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1949年参军,16岁离开亲人,从此奔向了湘西剿匪、抗美援朝的战场,走出了古朴宁静、相生相息的大山.。如今一别故里66载,82岁弱小精干的身躯,依然神光奕彩,乡音闪现,无不浸透出湘西山里女人倔强宽厚的特有气质。时过境迁,母亲如今已是氏族中唯一健在的最高长辈了,我们总想遂了她多年的夙愿,也是全家的心愿——回家看看。
2015年9月13日,中秋前夕,我与小妹陪同已逾八旬的双亲,一行4人终于踏上了重访母亲故里——湘西沅陵的亲情之旅。辗转6日,我们先后上山拜祭了祖先亲人,感受了家乡亲朋真挚的眷顾,醉身于大山秀丽的景色和深厚的人文之中,还领略了怀化和芷江发展的壮美…… 所到之处无不激动不已、感慨万千!
上世纪60年代后期,我和小妹都还几岁时,外婆带着我们曾在沅陵县城小住过。现在还依稀记得,舅舅的家在“地方国营沅陵印刷厂”的对面,木板房,老鼠多,睡觉怕,外婆很严厉…… 母亲至今还清晰地说起,我俩呆着不到一年就一口地道的沅陵话了。此次最近一次回沅陵,还是1991年的事,陪母亲一起。那时沅江上的大桥好像刚建成不久,古老的青石街终于可以延伸到江的北岸了。然而那次之行八年后,外婆走了,我却没能再回到过沅陵。湘西发展了,沅陵不断传来社会振兴的消息,我们听着总是欢欣,尤其是母亲,眼中泛光。记得有一次母亲在观看中央台“沅陵全国龙舟赛”直播时,眼睛一动不动,生怕错过一丝丝场景,兴奋地向我们诉说着家乡的一草一木,不断唠叨:“沅陵上了中央台啦!”。母亲一贯唠叨的还有湘西剿匪、凤滩五强溪电站、龙兴讲寺、凤凰山、窑头村古墓群,也不忘炒汤元、锅烧肉、酥糖、今天央视《远方的家》…… 大山映像就这样源源不停地充填着我们的心灵!
沅陵位于湖南省西部、湘资沅澧四大流域之一沅江的中游,县城就坐落在沅江与其支流酉水的交汇处,新兴的五强溪及凤滩水电站将其拥抱怀中。此处高山林立,俯依沅江,古曰高台为陵,故“沅陵”一名据说取自为“沅水之高地也”。史上自西汉高祖(公元前202年)始已设“沅陵县”,历朝历代,沅陵虽大山深处,交通不畅,却始终作为湘西政治经济文化的重镇之地,一直占据着浓墨重彩的一席,人文底蕴深远。其又挟武陵、雪峰山脉之险峻,素有“湘西门户”之誉,近代历史也可圈可点,县城在抗战时期始终未被日寇攻破,曾作为战时湖南省政府迁驻之地,后为解放军47军军部驻扎,解放后也一度为湘西地区的中心之域。沅陵又是沈从文自诩的“第二故乡”、林徽因抗战时小居的颂美之地,也不乏张学良软禁的身影,周佛海童年的脚步...... 这里古刹参松,民族多样,风情淳朴,人文厚重,为湖南省面积第一大县。母亲就生长在这座朴实平静的大山小城里。
父亲今年初因脑部血肿无法行走,手术后有所好转,但还是让人担心。虽步履蹒跚,父亲仍坚持搀携而往,我等亦必然乐得欢心。父亲说:“这次沅陵之行也许就是今生告别之旅啦”。听着虽有些伤感,但想着父母耄耋之年还能这般精神,也是我们的福气!
