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土地是有性格的,那么生在其中长在其中的人也定会有某些特质和土地有惊人的相似,譬如粗糙,譬如精致,譬如天真,譬如地下的河流与深藏的文脉,譬如广袤的高原和阔大的心胸。 ----李艺泓 前日,妻妹给我们发来一条彩信,上面是老丈人新画的山水,让我给予评价。我见这幅画“色彩明朗而又厚重,山势矫蜿,虽则不高,而有不可磨灭之气,远远一看还颇有几分敦煌壁画的山水气魄”,于是,顺带就把这句话发过去了,老爷子一听乐的不行。其实,本来我是一时真不敢相信是他画的,但又明确的知道,这样的画也只有我的老丈人才能画得出来,因为我熟悉他人,所以更认得这画。小妍又和我说,这幅画已经得了省里面的奖,省美协要给他颁证了,这使我十分惊讶,因为老爷子学画其实不过一年,我以为他是瞎鼓捣,但没想到还是给整出了点动静。 老丈人叫刘世贤,今年六十二,粗胳膊粗腿,矮墩厚实,穿着不讲究时实实在在是个刚刚从玉米地里钻出来的老农民。收拾利落些,宽额大眼,声音洪亮的,还有几分大大方方的官相。这个在漫天风沙和穷山恶水中长大的地地道道的大西北黄土高原汉子,我第一次见他,感觉自己像个小孩子在和对面荒凉苍茫的黄土岗子上一匹还算膘肥的老马在对望。小妍的爷爷曾是清末最后一代举人,擅书法,能文章,有大家之气,为当时地方笔杆,称得上书香门第,文墨之后。但小妍父亲却是个老来子,小妍爷爷年过六十才得了这么一个小儿子,可惜老举人没过三年就死了,只留下一家老弱。1959至1961年三年饥荒,甘肃定西通渭县发生举世震惊的大饥荒,全县一半以上的家庭绝户,树皮扒光,牛羊动物被吃光,还出现了不少人吃人的事件,老丈人的大哥便是在这当中活生生给饿死的。 饥饿在那个年代主宰一切体验和认知。父亲去世,举人文脉不得流传,老丈人不但连三年级都没读完,连生存也是必须苟且的事,才七八岁便开始在马路边抢别人脚踩过的食物。大哥饿死,自己因为十岁不到就能偷会抢,侥幸的活了下来。在更往后,是“文化大革命”的狂风暴雨,在摧枯拉朽,斩草除根,文化结扎。呜呼,纵然世代文风,要续个香火也不过妄想而已。何况一根柔弱独苗八九岁,一个小脚母亲五六十,生亦危卵,哪顾得了死人文墨。这使我想起被称为近代三圣之一的马一浮,在文革遭遇红卫兵抄家时,央求为其留下一方砚台写字而被断然拒绝的事情。国学大师尚且如此,一个普通家庭的文脉传承应该算不得丁点屁事。 但文化是一种最为奇怪的生物,只要人不灭绝,就文风不死,稍有休养便自己冒芽。我的老丈人是一个大饥荒的幸存者,更是那个明明被结扎,却还要生一窝孩子的那个人。他一生都是个不服气的人,别人笑他不识字,那就一咬牙少吃几个窝窝头,买了一本新华字典,随时带在,一边赚钱养活一家七口,一边十年如一日,日日读,时时读,在牛棚里独,在山沟沟里读,在抽烟的时候读,在搬石头砸土胚墙的时候读,别人笑也不管,骂也不管,将一个个字和硬硬的窝窝头吃进肚子里,把最原始的词汇结结实实的记落在心间。三十岁开始到四十岁,整整十年,终于连一本字典都背了下来。 他喜欢根雕,便立刻搜罗工具,没半月便有了一个像鸡又不像鸡,但被他自己坚持认为是“凤凰”的作品。后来我第一次见他,印象深刻的一幕便是他拿着钻机,半眯着眼睛,脸上和头上飞满木屑,咬着牙,聚精会神地对着一戳结结巴巴的老木头用功的情形。他的爱,是动了蛮劲和狠劲的爱,是发了疯动了真性情的爱,是把雕木头当种地耕田的爱,一爱就是爱十年,硬硬的爱了十年,十年前还只是个只懂得木头可以烧火煮饭,做房子当横梁的粗老汉,十年后黄河根雕艺术大赛的奖杯放在了桌前,专家们要跑到家里来鉴赏,还要把作品搬到省城兰州去展览。