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有个当律师的男孩子追求我，他说，他事业一定会很成功，他一定要让我住在一栋漂亮的小洋楼里。他还说，一个女人，拥有一个事业成功而又爱他的男人，住在漂亮的小洋楼里，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可我当时是台湾女作家三毛的超级粉丝，心目中最美丽的家是像三毛与荷西那样的：两个相爱的人像两个大孩子过家家似地东捡点什么西拾点什么去搭一个巢，那过程一定像三毛的生花妙笔所述说的一样，有着多少妙趣横生的故事啊！所以律师所描绘的辉煌远景、所虚拟的华丽洋楼打动不了成天陶醉于三毛荷西爱情故事的我。我没有接受他，当然他的小洋楼我也就住不上了。 我的不现实没有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改变，所以我就一直没有住上小洋楼。而我的发小春笋却住上了。 小时候，我貌似各方面都比春笋稍胜一筹，春笋总是对我的无论什么都表现出羡慕不已之色，还羡慕我长得比她漂亮，记得有一天，她盯着我的脸，羡慕地说了一句：如果我长着一张你这样的脸，我活半辈子就够了。 七岁之前我俩成天形影不离一块玩， 七岁那年，我上学了，那天春笋手里拉着妹妹，背上背着弟弟，羡慕地看着我走进学校里。三四年后，春笋的弟妹长大了，父母才圆了她想读书的梦，但彼时春笋已一脚踏入少女的门槛了，跟那些小弟弟小妹妹坐在一起，让她尴尬，勉强读完了小学，就离开学校了。因为入学没有同步，春笋与我这对发小就以七岁为分界点，从平行线变成交叉线，距离渐行渐远，变成了两个世界里的人。 一转眼我们就从豆蔻年华变成半老徐娘，这些年，我的发小，你是怎么过的？如今你过得好吗？年初三，阔别多年的春笋，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到她家去玩，我欣然而去。 春笋嫁在我们出生长大的村庄里。当年我们的村庄，风景如画，山峦青翠，田野广阔，河流蜿蜒，春有桃花迷人眼夏有荷花飘清香，秋到麦田金黄冬来紫云英绯红遍野，儿时的我们在清澈的河池里戏水，在油菜花海里捉迷藏，在芳草凄凄的山边河畔牧鹅，在如水的月色下唱童谣……田园牧歌是我记忆中的故乡和童年。后来我外出求学，后来我们家搬离村庄，村庄迎来了改革开放的年代，经历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偶尔回去感觉越来越陌生，现在展现在我面前的它，正像外来人所形容的那样：乡村不像乡村，城市不像城市。优美天然的乡村景色不复再现，让我惆怅失落，但毕竟乡亲们富起来了，一眼望去，村子里高低错落都是崭新的楼房。那些我们儿时住过的古旧百年老屋像时光一样消失了，其实大多数还在，只是作为废墟谦卑地躲藏在气派的大片楼房背后。而我要找的发小想必也不会再住在老屋里，那去哪里找她呢？正在发呆，就有乡亲认出了我，知我来意，就指着村口一栋光彩照人地耸立在小河边的楼房告诉我，那就是春笋的家。哇，这栋楼即使说不上鹤立鸡群，却也是格外漂亮显眼，看来我的发小，日子过得不错。 小楼一面临小河渠，三面为围墙围起， 找到入口，举手敲门，女主人应声打开院门。顿时眼前一亮，院子里姹紫嫣红鲜花盛开，一位富态的妇人笑容满面地出现在眼前，正是我阔别多年的发小春笋，岁月除了把她从一个黄毛丫头变成一个成熟的妇人，五官没有大变化，没有半点苍桑感，甚至如今的她比起儿时那个头发黄软，皮肤干黄的她更显滋润。 一番亲热后，春笋把我迎进她的豪宅里，先楼上楼下参观，楼共四层，每层一百平方米，夫妻住一层，一儿一女各住一层，每层有卧室客厅阳台，都配着时尚家具，四楼有一个大露台，视野开阔，青山仿佛触手可及，四面风景仿佛可揽入怀，想夏夜纳凉于上，清风明月，不知有多惬意！更绝的是，春笋家面前小河渠的对面，有风雅之人挖了个小湖，湖中间砌一小岛，岛上有婆娑花木和亭台，作为垂钓休闲玩乐之地。而小河渠的斜对面，是一苗圃场，一片茂密滴翠的小树林环绕在水边，这样的好景致为春笋家锦上添花。 楼上楼下，处处窗明几净，井井有条，春笋打小勤快，小时候就是我家大人拿来教育我的榜样人物之一，这么多年家庭主妇做下来，现在无疑是炉火纯青的理家高手了。在我啧啧不已的赞叹声中，参观完了春笋的家。这才坐下来，喝茶叙旧诉衷情。 我说：春笋，你简直是住在仙境里呀！你好幸福哦！春笋满足地答道：现在日子真的越来越好了，但你不知，当年我刚嫁给孩子们的爸爸的时候，有多苦。春笋嫁给村里同宗族的一个族兄，当时家里很穷这我是知道的，至于祥细的状况因这些年疏于往来，我就知之甚少了。 春笋呷了一口茶，慢慢将这些年的事娓娓道来。 她说：当年家里人发现我跟阿文（她老公）好上的时候，象掀起一场地震。我那当妇女主任的婶子，怒气冲天，不知骂了我多少次：“你眼瞎了吗？他家那么穷你不知道吗？男人多的是，为什么非得跟他好？”我妈更是逢人就哭天抹泪地，说女儿找了个这样的人家，真是自找苦吃，这辈子没指望了。但我自从跟他对上眼后，就整个心里都是他，万般割舍不下，就不顾一切跟定了他。