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初期,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稚童。妈妈是清远石角镇人,每隔三五年,妈妈就会带着我从连平出发,辗转几百公里到外婆家走亲戚。不知何故,有一段时间外婆和舅舅们分开了,她独自一人住在一间木头房里,木房做得很狭小,仅五六个平米。为了节省空间,木房被隔成二层,下层是客厅兼厨房,放有水缸和八仙桌;上层就算是房间了,我、妈妈和外婆就在那里席地而眠。上下楼全靠一架木梯通行,说是木梯,其实就由几块木板订制而成,中间和两侧都无护板,在我看来,这木梯简直就是天梯,为了节省空间特意把它做得很陡。木板的间隙很大,在我看来,只要稍有不小心,随时都有从间隙中掉下去的可能。所以没事的时候我绝对不会上阁楼,晚上实在不得不爬上去睡觉了,我就死死抓牢木板战战兢兢地往上爬,而且不敢往下看,不然我心一慌的话后果不堪设想,那种感觉真让人后怕。 每天总是天还未亮,外婆就已悄悄起床,有时候我醒得早,就探出小脑袋往下看。只见外婆端坐竹椅,腰杆挺得笔直,两腿并拢、双脚交叠,那姿势看起来十分端庄优雅,她表情恬静,从上往下认真地系着对襟衣上的菊花扣,外婆当时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正对着一架准备拍摄的相机。我看见她拿起一把粗糙结实的木梳,一遍遍梳理着齐腰的乌发,直到梳得毫发不乱,才在脑后盘成一个圆髻,末了在头发上抹一层薄薄的茶籽油,让我看得出神。在我看来,最后这道程序就是外婆当年唯一的妆扮了,但她每天把这些过程完成得一丝不茍。外婆的额角宽阔光洁,配上这个发髻更显得神采奕奕。我望着外婆的一举一动,忍不住趴到妈妈耳边悄声问:妈妈,家里这么多老鼠,难道外婆睡觉时就不怕老鼠啃她的头发?妈妈眯着眼,笑笑说不会的。 每天清晨,外婆把水缸的水挑满后,就坐在八仙桌前休息。休息时她必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拿起一个藤制的兜,兜里装有切得又细又长的土烟丝,还有一叠长约二寸、宽约一寸的白色纸片,这就是卷烟纸了。外婆撕下一张卷烟纸平放桌面,再在纸上均匀地撒上一层烟丝,然后卷成一个小喇叭点燃,津津有味地吸了起来。这时整个阁楼里便弥漫着一阵浓重而温馨的烟草味儿,那情那景就此深深留在心海,至今记忆犹新。 见我起床,外婆起身在米缸里掏出两根大蕉递给我,我掰下其中一根给外婆,她摇摇头说不喜欢吃,就留下我和妈妈出门去了。当我吃完第一根蕉后,问妈妈蕉皮该扔哪儿,妈妈不在意地说往门外扔就行了。好几次遇上外婆“刚好”回来,手里捏着我才扔出去的蕉皮,她轻声责备妈妈:“丢佐做乜,咁浪费?(白话)”然后她轻轻地拍去蕉皮上的尘土,翻开来啃吃里面的囊。我赶紧说还有一根哩,外婆摇摇头,说她只喜欢吃里面的囊。见她吃得津津有味,我立即拿起另外一根蕉,特意剥下蕉皮学外婆啃蕉囊,涩得我连连吐了好几口唾液——实在太难吃了!外婆把我不要的蕉囊也吃了,然后出门了,直到中午才回来。我偷偷地告诉妈妈说外婆好傻,蕉囊又苦又涩,她还说好吃!妈妈神色凝重地望着我,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九十年代我离开家乡成了漂泊一族。当过主妇与母亲的角色后,也一一操心过柴米油盐、掰过手头的日子,慢慢地咂出了生活的味道。有时回忆起外婆,终于明白了她“喜欢”吃蕉囊的原因。七十年代初期国内的生活水平普遍较低,农村妇女们的日常生活除了劳动还是劳动,繁重的劳动使得她们依赖上了旱烟、用大碗饮酒,在那个物质及文化贫瘠的年代,她们藉此当成一份精神寄托,以此来缓解疲劳的身心。外公早早过世,而外婆的生活靠自给自足,对不远几百里来串门的外孙,独居而贫穷的外婆仍给了我一份浓浓的爱。 今天,那些带着酸味的大蕉我早就不吃了,我的童年很贫瘠,如今好日子来了,自然不能让孩子们再受罪吧?我的儿女们现在对餐桌上的各类肉食,一定要挑好吃的部位才肯下筷子,对此我很理解,因为现在的生活水平早已不同往昔。假期里,孩子的奶奶从老家来惠州看望一对孙儿,看着我的孩子们对餐台上的饭菜毫无食欲,就夹起一块块肉往孙儿的碗上堆。我的孩子迫不得已,胡乱咬了一通后把吃剩的骨头往桌上一扔,跑走了。 婆婆茫然地望着孙儿的身影,隔一会儿,她伸筷子夹起我儿女扔在餐台上的肉骨头,慢慢地吃着上面许多没吃干净的肉。我一愣,小时候外婆亲切的形象倏地闪现脑海,这时,一种潮乎乎的感觉涌上心头。我没有埋怨婆婆的悭吝,而是从盘子里夹起一块块厚厚的肉,轻轻放在婆婆碗里。 现在国富民强,人们早已不再缺衣少食,比起七十年代的生活水平不知提高了几百倍,但我知道,在老人的心里,她掂起的不是一份食品,而是一份亲情,一份对儿孙满怀的疼爱。而每当此时,儿时在外婆的阁楼里闻过的烟味儿就会萦绕在我脑海,那味道是如此熟悉、经久不散,而且香浓如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