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飞来一只百灵鸟
吃完晚饭,我准备出去散步,爱操心的婆婆赶紧提醒我:“带上手电筒,带上手电筒,外面很黑的。”外面是灯火辉煌的闹市。婆婆用了九十二年的脑袋就像一部老化的电脑,故障频出,常出惊人之语,令人莞尔。
午睡起来,她看到我,说:你这么早就起床了?昨晚在家睡觉?我说现在是下午,她显出难以置信的样子,说:哪里,明明是早上。反正只要她睡觉起来,就认为是早晨,而她困了就睡,有时一天睡几次,所以我听到她自言自语道:深圳的天真怪,一天有三个夜。
保姆是她的假想敌,保姆的一切都是错的,错的一切皆保姆所为。我们的碗有大中小三种,上桌吃饭,婆婆找到数落保姆的目标了,她说:你看你,太不像话了,哪里弄来一堆参差不齐的碗?我们笑,说:“碗是我们自己买的啊”,她有点尴尬,但还嘴硬:我们买的?我才不信。
她接着又对保姆说:“我们的房子是租的,我们要还给人家了,搬到其他地方去住,你把钥匙交出来。”她儿子说:“妈,房子不是租的,是买的。”“真的,房子是你买的?”“是的”。她压低声音对我说:房子是我儿子买的,这事不能让她知道,不然她更不会交出钥匙了。
我们的保姆小陈是个老实勤劳的人,但九十二岁婆婆不管三七二十一,给她扣上许多莫须有的罪名,并为那些并不存在的行为,而自己把自己气得七窍生烟,说:“气死了,气死了,这样生活一点也不幸福。”其实她是一个很幸福的老太太,但海尔茨默这个家伙妨碍了她对幸福的感知,并把她从一个善待别人的好人变成好像一个虐待小丫头的地主婆,保姆知道她是生病,没有在意,与其说她伤害了别人,不如说是伤害了自己,假若清醒的她,看到自己竟然这样对待别人,她情何以堪。
然而正在遗憾她迷失自己,丢失了自己过去一部分的时候,她又出其不意与自己过去的另一部分链接上了。时序进入秋冬季节,但我们家好像迎来了春天,万木葱茏、百花盛开,招来一只百灵鸟不停地歌唱。
这只唱个不停的百灵鸟就是婆婆。她从小爱唱爱跳,从事过小学老师、幼儿园老师的工作,退休后活跃在载歌载舞的老年人队伍中,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身体的衰退,她渐渐深居简出了,息舞封喉好长时间了,大家也忘记了她曾是个能歌善舞的人。然而那天,她突然唱起歌来,从此一发而不可收,从早唱到晚,越唱越起劲,边看电视边唱,边走来走去边唱,甚至边吃饭也边唱,一会儿,她是个天真活泼的小朋友,欢快地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一会儿,她又变成一个牧羊女,焦急地找羊:哎呀,羊儿不见了,羊儿不见了……一会儿,她又唱出热情地邀约:咱们一起来,一起来,来唱歌,来唱歌,你唱我唱,来唱歌……
也许是心灵感应到了她的呼唤,有两位精神矍铄的耄耋老者坐着地铁从香港过来跟她一起唱歌了,那是她的妹妹和妹夫,他们不时从香港过来看她。于是,家里的女声独唱变成了女声二重唱,变成了一场小型演唱会。那天,婆婆唱歌,姨妈跟着唱,放声高歌的两姐妹,惊动了从早到晚两耳不闻窗外事,沉浸在棋局中的九十三岁公公,他放下他心爱的iPad,过来打起拍子,姨父也拍起手来,我也被这欢乐的场面感动了,赶忙举起手机,拍了一条小视频,小陈也闻声从厨房出来,笑着当观众。自从婆婆迷上唱歌后,小陈的日子好过多了,心无两用,婆婆只顾唱着歌,自然放松了对她的监管和唠叨,姨父在看到婆婆有欠客气的表现时也批评了她:“不要这样,小时候我家里也有帮工,我父亲跟我们兄弟姐妹几个说,出门帮工的人不容易,不要为难他们,饭菜好吃不好吃静静吃下去,不要挑剔。”然而别人的话对婆婆来说基本是耳边风了,听过就忘,姨父说了等于没说,受到触动的倒是我,因为知道姨父的父亲是旧社会的地主,这样的地主真是刷新了我对地主的固有认知,有着这样父亲的姨父也是一个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人,他一来会跟小陈聊天,有时还会到厨房帮一下小陈的忙。所以姨妈夫妇的到来从上到下都皆大欢喜,家中一派祥和。再说这场小型演唱会,貌似只有我和小陈两个观众,其实不止,因为我把视频分享到朋友圈,大家纷纷点赞、夸赞,所以观众多达几十人呢,婆婆都快成小网红了。别看她老人家已经海尔茨默了,但她品咂生活的能力并没有完全失去,她说,这样过日子就觉得很幸福。
