付?虽则每一个人俱怀着事到其间不辞一死的志气!然有一线生机,也不应错过,总要寻出一个方法,能为全体打算,方是团结一致的革命行动,于是决定共同生死进退,在可能范围内,不作违背全体以求个人自利的私念,而冲出这一场受敌四面重重围困的险境。

 

 

第五十二段

穷光蛋,愧乏金钱来赎命;

清宪兵,笑收纸币插鞋

 

这时枪声虽然停止,街上仍是靴鞋杂踏的声音往来,有一个宪兵,入到这间大屋,站在天井中,仰起脑袋向瓦面上瞧望,张弛着两片极为深黑嘴唇,露出镶了金的门牙,他是提防瓦面上有对他放枪的敌人,是以站着作警戒形状。我们在大厅上,更不敢出声,静待未来的时刻变化,那宪兵站了很久,仍是独个子,我见并无别人,乃开口向他试探:“老将啊!你若肯送我们全家出城,当以酒钱酬报!”当下那宪兵听了,把两片黑嘴唇一合,很快的低头向我们眨眨眼,并不回答。过了一会儿,街上的靴鞋声没有了,他便跚着含笑向我们行来,我忙伸手向袋里掏,摊在掌上一看,只有一元多,那宪兵一看便转身离开,斜拖着长枪,拐起两条腿,将拐到天井边时,回头伸出两只手指相向,掀着鼻子,把两片黑嘴唇努起成为一个黑圆圈儿,点点头,关目示意。

默念他这种动作,分明已经应允,当然有商量的余地,自思组织此处机关;先后共接到公家交来九十元,连自己在家里带来逃难的也一并用去,后来周醒黄曾说过将款送到,那料未曾见面,便仓卒起事,以致此时要钱买命,亦无能力。当下细心一想,这是可以把握的时机,怎肯错过?于是又对该宪兵说:“你送我们到城外商店,以便在商店取款奉送,可以吗?”这句话刚说完,女同志何少卿行近我身边,低声问道:“他是要多少?”我道:“他用两只手指示意,当然是二十块啦。”何接口道:“巧得很,我刚有二十元尚未用去。”一面说一面交出两张币边绘有盘龙的十元广东省纸币。因为清政府历来未曾发行过纸币,全国也不知纸币是甚么,人民只知用白银,除外国银行在大商埠自由发行流通外,本国简直没有发行过一张。后因岑春煊任总督时,自号通达洋务,执行新政的创举,设立一间官银钱局,以为纸币兑换白银的机构,共发行出一百万元,很有信用。当下我接过何的纸币道:“果然又有这奇巧!”随招手唤那宪兵。这时他已满面笑容,更露出口里的金牙,两片黑嘴唇张开,成了一个大的黑圆圈,拐拐脚斜拖着枪走来,一手接了纸币,急忙折叠好,向鞋里插入去,甚么也不说,急步返回天井中站立。(清兵月饷是六元)

这时他已接受了我们的钱财,大家也欢喜了,于是彼此又互相牵着手,等候那宪兵护送我们出城。各人等了很久,只见那宪兵站在天井中,又装模作势,望向瓦面上,摆着一只手,张开两片黑嘴唇,叫我们不可和他讲话。我们无奈何也只有等候。又过一会儿,仍不见他有起程的迹像,再察他那面情,有些尴尬表露,知是变了卦,所谓胸中不正,眸子便是不同,分明完全没有救护我们的心,但是已收了我们的钱,未必有加害我们的意。果然那金牙宪兵,摇了摇头,瞪起两只带有凶光的怪眼,开合着两片黑嘴唇,对着我们喝问:“怎么你们必要出城,不顾自己住着的房子吗?”他变口得这么快,表面上说起来也很有理由,令我人不敢反驳,明是自己心虚,经已上了他的大当,纸币又插进他鞋里去了,反正不敢奈何他,闹起来又怕别生枝节,不能不退一步以顾虑自己这方面,此时我们也不敢说出别的强硬话头,唯有低心下气问那宪兵道:“你的意思是怎么样啊?”只见他的黑嘴唇很快的又开又合,气冲冲地答道:“送你们回去自己的屋里。”说完,便转身不看我们,这情形真令人难过,我们几个只得细语商量,回去亦胜过在这里不着边际的地方,倘再遇纷乱,势必各人自顾逃险,危难更甚,况且两个受伤同志又不知生死。于是叫那宪兵带我们回去,一行人出到街外,又多见两个尸骸躺在街中,不免含愁增恨,再踏回机关里去。

 

 

第五十三段

愿牺牲,志士先决死;

全大义,浩气壮河山!