迎着秋高气爽,我们清晨从广州出发,开始了这次“蓄谋已久”的忘年之行。高铁行驶一千余公里直达怀化,立刻换乘舅家表侄的专车,行程130余公里,傍晚时分抵达了县城。家乡亲眷们守候着,簇拥着,在沅江北岸的凤凰山下,欢天喜地般为我们接风洗尘。家乡的菜肆还保留了“吹炉子”的古朴风格,只是过去的炭炉如今已换成了气罐炉,但味道依旧。两围台共同端起欢快的酒杯,父母此刻也已忘记了一路的疲惫。
沅陵人历来好吃,听说旧时不喜欢吃稀饭,否则意味着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只有遇地里“青黄不接”时才可能为之,山里人也说宁可穿差也不能吃差,好吃之习可见一斑。第二天清早起来,酒店对面一条被当地人称之的“好吃街”已异常热闹起来,最吸引口水的是那些本地特色餐食,什么“炒汤元”、“米豆腐”、“灯盏窝”...... 母亲不会忘记,兴奋地数落着每家店铺,每种老餐食都尝一点,惹得旁人侧目。我们跟在后面一样样买单,却也乐得开心。
早餐过后,亲情之旅第一桩,上山祭祖拜亲。父亲腿脚不好,只得由我们代劳了。说来惭愧,我们从小至今随父母远离原籍地居住,且双亲祖辈旧时多难,墓葬不全,记不得扫墓经历,因此完全不懂祭拜章法。好在有舅家表哥引领,我们先后到外婆、舅舅舅妈和姨父姨妈的墓前祭拜,烧纸、磕头、放鞭炮,体验着扫墓的味道。说不上悲伤,却也些许惆怅。母亲抚摸着外婆的墓围墓碑,哭了,反复说:“婆(习惯随晚辈叫),我来看你了”。伫立在祖先长眠的山上,放眼过去,下面是喧闹的城镇,远处有滔滔的江水、葱茏的凤凰山,还有绵延不断的山峦......
一到沅陵,舅家表侄女的新车就归我“所有”了。边远的湘西小县城其实一点也不小,热闹得很,没车还真有点“慢吞”。舅家二表姐家住在临江小区的21层楼上,电气化装备与大城市无异,很是诧异,但最惊讶的还是表姐家那一手好吃的饭菜,如传统的“锅烧肉”(好像外婆也叫过“酒汁肉”吧?)、“黄焖鸭”、“清炖鸡”等,还有咸甜迥异的“蒿子粑粑”,连炒藕片也清爽剔透。小妹说到沅陵减肥难啊,母亲干脆只吃菜了。
母亲氏族姓宋,据说是明代年间从江西吉水迁徙而来,可能还是当时的“官方移民”呢,有意思。我外公宋家这一枝育有一长子和二条(个)女,母亲是幺女。一枝下来虽不有大的出息人物,倒也不缺军人、官员、作家、教授等,可以说枝繁叶茂,自食其力,各得其所。如今母亲已是氏族仅存的最高长辈,我们戏称是宋家的“老佛爷”了,笑曰,这次家乡之行,母亲也算是“微服乡里”哦!
回乡后,“老佛爷”一直兴奋满满,但也有伤心之时。第三天早晨,我们继续造访“好吃街”,此时经舅家表哥介绍,其中一店铺小老板是母亲的堂侄女时,母亲双眼凝重,顿时泪下,惹得我们也不禁湿润,食人惊讶,有点无措。当日晚,该堂侄女的嫡出长姐就从洪江县赶来看望陪伴父母,见面又是一通唏嘘。母亲告诉我们,堂侄女嫡出长姐的父亲是她的亲堂兄,伯父家旧时富有,育有一对儿女都过早病逝,宋家这一枝已衰落不堪,后继乏人了。
母亲的母亲、我的外婆姓毛,门第书香,家境贫朴。外婆从小虽未上过正规学堂,但熟读不倦,通情达理,威望颇高,九十三高龄安然谢世。此次亲情之旅,家住株洲的毛家表姨夫妇专门回来,始终陪伴着父母,让人感动。席间又见毛家一亲戚后生,乃沅陵文艺才子,六十有二仍气俊充盈,与母亲还算同辈。母亲笑道,没想到同辈中还能见到这么年轻洒脱的亲戚,真是意外惊喜啊。
沅陵群山峻岭,地势险要,历来是匪患最严重的地区之一。民间常说,解放初期湘西共剿匪十万(实际八万余),解放军也伤亡一万,足见斗争的艰苦。母亲也是那时参加了解放军。孩童时县城小住,印象最深的就是沅陵湘西剿匪主题公园——胜利公园中烈士纪念塔上的解放军雕像,还有一排排刻有烈士姓名的石碑长廊。如今一切依然,只是园中更是青松翠柏、雕梁画柱、郁郁葱葱,连原来的解放军雕像也“更新换代”了。政府又在公园前方江边新建了胜利广场,两者浑然一体,让人思绪无穷,更觉清新盎然!
