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小屋还在,几十年后我再次看见了它。还是那低矮的屋檐,土黄色的瓦面,斑驳脱落的墙壁和随岁月远去呈现的苍凉,夹在周围新建的高楼中,越发显得可怜兮兮、破旧不堪。 这间屋子的主人,曾是我同宗远房的一位叔辈——伊的房间。在许多年以前,这屋檐、棚架及瓦面上,爬满青青的豆蔓,那种如细藤般的豆蔓,遮挡住小屋本来的轮廓。在春夏两季里,在豆蔓开着如小蝴蝶般白色小花的点缀下,小屋如同披上一件翠绿的衣裳,雅致又温馨。 儿时我喜欢到邻屋一位叫碧儿的远房小姑姑家做作业,小姑姑与我同年又同班,她只是比我辈分大而已。伊就住在碧儿家对面。 我喜欢看那爬满豆蔓的小屋,做完作业后,我的眼角会情不自禁掠过那绿色的屋顶。那上面常常有蝴蝶、蜜蜂,甚至是蜻蜓在绿叶花间飞来飞去,吸引住我那好奇的目光。随着屋檐的延伸,人工搭起的一方竹棚让豆蔓攀爬,竹棚下,有如精巧小腰刀般的豆荚成串成串垂了下来。也不知为什么,这豆很贱生,产量很高,好像不用怎么施肥,总是硕果累累。好为人师又一副精明能干样的碧儿说,这豆有毒,一般人都不吃它,若要吃时,需用开水煮过或腌制过方可去除毒素。 种豆的伊也不吃这豆,他只是喜欢看,喜欢在屋檐的棚架下静静地欣赏这豆科中出类拔萃的衍生者以顽强的生命力所产生立体的和静态的美。在那一抹浓郁的绿的映衬下,伊如翡翠上一点极不协调的瑕疵——他弯曲着的身子,几乎用九十度的姿势才可蹒跚着走路。 我有点怕伊,因为他并不老的脸庞和那几乎九十度的弯腰姿势以及时而几声剧烈的咳嗽,令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感到有点恐怖。碰面时,我不敢叫他,而他也不计较,只是温和地笑笑。 后来从家里长辈口中,得知伊弯曲身子的由来。 伊的父亲是这座古城有名的中医,伊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伊读书功课好,尤其喜爱古诗词和绘画。他是父亲眼中的乖孩子和美少年,但他没有听从父亲的建议继承父业,而是当了教书先生。 上世纪50年代初期,农村土改工作结束后,许多农民的孩子开始走进学堂,也有成年人开始扫盲。农村教育呈现新现象,也需要大批知识分子到农村工作。伊满怀青春的热情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来到一个山区学校任教,教语文,兼教画画。那里的教学条件和生活条件都十分艰苦,但伊年轻的心和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如火一样炽热。 伊白天给学生上课,夜晚给不识字的成年人扫盲。在扫盲中,他认识了一位叫秀的姑娘。秀是方圆几里地出名的美人,在扫盲的接触中,秀渐渐喜欢上伊的才华横溢和英俊潇洒,而远离家乡的伊也爱上这位淳朴美丽的姑娘。两颗年轻的心很快擦出了爱的火花。 那时解放不久的农村,还有很强的封建势力存在,尤其在山区。秀家境贫寒,幼时家人帮其订过娃娃亲,而对方是无赖加恶棍,秀自然不愿意嫁他。已经有人提醒伊,要小心。而一介书生的伊,崇尚追求自由幸福美好的爱情,全然不知危险已步步逼近。 一个夏日的晚上,伊与秀在看戏返回的山路上,遭到一伙歹徒的袭击,伊被打至重伤,明眼人都知是那无赖恶棍所为,但没有人去查实证据,在那远离城市的山区,没有人为这文弱书生鸣冤叫屈。 伊没有得到及时救治,直至一些好心人发现事态严重才设法将伊送回了家里,但已经晚了,错过最佳的治疗期。尽管伊的父亲与家人倾力救治,伊最终还是残废了。 我从在碧儿家做作业至中学毕业这段时光,常常经过那爬满豆蔓的小屋,我目睹伊在春天种下豆,冬天枯萎了,来年再种下,再枯萎,再种下……豆蔓儿涉足的地方,就是伊最大的活动场所了,他很少走出小屋以外的地方。 豆蔓儿攀爬的屋檐、棚架和瓦面上,也是伊看到的最美的一幅自然风景画。那时,伊的父亲已忧郁而逝,伊一人独住在那间小屋,靠亲友们接济度日,已是生活拮据、家徒四壁。 伊经常躺在豆棚架下一把残旧的躺椅上,读着一本泛黄卷皮的《诗经》,更多时是无声凝视那蔓儿、叶儿、花儿、豆儿,无人知伊想起了什么。这个可怜的人,就这样守着那青青的蔓儿、叶儿、花儿、豆儿,沉醉在美的梦幻中,走过他的全部人生。 如今我再看见那间小屋,棚架早已消失,小屋完全找不出一丝一毫绿的痕迹,那种爱绿的人和爱美的人已随风远远飘去。我感叹人生无常,美好的东西来之不易,幸福美好的爱情更不是人人可以幸运得到的——有人为此付出巨大代价,而有人甚至付出一生,却也没有得到。伊就是这样的不幸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