 

我们随那宪兵回到自己机关,一踏入门,看见内面凌乱万分,用物遗弃满地,略好物件俱被抢劫而去。默思并无贵重器具,亦不介意,我急忙登楼看视,幸喜受伤的李雁南、王振国俱在,乃说知他们落来厅上叙会,立即闭上大门,互谈得以脱险再叙的情节,因当时清兵入屋后,见内里无人,逐起意抢劫,夺得衣物用品,即走回去收藏,以楼上全无家,知是无物,故未上去搜查。清兵只有争夺物品的心,那料得到有人藏匿?手忙脚乱之下,将我借来友人的一个小皮,亦用枪头刺刀割破,以取内里衣物,他们掠夺忙急的情形,可以想见。不容易收藏的东西,即放弃不取,所以令到满屋里七凌八乱的状态。

当下收拾好存余家物,彼此重叙,愁怀稍解,共商此后怎样脱险的方法,逐个详查,独李雁南一个最难瞒过清兵,他手已受伤,又没有辫子,是绝对不能为清兵见到的,想来想去,在此时此地,又有甚么方法,可以化装出去?女同志们试以衣服给他穿,更不僧不尼,反逗各人在患难里闹出一场嬉笑。雁南一面解下女服,一面又哈哈笑了起来,奋然道:“大丈夫干事,那得怕死?况人必有一死,先死与后死,也是一样的死,我今已下决心,不辞这一死。请列位不必再代我设想,来日大难正多,我们同志逃出一个,即多得一个人之用,请记下我这不辞一死的话,留传给后来的革命志士知道,明白我在生是具有正义感的人物。愿列位同志保重保重!”当下各人俱静耳听他说出这一番壮烈而含有革命性的决断话,无不感慨肃然欣敬起来。我先向雁南没有受伤的手,作同盟革命式握起,表示和他一握永别的意义,雁南亦尽力握着,睁开两只射出光芒的眼睛,一面深深点头,一面郑重说道:“保重啊!亲爱的好同志。”我也庄严的答道:“我们等待一时,或者可以完全脱险,如果能逃出的话,定必踏着先烈同志们的血迹前进,决不后退。”跟着各男女同志,俱向雁南握手,彼此都互祝前途保重,完全没有一些颓丧忧惊的楚囚相对情形。

此次为革命而决定死志的气概,真是丹心贯日月,浩气薄云天,足为任何青年志士做个范样。并不是那自逞功能,心怀妒忌的下流人物,所敢横加诽谤。吾辈忝属后死同志,若不将这次共患难所见慷慨决死的情形,照事实详细说出,实在对不起真正革命志士,更无以对自己的良心。

人们必要明白:历史上记载的甘愿粉身碎骨、以全忠烈的人物,原是受过国家俸禄的恩惠,遇到没有求生条件时候,捐躯以尽个人职责,本属份内应当做到的事,以表明自身对于社会正义的观感,绝无一些邪恶奸伪的意义,壮烈昭彰,自是可风,足以彪炳后世,增加人们的景仰。

可是,论列这一次的革命志士,是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的一些利益。只信仰革命导师所提倡的正义,以发扬青年对于时代应该一肩担负的责任,而下成仁的决心,这一个与别不同的要点,更须明明白白分得出来,是不能混乱的去处。要知从来有志之士,对于生死两途,本无分别,如果违背正义,虽生犹死,如合乎正义,则虽死犹生。

青年志士为革命而掷头颅流赤血,并不是对一人或一姓而去牺牲,完全是为普罗大众谋永久的福利,以期达到良好的新社会为目的,这也是要认识清楚不可误解的又一要点。

吾人所以分别断明记将出来,以别那挂羊头卖狗肉的,不能藉此来取巧;也免得那自称识时务的俊杰,对烈士们横加讪笑;并给那对大局不关痛痒、只求私利的人类渣滓,做下一记当头棒喝;尤其希望有志之士,看到这段记载,检查一下自己心灵里的雷达,从感觉显示出由无形而变成有形的迹像,所表现的目标,是个甚么东西?