老姐妹俩唱得兴起,一首接一首地唱,姐姐会唱的,妹妹都会唱,配合默契,节奏一致,显然不是临时组合。婆婆告诉我,他们黄家姐妹从小都喜欢唱歌,经常一起唱歌,是神父教的。
神父?怎么会有神父?热衷求神拜佛的潮汕人,佛祖、伯公以至于灶爷公、土地爷等等,从小熟知,而神父,像是个遥远的传说,是个近于虚拟的电影、小说里的人物,与潮汕这片土地似乎很不搭边,然而却曾经真实地活生生地存在婆婆的身边。
在十八世纪初期,婆婆的先辈从澄海樟林的码头坐上红头船,漂洋过海到南洋谋生,他们在新加坡创办了“致成批局”,开创了新加坡第一家潮籍侨批局,辉煌一时,载入史册,“批”是海外华侨寄到故乡的信件或汇款。先辈们从海外带回了乡亲的汇款和家书,也带来了精神信仰——天主教,加上天主教在那个时代也传到潮汕一带,因此,在婆婆家澄海东湖乡那座四点金宅第中,既有致成信局在家乡的批发点——“耕余小筑”,也有一座小小的天主教堂,有个法国神父常住那里。婆婆对眼下的事糊糊涂涂,对小时候的事却记得清清楚楚,她带着喜悦的笑容告诉我,金发碧眼的法国神父是个很慈爱的人,很喜欢她,一见到她就亲切地大声招呼:阿慧(菲)阿慧(菲)!教会她唱许多好听的歌。每周日,教友们来到她家的教堂听神父传福音,大家一起唱歌。原来婆婆是在有着浓厚宗教氛围的环境中长大,在海尔茨默没有找上她之前,她身上的人性美闪闪发光,这一定跟自小宗教精神的耳濡目染不无关系。那时候唱过的歌,一直唱到今天,那时候种下的善的种子,也长成了一片翠绿,我在他们一大家族人身上见到了。
婆婆与姨妈这对姐妹情深意笃,因为父亲猝然早逝,命运使婆婆迅速从一个七岁稚童蜕变为一个小管家,弟妹们是在她的照料下长大的,关爱他们已成习惯,姨妈经常提到当她生病的时候,姐姐就会炖补品给她补身体。姨妈说时,满脸幸福。姨妈是学医的,学习工作十分努力上进,年纪轻轻就成为她所在县医院有名的妇科主任医生,70年代末移民香港,开始住的是简易的铁皮屋,她开诊所,凭着精湛的医术和吃苦耐劳的精神,两年后就买上房子了,后来又到深圳买了一套房,按当时的政策,可以安置亲属入深圳户口,婆婆的大儿子因此来到了深圳,后来两个弟弟相继也来了,一家人成了深圳人。当我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他们就告诉我,姨妈对这个家有恩,要对她好。我们做到了。
这个时候,我也想跟她们一样唱起来,我想唱那首我喜欢的《感恩的心》,他们一定也会喜欢,“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感恩的心感谢命运,花开花落我一样会珍惜……”,因为爱和感恩,才有这样欢乐的相聚,这样温暖的奔赴,这样唱不完的歌。
婆婆仍然每天唱歌,天真活泼地、铿锵激情地、情深意长地唱啊唱啊,唱得自己心花开,唱得众人皆喝彩,唱得家中春意融融,唱成一只百灵鸟……
陈文端,广东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惠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惠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惠州市小小说学会会员,出版散文集《采集香味》,有多篇文章入选本市各种文集,多次参加各类征文比赛获奖。