北方的木头是粗糙而坚韧的,硬质的木纤维和深重的裂痕,使人无法想见精致的形象如何从中脱胎,但就是这么神奇的,老丈人粗糙老茧的双手刻镂更为粗糙的木头,黄沙混着木屑,时光夹着执着,最终是是一切动人的呈现。老丈人对自己很抠门,过个生日自己掏钱吃了碗2、3块钱的面,后悔懊恼了一两年,但自从和木头搭了伙,和树桩结了亲密伙伴,花多少钱买工具眼都不会眨一下,儿女给的钱不舍得吃,全部搭在木头里面了。 通渭那个地方,处于黄土高原腹地,穷得叮当响,但唯独一样,越穷越文艺,我找不出李太白和这里的半点关系,但却看见这里哪怕最落后的村庄的黄土岗子上都有可能树着十多米高的太白像,长衣白袍,呼风呵雨,那举杯邀月的潇洒好似站在长安殿上,杯酒下肚,秀口一吐,又是半个盛唐。至于随处可见的太白庙,更没有宗教的严肃,人来人往,香火旺盛,大家拜得却尽是太白题诗饮酒的风流。在一个最穷的地方,风神若此,算不算得上是一朵奇葩。 有人告诉我,去了通渭,出门转个巷子便说不定遇着几个书家画家,他们个个土鳖的样子,灰头土脑的农民样,倘若是进到家里,你就要惊讶,家家户户,土炕子、神台边、老土墙上定少不了挂了几幅上得了台面的字画,若是交谈,三言两语之中亮出个铁划银钩,一锅土烟再搅动个墨池风涛也不足为奇的。通渭人爱书画,便把黄土沟沟里整成了中国书画之乡和中国民间艺术之乡,旮旯里面的小县城年年一两亿元的书画交易量。写个诗,早在东汉就出了个“秦嘉,徐淑”,为中国五言诗的成熟写下了关键的一笔。爱个小曲小调,吃饱了没事敲碗拍桌,粗门大嗓唱的东西却是文采斐然,整饬有形,至于格律音韵,讲究起来真可直接拿来当宋的词牌,元的曲目了。就像我的老丈人,看见别人做三弦和二胡,自己哪怕连最基本的乐理都不懂,但回家倒腾几个月,硬是能做出几把像模像样令人刮目相看的东西来。从来没有掌过罗盘,自己钻研个十年八载,不知不觉就成了当地的风水名人了。 爱一个事情,那就钻研个十年八年,不吃饭也要钻研,不弄出点名堂不罢休。老丈人性格倔强异常,硬朗而傲岸,认定的事情不撞南墙不回头,年轻时便以平民身份,一人之力拍县委书记桌子,为村民争取权利,又极懂周旋之策略,最终竟使得县委书记为之低头道歉,一时声名大躁,众人皆知。时至今日,当地政府依然对这位“刁民”忌惮三分。他不会写字,看字的眼光毒且狠且不留情面,莫说我这个练字多年的小伙子不敢在他面前卖弄,连中书协的书法家也不得不对他肃然起劲。那就必定我常常想这是怎样一种壮观,这和黄沙黄土又有怎样的关联?若这样的人格天然的直抵他的作品,就像这样的高原自然地融入他的灵魂又会是怎样的呈现呢?是如他厚重奔放的山水,抑或完成作品后,近乎小孩屁颠屁颠活脱的天真可爱? 62岁的老人开始学画画,每天画到凌晨两点,早晨五点孤身摸索起床,打开小炉子,煮一壶老茶,瘾瘾地咂上几口,遂迎着微茫磨墨,窗外是黄河水日夜翻滚的涛声。他粗大的手握着纤细的竹管,笨拙而充满巨大激情,稳静地游走在尺宣之上,顿挫,波桀,浓厚,润泽,枯笔,燥墨,所有的灵感和创造就这样开端了,一位老人的狼毫尺宣和黎明同色,一笔下去又活活的在浓浓的黑里拉开了一道缺口,星辰隐没,高原的大黄大红渐次喷涌。他从真正最坏的时代来,由无法掌控的蛮荒岁月出发,像一个赶黄牛拉犁头,吆喝秦腔的老汉(本来也是如此),皱纹如沟,握笔如犁,糙砺前行。生命的河流虽然曾被改道荒原戈壁,砾石破履,湖泊枯竭断流,但胡杨不倒,天不绝人,最终还是自由绵长的流淌开来。满头白发,两鬓银霜的老丈人,生命是丰盛的,丰盛的生命,不因岁月交隔而枯萎,总会有勃然的生机。