我现在特别怕饿，因为当年坐月子的时候，老饿肚子，婆婆流着泪说，应该给你吃好的，只怪我们家太穷，连月子里都不能给你吃饱吃好。我现在也胆子特别大，因为跟他结婚后，我们从他家拥挤的住房里搬出来，在屋后简单搭了一间住房，搭好后连安一扇门的钱都没有了，好长时间就用栅栏代替房门。“晚上就在没门的屋里睡觉？”我问道。“是呀！胆子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天啊，真难为春笋了。 “那当时有没有后悔嫁给他？”“有过一点点，但我很快就平静了，因为我认命，嫁给他是我的命。我一心想的是如何用自已的双手让我们的日子好起来。那时候，我可真拼命啊，每天除了做家务和帮帮地里的活，就埋头钩花（一种手工）赚钱，晚上都在十二点后睡觉。老公也非常努力，什么能赚钱他就试着做什么，养鱼、种中草药、开砖窑厂等等什么都试过，后来学做灰工，慢慢地做起建筑包工行当，并越做越好，终于使生活慢慢好起来。”春笋开心地告诉我，老公经常劝她，趁着还没老，还能走得动，要多到处去玩玩。云南丽江、福建武夷山、广西桂林、华东五省市等地方都去旅游观光过了，有时还会去附近的凤凰山泡温泉浴，连梅州丰顺的温泉都去泡过呢。我羡慕地说你呀真是太幸福了。我又问她：“每天有没有学人家拜拜佛呢”？因为老家信佛风气甚浓，女人们在家设个佛坛，家里香烟袅袅，佛乐飘飘，闲时念经诵咒，接受着戒恶劝善的熏陶，我觉得这对于一个已从繁重的劳作中解放出来、过上优裕生活的现代农村妇女来说不失为一种很好的教化和精神寄托。春笋答：佛我信的，不过我家里还没有供观音菩萨，我也没有念经拜佛，不过我虽然没文化，但几十年来的经历，使我很相信冥冥中自有因果报应。我老公也很有慈善心，你知道吗，附近四乡八里像他这样搞建筑的有好几个，但就我们家的活接不完，因为我老公肯给人拖欠工钱，有些人想盖房，却钱不够，遇到这种情况，别的老板就不肯做，我老公说，想当初我们没房住的时候多苦，现在我们自已住上舒适的房子了，让别人也早点住上好房子吧，人家能先还咱一半的工钱就行了，余下的让他们慢慢还。不瞒你说，我们有数目不小的钱在别人手里呢。我问：会不会有人赖着不还钱？春笋说一般都不会的，只要有钱，他们都会很自觉地还上。春笋又问我：“咱们村的秀姬你还记得吗？”“记得，是个靓女哩。”“是啊，可人靓命不靓，她守寡好多年了，家里经济不好，住的还是老房子，上次台风把她家房子毁了，村委会拨款给她盖房，我老公主动揽下施工的活，没收她半分工钱。”我不住赞许地点头。 不知不觉，客厅的光线暗了下来，原来已到太阳落山时分了。春笋留我吃饭。 日暮鸟归巢，她家的另外三只“鸟”前后跟回到这个美丽的巢。男主人提着一大袋菜回来招待我，这个自小熟悉的族兄阿文，已从记忆中的毛头小伙子变成一个沉稳壮实的汉子。一儿一女，都长的白晰清秀，外形气质已脱尽乡村的土气。当然，除了住在乡村，他们的生活方式和工作性质已城市化了。春笋自豪地告诉我，儿子已开始创业了，办玩具厂。女儿在一家贸易公司打工，她很好学，自学了土耳其语和泰语，经常跟随女老板去泰国和土耳其谈生意，还在泰国开了一个小门店呢！那位小妹子听妈妈在说她，笑而不语。春笋说：”她人倒能干，就是太静，不爱说话。但奇怪的是，像她这样子的人，竟然能谈生意，呵呵!因为生意谈的好，老板去哪里都带着她，唔，她老板是女的。有一次，因为谈成一桩大生意，老板十分开心，镐劳大家出去旅游一次，妹子却跟老板商量，说下陈村有几个贫困学生，我们不如把去旅游的钱捐献给他们作学费吧，老板连连说好。送钱那天，下陈村的妇女主任还带了几个人在村口敲锣打鼓列队欢迎呢。还有一次，她又帮老板谈成一桩大生意，老板奖她五千元，她给我开了一个泡草药浴的卡，说妈妈辛辛苦苦把她养大，她现在能赚钱了就要让老妈我好好享受一把。”你说我除了羡慕和赞叹，还能有什么？ 饭厅在二楼，往窗外一望，就是那湖水与花木亭台，室内，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吃的是火锅，除了海鲜，还有地道的家乡美味小吃，我们边吃边聊，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虽然睽隔多年，但毕竟是青梅竹马的朋友，一旦相聚，感觉就像自家兄弟姐妹一样亲， 我胃口大开，觉得一切都那么合我的口味，合我口味的岂止是这些吃的，还有从进门起所看到的所听到的一切：那一长溜摇曳在水边的花，春笋那跟着心走的爱情，贫不变心懂认命，夫唱妇随开创幸福人生，阿文那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仁厚胸怀，年轻而正能量满满的儿女……在这幸福的香味如此浓烈的时刻，我就像当年春笋盯着我的脸那样盯着她那红润的脸，我发现原来她是那么好看，耐看，就像山野上一株不知名的花，乍看没甚出奇之处，但只要细看，就会发现她有着多么精美的小花朵，静静释放她的美丽，一切出自纯朴生命的天然本性，毫不自知她的美，我想对她说：如果我如你这般幸福美满，活半辈子就死去也无憾。世事轮回，今天，是我羡慕她的所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