理论且停,续纪事迹:却说同志决死的已经定了,但其他各人也未必一定可以逃出生天,比较起来,不过较易脱险罢了。各人自行检查身上存款,彼此分配以备逃亡之用,远道的同志多分一些,吾辈本地的不妨极少。互相分妥之后,各人心中此时俱有定见,稍能自慰,惟自昨日至今,无论何人也粒米未曾入口,接连七凌八乱,惊险情势,相迫而来,以致无一刻闲暇,肚中饥饿,完全忘却,但这时略可安息,又寸步不能外出,虽欲寻食,也没有甚么好办法的啦。

 

 

第五十四段

姐豆馨香,同仁生祭李烈士;

黄鸡旨酒,战友惊危告永离。

 

屋里已被劫一空,所有食物如买定的腊味等,查点之下,方知全被掠去,独米和酒还有存在,因为预购许多酒,系供给出战志士们临时喝了去赴义的,这预备的动作,也和小东营及别处的军事机关一样,目下虽然酒米俱有,亦难以救饥。几个人在厅上打转以想办法,后来见这屋后便,有一条公共隔火冷巷,不远的邻居蓄着一笼鸡,由此处行去,全无阻隔。查此一冷巷,系抵着督练公所,乃是宪兵司令部。当上午宪兵入来这里搜查的时候,曾听他们互相谈话道:“昨夜本拟放火烧去这一带房屋,因听见许多人似在这间屋子里吆喝嘈杂,后因不能知实是这一所房子,或是对面街的那一间,是以没有纵火。”可知宪兵昨夜曾贴耳在墙听过,故说出这一番疑似的话。(因当时的督练公所,正门在德宣街,冷巷则在左边,与莲塘街的民居后便相抵,现已改为中山纪念堂。)

吾人在此无可奈何的时候,乃嘱何女同志前去取鸡,不论是搂也好,偷也好,如有人出来追问,即告以绝粮苦况,给回相当代价,请求相让,以救济一时。何遂由后门行去,我则站在后门内面,半掩身躯,伸出头去瞧望,以看有无意外的事变。只见何一步步踱到鸡笼旁边,回首前后瞧看一下,全不见人,乃伸手入笼便提,不意群鸡惊噪,即有一妇人出来大呼窃鸡,向她干涉。遥见两人站立对谈一回,何遂双手捧着一鸡,笑脸回来,一面行一面说道:“这鸡的主人,蓄着一大笼鸡,系预备她媳妇坐月之用。”我们谈话未完,有一妇随着由后门入来,缘屋内冷巷跟出前厅,将毫银四角,放在上说:“奉主人命,喜欢以鸡送赠,不愿受酬!”坚将何女同志所交的代价,如数送还。那妇一边说,一边东张西望,向四处瞧看,脸上露出很惊怪的状态。我们也发觉她已知到吾人昨天晚上的行动了,只有央及那妇,代向她的主人,深致谢意一番,便算了事。此时已得到邻人赠鸡,脱险的曙光,似乎在眼前闪烁起来,每个人心里沉闷的苦恼,也松了一些,尤其是欧阳俊的幽默感,虽在患难不止当中,又表现出来,和何少卿接连说笑,他本是很有名吟诗的能手,当下一连串题出几首竹枝词,可惜我忧心如焚,没有记将出来。后来欧阳俊对着这个待杀的赠鸡,读出昔人题句:“最难消受美人恩!”吟到恩字,完全是家乡口音,柔长有致,这时我始留意他两人所谈的笑话,因插口道:“你们在患难中仍有这闲情逸致,何异对着惊涛骇浪而高唱升平?不要又似早间唱出敌人军警,到来拜候!”李雁南笑口接着道:“有苦不以为苦便是乐,应死而不怕死即是生,苦乐与生死,原是一样,吾人何必别为两事?”听他这么一说,知他不辞一死的慷慨,是由哲学里看得很清楚的啦。这时各人肚子里的饥肠,已鼓动起来了,于是几个人争着入去厨房里杀鸡烧饭,我们也安好坐席碗筷,人多手快,不一时便摆列出来。我随取那劫余的酒,斟满一杯一杯在桌上,先擎起一杯奉与雁南,他也很明白我的心,接到手毫不辞让,一饮而尽。跟着各个同志也先后向雁南献酒,他一概也不辞,一杯到手,一杯喝干,大家欢笑,完全忘却在患难中,更无一些悲伤的状态。此时虽只有一鸡,多人共吃,彼此心中俱互相会意,都让李同志多吃一些这碗馨香姐豆……(白斩鸡),这是各个共患难的同志对李烈士生祭,不能再有的最后一次,各人献让间,雁南已喝到醺醺大醉,我也酡然休息了。所有在席同志,仍互相竞饮,直至酒阑,兴犹未尽,似仍依依不舍。这一次生祭决死志士的不寻常特别圣宴会,实足以剌激吾人的革命行动,起着毕生不能忘却的感慨,为烈士们殉难少见的一次,也是我们有份参加陪伴烈士分得光荣的一次。

