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一个秋日，秋风卷走了最令我心痛的一片枯叶，我的中风瘫痪的父亲去世了。哪知，三个月后，冬霜又吞噬了我的母亲。前后相距不满一百天！父亲去了，原本是要加倍地疼爱母亲，原本是要将母亲当宝贝一样珍惜，原本是要接母亲到女儿身边享几年清闲，而母亲却悄然离去了。小舅说，你娘是服侍你瘫痪的父亲累倒的。大舅说，你娘是追随你父亲去了。原来，民间是有这样的说法，老夫老妻在百日之内相继辞世，是因为这对夫妻几十年来相濡以沫，情深意笃，生死相随。是真的吗？父母的一纸婚书似乎能够为这一番说法添上注脚。

我清理父母的遗物时，发现了父母的结婚证书。那张颜色斑驳的陈年旧纸一下子强烈地震颤了我的心。婚书的图案是那个年代标志性的五星齿轮麦穗，毛笔正楷书写：“男女双方于公元一九五三年×月×日亲到本区政府请求为结婚登记。自结婚之后，双方在家庭中地位平等，并互相扶养，和睦团结，劳动生产，抚育子女……”

公元一九五三年至公元二千零三年，整整半个世纪！半个世纪的婚姻路可以走很久很久，可以走很远很远。并不太知道父母的爱情故事，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是有爱情并且是懂得爱情的，因为他们都是当时有文化的新青年，是新中国第一代人民教师。婚姻是讲究门当户对的，那时找对象最要紧的是选择对方的家庭出身，并且，不是要你出身名门望族，而是要你出身贫苦。母亲祖上中农，出身劳动人民家庭，父亲则出身大屋百间田地千顷的大地主之家，属剥削阶级。这样的婚配显然是不“登对”的。父亲是“占了便宜”，母亲则亏大了。一个前程锦绣的有文化有头脑的青年女子，谁不视“地主出身”为洪水猛兽？哪有自由恋爱的姑娘会心甘情愿地对其做出选择？想必当初母亲没有听“组织上”的话，没有听外公外婆的话，更置世态潮流于不顾，毅然决然地跟了父亲。在后来的生活中，父亲家的百间大屋和千亩田园母亲是没见过的，与母亲息息相关并因此而影响母亲一生甚至影响到他们长子一生的是父亲的一系列“黑帽子”。

年青时的母亲留下了很多照片，她身材高挑，梳两条长辫子，五官端正瓜子脸。师范学校毕业的母亲是可以在很多优秀青年中挑来选去的。而母亲选择了地主出身的父亲。近“墨”者“黑”，母亲染了一身“黑”，又顺延到我们做子女的也染成了“黑五类”。

在母亲老了的一天，我陪母亲在阳台上晒太阳。院子里一墙牵牛花正开得粉红淡绿。我说妈你当年要是选择了邓伯伯，现在您就是官太太呢，选择了肖伯伯也不错，现在是教授夫人，您那班同龄朋友中，没有谁比爸爸更……我本来是要说没有谁比爸爸更倒霉的，可是我话没说完，妈妈扬起巴掌，这是她一贯对儿女顽皮时的招牌动作，只是从来未见扬起的巴掌发挥过什么作用。其实，我何尝不知道，母亲看中的是父亲诚实忠厚人好，这唯一的亮点就胜过了其他红星闪闪。

我相信母亲是选择了爱情。母亲是性情中人。当年因为看了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而选择了教书，否则，她也可以从军或从医，而今是军官或教授也说不定呢。只有这么率真的人才会在当时那么浓郁的政治氛围里去选择爱情来婚配。也因此，在挨批斗住牛棚的时候，在受贫困度艰难的时候，在捱长夜盼黎明的时候，母亲都是坚定地站在父亲一边的母亲，母亲都是一息尚存操劳不歇的母亲，母亲都是信念不垮精神不倒的母亲！在我们的记忆里，不曾有过父母不睦的记录，有的只是他们的结婚证书里所说的“互相扶养，和睦团结”的画面……

“小娅，你发现了什么？是你妈妈的存折吗？”

见我凝神发呆，和我一道清理父母遗物的小姨问我。

“是比存折更有意义的东西呢。”

只是小姨不会明白，人死如灯灭，这张结婚证还会有什么“意义”呢？

父母会地下有知吗？他们半个世纪以前的一纸婚书，会给他们的女儿多大的震撼和省悟！想想自己的日子过得“生之艰辛，爱之苍凉”，为什么就没能像母亲一样睁大眼睛选择爱情并穷其一生去守护爱情？

我会好好地珍藏着父母的结婚证书，在离婚率持续走高的当下，它的意义还在，即使是传给我的下一代，下下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