小时不懂历史,母亲的家乡印象主要停留在山区和贫困的记忆中,如今已是彻底大悟了。来到沅陵,本不得不涉足唐代“龙兴讲寺”、秦代“二酉藏书洞”、明代“虎溪书院”和“辰州三塔”等名胜古迹以及“中国传统龙舟之乡”、“辰州傩戏”和“沅陵山歌”等国家和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然父母年迈,只得取其精华了。江水南岸的“龙兴讲寺”傍山而起,肃穆磅礴,父母在大家的鼓励下,搀扶着,坚持着,一步一步地向上、向上,我们的心,伴随着双亲的脚步,也越来越舒坦宽广了…… 我们还会再来的!
沅陵离不开山和水,沅江是她的母亲河,母亲自然对其眷念不已。那好吧,舅家表哥立即包租下一条小客船,我们一行十几人,在第四天展开了畅游沅江的怀旧之旅。沅陵段的沅江由于两大水电站相拥,已经宛如“高坝出平湖”了。放目船头,碧波荡漾,芳翠点洲,心胸开朗;两岸更是鸟语花香,平凸有致,点缀着一幢幢浅色的农居砖楼,好一派田园风光!奇怪了,过去的木板房哪去啦?记忆中的沅陵是木材之乡呀。舅家表弟是政府官员,告诉我,山里人住了几百上千年的木板房,也想体验一下现代砖房啦。不过我还是有些失落,木板房多有人文啊,可能也是保护森林的缘故吧,罢了罢了。一天的船行,父母始终兴奋着,上岸丑溪口镇观集,又靠泸溪县新城品鱼,无不问这问那、不思登船。回到码头,女人问母亲,你是沅陵街上的吧?看上去就六十多诶,母亲自豪地笑了,那么的灿烂!乡音还是满纯正滴嘛。
山好水好,情更浓。第五天早晨,我们再次品尝了地方小吃,将离开沅陵去往怀化了。临别时,母亲与大家一一相拥话别,还照了“全家福”。我催着赶紧走,不然母亲又会流泪了。
一路高速山绕,怀化市很快映入了眼帘,舅家表侄的越野车此时也已行驶在怀化去往芷江的高速路上...... 你们赶紧看,不得了!两旁山间尽是黑瓦黑裙又白边翘顶的农家小楼,古朴典雅,风骚倜傥,宛若雀燕。舅家表侄告诉我们,这是侗家山寨,我们已经进入芷江抗战受降纪念园景区外围了。我在想,侗家山寨这么精致,是景区装点的一部分吧?进入景区,道路两边的房屋也已焕然一新,确实挺漂亮的。
芷江县是当年抗战胜利中国战区日军受降地,芷江机场也曾驻过“飞虎队”,中国抗战最后的大战役——湘西会战也在离这儿不远的地区展开。全国9·3抗战阅兵不足半月,我们就亲临芷江瞻访,也算是人生的一件幸事。纪念园重现了当年的受降场景和纪念坊,还修建了大规模的楼台与园林设施,排场浩大,宏伟壮观,有点叹为观止。怀化作为湖南的新兴州市,将这一历史元素挖掘到如此规模的程度,我想也不失为对抗战英灵的告慰吧!
怀化市区有舅家大表姐和姨家表妹表弟坐镇,相聚自然又是一番情深意长。母亲不会再哭了,只有笑,因为侄儿孙辈们都过得好;看到宋氏的嫡重孙,更是笑得不能自已,宋家的根嘛,不怪。
揣着满满的亲情,载着厚厚的祝愿和大包小包的家乡特产,第六天上午,我们不舍地登上返回广东的高铁,离开了湘西大山,告别了沅水风情,完成了这次短暂而又终身难忘的圆梦之旅。
回程的路上,父母看着一张张新鲜的照片,时而高谈,时而沉思,我们也在追随着老人心中的滋味,浏览着内心深处的情结。古人云:莫老莫还乡,还乡几断肠。母亲站在外婆的墓前,对着舅家表哥,喃喃道:“我和他爸百年后也想回归这片故土,和婆在一起”。回想起这些,我们已经深深悟到了这其中的味道。当然啦,也是:老人还乡,快乐无疆。这是父亲老战友闻讯后的赞美之情!善哉善哉,正是:
沅水浪头燕子归,
大山灯火映亲随。
扶摇舞岭多情志,
挥洒禅心泪笑飞。
沅陵回来后,心里总有些空落落的,不知为何,或许是此行兴奋过头了吧。母亲却不然,兴奋地忙着给四方打电话,分享着心中的快乐。看着她那样,心里也充实起来了。“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此情此景,每每念起,心里暖融融的……
沅陵,她是母亲的一片山一条河,是父亲的一片心一首歌,也是我们的一片片感恩与寄托。
是啊,那里有大山永远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