所以,每当看到他的画,我便想要让自己坐在这位饱经风霜,依旧精神矍铄的老人旁边,为他研墨,听他用厚重浑浊的大西北口音,讲一些我听不大懂的掌故。想着这些我便要感动的落泪,不只是因为他的画,更因为他那安塞腰鼓式的热烈的生命状态,更因为他的专注,他的细腻,他的朴茂蓬勃。的时代,最大的激发了人求生的本能力量,荒凉的自然环境与敏锐的艺术感知力形成如此鲜明的对比。用生存的本能力量来融合敏锐的艺术感知力,激发的定然是喷薄的激情和无限的创造力。 如果土地是有性格的,那么生在其中长在其中的人也定会有某些特质和土地有惊人的相似,譬如粗糙,譬如精致,譬如天真,譬如地下的河流与深藏的文脉,譬如广袤的高原和阔大的心胸。我在想中国的城市,土地早已不称之为土地,而成了楼盘或者规划待建区域,离土壤太远,离自然的种植和收获也太远。就像中国的文脉,离浮躁的学府越来越远,河床断流,重金属和名闻利养连地下水也不曾放过了,而延续清澈的流淌的或许也只能是一些更为偏远更不为人所指的地方,那里风沙依旧,烈日依旧,放声的吆喝依旧,灶塘的柴火依旧,然后是煤油灯下,传唱一些祖辈的古老歌曲,父亲用刚刚下完地割完草的双手翻开书,娃娃们在旁边折腾,油灯摇曳,书中的字句落了几个在孩子的装吃食的兜里边。 通渭,上有黄天,下有厚土,往北是敦煌大漠,往西是高耸雪山,往东是浩瀚大海,往南则是广袤中原,大地的龙脉在此盘旋而开。往上是黄河的一川陶土青铜的碎片,往下的是苍苍莽莽的所在。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一个“老来子”,在浩瀚的历史长河,可能是最微不足道的,留不下多少声名,最幸运也不过是三两碎片埋藏黄沙,但或许恰是这样的碎片汇入人类历史和思想的长河,并构成了中国文脉最为坚韧的内质。中国近代历史在屡遭战乱和破坏之后,千疮百孔,支离破碎,没有留下几多深宅大院和明窗净几,更没有几家真有满架诗书一墙笔墨来传家续后。五千的文化背负只是一纸传说,灯影摇曳,终不可得,我们没有更多真正的遗产,原始森林已经消失,我们只能在荒原的一棵枣树下乘凉,然后寻找旁边的另一棵枣树。小妍的爷爷曾经有过一整片森林,小妍的父亲只有一颗种子,枣树得自己种,而到了小妍却至少能在这窑洞门前的一棵枣树下玩耍,但这终究还是幸运的,因为树上不经意掉落的几颗枣子,经年岁月,未来仍有蔚然成荫的可能。就像小妍坚持二十来年的画,就像小妍大哥坚持二十多年的书法。 上次打电话的时候,我说“大,你好好画,以后画好了,我帮你做画展”,老人的一听就乐的笑开了花,就像是孩子吃到了蜜糖一样。然后,这几天我便听到,老人已经完全费食忘寝了,日夜都在学习,都在画。然后,又听到甘肃省画院的画家来上门求画了,鼓励他好好的努力,将来要为这位老农民办个人展览。小妍说“又一位神奇的民间艺术家要诞生了”,我说“这不是诞生,而是本来就在那,他只是回忆到了,醒了” 有人说,基于生活的抗争是最有力量的,我说阻隔在文化面前的高山大川,也非得靠最艰苦的生活里百折不挠的精神才能抡起那个重磅大锤,再狠狠的锤它个三年五载,才会有可能砸出条勉强走出去的路。我痴痴的认为,中国这么大,断然不可能使一方砚台无墨,或数卷诗书蒙尘。我们还在凭着记忆的某些碎片探索着,而这些碎片其实只是我们基因里本有的遗传。某一个黄昏或深夜,在某一个早晨或午后,有一个多年的老友在等着我们的拜访,我们走了气的很长弯路回来。这弯路,曲曲折折,是羊肠小道,是八卦迷宫,但只要走下去,走着走着我们便回来了,我便遇着了这个老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