这天是农历三月最后的日子,明天便是四月开始了。在南方的广东,原是温带地面,本无虑天气寒冷的,又岂料天时气候,亦对吾辈失败的人,很像有意播弄,使之祸不单行,降以特别不好过的艰苦。当我们刚吃完这一次不寻常的盛筵,天气又骤然变化,寒风飒飒,降起大雨来,前滴沥不止,一时雷鸣电闪,寒风接至,吹出一股冷气侵入肌肤,越夜越冷,令人极难抵受,这时连欧阳俊与何少卿说笑话的趣致,也给无情的天气收了去,变了密口葫芦,不会出声。吾人所有衣毡,又被清兵劫掠净尽,正是雪上加霜,而且喝过酒的人,更加怕冷,遇到这样情形,各人惟有相对无言,同走入房间里面,瑟缩一隅,以避寒风。没及奈何,咬紧牙龈忍耐。时间一秒一秒的悠悠缓慢地过去,吾人不断颤抖,瞑目抵挡,长坐打盹,好不容易,在这苦寒凄楚的时间里,一直捱到将近天明,大家才颤声商议:决定先由何女同志,伴我冒险行出,试探外间情形,见机行事,设法向熟识商店,借得有店名的灯笼,雇轿入来;另向友人借假辫子,以便已剪发的同志改装,希望混过一时,出得城去,便是脱离险境进入安生地点了。此一计划乃女士极力主张的,我们虽睡眠不足,但精神良好,到了天一放亮,女士和我,各自检点身上服装,订定遇着清兵盘查对答相同的口供,两人便开门并肩行出,一到街外,即向南行。

 

 

第五十五段

志士成仁,浩气直凌霄汉上;

官僚肆毒,英骸满布督辕中。

 

当时偕何少卿女同志并肩行出,见全街静寂到无一个人影,荒凉冷落景象,令人心寒。街上横陈着几个阵亡英骸,免不了有些担惊。后来又见整队清兵接连行过,并不向我们盘查,想是见我有辫子穿长衫戴眼镜,且有女眷作伴,故未生疑,全不过问。我等也一路同行,故意一路谈笑,装出闲暇形状以为掩饰,一直缘莲塘街向南行至督署旁边,转弯向左,越过箭道门口,向督署辕门内展眼一望,只见尸体纵横,满布辕门内便,鲜血遍地,恐怖情形,十分可怕。一时受到了这眼前刺激,不觉全身沸热,愤气上腾,咬牙怒恨,几于失声号叫起来,连忙暗自制止,悲痛心情,更不敢露出外面,气结无语。这时才知失败后,竟有这么多的同志,殉难就义,惟有心中愤恨满清官吏残杀同胞的酷烈,至于恁般凶暴而已。

