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树(又名凤凰木),一种生长在南国高大的乔木,在蔚蓝色夏天来临的时候,顺应节令绽放满树鲜红欲滴的花朵。那花朵密密匝匝,又十分有序地缀满于枝桠之间,在五月的轻风中,抖落一层又一层血色的花瓣…… 半个世纪前,我读的惠州第一小学就在中山公园的东面。公园里最大的树木,是几棵高大的凤凰树,一年四季都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我每天经过公园走到学校,望头可见那高高的凤凰树,像威武的巨人,鹤立于园中的绿树丛中。花开的季节,我必然忍不住要拾起地上那片片美丽的落红。 那时我刚入学,我的班主任张珊霞老师的家就离凤凰树不到100米的地方。说起来,我和张老师还是邻居呢,她家距离我家老祖屋的后花园门口只是咫尺之遥。 每天傍晚时分,我喜欢穿过祖屋的后花园来到公园一角打秋千,这时可见张老师带着孩子在公园内漫步。她的大女儿于东江不满6岁就跟着母亲上学,于是成为我的同窗。比东江小两岁是一对双胞胎儿子,一个叫波,一个叫涛。我听说她的丈夫是转业的海军军官,也许是这样,夫妇俩在孩子的的名字里倾注了对江和海的深情记忆。 那对可爱的小人儿经常都穿着同样蓝色的小海军服。白白胖胖的小哥俩,在公园的草地雀跃地跳着,跑着。“呵呵”,“呵呵”,公园里荡漾着小家伙追逐的嬉笑声。 那天,一个艳阳的秋日,保姆将小哥俩带到公园里玩。天刮过一阵风,凤凰树旁一棵并不高大的棕榈突然倒下,棕榈树干压着了波的小脑袋,波倒下了,随即被人送进了医院,但一切均无力回天,这个4岁的小人儿永远离开了至爱他的父母和家人。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张老师原本红嫩的面庞是苍白的,脸上的表情怎样也掩饰不了内心的悲伤。苍天带走了波,我看见凤凰树下,保姆领着孤独玩耍的涛。 然而教师的职责令张老师抑制着悲痛,她是班主任,她要负责我们班40多个刚入学的孩童,要辅导我们的学习,关心我们的成长。 那是1960年——建国以来最不堪回首的饥荒年月,无数人因饥饿而倒下。 张老师得想办法使每天饿着肚子上课的孩子们提高学习的兴趣。 为了让同学们尽快掌握汉语拼音,张老师精心制做了许多拼音字母的小卡片,每天利用一节课时间,领我们到中山公园。同学们来到凤凰树下的草坪,围成一个大圆圈坐下。张老师与我们玩击鼓传卡片的游戏。她手中的小鼓敲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小卡片在同学们手中快速地传递着。张老师的击鼓声停下来,手中拿着卡片的同学就站起来大声念出字母和拼音。念对了,张老师即给予表扬和鼓励。实际上,张老师是有侧重的,她会让基础差点的同学多练习几遍。我记得,同学们对这种游戏既紧张又兴奋。 凤凰树见证了张老师认真负责的教学态度,见证了我的同学们一双双渴求知识的眼睛。 3年级的第二个学期期末,我的语文和算术考试都得了100分,和另一位男同学并列为全班第一名,张老师表扬了我们,我看见同学们羡慕的眼神,也感受到张老师慈祥的目光。 张老师亦如那个年代所有的知识分子一样——少说话,多干活;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付出甚多,所求甚少。 她好像很低调,在公众场合很少表现自己,在学校的教师群中好像不怎么喜欢抛头露面。年少时的我们,哪里懂得多少事呢。 班上的燕玲同学是与张老师母亲同一个屋院住的,我们一干人去燕玲家玩儿时会瞄瞄张老太的房间。房间不大,收拾得很干净,墙上一个镜框里镶满了照片。 燕玲与张老太关系很好,一次她带我们进房间去看镜框里的照片。嗬,年轻时的张老太身着时尚的旗袍,烫着好看的卷发,是一个漂亮摩登的女人。我们看见少女时穿着连衣裙的张老师,依偎在母亲身旁微笑着,俨然是一个纯情又乖巧的女孩子。 后来我知道了,张老师是归侨,她的家人解放前从南洋回来参加抗战,张老师也随之回国求学。五十年代是崇尚英雄的年代,五十年代初期张老师嫁给了转业军人于海、但在那个处处高喊政治口号、时时讲阶级斗争的年月里,许多归侨被列入另类行列,受到歧视或不公正的待遇甚至遭到迫害。 成年后,我回忆起张老师当年的低调原来是有缘故的。 当了我3年班主任的张老师,在我升上4年级时,调到别的班级当班主任。1966年5月,“文革”开始,9月份我升上了中学,而张老师也调到另一所条件较差的小学去了,她搬了家。从此,再无听到有关张老师的消息。 在那场横扫一切的“文革”中,中山公园的凤凰树竟也难逃厄运。那些所谓的“革命造反派”经常在公园里集会。曾经有一段时间,公园成为派别斗殴的指挥中心。也许他们嫌公园里的树木太碍地方,竟将园内连同凤凰树在内的树木一一斩去,整座公园变成一片光秃秃的烂草地。 不见那令人愉悦的绿色,不见那殷红如血的花朵,也不见常在凤凰树下漫步的张老师。 许多年过去,如今中山公园又是一方绿的天地。我每次从那里经过,会下意识张望那曾经是凤凰树下的草地,脑海会情不自禁涌上儿时的记忆。想起人生第一课是张老师教授的汉语拼音,却不知张老师今在何方? 去年一日,与一群小学同学聚会,我问起张老师情况,竟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此时,我从一位昔日老师的口里才得到确凿的消息:“文革”结束后,张老师按政策可以出国,回到她的出生地去,但她选择去了离惠州不远的香港,不几年,她跳楼自杀了。 原来,她早已去了另一个世界,而且还死的那么凄惨。 我的心不禁一阵战栗。 我想起张老师微胖的脸庞浮现的笑容,想起她清脆响亮的授课声,我甚至想起夏天时,她秀气的脚上穿着半高跟的塑料凉鞋,衬以合体的花裙子在公园漫步的模样。 这样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何以要肝脑塗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当然有我们所不为知的原因。 又一日,一个偶然的机会,与一位老先生聊起“文革”的故事,他曾是张老师丈夫从前的同事。我又得知,张老师的丈夫原是国民党起义人员,“文革”期间被打成反革命,受尽折磨含冤死去。更为残忍的是,单位的造反派还将尸体挂起来继续进行批判和斗争。 我想像得出来,张老师此时的心已经破碎了,这个柔弱的女性,经历了怎样难以忍受的锥心之痛呵。所以“文革”结束后,她想离开令她既热爱又伤心的惠州,离开她钟情和眷恋的教育事业,去寻觅一方安宁舒适的天地。谁知到了香港后,当时的港英政府并不承认大陆教师的资格,张老师只能从事她所不熟悉的并且比较粗重的体力劳动。况且经过致命的打击后,她的健康已每况愈下。 我想像得出来,即使十分热爱生活的她,当理想和希望都破灭时,心灵的天空是黑色的,她找不到开启光明窗户的钥匙。我明白了。 时过境迁,一切都远去了——逝去的岁月,公园里消失的凤凰树,凤凰树下漫步的张老师。 然而,我在心灵的一角,已留下永远的印记:中山公园里,凤凰树花开,多么好看呵,一长条一长条的枝桠似凤凰尾巴般的璀璨和艳丽,那凤凰树下,是微笑着在漫步的张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