当下街上仍静寂无人往来,独有两个寻常装束的,在东辕门外向尸体指指点点,互相谈话,不知他们说些什么,更不知是何等样人。何女同志这时察看情形,竟猜着我的心事,忙将我手一挽,两人同时行近一步,共看一个被枪杀死的高长大汉英骸,他身上穿浅灰色布长衫,胸挂白巾,两腿直伸到西辕门口,当时以为是某一个熟识同志,细心辨认,仍辨不出是谁,旁边亦有断首的,其他多是枪杀,内边尸首,间有重叠着在一处,辕门内便满摊英骸,几无一处是空地。

我们俄延着细看一回,到底认不出一个。自问平时很怕看死尸,因为凡是尸体,毫无生人气色,面如黄蜡,往往不敢正眼看视,惟这时面对遍地英骸,一个个两颧菲红,面色如生,活灵活现,仍然英气勃勃,不特没令人怕,而且令人起着一个庄而敬之的心,想殉难诸同志英灵不昧求仁得仁,当然浩气凌霄,含笑在天了!

吾人返躬自问,手握一柄小小短枪,鼓起雄心,奋力追随诸烈士,勇往直前,与敌人战斗。满腔热血沸腾,气吞山岳,心里别无一些杂念,早已忘却甚么是生是死,所以敌人密集扫射,也不见得怎样猛烈。只有自己手中的小枪,才能杀尽眼前最可恶的仇敌,因此争先恐后,一见有敌,快速冲前,令到敌兵措手不及,慌忙退后,不敢抗拒。

可是,究竟我们一辈子的青年,为甚么要这样干?自己所图的又是甚么?是不是为着个人的衣食,或受了他人的大恩大惠,必要这样去报答?或是后面有人压迫我们,驱使我们,不敢不这么去干?抑或是要杀却敌人,建立功勋,以求升官发财?是不是与满清皇朝别有私仇大恨?如果不舍命去干,便有罪过吗?又或因年少无知,为他人的甜言密语所欺骗,而那么胡乱去干吗?不然的话,何以轻视宝贵生命,没来由为他人制造功名富贵,而自己所得到的是断头流血、横尸在他人的眼前,岂不是人类最愚蠢最无意识的举动么?又放眼看远些,怕不久的将来,一般坐享其成的人物,早忘却今日的青年志士,曾经大大流血断头的惨状啦!

前面所提一连串的要求解答:必须任由生者秉着正义的眼光,不偏的意见,下一个公平正确的判断。更愿满清政府官僚,与那只知自图私利的人们,以及此后有志革命青年,评一评这次殉难而捐躯的,值得咒骂或讥笑?还是同情与钦敬?答出一个邪正有别的分断,标明在这混浊的世界上面。

自维不敏,敢以躬身参加此役革命的身份,在痛定思痛之下,大着胆子代表殉难诸先烈的心事说出:“这是有志青年负起当前时代的责任,一种应有过程之表现,也是社会进化过程中,青年志士不容推卸的表现,事前绝无一些希望求报的念头,事后也没有一点子怨悔的私意在内。”末了,过去的事已如此,自己这时心里,也不敢妄自菲薄,谨亲身恭敬面向殉难诸先烈之前,行一个无声最高尚的敬礼,以告永别。

 

 

第五十六段

方烈士殉难藩司前;

黄同志转战双门底。

 

接说当时与何女同志在督衙前俄延了一时,觉得此处已无清兵,不过是冷静得令人心寒,间中也有些少人闪缩着来往,想是紧张形势,只在督衙后便,与向北莲塘街一带地方,南便街道,已逐渐恢复秩序,自无须女眷再作陪行,乃对女士道:“察看情形,无须再来相伴了,请你仍回去莲塘街机关等候,并转告各患难同志,声明我上天落地,也要照决议办法干妥,救出各同仁,或者因乱事阻碍,时刻稍有延迟,亦未可定,务望各患难同志,坚信我的行动,不要灰心。”何侧耳倾听后,感动非常,叮咛小心几句,遂转步独自行回,向莲塘街机关而去。

这时我和她分手自行,由华宁里出惠爱街,转左行抵藩司前,再向右折转双门底,见威建药房门口,仰面挺卧着方声洞同志,头向北方,额有血迹,面色如生,双腿向南,只有一只黄色革履穿着。街上亦绝少行人,各商店全关闭着门户,有如农历新年初一的同样情景。乃信步缘双门底南行抵“广东文明书局”叩门入去。

刚遇店中开饭,司理郭季文,原与我有亲戚关系,平时亦多往还,他初见面时,很是吃惊,正想查问何以这时到来此处的原因?随即自行警觉,缩口不问,反立时邀请共食。这时察看现情,我心里虽是紧张,当众伙伴面前,外表不能不故作镇定,做成与平时相见一样,不便多说,也老不客气,端起饭碗便吃。会食时候,季文说出他前天下午,经过一段很奇异的事实,兹一句不漏,记在下面,以作肯定的明证。

三月二十九日下午,郭季文因故由西关回,入大南门时,见双门底全街商店,关闭门户,人影全无,不知发生何事,心里怀疑,何以有那么奇异的情形?抱着疑团行至自己的店铺“广东文明书局”门前,即伸手叩门,叩了一息,内面应门的是外省口音,不禁一惊,以为是错叩上海人开设的商店,因为相隔不远,又有一间“上海文明书局”,彼此招牌名字相同,而用广东上海的地名为分别,当下郭仰首再看招牌,并无错误,乃伸手又叩,一面声明是司理回来,谁知启门的并不是店中伙伴,而是一个目光炯炯的陌生高大汉子,郭入门时,那巨汉不慌不忙,笑容满面,非常和好有礼,让郭入后,连手再掩上门。巨汉先对郭道:“不要害怕,上边是打架!”一面又处理血淋淋的手指,郭心中顿时醒悟,因社会上近来轰传革命党起事,这位巨汉,分明是个中人无疑,郭虽是个小市民,平时对于有志青年,很为敬重。于是连忙取水代巨汉抹拭血迹,巨汉见郭如此诚恳,也表现信心的喜悦,将身上手枪取出,再入足子弹。

巨汉穿的原是公定出队的黑衣服,当下见衣架上有长衫数件,中有一件是店东余伯谦的(新宁人,即今台山),余亦身材高大,巨汉取来穿在身上,长短适合,不觉失声道:“啊!是代我做定的吗!?”郭听了也只陪着微笑,因郭全不懂说外省话,故不能答一句,巨汉说完,又眼望架上一叠叠的帽子(该书局兼售些文具杂物,故亦有帽子。)郭先会巨汉的意,立即踏上柜面,取下很多帽子,任由巨汉试戴到合式,一切已妥,巨汉才问道:“哥子,你进来时,城门关了没有?”郭答道:“没有。”并未多说一句,当下四目相对,彼此一笑,即鞠躬告别,启门迈步而去。那巨汉是何等样人,郭全然不知,心里只知他是个革命份子罢了。但店中当时何以没有一个伙计在店内?因为人民从来没有见过乱事,各伴一时闻得枪炮声响,正在吃惊之下,又见全街商店,纷纷争着闭门,于是急忙收市,闭了店门之后,完全由藏满书籍的二楼走上三楼避匿,以故店面空无一人。巨汉破门入去,重行闭上,及司理回来,送巨汉出走的一段时间,各伴全无所觉。

郭所述的止此。但我目下仍在动乱的时候,心中急迫关念着各同志困在莲塘街机关内,还未脱险,肩上重要的责任,自不能卸下。而那巨汉究竟又是甚么样的人?又不能不先在这里接连叙将出来,方能明白首尾,因此暂且搁下营救各同志的行动,而分段述明这巨汉和后来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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